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剑[旧版]》第六回 水秀花寂寂 山幽草青青(3)
第二天早晨,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月华送来早点,袁承志跳了下床,向月华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笑道:“大哥,外面来了一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的,咱们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两人来到大厅,只见温正满厅游走,正与一个年青女子打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观战,一个老人手拿一条拐杖,另一个却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上下一打量,点了点头,袁承志瞧着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相貌很美,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一时间分不出上下,拆了十余招,袁承志突然心中一震,越看越是疑心。
只见那女子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手一击,其快如风,眼见那女子的宝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那知温正快,那女子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温正颈中划来。温正一惊,向后连纵三步,那女子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十分迅捷,袁承志已把她武术家数看得十分明白,虽然不是华山派本门中人,但必定受过本门兄弟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剑术精奇,尚能和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温青也已瞧出那女子非温正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西。”
再拆了数十招,果然那女子攻势已缓,温正却是一刀狠似一刀,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打得正紧,兵刃那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袁承志身上砍到。温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已站了起来,因为出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只见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女子手腕上微微一挡,两人兵刃不由自主的向外荡了开去。袁承志要夺这两人兵刃是易如反掌,只因不愿炫示,又怕温正难堪,所以只把兵刃轻轻推开,但他这一出手,两人都已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数倍,齐齐跃开,又惊又怒。
温正只道袁承志记着昨夜之恨。那少女却见他与温青一齐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敌人一党,眼见不敌,仗剑就要跃出。袁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我有话说。”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还想怎样?”袁承志作了一揖,说道:“姑娘请勿见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令师是那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高兴跟你 唆?”斗然跃起,向门外纵去。袁承志左足一点,早已挡在外面,低声道:“莫走,我帮你。”那少女呆了一呆,问道:“你是谁?”袁承志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钉住袁承志的脸,忽然叫了出来:“你知道安大娘么?”
袁承志身上只觉一寒,手心发热,说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袁承志的手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在一旁见了这副样子,心中老大不自在。温正却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来卧底来啦!”
袁承志大感不解,说道:“我与闯王曾有一面之缘,那不错,但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咱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想替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他把金子还出来,那就万事全休。”温青冷冷的道:“有这么容易?”
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姑娘,我们小时候在一块儿玩,已经有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的瞅了小慧一眼,并不施礼,也不说话。袁承志很是不好意思,问小慧道:“你怎么认得我?”小慧道:“你这眉毛上的疤痕,我怎么会忘记?小时候人家来抢我,你拚命救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道:“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一脸不高兴的神色道:“你们谈家常吧,我可要进去啦。”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和这位大哥打了起来?”小慧道:“我和……和崔师兄……”袁承志抢着道:“崔师兄?不是崔秋山叔叔吧?”小慧道:“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江来,那知这个人真坏,半路上来抢了去。”说着向温青一指。袁承志心中恍然,原来温青所劫的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说闯王对自己如何礼遇,师父如何帮助闯王,就是冲着崔秋山、安大娘、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找回来。何况闯王千里之遥从陕西送黄金到江南来,必定有极重大的用途。闯王所兴的是仁义之师,救民于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当下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脸上,你把金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这两位爷爷再说。”
袁承志听说两个老者是温青的爷爷,心想自己既与温青结拜,他们就是长辈,于是恭恭敬敬上前向着两个老者磕下头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兄请起。”把拐杖往椅边上一倚,双手托住袁承志肘底,运用内力往上一抬。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自己只要一松,全身就会被他向空中抛起,当下双臂一沉,稳住身子,仍然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了起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想:“这少年好深的功力,我这数十年的内功竟然托他不起来。”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错。”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
袁承志心想:“这大概就是石梁派五祖中的两祖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爷爷!”温青称他三爷爷的人名叫温明山,他五弟叫温明悟,两人听了他的话,脸上有不悦之色,并不答应,袁承志觉得颇为诧异,暗暗有气,心想:“我爹爹是抗敌名将,辽东督帅,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不致辱没了他。”当下转头向温青道:“这位姑娘的金子请兄弟还了她吧!”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你一点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袁承志道:“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然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那没关系,现在既然知道了,不交还岂不是对不起人?”温明山、温明悟两个老者本来不知这金子中有如此重大牵连,只道是那一个富商之物,现在听安小慧、袁承志一说,心中也颇不安。他们知道闯王声势极大,江湖豪杰闻风景从,这批金子如果不还,来索讨的好手只怕源源而来,如何对付得了?温明山微微一笑,对袁承志道:“冲着袁兄,咱们就还了吧。”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来分给我一半,那么我这一半先交还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我的通统给你,谁还这样小家气,几千两金子拿来当宝贝?但是她要啊,我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袁承志踌躇了一下道:“我谁也不帮,我听师父的话。”温青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中的。”温青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是在这里,我用心机盗来,你也得用心机盗去。三天之内,你有本事就来盗去,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要花了。”
袁承志把他衣袖一拉道:“兄弟,跟我来。”两人走到厅角里,袁承志道:“昨晚你说听我话的,怎么隔不了半天就变了卦?”温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话。”袁承志道:“我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温青眼圈一红道:“你见了从前的相好,那里还把人家放在眼里。闯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不了给人家杀了,反正我这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要掉下泪来。袁承志见他不可理喻,心中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兄弟,她是我故人的女儿,我是一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个样子?”温青道:“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盗吧!”袁承志要拉住他手再说下去,温青手一甩,走进内堂。
袁承志见话已说僵,只得与小慧两人告辞出去,找到一家农家借宿,问起失金经过,原来安小慧等护送金子的一共有三人,中途不知怎样分手,以致被温青所乘。袁承志见她语气中吞吞吐吐,也不再细问。等到二更天气,两人往温家奔去,袁承志一跃上房,只见大厅中烛光点得明晃晃地,温明山、明悟两兄弟坐在桌边喝酒,温正、温青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这批黄金藏在那里,想偷听他们的谈话,以便得到一些消息。只听见温青冷笑一声,说道:“金子在这里!有本领就来拿。”
小慧一拉承志的衣裾,轻声道:“他好像知道咱们在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温青伸手从桌子底下取出两个包裹,在桌上摊了开来,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条条的金子。温青和温正也坐了下来,把刀剑往桌上一放,喝起酒来。袁承志心想:“他们这样守着,除非是硬夺,否则怎能盗取?”等了半个时辰,下面这四人毫无走动之意,袁承志知道今晚已无法动手,和小慧回到住宿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小慧谈起别来情况,说她母亲身体安健,也常牵记着承志。袁承志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金丝镯来,说道:“这是你妈妈从前给我的,你瞧,我那时的手腕只有这么粗。现在呢?”小慧“嗤”的一笑,望着袁承志的手臂说道:“承志大哥,你这些年来在干什么?”袁承志道:“天天在练武,什么事也没做。”小慧道:“怪不得你功夫这样好,昨天你把我的剑这么一推,我就一点劲也用不上来啦。”袁承志道:“你怎么也会华山派的剑法,谁教你的?”小慧眼圈一红,把头转了过去,过了一会,才道:“就是那个崔师哥教的,他也是华山派的。”袁承志忙问:“他受了伤还是怎的?你为什么难过?”小慧道:“他受什么伤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承志见其中似乎牵涉儿女私情,不便再问。
等到傍晚,两人又到温宅去,只见大厅中仍旧是四个人守着,只是换了两个老人,大概也是五兄弟中的,其余三人只怕在黑暗中埋伏着。袁承志对小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小慧点点头,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纵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单,连忙跟下。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房边,火折一晃,把屋旁的一堆柴草点燃了起来。过不多时,火光冲天而起,温宅中人声鼎沸,许多庄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袁承志与小慧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小慧大喜,说道:“他们救火去啦!”一个“倒挂珠帘”从屋顶上翻了下来,从窗中穿进厅内,袁承志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