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蚂蚁》三三
正在无计可施,忽听兰花笑问:“哥哥,你受叔婆救命之恩,听她来此,又受了伤,还不穿好衣服同我前往看望?这是应该欢喜的事,如何愁闷起来?莫非你还不愿意她来么?”
王翼闻言越觉刺心,侧顾兰花已命幺桃快备雨伞,并取面水衣服更换,准备同往看望,所说好似无心之谈。再兴业已走往房中,只姬棠坐在对面望着自己,略一定神,强笑答道:“我是见这大雨发愁,正想雨小一点再去呢。二弟想是往换衣服,我也换去。”
说罢起身要走。兰花笑道:“你今日怎样冒失起来?你的衣服如何会在二弟房中?”
王翼原想寻再兴商量,闻言只得改口答道:“我想问明二弟是否此时便去,不是去换衣服。”
兰花娇嗔道:“你弟兄得了人家好处,叔婆雨中受伤,理应立时赶往探看,问他作什?快些随我回房,等幺桃将水取来,稍微洗脸,换上衣服,立时就走。”
王翼暗忖:丑媳妇难免要见公婆,且等见人之后再打主意。当时把心一横,跟了就走。
再兴先听凤珠赶来,人又受伤昏倒,虽知为了王翼而发,心却急得怦怦乱跳,方才遇雨,身上有点泥污,又穿着一身耕田衣服,知道凤珠最爱干净,话一听完便赶回房中,换上一套衣服,匆匆走出。见姬棠仍坐原处低头寻思,似有心事,心方一动。姬棠已从容起立,笑说:“大哥大嫂正在洗脸更衣,幺桃雨伞就要取来,我们四人同去如何?”
再兴虽然情急万分,心却不乱,随口答道:“当然同去的好。”
姬棠忽又凑近身旁,低声说道:“人都知道我们成了夫妻,但是假的。叔婆是你救命恩人,这话如何说法?我不同去,你看可好?”
再兴见她说时虽有笑容,神情并不自然,秀眉微颦,隐含悲愤,知其误会,连忙拉手悄声说道:“我的心事想必早已被你看破,但有好些话不曾对你明言,难免误会。本不想对你说,恐你暗中伤心,改日到我房中定必明言相告,包你明白,不再多疑。见了叔婆,不用你说,我也必照你平日所说告知,哪有瞒人之理。”
姬棠闻言,好似喜出望外,方把再兴的手紧紧握住,颤声说道:“兴哥真好,但愿如此,我便随你独居一世也甘心了。只是还有一事我不明白。”
话未说完,王翼、兰花已换好衣服走出,拿了王、时二人平日所制雨伞,穿上木履,一同下楼。雨也小了好些,由楼后小桥走往对岸,迎头遇见两个蛮妇,说凤珠刚刚醒转,因伤未愈,先还不令惊动四人,后经老寨主劝说,这才答应,命人来唤,仍住碧龙洲昔年避暑的竹楼之上。老寨主因四人均住楼上,惟恐凤珠急于养息,好在楼房还空有好几问,这次人带不多,特命准备。兰花立时传令,命两蛮妇再寻几个蛮女,速将凤珠卧室准备出来,一面同了三人往寨中赶去。
到后一看,凤珠人卧藤榻之上,刚醒不久,问知伤并不重,只是昨日路上中了瘴毒,心烦头昏,四肢无力;到前又遇狂风暴雨,被山洪冲倒。不是连日带病上路,人太疲倦,凭着一身武功,也不至于受伤。方才服了寨中解药,两三日内便可复原。说时,拉着凤珠的手甚是亲热。王、时二人也在一旁称谢慰问。凤珠先向王翼贺喜,跟着便向姬棠、再兴贺喜,表面未露一点口风,只推寨中黑暗,想往竹楼养息,到了楼上再用饮食,等病好后再说来意和老金牛寨之事。孟龙原对凤珠最为敬重感激,诺诺连声。兰花也最爱这叔婆,忙同传令,命众蛮人搭来藤兜,将凤珠抬放在内,往碧龙洲竹楼走去。
再兴见那藤兜制得十分精巧,形如一船,通体细藤结成,上有满布鲜花的布篷,可遮阳光,人坐其内可以卧倒,用九名蛮人抬向肩上,名为飞马。共是两副,乃孟雄夫妇昔年避暑仿造老金牛寨藤轿制成,平时用人抬了游山乘凉。蛮人善于爬山,藤兜又轻,走将起来端的比马还快。每当寨主夫妇要来以前,必用藤兜往接。这次凤珠如先通知,早已到达,尚不致受伤。暗忖:中外一理,同是一样的人,一方终年饱受惊险劳苦,出死人生;一方却是坐享其成,不劳而获,并还予取予求,生杀由心。连几个为首的大蛮酋都是这样穷奢极欲,任性享受,中土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知识较高更不必说了。
心中寻思,一面暗中偷觑凤珠颜色,见她雾鬓风鬟,玉容憔悴,方才虽经草草梳洗,仍带着满面风尘。因是热天,衣服单薄,所着虽非蛮装,肌肤仍有好些露出在外。因在狂风暴雨之中跋涉奔驰,连经险难,臂腿上好些零伤,又跌了一跤重的,暂时行动皆难。这时人卧藤兜里面,秀眉不舒,星眸欲掩,不时仰望天空,似想心事神气,不由越看越爱,先想凑近身旁谈上几句,继一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的心思她并不知道,事又万分艰危,何必春蚕自缚,平白增加许多烦恼?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退将下来。人虽不曾近前,无奈平日梦魂颠倒,相思已久,蛮荒异域难得重逢,由不得把那一双目光注定在对方身上,别的全未顾及。
王翼本是爱极凤珠,只为情势所迫,与兰花结了夫妇,一时心意不定,未照再兴所说将成婚之事告知凤珠,这一对面心中愧悔,偏又无计可施。料知凤珠为他而来,途中受了许多苦难,这还不说;最可虑是孟雄伤病已久,凤珠竟会舍了丈夫独自来此,老金牛寨是否有什变故还不知道,只管心头打鼓七上八下,人却同了兰花一边一个守在藤兜旁边。凤珠虽和二人从容说笑,有问有答,外人眼里决看不出一点可疑之状,再兴却是深知细底,料定凤珠心情苦痛已极,但又无法劝慰。想起王翼受人救命之恩,男女双方又生出了情爱,一旦迫于情势,既不能拼受苦难,以待时机,成婚之后又不肯明言相告,使其断念;看他平日背人通信,内中必有许多欺骗之言,以致对方信以为真,犯险来此。凤珠到后不久,听说王翼娶妻生子,便自昏厥,可见苦痛万分。
老金牛寨方面也许还有变故,都在意中。这样一个温柔多情、文武双全的绝代佳人,如其因此处了惨境,岂不痛心,如何对她得起?正代凤珠不平,暗恨王翼无良,不知善处,人已走到桥上,心中有事,目光又望着前面,稍一疏忽,脚便踏空,心方一惊,忽被人一把拉紧,偏头回顾,正是姬棠紧随在侧,满脸紧张悲苦之容,才知这些时来只顾注视心上人的言动,忘了顾她,连忙回手将臂挽住,索性等人过完再走。
刚由桥上退下,姬棠低语道:“兴哥,你不去照护恩人,拉我作什?”
再兴回顾身后无人,众人已随藤兜走往对岸,听出姬棠语声凄怨,念头一转,慨然说道:“棠妹不要多心,等到今夜明朝无人之时,自会对你明言心事,她并不是为我来的。”
姬棠闻言,心中一酸,凄然答道:“我也看出她不是为你来的。你好好一个人,何苦如此?可知越是这样我越难过么。”
再兴闻言,心乱如麻,无话可答,只得强颜笑道:“棠妹,容我隔日细谈如何?此时她伤病未愈,我们总算主人,先将她安顿好了再说吧。”
姬棠答道:“原应如此,你那大哥不是好人,我今日更看他不起,将来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