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笔点龙记》三
俞秀凡道:“老丈,这天王寺中,很少香客,小生到此借读;从未见过进香的人。”答得也好,一口回拒于千里之外。黑衣人一皱眉,冷厉的说道:“小娃儿,读书人岂能乱打诳语?”俞秀凡道:“小生说的句句是真。”黑衣人道:“今宵之中,你一直坐读到此刻么?”俞秀凡道:“试期届近,小生不得不发愤夜读。”黑衣人冷笑一声,道:“天王寺弹丸之地,老夫在一刻工夫之内,可以搜个清清楚楚,寺中如若还有别人,那就有得你的苦头吃了。”俞秀凡一扬双眉,道:“寺中除了小生之外,还有一人。”黑衣老人接道:“什么样的人?现在何处?”俞秀凡道:“一位丁老丈,是这天王寺的香火道人。他年老力衰,耳目不灵,除此之外,再无别人了……”
似是感到言未尽意,又接道:“适才小生秉烛读书,竟不知老丈何时到了门外,如是来人和老丈一样身手,小生就……”黑衣老人接道:“不可能,他受了很重的内伤,又中了奇毒,算时限早该发作,哪里还有越屋逾墙之能。”俞秀凡摇摇头,道:“这个,小生就不知道了。老丈既是心中有疑,何不仔细搜查一下。”黑衣人目光盯注俞秀凡的脸上,缓缓说道:“小娃儿,老夫如是搜出了那青衣人,就有得你的好看了。”俞秀凡道:“老丈差矣!寺中纵然有人,但又和小生何关呢?”
黑衣人心中暗暗想道:想他一个文弱的读书人,怎能有如此镇静工夫,看来他说的都是真话了。思索了一阵,突然一挥手,道:“劳山四义给我仔细搜查一下。”口中吩咐众人,两道目光却是瞧着俞秀凡。但见四个黑衣人,欠身一礼,闪身而去。这时,俞秀凡才瞧到西厢门外,月光之下,站着八个黑衣人,四个飞跃而去,还有四个站着未动。俞秀凡吃了一惊。暗道:这天王寺只有一殿两厢,如是他们搜得仔细,只怕要找到大哥的藏身之处了。
他生具过人的胆识,在此等险恶之境况下,竟然能控制自己不露形色。但闻一连串蓬蓬之声,传了过来,想是四人搜查得十分仔细,翻桌倒椅之故。黑衣人突然一上步,笑道:“小娃儿,你好像有些心神不定啊?”俞秀凡心头一凛,故意叹口气,道:“老丈,这座天王寺,香客稀少,财产不多,一个看守香火的丁老丈,只不过勉可温饱,如若你们打坏了寺中的桌椅,只怕天王寺添置不起。”黑衣人冷冷说道:“天王寺添置不起,你可以赔啊!”俞秀凡叹口气,道:“小生自会尽力而为。”黑衣老人微微一笑,道:“小娃儿,你如能告诉我那受伤人的行踪,老夫就捐献一千两白银,再建天王寺,重塑金身。”俞秀凡道:“小生很惭愧,无法为天王寺一尽心力。”黑衣老人冷哼一声,道:“小娃儿,你记着,如是我们找出那受伤人,你就要陪他殉葬。”俞秀凡微一颔首,道:“老丈不信,那也只有如此了。”
满怀江湖经验的黑衣老人,目睹俞秀凡的认真神色,心中忽然动摇。暗道:一个文弱少年,怎有此等视死如归的豪气,看来,那小子是真未到此地了。这时,劳山四义,带着那丁老丈行了过来,欠身说道:“回神君的话,殿厢厨厕,都已搜到,除了这老小子之外,再无别人。”黑衣老人目光转到那丁老丈的脸上打量了一阵,突然一挥手,道:“追下去,量他逃亦不远。”大袖一拂,飞腾而起,月光下,人影一闪而没。八个黑衣人联袂而起,跃上屋面,再一闪,人踪顿消。丁老丈风烛残年,被劳山四义提水一般地拖来此地,正是气喘不停,四人陡然放手而去,哪里还能站得往脚,一跤跌在地上。
俞秀凡目睹那黑衣人越屋飞渡的灵巧身法,心中大为惊异、向往。闻得蓬然一声,那丁老丈已着着实实的摔了一跤。心中大惊之下,急急奔了过去,扶起了丁老丈。月光下,只见他脸上挂下一行血水,左额上碰了一个伤口。俞秀凡急急掏出怀中绢帕,按住丁老丈的伤口,说道:“老丈伤得很重么?”丁老丈长长吁了一口气,道:“不要紧。”俞秀凡道:“没有药物敷伤口,只好先把伤口包起来了。”丁老丈抓着俞秀凡的右臂,挣扎而起,接道:“俞相公,扶我回房里去,老汉还收着一点药物。”
俞秀凡低声道:“老丈,他们搜了你的房间?”丁老丈不理会俞秀凡的问话,说道:“快扶我回房里去,年轻人!”一面抓紧了俞秀凡的手腕。俞秀凡忽然间觉着这位老人,内心中非常的清楚,并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颟顸、迟钝。
照着那老人的吩咐,俞秀凡扶着他回到房里。透入室中的月光,隐隐可见,那是一间很简单的卧室,除了一张木榻之外,只有一个已经破损了的木柜,和两张勉可坐人的竹椅。一切都是那样陈旧,几乎是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丁老丈勉强爬上木榻,大声地喘着气,道:“俞相公,靠窗口的木桌上,有火石、火镰和纸煤子,点上油灯。”俞秀凡暗自皱皱眉头,找出火镰、火石,燃起木桌上一盏油灯。灯光照耀下,陋室中的景物,更为清晰。
丁老丈伏卧在木榻上,又道:“俞相公,打开木柜,上面一层,放着一个瓦罐子。那里放有一些药物。唉,这些药物,放了十几年啦,不知道是否还有效用?”他说的字字清晰,俞秀凡想装作未听清楚,势又不能。只好依言打开木柜,取出了一包药物,敷在那老人伤处。丁老丈拉起露出败絮的棉被,盖在身上,道:“年纪大啦。这一跤摔得不轻,真得好好的睡一天,俞相公,你去吧!替我吹熄掉灯火。”俞秀凡瞧了一下,吹熄灯火,带上房门,道:“老丈,你先睡一下,明天,小生去替你请个郎中来瞧瞧。”那老人似乎已经没有再说话的气力,轻轻咳了两声,未置可否。
俞秀凡暗暗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道:“可怜的老人,孤贫无依。”忽然觉着,去路被一件事物挡住。抬头看去,溶溶月色之下,只见那黑衣老人像幽灵般,站在路中,神色冷肃。原来,那老人所以要他点起灯火,打开木柜,似乎是要显示清白,不禁大为敬佩,暗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等洞透人性的经验,纵然是读千卷书也难学得,当真是人情练达皆文章。
黑衣老人语声冷漠得像寒冰地狱吹出的阴风,道:“小娃儿,你是读书人,当知明哲才能保身,如是你插手了这件事,不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也难逃得性命。”历经了一番凶险,使俞秀凡变得更为镇静,望着那黑衣老人,毫无惧色。书化气势诗作胆,颇有不畏强暴的豪壮。未等俞秀凡答话,黑衣老人突然飞身一跃,消失不见。
一觉醒来,红日满窗,已是日过三竿的时分。翻身下床,匆匆盥洗完毕,正想奔入那老人房中,心中忽生警觉,立时改变主意,携书一卷,缓步出寺,一面信步而行,一面展卷朗读。暗中却留神四顾。果然,翠竹林中,似乎是有人影浮动。俞秀凡装作未见,朗朗高读,旷野静寂,满林尽都是回应的书声。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俞秀凡才缓步行回寺中。天王寺仍然是那样的宁静,看不出任何异状。
头上包着白纱的了老丈,倚在墙壁一角,席地而坐,沐浴在阳光之下。他闭着双目,似乎已睡熟了过去。俞秀凡放轻脚步,似恐惊扰了那丁老丈的睡意。只见丁老丈伸动一下右脚,忽然睁开眼睛。俞秀凡笑一笑,说道:“老丈的伤势好些么?”丁老丈移动了一下身躯,道:“好多了。俞相公,劳驾替我重新包扎一下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