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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旧版]》第三十八回 魂断城头日黄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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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下面一层楼,站在门外侍候的宫女挑起门帘,乾隆走进房去,满楼全是鲜花,只觉花气袭人,进了内室,两名宫女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瓶,轻轻放在桌上。室内一个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见脚步响,倏地转身面壁。乾隆一挥,众宫女都退了出去,乾隆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门帘掀开,迟玄与武铭夫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乾隆怒道:“你们来干什么?快出去。”迟玄道:“奴才奉太后懿旨,来保护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要保护什么?”迟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好,怕再伤了皇上万金之体。”

  乾隆望了一下自己受伤的左手,喝道:“谁又在皇太后跟前多嘴了?”迟武两人一齐跪上磕头道:“奴才不敢。”乾隆“哼”了一声道:“不是你们还有谁?快滚出去!”迟武两人只是磕头,却不退出。乾隆知道他们既奉母后之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那也是一番好意,也就不再理会,转头对那白衣少女道:“你回过头来,我有话说。”他说的却是维语。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乾隆叹了口气道:“你瞧瞧桌上放的是什么东西。”那少女本待不理,但年轻姑娘终究好奇,过了一会,侧头斜眼一望,见桌上放着的是一对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柔光莹然,那少女倏地回过头来,乾隆和迟武两名太监只觉一阵光艳耀目,原来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喀丝丽。木卓伦兵败之后,香香公主被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记得张召重的话,知道皇帝要这女子,所以特遣亲兵,香车宝舆,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宫来。

  乾隆当日见了回部送来求和的两个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心想天下竟有如此绝色美人,在杭州就已神魂颠倒。后来玉瓶为骆冰所盗,乾隆大怒,杀了两名看守玉瓶的侍卫,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热切,于是派张召重到回部传令,务必要得到此人送京,乾隆一遣出张召重,就日日盼望,心想美人到来,如言语不通,岂非减了情趣,亏他倒也一片诚心,请了教师学起维文维语来,乾隆曾赋诗一首云:“万里驰来卓尔齐,恰逢嘉夜宴楼西,面询牧盛人安否,那更传言藉译。”他在诗下自注道:“蒙古回语皆习熟,弗藉通事译语也。”可见对于自己会说回语,颇为沾沾自喜。

  哪知香香公主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在陈家洛身上,加之乾隆是她杀父的大仇人,哪肯从他?她几次受逼不过,想图个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她,要带她到长城城头上去玩耍。她自与陈家洛相识后,见他采雪莲、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敌营、进玉峰,在危难之中干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所说的话已没有丝毫怀疑,他既说道要带她到长城上去,那一定是会去的,所以乾隆不论软诱硬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十分坚定的抗拒,心想:“我就像当时被狼群围住一样,这头狼虽要吃我,但大哥总会来救我出去。”乾隆眼见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郁而死,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所宝月楼给她居住。

  楼宇落成时乾隆大为得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广寒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为嫦娥,比之为仙子。但香香公主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穷极奢侈的珍异装饰,她视而不见,每日价望天出神,想着的就是在回部大漠中各种赏心乐事。

  乾隆有时偷偷在旁瞧她,见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觉心神俱醉,这天实在忍不住了,抢上去拉她,突然寒光一闪,一剑直刺下来。总算香香公主不会武艺,而乾隆又身手敏捷,一跃避开,但左手已被短剑剌得鲜血淋漓。乾隆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此再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这事给皇太后知道后,命宫娥太监去缴她手里短剑,香香公主拔剑当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杀,乾隆只得令众人退开,不去扰她。

  香香公主又怕他们在饮食中下药迷醉,除了新鲜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饮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浴池供她沐浴,她却把自己衣衫用线缝了起来。她生有异征,数十天不洗澡,身上香气却愈加浓郁。一个本来不懂世事、天真烂漫的少女,只因处于忧患,单独对抗清宫中无数邪恶之人的煎迫,数十日之内,竟是精明坚强,洞悉世人的奸险了。

  她这时乍见两个玉瓶,心头一震,怕乾隆又施什么诡计,回头面壁,紧紧握着剑柄。乾隆叹道:“我从前见了玉瓶上你的肖像,以为世上绝无如此美人,哪料见了真人,才知你的相貌形态,是天下任何画工所不能图绘其万一的。”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郁郁,莫闷出病来,你可想念家乡吗?你到窗边来瞧瞧。”香香公主回过头来,见乾隆和两名太监都在窗边,“哼”了一声,嘴唇扁了一扁。乾隆会意,站起身来走到东角,并挥手命迟武两人走开。

  香香公主见他们远离窗边,才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见一片平沙,搭了许多维人的帐幕,远处是一个伊斯兰教的礼拜堂,心里一酸,两颗大大的泪珠从面颊上缓缓滚下,想起父亲与无数同族的父老兄弟姊妹,都惨被乾隆派去的清兵害死,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一回头,抓起桌上一只玉瓶,往乾隆头上摔去。武铭夫一个箭步抢在乾隆前面,伸出左手相接,哪知那玉瓶光滑异常,竟没接住,滑在地上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香香公主第二瓶又跟着掷到,迟玄双手合抱,那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之声过去,一件稀世之珍就此毁灭。武铭夫怕她再出手伤害乾隆,纵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过短剑剌在自己颈口。乾隆急叫:“住手!”武铭夫顿足缩手,香香公主急退数步,忽听见丁咚一声,她身上跌了一块东西下来。武铭夫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却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乾隆。

  乾隆一拿上手,不觉变色,原来这正是自己在海宁塘上送给陈家洛的那块温玉,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陈家洛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急忙问道:“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你这玉从哪里来的?”

  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还给我。”乾隆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就还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给我的。”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嫁过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体虽然还没嫁他,但我心里早嫁给他了。他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一定会将我救出去。你虽然是皇帝,他不会怕你,我也不怕你。”

  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他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他只是江湖匪帮的头子,有什么稀奇?”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陈家洛的名字,更是得意,道:“是吗?你也知道他。我劝你还是放了我的好。”乾隆一抬头,猛见对面梳装楼上大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陈家洛丰神朗然,自己哪里及得上他。当下又妒又恨,猛力一摔,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香香公主抢上去将佩玉拾起,用衣襟拂拭抚摸,十分怜惜。乾隆更是恼怒,一顿足,径自下楼去了。

  他回到平时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满腔愤怒才渐渐平息。他心想:“我贵为天子,奄有四海,这个异族女子却如此倔强,对我不肯顺从,原来竟是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灭下,这本是一桩美事,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别大事不成,反而断送了自己性命。这件事我这几个月来反复思量,难以决断,到底如何是好?”他随即想到:“现在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逍遥自在,要是图谋这件事,那时处处受家洛挟制,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图虚名?这维族女子又一心都在他的身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账。”他默默思索,计算已定,命太监召白振进来。

  不一刻白振进室听旨,乾隆道:“在宝月楼的五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痕迹。”白振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到宝月楼来,我有要紧话说,叫他别带从人。”白振接旨,先去分派侍卫,然后亲自去宣召陈家洛。他见皇帝如此安排,不觉为陈家洛栗栗危惧,心想:“他孤身而来,本领再高也抵挡不了四十名高手侍卫的围攻。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不思报答?但皇上的布置又岂能向他泄露,只好看机会尽我之心了。”

  陈家洛一听白振转达皇帝的旨意,立即入内换衣。陆菲肯与赵半山等都很担忧。只怕此行极为危险,陈家洛道:“我将从回部与少林寺拿来的证物都给皇上看了,他这个时候召我进宫,必定是说这回事。现在事到临头,就是刀山油锅,也只好去走一遭。”他转头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红花会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接应也来不及,别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应了。

  陈家洛与白振再进禁城,已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颠,照得地上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指榻命坐,半晌不语。

  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的是一幅仇十洲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却是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只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乾隆见陈家洛在看他所写的字,笑道:“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阔,自是神武天子气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的德配天地,功垂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