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明环》九七
§第三卷 第十三章 皇帝心事
李显满怀感触的道:“朕自懂事开始,最害怕的,是令母皇不开心。”
这位当今天子神情疲惫,因刚开毕或许是登位后最重要的政治会议。据汤公公说,韦后、武三思、武攸宜、宗楚客、宗晋卿、甘元东、冉祖雍、宗之逊、姚绍之等人全来了,均为韦武集团的核心人物。然而,最有启示性的,是大才女上官婉儿亦在场,令人想到此密会牵涉到诏书谕令,并须字斟句酌。尤令汤公公担心的,是他也不得与闻。
会议结束后,汤公公上报丑神医炼药被人“误会”一事,心腹神医有难,李显义不容辞,纵然处在须休息的时候,仍着汤公公立即找丑神医往见。
符太随汤公公抵达时,韦后刚刚离开,李显坐在阳光漫天的繁花殿中园,在树荫里闭目养神,到符太在他身侧的凳子坐下,才张目朝符太的丑神医望过来,显然因忆起往事,心有所感,冲口说出这几句话。
换过别人,能与皇帝陛下并坐深谈,是天大的恩宠,谁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对符太来说,当作与他诊症治病,不以为异。隐隐感到早前的密议,多少与圣神皇帝有关系,否则李显不会沉浸在回忆里。
符太从未试过和李显讨论他的心事,只好唯唯诺诺,点头以应。
李显目光投往前方一丛盛开的玫瑰花,眼神却像瞧着已成过去某一段难忘的日子,缓缓道:“四兄弟里,朕最不得父皇欢心。父皇最钟爱的是大皇兄,说他仁孝英果、奋发有为。二皇兄过目不忘、博览群经。皇弟工草隶,尤精于训诂之学。可是在父皇眼中,朕一事无成,但母皇仍是那么维护朕,直至裴炎那奸诈之徒,在母皇前诬毁朕。”
符太哪晓得裴炎是谁,总言之该为当时李治的近臣。
李显又朝他瞧来,感慨的道:“若神医当时在就好了。”
符太一怔道:“鄙人可以起何作用?”
李显叹道:“如果神医在,可妙手回春,医好父皇的顽疾,不致误信方士之言,服饵而亡。”
这个符太倒清楚,“服饵”指的是服食方士炼制的金石之药,乃以毒攻毒的蠢招,中毒的机会远大于痊愈,且因毒性极烈,可使人中毒暴亡。
李显续道:“想不到在前车之鉴下,父皇仍走上先祖太宗皇帝的老路,饵金石而亡。”符太暗抹一把冷汗,难怪自己炼药一事,可被张柬之等拿来大造文章,原来大唐皇朝已先后有两位皇帝因服错药一命呜呼,一个是李世民,另一个是李显的老爹。自己是真的无知,不过,无知有无知的好,公然炼药,怎都比偷制而被揭发好多了。
也算有运道,弄出“误服毒草”一事,且因翠翘夜宴将事情闹大了,弄得宫内人人晓得他凭以毒攻毒存活下来,故此制些含有毒性的丹丸自用,合情合理。
他奶奶的!宫内无小事,为小敏儿炮制大还丹,一波三折。
幸好看李显现在和颜悦色的向他倾诉心事,该仍未将两个皇帝饵药暴亡的事,联想到他现在的炼药。
为分李显心神,符太问道:“裴炎那狗贼如何诬毁皇上?”
李显现出痛心的神情,沉重的道:“父皇知饵药乃破釜沉舟之举,一个不好,会把命赔进去,故此在服药前,任命裴炎为侍中,以辅助朕继承皇位。”
符太心忖李显真糊涂,当时武 大权在握,高宗的任命,须武 点头才成,故裴炎肯定是武 的人,李显不怪武 ,却去怪裴炎,可见李显的愚昧。
李显续道:“父皇就那么走了,朕依父皇遗诏,于柩前即位,接掌朝政,至于军国大事,当然须听母皇的意旨,母皇亦对朕训勉有嘉,本来相安无事,谁想到在一个人事任命上,那奸贼竟报上母皇,还将朕说的话故意扭曲,是说成非。”
说到最后三句,李显咬牙切齿,旧恨涌上心头。
符太做好做歹的,忙道:“皇上千万勿动气,身体要紧。”
李显意犹未消,狠狠道:“朕最痛恨人离间朕和母皇。”
符太恍然,难怪李显如此不满张柬之等人,皆因犯的是李显大忌。政变后又不懂收敛,步步进逼,先要李显诛除武氏子弟,不遂后又退而求其次,逼李显将武氏子弟降爵位。
刚才的密议,肯定与张柬之等有关系,亦因此触发李显对不能挽回的过去的追忆,感受极深。
现在李显说的,虽为“一面之词”,却使符太看到他内在的一面,有血有肉,充满平常人的感情。再非高高在上,不可攀的当朝天子。符太从没有过了解李显的意图,今次适逢其会。
符太问道:“那奸贼究竟干过甚么十恶不赦的事?”
李显想也没想的道:“事情缘于朕要提拔娘娘的亲父任侍中,只是个提议,有甚么大不了的,朕又非不肯纳谏的人,且最后仍须得母皇点头,岂知裴炎竟来和朕争辩,说尽难听的话,且辱及娘娘,朕一气之下,向他说‘天下是朕的天下,朕爱如何,便是如何’!”
符太心忖真实的情况,肯定与李显的轻描淡写大有出入。
裴炎是侍中,显然侍中之位非常重要,等于辅国大臣,乃群臣之首。现在李显 未坐暖皇位,竟急不及待的把自己的岳丈升为侍中,该是因被韦后逼得很惨,不得已下的行动。说不定李显当时并没有将岳丈推上这个位置的意图,只是应付恶妻摆出来的姿态,待武 否决后,可向韦后交代,封她的口,怎想到闹出宫廷惨变。
李显觉得不服气,是因他到今天仍不明白女帝,不论他有犯错、没犯错,结果仍是一样。
李显道:“朕的气言,由那奸贼报上母皇,竟变成:‘朕把天下都给韦玄贞有甚么不可,何况一个侍中?’”
接着脸上现出如陷身噩梦的惊怵神色,颤声道:“那天的事,朕记得很清楚,母皇立即召百官到干元殿,又派裴炎、中书侍郎刘纬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带兵入宫,将朕押往干元殿去,当众宣令,废朕为庐陵王,还要幽于别所。唉!朕当时不明所以,问母皇朕何罪之有。到母皇说‘皇儿要把天下让给韦玄贞,此罪还小吗’,方知给奸贼搬弄是非,离间了朕和母皇。”
符太知机的帮腔骂道:“真狗贼也!”心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连这般明显的事仍不明白,亏他的名字里有个“显”字。
李显悲痛的道:“不论在朕身上发生何事,朕均承受得起,可是在赴房州途上,看着裹儿在爹娘的苦难里出世,朕当时想到的,就是若朕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定好好的补偿她,并补偿每一个因朕受祸的人。”
符太暗叹一口气,皇帝也好,平民也好,总有自己一番道理、借口。李显非是不晓得在纵容妻女,却反认为是合乎天理的伟大行为。问题在这是宫廷,他是一国之君,用的是民脂民膏,最后受苦的仍是老百姓。
符太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李显朝他瞧来,感激的道:“本来心结难解,幸好得母皇向神医报梦,母皇就像少时般体谅朕。更难得是神医体内余毒未除,仍急着赶回来。哼!那些蠢材不识好人心。汤公公对朕说了,在炼药前神医请教过他,汤公公提议最好不要让 药局的人晓得神医中了毒,致影响声誉,所以该说是为朕制药,以作强身健体之用。朕认同公公的想法,就如神医肯为朕隐瞒那样子。”
符太心想原来可以有这般的大便宜,汤公公将所有事揽上身,以保着他。同一番的说词,该向袁恕己说了,化解了这场制药风波,也省去唇舌。
符太道:“没问题吗?”
李显道:“当然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