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剑[旧版]》第八回 柔肠泯杀机 侠骨丧奸谋(1)
温仪继续道:“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一直守着我,他煮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不理他。到第四天上午,大概我瘦得不成样子了,他熬了一大碗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灌,就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一口汤故意喷在他面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他欺侮我,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样,卖到娼寮里去活受罪。那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汤水,呆呆地望着我,不住叹气。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对我说:‘我唱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起来,说道:‘我当作你是哑巴,原来会说话。’我笑了起来,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里住着,那里听见过这种讲男女之情的山歌。”温南扬突然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丑事。”大踏步向外走去。青青道:“他一定去告诉爷爷们。”温仪道:“我也不怕。”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
温仪道:“后来朦朦胧胧的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来,那知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四周没有路可以下去,只有像他这样有极好轻身的功夫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要,拿起来都抛到了山谷里。他高高兴兴的并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一天他给我带了好多玩的东西来,活的小鸡啦,小猫咪啦,小乌龟啦,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谷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了些心,也肯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仍旧不和他说话。他一直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他待我这样好。有一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偷偷的哭,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他仍旧不进来,我有些不忍,叫他进来,他不理。我问他为什么哭,他突然恶狠狠的说:‘明天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里的人在这天害死的。明天我至少要去杀死你家里一个人,你家里现在防备很严,请了峨嵋派的李拙道人和少林派的清明禅师在家里,我可不怕。’他说了这话,马上就走了。第二天傍晚,他还没有回来,我倒有点记挂他了。我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
说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十分关注,心中暗暗喜欢。
温仪道:“到天快黑时,我几次走到洞外去看,到第四次出去时,只见旁边一个山峰上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看,头上一人原来是他,后面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拿了一条很长的禅杖,第四个人却是我爹爹,使的是他独门兵刃龙头钢杖。他手中拿的是那柄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形势很是危急。斗了一会,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法避开,我心中一急,大声叫了起来,那知他金蛇剑用力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爹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来。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样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他在中间,僧道两人在最后面。这四人不久就到了山谷里,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里来,斗了几回合,那一僧一道又赶到了。我爹爹抽空跳出,向我这里攀上来,这四个人打打逃逃,一直打到了我那山峰上。我很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来,刷刷刷三剑,把爹爹逼得连连倒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危急,我正要出去救他,那僧道二人也赶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峨嵋派与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过份,所以挺身出来。我谁也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到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算和平解决。’他咬牙切齿的道:‘我父母兄弟之仇,岂能不报?’那和尚道:“你杀了这许多人,也应该够了,劝你瞧我们两人脸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武功极强,和尚的禅杖使开来风声虎虎,也很厉害,我见他越打越不成,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踉跄,险险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身躲过,他身体这样一侧,看到了我的脸。据他后来说,他这天本已筋疲力竭,但忽然看到我脸上流露出对他关切和挂虑的神气,突然之间,精神大振,金蛇剑法使得凌厉无前,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也不见他手动,只听见那和尚大叫一声,骨溜溜的滚下山去,临跌下去时只见他秃顶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惊,他一剑向我爹爹刺去,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那知他突然大喝,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戳去,道人头一低,他一剑挥过,把道人拦腰斩为两截。”
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只见他回手一剑,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见他把两个武功深湛的帮手接连除去,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连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住手!’他听我一叫,果然停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为整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虚弱无力,加之刚才担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全心注意在我身上,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一杖向他后心打来。他一心只在挂念我有没有受伤,完全没想到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叫了出来:‘留心!’他一楞,要想避让,已经不及,头一侧,一杖打在他的背上。他夹手把钢杖夺过,掷入山谷之中,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架,闭目等死,那知他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向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意,又不肯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跑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杖,受伤竟自不轻,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
青青“哼”了一声道:“三爷爷这样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就暗暗下毒手!”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但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竟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摇摇晃晃的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道:‘你是为了我?’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他过了一会,说道:‘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害死之后,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一共前后已杀了四十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个人的,看在你的眼泪面上,我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家的妇女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我送你回家。’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不杀人了,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得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他那天中了我爹爹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绝顶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一定得饿死,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着。”
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脸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去。温仪又道:“他身体逐渐痊愈,和我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说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爱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怎样三天三夜没睡觉。那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个人虽然外面瞧来心肠毒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露出很柔和的软心肠来。他还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给他亲手绣的。”温仪说到这里,从怀中把这肚兜掏出来,摊在桌上。袁承志见这肚兜是红缎子的面,白缎子的里子,上面绣着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那胖娃娃的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来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小没有爹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
温仪继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各种玩具给我,说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在这里陪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发现了一批价值难以估计的黄金和珠宝,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国库里的珍珠宝贝全部埋在南京一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南洋,听说主要是为了找寻建文帝的下落,他为什么这样着急的找呢?那就是为了这批珍宝。’”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就是这张藏宝处所的地图。”温仪继续说道:“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图,但几百年后,却被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现在他大仇已报,就要去寻这批珍宝,等寻到之后,再来接我,现在先把我送回家去。”温仪恨恨的道:“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现在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做得对。”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见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现在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一向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心中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温仪凄然道:“这孩子从小没了爸爸,在我怀里听这种歌,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袁承志道:“夏老前辈这次再来,大概是找到了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