有道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便是月余。
这月余其间,任慕飞在这“洛阳城”“安乐窝”的“安乐学馆”内,跟每个莘莘学子一样地埋首苦读,在邵夫子的敌诲下求取学问。
在邵夫子门下近百名弟子之中,任慕飞的聪颖及所学虽然不算出类拔萃,首屈一指地称个最字,但至少从没落在中间以下,总是在中上之间。
邵夫子由于期望过高,对此免不了有点诧异与失望,可是仔细想想,也就释然了。
因为他门下的中上弟子,已是其他学馆最佳最上的弟子所望尘莫及,所以邵夫子对任慕飞的未如理想始终没表示过什么。
在这月余工夫内,任慕飞跟几个人混得较熟,这几个人一个是邵夫子的老仆人邵福,一个是专管做饭烧茶,外带服侍邵夫子的邵贵。
邵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跟随邵夫子已经有几十年了。听邵夫子说,他弱冠之时,邵福就进了他邵家。
邵福这老人,六七十年纪,个头儿挺高,由于上了年纪的关系,身子有点佝偻,耳目了失了明。
白白的一绺胡子,肤色微显黝黑,这个人有点怪,始终把自己关在一间黑星子里,很难在外面走动,也绝少跟一些弟子们打交道。
其实,细想起来,那也不足为怪,上了年纪的人的一切,总跟年轻人隔了一大段,再说,他老眼昏花看不清人,耳朵不灵难听人语,又能跟谁打交道?
邵贵,则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四十上下年纪,他跟邵福完全相反,喜欢跟人攀谈,且挺热络。
每至闲着的时候,他就跟那些弟子们在一起摆龙门阵,当然,所谈不外乎邵夫子的一生,其他的,他从不谈。
此人也有一点怪异之处,就是他那一双手臂,要较常人为长,站直了身子都能过膝,而且一双手特别大,张开来像两把扇子。
所以,年轻人管他叫刘备,刘备便是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的帝王之像,更好事的说邵贵也有帝玉之像,有朝一日可望黄袍加身,登上九五。
邵贵每每为此乐得合不拢嘴,他也凑热闹,他说得好,只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眼前的这些个都有官做。
邵贵就是这么一个嘻哈哈的人,可是只要你稍微加以留意,你便不难发现,他在背着人的时候却很阴沉,阴沉得怕人,而且一旦你跟他朝了面,刹那间他就能眉开眼笑,谈笑风生,换上了了另一脸。
这两个,一个是根本就难开口,更难见人影,一个是背着人的时候阴沉,但这两个人似乎都跟任慕飞有缘,特别对他关照,当然,在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尝尽人间辛酸的任慕飞来说,是倍感温暖,求之不得。
他两个常常追间任慕飞的家事,而任慕飞对他俩说的,跟对邵夫子说的,是完全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本来是,那是不该有不同的,也变不了。
这两个,又有一个共同的怪异处,那就是心仪豪侠,慕朱郭之凤,因为他两个特别爱跟邵夫子的一个得意高足接近,这位高足家里是闯南北,走东西的开镖局的。
邵头与邵贵就常拉着这位,要他讲些镖师保镖的惊险凶杀之事,然而一谈下来就是半天不肯放人走。
还有,任慕飞自己也表现了一个奇特处,那就是他落落寡合,不跟人合群,难见他跟人在一起切磋琢磨,更难见他跟人在一起谈笑。
没事的时间,他不是一个人躲得远远地抱着书本子啃,就是找邵贵,邵福聊聊,除此,他很难得开口。
这是在“洛阳城”、“安乐窝”中的-“安乐学馆”之内。
而在外界,那咫尺以外的外界,武林之中,却流传着一桩惊人大事,那就是有个年轻人既像神龙
又像昙花一般地在武林中一闪而消失。
这本不足为怪,怪的是这位年轻人不但长得俊美绝伦,一身武学也奇高无比。
更惊人的是,他用“天龙八手”伤了人。
“天龙八手”是独门绝学,是当年宇内与南令北旗,东邪西魔并尊,而多年前又跟南令同时离奇失踪的中尊费云飞的独门绝学。
这就不简单了。
于是乎,有人说,寰宇第一的中尊费云飞不是失踪而是隐居,那一现即隐的年轻人定是他的传人。
于是乎,有人说,那年轻人长得很像中尊费云飞,定是中尊费云飞的后人。
于是乎,有人说……
于是乎,有人说……
就在任慕飞进了“安乐学馆”的一个多月工夫内,这件事,这个年轻人震动了天下,沸腾了整个武林。
于是乎,三山五狱,四海八荒为之齐动,各门各派尽出高手,铁骑遍地,都在找寻这年轻人的下落。
他们声言要是由那人身上找到中尊,然后就可恭请中尊复出,来领袖天下武林,以镇慑邪魔恶势力。
其实,骨子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个月后,已是红日衔山,暮色初垂的黄昏时分,踏着那落地霞光,“安乐学馆”门口并肩走进两个人。
那不是别人,是“安乐学馆”中的两名弟子。
毕竟是邵夫子的弟子,他两个一路摇头晃脑,不但眉飞色舞,而且满脸得色地一步一吟哦。
但嘴里吟哦的不是四书,也不是五经,竟然是引人遐思,传诵千古的“洛神赋”
“洛水之神,名曰宓妃……”
一进门一个说他碰见了洛神,一个则把他俩所碰见的那位“洛神”,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地描述了一番,说得是口-四飞,天花为之乱坠,把他俩所碰见的那位“洛神”,形容得是人间少有,天上无双,美绝古今。
一个同门乘兴问道:“幼之兄,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自意临飞扬的那位“哈!”地一声,道:“怎么回事?别提了,我跟乐天兄散步于‘洛水’之滨,半途惊艳,看见那‘洛水’之滨有个洗衣女子,那女子虽布衣钗裙,却丽质天生,国色天香,我跟乐天兄疑为天仙下凡,待上前细视时,那女子已收拾衣衫,翩然而去……”
他正说得起劲,“去”字未出,忽听一声轻咳传到。
众书呆子闻声投汪,邵夫子一脸庄严肃穆地站在房门前,众书呆子鸦雀无声,一个个噤若寒蝉,头一低,急忙散了。
那惊艳的两个步履匆匆地刚转过屋角,猛又一惊,齐齐停身止步,无他,眼前负手站着个人,这个人,是素来沉默寡言,不合群的任慕飞。
那两个长吁一口大气,道:“慕飞兄,怎不打招呼,吓了我两个一大跳?”
任慕飞笑了,不但笑了,而且张口说了话。
“怎么?二位,挨夫子责骂了?”
左边那个余悸犹存地摇头说道:“还好,夫子没听见,否则挨戒尺事小,要是被逐出门墙……”
任慕飞“哦!”地一声,道:“什么事这般严重?”
左边那个要说,右边那个却一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
任慕飞笑了笑,道:“倘若没什么,二位就不会满脸得意地一路吟哦那‘洛神’赋了。”
那两个一怔,忙道:“怎么,慕飞兄,你听见了?”
任慕飞笑道:“字字句句悉入耳中。”
左边那个道:“既听见了,那你还问什么?”
任慕飞道:“想知道得多一些,二位可肯为我细述艳遇经过?”
左边那个摇头说道:“慕飞兄,算了吧,我可不敢说了……”
任慕飞笑了笑,道:“二位,可要我禀知夫子一声?”
那两个吓得脸色一变,一齐惊慌摇手,道:“慕飞兄,这万万使不得,怎么说咱们有月余的同窗之谊。”
任慕飞道:“既念同窗之谊,二位何妨为我说说?”
左边那个道:“慕飞兄,看你平日难得说话,原来也会威胁人?”
右边那个也道:“慕飞兄一向不苟言笑,看似个老实人,怎么一听别人有“艳遇”,竟也拦路探问,莫非……”
任慕飞笑道:“幼之兄,岂不闻人好好色?此性也。”
左边那个失笑说道:‘敢情慕飞兄也想去碰碰运气,做那好逑之君子……’
任慕飞道:“二位请看任慕飞像么?我自惭形秽犹恐未及,岂敢奢望其他,更不敢做那轻薄登徒子,败坏夫子门声。”
左边那个道:“那你还问个怎地?”
任慕飞笑了笑,道:“好奇而已,二位何厚此薄彼,独不能说与我听?”
那两个略一迟疑,左边那名侧顾道:“乐天兄,还是你说吧。”
右边那个又迟疑了一下,遂把所见说了一遍。
静聆之余,任慕飞目中异采连连闪动,对方话落,他一转平静,笑了笑,道:“倘果如乐天兄所言,此女真可谓之人间未见,美绝古今之天人,二位虽未能一亲芳泽,但得睹绝代风华,已属艳福不浅,令人羡煞,妒煞……”
话锋一顿,忽然间道:“乐天兄,这女子多大年纪?”
左边那个想了想,道:“该在十八九间。”
任慕飞双眉微轩,道:“此女除了美艳无双,丽质天生外,可有什么特征?”
右边那个一怔,道:“慕飞兄此问……”
任慕飞道:“譬如说,有没有美人痣……”
左边那个摇头道:“惊鸿一瞥,没看清楚,我俩个既不敢站着盯着人家看,更不敢追上去细看,万一被她……”
左边那个突然轻击一掌,道:“对,那女子发觉我俩之际,曾回眸一瞥,当时我隐约看见她那香唇边是有颗黑痣,只记不得是左还是右……”
任慕飞目中一亮,笑道:“还是幼之兄没错过良机,饱餐秀色。”
左边那个脸一红,赧笑不语。
任慕飞一拱手,道:“多谢二位相告,我虽无二兄之福,未能亲眼目睹那旷古美色,但耳闻二兄口述,那位“洛水”之神已一如卓立眼前,这也就够了。”
说完,迳自负手转身而去。
那两个睹状莫明所以,互觑愕然……
当晚,任慕飞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安乐学馆”。
快二更时,他回来了,安乐学馆中,一片黝黑,寂静,空荡,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息。
才进“安乐学馆”,任慕飞目中突为闪起异采,但倏地,那异采又复敛去,然后,他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可是,他刚走两步,夜色中突然响起一片沉喝:“慕飞,站住!”
任慕飞一惊停步,急忙循声望去,只见邵夫子那已熄了灯的屋门口,转出肃穆庄严的邵夫子。
任慕飞心头暗震,默默低下了头。
邵夫子一步一步地到了近前,老眼深注,威态慑人:“慕飞,你到哪里去了?”
任慕飞忙施一礼,极度不安地道:“夫子尚未安歇?”
邵夫子冷冷说道:“我在为你候门。”
任慕飞神情一灵又低下了头。
邵夫子寒着脸道:“我问你到哪里去了?”
任慕飞猛然抬头,道:“慕飞不敢欺师,适才到“洛水”边去了一趟。”
邵夫子脸色一变,冷哼说道:“慕飞,你好大的胆。”
任慕飞又微微低下了头,道:“慕飞自知越规,请夫子……”
邵夫子截口说道:“固然,诗首好逑,但求学期间最忌分心,再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何须在求学期间分心旁骛,撇开“安乐学馆”之声名及我个人之德望不谈,像你这种心浮不定,意志不坚之人,将来也难望有成,你初来之际,我看你资质不差,又诚心向学,故允收列门墙,却不料,唉……我不多说了,今晚你在学馆中再生一宿,明天一早你就走吧,我邵景逸没有你这种弟子,“安乐学馆”中也不敢要你这种学生。”
话落,末容任慕飞有任何表示,便怒冲冲地拂袖而去。
任慕飞没说一句话,抬眼望着那师威凛然,不可侵犯的背影,唇边浮现起一丝笑意,这笑意,代表的是歉疚……
果然,第二天一早,任慕飞惜悄地走了,他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似乎永远是孑然一身。
在满院静悄的曙色中,隔着窗户,有一对眸子在望着他,那双眸子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今人难以意会万一。
只不知任慕飞知不知道,不过,看他那低着头默默走出大门的情形,他应该不知道。
任慕飞走了,就这么走了,没惊动任何人,也没给‘安乐书馆’带来太大的骚动与议论。
可是,他这么来,这么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恐怕只有问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