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学徒期满了,在敏顿矿井电工车间里找了一份工作。他挣钱不多,但这个工作倒是个提高技术的机会。但他任性又浮躁,却不喝酒,也不赌博。但他总是因为头脑发热而陷入困境。他要么去树林里偷猎兔子,要么就整夜呆在诺丁汉不回家,或在贝斯伍德的运河里跳水失误,胸部碰在河底的石头和铁片上,弄得伤痕累累。
他有好几个月没去上工。一天晚上,他又没回家。
“你知道亚瑟在哪吗?”早餐时保罗问。
“我不知道。”母亲说,“他是个傻瓜,”保罗说。“如果他真在干些什么,我倒不会介意,可不是这样,他只是因为打牌打得走不开,要不就一定要送一个溜冰场上的姑娘回去——因此回不了家,他真是个傻瓜。”
“如果他干出什么事来弄得我们丢人现眼,你说也是白说。”莫瑞尔太太说。
“哦,要是那样,我倒会更尊重他一些了。”保罗说。
“我对此很怀疑。”母亲冷冷地说。
他们继续吃着早餐。
“你很爱他吗?”保罗问母亲。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别人说女人往往喜欢最小的那个孩子。”
“别人也许是这样——可我不。不,他烦死我了。”
“你真的希望他很听话吗?”
“我倒希望他拿出点男人应有的派头。”
保罗态度生硬急躁,他也常常惹得母亲心烦。她看到那种阳光般的神色从他脸上隐去了,自然不喜欢他这样。
快要吃完早饭时,邮递员送来了一封来自德比郡的信,莫瑞尔太太眯着眼看着地址。
“给我,瞎子!”儿子叫道,从她手里夺走了信。
她吃了一惊,差一点扇了他一耳光。
“是你儿子,亚瑟的信。”他说。
“说些什么……!”莫瑞尔太太喊道。
“‘我最亲爱的妈妈’”保罗念道,“‘我不知道什么让我变得这么傻,我希望你来这儿,把我带回去。昨天,我没去上班,和杰克。克雷顿来到这里,应征入伍了。他说他已经厌透了工作,而我,你知道我是个傻瓜,我和他一起跑到这儿。’”‘现在,我已经领了军饷,但如果你来领我,或许他们会让我跟你一起回去。
我真是个傻瓜,竟然做出这种事。我不想呆在军队里。亲爱的妈妈,我只会给你添麻烦,不过,如果你能带我出去,我保证今后要长个心眼,遇事多考虑考虑……‘“
莫瑞尔太太一下子跌坐在摇椅里。
“哦,好吧,”她大声说,“让他尝尝滋味。”
“对,”保罗说:“让他尝尝。”
屋里一片沉默,母亲坐在那里,两手交叉着搁在围裙上,板着脸想心事。
“我真受够了!”她突然说,“受够了!”
“嗯,”保罗说,眉头开始皱起来了。“听着,你用不着为这件事着急。”
“那么,我倒应该把这事当成一件大喜事?”她转向儿子,发火了。
“但你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地把它当成不幸的事啊。”他反驳说。
“这个傻瓜!——一这个小傻瓜!”她叫着。
“他穿上军服看上去可帅呢,”保罗故意招惹她说。
母亲对他大发雷霆。
“哦,帅!”她大嚷着,“我看不见得。”
“他应该被编人骑兵团,那他就可以快快活活地过一段,而且打扮帅极了。”
“帅——帅——帅得不得了——还不是一个普通兵!”
“哦,”保罗说:“那我呢,不就是个普通办事员吗?”
“强多了,孩子。”母亲讥笑着大声说。
“什么?”
“不管怎么说,你是一个男子汉,不是一个穿红色军装的东西!”
“我可不在乎是不是穿红军装——或藏青色的,那颜色也许更适合我——只要他们别过分使唤我就行了。”
不过母亲已经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了。
“就在他现在干的这个工作有了点发展,或者可能会有发展的时候——这个讨人嫌——却毁了自己的一生。你想想看,干了这种事的人,他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样也许会把他逼成材。”保罗说:“逼成材!——会把他骨头里原有的那几点油都逼出来。一个士兵!——一个普通士兵!——除了一个听号令行动的驱壳外,他什么也不是!这真是件好事!”
“我真不明白,这为什么让你如此不高兴。”保罗说。
“噢,也许你不明白,但我明白。”说着,她又坐到椅子上,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托着胳膊肘,满腹的怨气。
“那么你要去德比郡吗?”保罗问。
“要去。”
“那没用。”
“我想亲自去看看。”
“到底为什么你不让他待在那儿呢?这正是他需要的啊。”
“当然,”母亲大声说,“你倒挺明白他需要什么!”
她收拾好,赶乘最早的一班车去德比郡了。在那儿。她见到了儿子和军营负责人。然而,毫无用处。
晚上莫瑞尔吃饭时,她突然说:“我今天去了德比郡一趟。”
矿工抬起眼睛,黑脸上只能看得见眼白。
“是吗,宝贝,你去那儿干吗?”
“为了那个亚瑟!”
“哦——这回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刚入伍。”
莫瑞尔放下餐刀,仰靠在椅背上。
“不,”他说,“他决不会那么干的。”
“明天他就要去奥尔德肖村了。”
“啊!”莫瑞尔叫道:“真出乎意料,”他考虑的一会儿,说了声:“呣!”
又接着吃起饭来。突然,他的脸变得怒气冲冲,“我希望他永远别再进我的门。”
他说。
“想得真美!”莫瑞尔太太叫道:“亏你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就这么说,”莫瑞尔重复着:“只有傻瓜才去当兵呢。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吧,我不再为他操心了。”
“你要是为他操过心才怪呢。”她说:那天晚上,莫瑞尔感到都不好意思去酒馆了。
“怎么,你去过了吗?”保罗回到家后问母亲。
“去过了。”
“可以让你见他吗?”
“可以。”
“他说了些什么?”
“我走的时候,他又哭又闹。”
“哼!”
“我也哭了,你用不着‘哼’!”
莫瑞尔太太为儿子苦恼不堪,她知道他不会喜欢军队的。他确实不喜欢,纪律就叫他受不了。
“不过,那个医生,”她有点得意她对保罗说:“他说他长的匀称极了——几乎挑不出毛病。所有的测量都合格。你知道,他长得很漂亮。”
“他长得好看极了,但他却不像威廉那样会吸引女孩子,对不对?”
“是这样,因为他俩性格不一样。他很像他爸爸,不负责任。”
为了安慰母亲,保罗这一段时间不大会威利农场了。在城堡举行的秋季学生作品展览会上,有他的两幅作品,一幅是水彩风景画,另一幅是静物油画,这两幅画都得了一等奖。他兴奋极了。
一天傍晚,他回家后问:“你知道我的画得了什么吗?妈妈?”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很兴高采烈。她的脸也因此兴奋得通红。
“哦,我怎么会知道呢,孩子!”
“那张画着玻璃瓶子的得了一等奖……。”
“唔!”
“还有威利农场的那幅素描,也得了一等奖。”
“两个一等奖?”
“是的!”
“唔!”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脸上却像玫瑰花一样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很好,”他说,“是不是?”
“是的。”
“那为什么你不把我捧上天呢?”
她笑了起来。
“那我把你拽不到地上可就麻烦了。”她说。
不过,她还是满怀喜悦。威廉曾经把参加体育比赛的奖带给她,她一直保存着这些东西,她还不能对他的死释然于怀。亚瑟很英俊——至少,外表不错——而旦热情大方,将来也许会干出些名堂来。不过,保罗会出人头地,她对他最有信心,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能力。他的潜力大着呢。生活对她来说充满了希望,她会看到自己称心如意的一天,她所有奋斗不是徒劳无益的。
展览会期间,莫瑞尔太太瞒着保罗到城堡去了好几次。她沿着那间长长的画廊漫步走着,欣赏其它展品。是的,这些作品都不错。但这里面没有一件作品让她称心如意。有些作品让她感到妒嫉,那些画得太好了。她长久地盯着那些作品,极力想挑些毛病。突然间,她受到震动,心也狂跳起来。那儿就挂着保罗的画!她熟悉这幅画,就好象这幅画刻在她心上一样。
姓名——保罗。莫瑞尔——一等奖。
一生中,她曾在城堡画廊里看到过无数张画,现在这幅画当众挂在画廊墙上,这让她看来觉得奇怪。她四下望着,看是否有人注意她又站在这幅素描前了。
不过,她感到自己是个值得自豪的女人。当她回家经过斯宾尼公园时,碰到那些妆扮入时的太太们,她心里这样想:“是的,你们看上去挺神气的——但我想你们的儿子不见得也在城堡得过两个一等奖。”
她就这么走着,仿佛是诺丁汉最骄傲的“小妇人”了。
保罗也觉得他为母亲争了一口气,尽管这微不足道。他所有的收获都是归功于她。
一天,正当他向城堡大门走去,碰上了米丽亚姆。星期天,他已经见过她,没想到又在城里碰上了。她正跟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女人一起走着,那女人一头金发,板着脸,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奇怪的是,米丽亚姆低头弯腰,一副沉思状,走在这个肩膀很美的女人旁边,有些相形见继。米丽亚姆审视着保罗,保罗盯着那个对他不理不睬的陌生女人。米丽亚姆看得出他的雄性气概又出现在他身上。
“嗨!”他说,“你没有告诉我会来城里啊!”
“是的,”米丽亚姆抱歉地回答,“我和爸爸一起坐车来的。”
他看看她的同伴。
“我跟你说起来道伍斯太太。”米丽亚姆声音沙哑地说,她有些紧张。“克莱拉,你认识保罗吗?”
“我记得以前见过他。”道伍斯太太跟他握了握手,冷淡地说。
她有一双目空一切的灰眼睛,雪白的皮肤,丰满的嘴巴,上唇微微翘起,不知道是表示瞧不起所有的男人呢,还是想要别人吻她。不过应该是前者,她的头朝后仰者,也许因为轻视男人的缘故而故意想避远一点吧。她戴着一顶陈旧过时的海狸皮黑帽子。穿着一身似乎非常朴素的衣服。显然她很穷,而且没有什么审美观。米丽亚姆则一向看上去很美。
“你在哪儿见过我?”保罗问这个女人。
她看着他,仿佛不屑于回答,过了会才说:“和露伊。特拉弗斯一起走的时候。”
露伊是蜷线车间的一个女工。
“哦,你认识她?”他问。
她没回答。保罗转过身来对着米丽亚姆。
“你要去哪儿?”他问。
“去城堡。”
“你准备乘哪趟火车回去?”
“我和爸爸一起坐车回去,我希望你也能来,你什么时候下班?”
“你知道一直到晚上八点,真够烦!”
这两个女人转身走了。
保罗想起来克莱拉。道伍斯是雷渥斯太太的一个老朋友的女儿。米丽亚姆选她作伴是因为她曾经在乔丹当过蜷线车间的头儿,也因为她丈夫巴克斯特。道伍斯是厂里的铁匠,专门为残破的器械打铁配件等。米丽亚姆觉得通过她,自己和乔丹厂就直接有了联系,可以更充分地了解保罗的情况了。不过,道伍斯太太和丈夫分居后,从事女权运动。她是个聪明人,这使保罗很感兴趣。
他知道迈克斯特。道伍斯这个人,但他不喜欢其人。这个铁匠大约三十一、二岁,偶尔他也从保罗的角落走过——他是个高个子,身体结实,也很引人注目,长相颇英俊,他跟妻子有一个奇怪的相似点,皮肤都很白皙,稍稍有一点明净的金黄色。他的头发是柔和的棕色,胡子是金黄色,举止态度是同样的目中无人。不过两人也有不同的地方,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滴溜溜转个不停,一副放荡轻浮的样子。
眼睛还稍微有些鼓起,眼皮向下耷拉着,一幅叫人讨厌的神情。他的嘴也很丰满,给人咄咄逼人的印象。准备把任何不满意他的人打倒在地——也许他倒是对自己很不满意。
从一见面开始,道伍斯就恨保罗。他发现小伙子用艺术家的那种深思熟虑的冷漠眼光直盯他的脸,对此他大发脾气。
“你在看什么?”他气势汹汹地冷笑着说。
保罗的眼光就移到别处了。但是这个铁匠常常站在柜台后面跟帕普沃斯先生说话。他满口脏话,令人厌恶,当他又发现小伙子是用审视的冷静眼光盯着他的脸时,他吃了一惊,好象被什么刺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呀,臭小子?”他大吼着说,小伙子微微耸耸肩膀。
“为什么你……”道伍斯大叫起来。
“别管他,”帕普沃斯先生用含有暗示的语调仿佛在说:“他只不过是这里不管事的小家伙,不能怪他。”
从那以后,每次这人来,保罗都用好奇而挑剔的眼光看着他,但不等碰上铁匠的眼光,他就赶紧把眼光移到别处,这让道伍斯怒火万丈。他们彼此怀恨在心。
克莱拉。道伍斯没有孩子。她离开丈夫后,这个家也崩溃了。她在娘家住着。
道伍斯住在他姐姐家里,同住的还有他弟媳妇,保罗不知怎么了解到那个姑娘——露伊。特拉弗斯现在已成了道伍斯的情妇了。她是个漂亮而傲慢的轻佻女人,喜欢嘲弄保罗。然而,要是他在她回家时陪她走到车站,她却满心欢喜。
保罗又去看米丽亚姆,是在星斯六的晚上。她在起居室里生了火,正等着他呢。
除了她父母和小弟弟以外,其余的都出去了。因此,起居室里只有他俩。这间长形的房子低低的,很暖和。墙上挂着保罗的三幅素描。壁炉架上挂着他的像片,桌子上和那只花梨木立式旧钢琴上放着几盆五颜六色的花卉。他坐在扶手椅上,她蹲在他脚边的炉边地毯上。火光映着她漂亮、沉思的脸庞,她跪在那儿就像个信徒。
“你觉得道伍斯太太这人怎么样?”她平静地问道。
“她看上去不太亲切。”他回答。
“不是,你不觉得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吗?”她声音低沉地说。
“是的——从外表来看,但没有一点审美观。我喜欢她某些方面。她这人很难相处吗?”
“我觉得不难,但我觉得她有些失意。”
“为什么而失意?”
“嗯——如果你跟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你会怎么样?”
“她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那么她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唉,她为什么要嫁给他?”米丽亚姆痛苦地重复着。
“我原来以为她够厉害的了,可以配得上他。”他说。米丽亚姆低下了头。
“哦,”她有些挖苦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看她的嘴——充满热情——还有那仰着脖子的样子……”他头向后仰着,模仿着克莱拉目空一切的样子。
米丽亚姆把头埋得更低了。
“是啊,”她说。
他心想着克莱拉的事,屋子里一片沉默。
“那么,你喜欢她的哪些方面?”她问。
“我不知道——她的皮肤和她的肌肉——还有她的——我也不知道——她身上不知哪儿有一股凶气。我是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来欣赏她的,仅此而已。”
“哦,是这样。”
他不知道米丽亚姆为什么这么怪模怪样地蹲在那儿想心事,这让他十分反感。
“你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对吧?”他问姑娘。
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我喜欢她。”她说,“你不喜欢——你不会喜欢——这不是真的。”
“那又怎么样?”她慢慢地问。
“哦,我不知道——也许你喜欢她,因为她对男人都怀恨在心。”
其实这倒很可能是他自己喜欢道伍斯太太的一个原因,不过他没想到这一点。
他俩都默不作声。他习惯性地皱起眉头,特别是当他和米丽亚姆在一起的时候。她很想把他皱起的眉头抹平,他的皱眉让她感到害怕,这看上去好象是保罗。莫瑞尔身上显露出的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的标志。
花盆里的叶丛中结着一些深红色的浆果。他伸手摘了一串果子。
“即使你把这些红浆果戴在头上,”他说,“为什么你依旧看上去像一个女巫或尼姑,而根本不像一个寻求快乐的人?”
她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痛苦笑了笑。
“我不知道。”她说。
他那双有力而温暖的手正激动地摆弄着那串浆果。
“你为什么不能放声笑?”他说,“你从来没有大笑过,你只是看见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才笑,而且,好像还笑得不够痛快淋漓。
她好像在接受他的责备似的低着头。
“我希望你能对我尽情地笑笑,哪怕笑一分钟也好——只要笑一分钟。我觉得这样就会让什么东西得到解脱。”
“可是……”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恐惧和挣扎的神情,“我是对你笑着啊——我是这样的啊!”
“从来没有,你的笑里总带着一种紧张不安的神情,你每次发笑时,我总是想哭,你的笑里像流露着你内心的痛苦。哦,你让我的灵魂都皱起了眉头,冥思苦想。”
她绝望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发誓我并不想那么笑。”她说。
“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有种罪孽感。”他大声说。
她仍然默默地思考着。“你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呢?”他看着她蹲在那里沉思的身影,他整个人好像被撕成了两半。
“难怪,现在是秋天,每个人都感觉像个游魂似的。”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之间这种不正常的伤感气氛使她的灵魂都在战栗。他那双黑眼睛多么美啊,看上去就像一口深井。
“你让我变得这么神圣!”他伤心地说,“可我不想变得如此神圣。”
她突然把手指从唇边拿开,用挑战的神情看着他。但从她那大大的黑眼睛里仍然可以看出她赤裸的灵魂,身上依然闪现着那种渴望的魅力。他早就该怀着超然纯洁的心情吻她。但他无法这样吻她——她似乎也不容他有别的念头,而她内心则渴求着他。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好了,”他说,“把法语书拿来,咱们学一点——学一点韦莱纳的作品吧。”
“好的,”她无可奈何地低低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去拿书。
她那双发红而战战兢兢的手看上去可怜极了。他想疯狂地安慰她、吻她。然而他却不敢——也不能。仿佛什么东西在阻隔着他。他不应该吻她。他们就这么念书念到夜里十点,等他们进了厨房,保罗又神态自然、轻松愉快地和米丽亚姆的父母在一起了,他的黑眼睛闪闪发亮,给他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他走进马厩,去推自行车时,发现前轮胎被刺破了。
“给我端碗水来,”他对她说。“我要回去晚了,会挨骂的。”
他点上防风灯;脱下风衣,把自行车翻了过来,匆匆地开始修补。米丽亚姆端来一碗水,挨着他站着,凝望着他。她很喜欢看他的手干活时的样子。他削瘦但很有力,匆忙而从容不迫。他忙着干活,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却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她想用双手去抚摸他的身体。只要他没有渴求她的念头,她就总是想着拥抱他。
“好了!”他说着突然站起身来,“喂,你能干的比我更快一点吗?”
“不行。”她笑了。
他背对着她,挺直身体,她双手抚摸着他身体两侧,很快摸了一下。
“你真漂亮!”她说。
他笑了,有些厌恶她的声音。可是,她的双手一抚摸,他浑身即刻热血沸腾起来。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些感觉。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是个男人,仿佛他只是个无欲无情的实物。
他点上自行车灯,把车子在马厩的地板上颠了几下,试试轮胎是不是补好了。
然后,扣上了外衣。
“好了!”他说。
她试了试车间,她知道车问已经坏了。
“你没有修修车问吗?”她问。
“没有。”
“为什么不修一下呢?”
“后问还可以用。”
“但这不安全。”
“我可以用脚尖来刹车。”
“我希望你修修。”她低声说。
“放心好了——明天来喝茶吧,和艾德加一起来。”
“我们?”
“对——大约四点钟,我来接你们。”
“太好了。”
她开心极了。他们穿过黑黑的院子,走到门口。回头望去,只见没挂窗帘的厨房窗户里,雷渥斯夫妇的头在暖融融的炉光里映了出来。看上去舒服温馨极了。前面那条两旁有松树掩隐的大路,伸向沉沉黑夜之中。
“明天见。”他说着跳上自行车。
“你可要小心点啊,好吗?”她恳求地说。
“好的。”
他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之中。她站了一会儿,目送着他的车灯一路穿进黑暗中去,这才慢慢地走进门。猎户座群星在树林上空盘旋,它的犬星紧跟在后面闪着光,时隐时现。除了牛栏里牛的喘息声,四周一片黑暗,万籁俱寂。她虔诚地为他晚上的平安而祈祷。每次他离开她之后,她都忧心忡忡地躺着,不知道他是否平安到家了。
他骑着自行车顺着山坡冲了下来,道路泥泞,他只好听任车子往前冲。当车子冲上第二个陡坡时,他感到一阵轻讼愉快。“加油!”他说,这可真够冒险的。因为山脚漆黑一片,弯弯曲曲,有些醉醺醺的司机昏昏沉沉地开着酒厂的货车。他的自行车好象都要把他弹下来似的。他喜欢这种感觉,玩命冒险是男人报复女人的一种方法。他感到自己不被珍视,所以他要冒险毁了自己,让她也落个空。
他飞驰过湖边,湖面上的星星像蚱蜢似的蹦跳着在黑暗中闪着银光。爬过一段长长的上坡就到家了。
“瞧,妈妈。”他说着把带叶的浆果扔到了她面前的桌上。
“呣!”她说着瞟了一眼浆果,就移开视线。她依旧像往常那样坐在那里看书。
“好看吗?”
“好看。”
他知道她对他有些不满,几分钟后他说:“艾德加和米丽亚姆明天要来吃茶点。”
她没回答。
“你不介意吧?”
她仍然没有答理。
“你介意吗?”他问。
“你知道我是不会介意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我在他们家吃过好多次饭了。”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请他们吃茶点?”
“我不肯请谁吃茶点?”
“那你为什么这么反感呢?”
“噢,别说了!你已经请她来吃茶点了,这就够了,她会来的。”
他对母亲非常生气,他知道她只是不喜欢米丽亚姆,他甩掉靴子上了床。
保罗第二天下午去接他的朋友。他很高兴看见他们到来。他们大约四点左右到了保罗家。星期天的下午到处都干干净净,一片宁静。莫瑞尔太太穿着一身黑衣,系一条黑围裙坐在那里。她起身迎客时,对艾德加倒还亲切,但对米丽亚姆却有些冷淡,态度勉强。然而,保罗却认为这姑娘穿棕色开司米外套格外漂亮。
他帮妈妈把茶点准备好。米丽亚姆本来很想帮忙,但她有些害怕。他对自己的家感到自豪。他的心里想,这个家有一种特色。虽然只有几把木制椅子,沙发也是旧的,可是炉边地毯和靠垫都非常舒适,墙上的画也相当雅致,很有品味。一切都显得简单朴素,还有很多书。他从来没有为家感到羞愧过,米丽亚姆也没有。因为两个家都保持着自己的特色,而且都很温馨。保罗也为这桌茶点感到自豪,饮具十分精致,台布也非常漂亮,虽然汤匙不是银的,餐刀也没有象牙柄。但那也无伤大雅。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很惬意。莫瑞尔太太在等待孩子们长大的这漫长的岁月里,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米丽亚姆谈论了一会书籍。这是她百谈不厌的话题。但莫瑞尔太太没有多大的热情,很快她就转向艾德加了。
起初,艾德加和米丽亚姆到教堂时,常坐在莫瑞尔大大的那排长凳上。莫瑞尔从来不去做礼拜,他宁愿去酒店。莫瑞尔太太,看起来像个凯旋而归的首领,端坐在长凳的首座。保罗坐在另一头。刚开始,米丽亚姆总是挨着保罗坐。那时,礼拜堂就像家一样,是个可爱的地方,有黑色的长凳,细长雅致的柱子,还有鲜花。在保罗还小的时候,这些人就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对他来说,坐在米丽亚姆身边,靠近母亲,这样坐上一个半小时,在教堂的魔力感召下把两人的爱联在一起,那真是非常甜美舒畅的享受。他因此觉得温暖、幸福和虔诚。礼拜结束后,他陪米丽亚姆走回家去,莫瑞尔太太跟老朋友伯累斯太太一起度过傍晚的时光。星期天晚上,他跟艾德加和米丽亚姆一起散步的时候,总是非常活跃。每当晚上,他路过矿井,路过亮着灯的矿井室,看见又黑又高的吊车和一排排卡车驶去,经过像黑影一般慢慢转的风扇时,感觉到米丽亚姆会返回来找他。他想得几乎无法忍受。
米丽亚姆和莫瑞尔家人坐同一长凳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她父亲又重新为他们自己占了专座。就在小长廊下面,和莫瑞尔家的座位正好相对。保罗和母亲来到教堂时,雷渥斯家的座位总是空着。他内心焦急,生怕她不来,路途太远,星期天又常常下雨,她的确经常来得很晚,她低着头大步走进来,深绿色的丝绒帽遮住脸。她坐在对面,那张脸恰好被阴影遮住。不过这倒给他一种非常深的印象,仿佛看到她在那儿,他的整个灵魂都会激动起来。这与母亲呵护他的那种幸福、喜悦和自豪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更奇妙的心境,不同寻常,像剧痛的感觉,仿佛这之间有什么他无法得到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探索正统的教义。他二十一岁,她二十岁。她开始害怕春天到来,他那么疯狂,深深地伤了她的感情。他的所做所为都残忍地粉碎了她的信念。艾德加对此十分赞赏。他天生挑剔而冷静。但是米丽亚姆感到非常痛苦,因为她所爱的人正在用尖刀一样锋利的智慧审视着她所信仰的宗教,而且这信仰是她生活、行动以至生命的信托。但他不放过她,他真狠心。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甚至更加凶狠,仿佛他要杀了她的灵魂。他鞭答着她的信仰,以至她几乎都失去清醒的意识。
“她多高兴啊——她从我身边把他夺去了。”保罗走后,莫瑞尔太太心里大喊着,“她不像一个普通女人,不会让我在他心中保留一席之地。她要独自占有他。
她要完全占有他,一点不剩,甚至给他自己也不留下一点空间。他永远也成不了一个独立的男子汉——她会把他吸干的。“母亲就这么坐着,内心苦苦地挣扎着,沉思着。
而他,送米丽亚姆回来后,苦恼不堪。他咬着嘴唇,捏着拳头,快步走来。他站在台阶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分钟。他面对着黑暗巨大的山谷。黑沉沉的山坡上闪烁着几盏灯火,谷底是矿井的灯光。这一切显得古怪,阴森可怕。为什么他如此烦恼,几乎疯狂,连动也不想动一下。为什么母亲坐在家里倍受痛苦煎熬?他知道母亲痛苦不堪。但她为什么这样?他为什么一想到母亲,就厌恶米丽亚姆,这么狠心地对侍她呢?如果米丽亚姆让母亲这么痛苦,他恨她——而且会毫不犹豫地恨她。为什么让他六神无主、毫无保障、失魂落魄,仿佛他没有坚强盔甲可以抵挡黑夜和空间的侵袭?他是多么地恨她啊!然而,他却对她有着满腔的柔情和谦卑!
突然,他跳起来,跑回家。母亲看到他满脸苦恼的神色,没说话。但他却非要她跟他说话,这又引起她生气责怪他不应该和米丽亚姆走那么远。
他绝望地大声喊:“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妈妈?”
“我不知道,孩子,”她可怜兮兮地说,“我确实努力去喜欢她,我努力了又努力,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他觉得和母亲之间的沉闷和无望。
春天变成了难忍受的时日,他性情多变,变得紧张、残忍。于是,他决定疏远米丽亚姆,可没多久,他就知道米丽亚姆正翘首等他。母亲见他烦躁不安,工作也无法进行,什么事都于不成。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的魂儿扯向威利农场。于是,他戴上帽子走了,一声没吭。母亲也知道他走了。一上了路,他就轻松地透了一口气。
但当他和米丽亚姆在一起时,他又变得残忍起来。
三月的一天,他躺在尼瑟米尔河堤上,米丽亚姆坐在他身边。那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大朵大朵绚丽的云彩从他们头上飘过,云彩投在水面上。天空一片湛蓝,清澈明净。保罗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他忍不住要望着米丽亚姆。她似乎也渴求他,而他却抑制着,一直抑制着。他此刻想把满腔的热爱和柔情献给她,可他不能。他感到她要的是他驱壳里的灵魂,而不是他。她通过某种把他俩联在一起的途径,把他的力量和精力吸到她自己的身体里。好不想让他们俩作为男人女人而彻底融合。
她要把他整个吸到她身体里。这使他失魂落魄,就像吃了迷魂药一般。
他谈论着米开朗琪罗,听着他的谈论,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触摸到那颤动的肌体组织,那生命的原生质。这给了她最深层的满足。但谈到后来,她却有些恐惧。
他躺在那儿,狂热地探索着,他的声音渐渐让她害怕。他的声音那么平板,几乎不像常人的声音,倒像梦中的吃语。
“别再说了。”她温柔地肯求着,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前额。
他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他的躯体好象被他抛到何处了。
“为什么不说了?你累了?”
“是的,这也让你累啊。”
他笑了笑,清醒了一些。
“可你总是让我这样。”他说。
“我不希望这样。”她低声说。
“那只是你意识到过分,自己也感到受不了的时候。可那个连你自己也意识不到的自我,却者叫我讲,我觉得我也愿意讲。”
他继续说着,依然是那副呆板的表情。
“要是你能要我这个人,而不是要我没完没了给你讲话就好了。”
“我!”她痛楚地喊道:“我!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理解你?”
“这就是我的错了,”他说着,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开始谈一些琐碎的事,他觉得十分迷茫空虚,为此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恨她。他知道他自己也同样负责。但不管怎么说,这阻止不了他恨她。
就在这段时期的一天傍晚,保罗陪着米丽亚姆沿路回家。他们站在通向树林的牧场边,恋恋不舍。群星闪现,云雾掩隐。他们看了一眼西天他们自己的照命星宿猎户座。它珠光宝气闪闪发亮,它的猎狗在地平线上奔跑,竭力想从泡沫状的云层里挣扎出来。
猎户座对他们来说是星宿当中最有意义的了。每当他们感慨万千而又忧虑重重的时候,他们总是久久地凝视着猪户座,仿佛他们自己也是生活在猎户座的某一颗星星了。那天晚上,保罗心情烦躁不安,猎户座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星座,他努力地抗拒着这个星座的魅力。米丽亚姆细心地试探着她情人的心情。不过,他一点没有流露自己的心曲,直到分手的时候,他还站在那儿,阴着脸,皱着眉,望着密集的云层,云层后面的那座大星宿一定在跨步飞奔吧。
第二天他家里要举行一个小小的晚会,米丽亚姆也来参加。
“我不能来接你。”他说。
“哦,好吧,你可真不够意思。”她慢慢地回答。
“不是这样——只是他们不让我来。他们说我对你比对他们还关心。你能理解,对不对?你知道我们之间只是友谊。”
米丽亚姆吃惊极了,也被他深深地伤了感情。他是做出很大努力才说出这番话的。她离开他,省得让他更加不安。她沿着小路走着,一阵细雨扑面而来。她被伤得很深,她看不起他轻易地被舆论的风刮倒了。在她的心灵深处,已不知不觉地感到他在努力摆脱她。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这是真的,她可怜他。
这时,保罗已成为乔丹货栈的重要人员,帕普沃斯先生已经离开,去做自己的买卖。保罗就接替乔丹先生的工作,当上蜷线车间的工头。如果一切顺利,到年底他的薪水就会增加到三十先令了。
每周星斯五的晚上,米丽亚姆还是常来保罗家学法语,保罗不常去威利农场了。
每当她想到学习即将结束就愁眉不展。再说,虽然有些不和,他俩毕竟喜欢呆在一起。他们一起读巴尔扎克的作品、写文章,她深觉自己的修养提高了不少。
星期五晚上也是矿工们结帐的时候。结帐,就是把矿井里挣的钱分一下。不是在布雷渥的新酒店,就是在自己家里,随承包伙伴的意见。巴克戒酒了,所以这些人有时就到莫瑞尔家来结帐。
后来出去教书的安妮,现在又回到家里。虽然她已经订婚了,但仍旧是个像男孩一样顽皮的姑娘。保罗在学习设计。
莫瑞尔在星期五晚上总是心情很好,除非这星期挣得太少。晚饭后,他立刻忙碌起来,准备洗个澡。出于礼貌,男人们在结帐时,女人们不能在场,女人也不应该探听承包采煤工结帐这类男人的私事,也不应该知道这个星期挣钱的确切数目。
因此,当父亲在洗碗间里水花四溅时,安妮就到邻居家呆上一小时,莫瑞尔太太则烤着面包。
“关上门!”莫瑞尔生气地吼着。
安妮砰地一声在身后带上门,走了。
“下次我洗澡时,你再敢开门,我就把你打成肉酱。”他满身肥皂泡,威胁她说。保罗和母亲“听了,不禁皱起了眉。
没多久,他从洗碗间跑了出来,身上的肥皂水嘀嗒着,冷得直哆嗦。
“哦,天哪,”他说,“我的毛巾在哪儿?”
毛巾正挂在火炉前一张椅子上烘着,否则他就会高声大骂。他蹲在烘面包的火前,把身子擦干。
“唿—唿—唿!”他装着冷的发抖的样子。
“天哪,你呀,别像个孩子样!”莫瑞尔太太说:“并不冷。”
“你倒脱了衣服到洗碗间去洗洗看,”莫瑞尔说着持了持头发,“真像个冰窖!”
“我不会那么大惊小怪的。”妻子回答。
“不,你会全身冻僵像个门把似的,直挺挺地摔在那里。”
“为什么说冻的像个门把,而不是别的什么?”保罗好奇地问。
“呃,我不知道,别人都这么说,”父亲回答,“不过洗碗间的穿堂风可真厉害,它会吹透你的肋骨,就像吹过铁栅栏大门似的。”
“要吹透你的肋骨可得费一番功夫。”莫瑞尔太太说。
莫瑞尔伤心地看着自己身体的两侧。“我!”他惊叫道:“我现在像个皮包骨头的兔子,我的骨头都,戳出来了。”
“我看看在哪儿。”妻子回答。
“到处都是,我现在只剩一把骨头了。”
莫瑞尔太太笑了起来,他仍然有一个富有活力的身材,结实、肌肉发达、没有一点脂肪、皮肤光滑干净,看起来就像一个二十八岁男人的身体。只是皮肤上有许多煤灰浸渍成的青紫色的疤痕,像刺上花一般,而且,胸脯上黄毛浓密。他伤心地把手贴在两肋上。他一直认为自己就像一只饿坏了的老鼠,因为他没有发胖。
保罗看着父亲那粗壮黑红的手伤痕累累,指甲都断裂,正抚摸他那光滑的两肋,有种不和谐的感觉,让保罗吃惊。真奇怪,这竟然是出于同一躯肉体。
“我想。”保罗对父亲说,“你以前身材一定很健美。”
“呃!”父亲惊叫了一声,四下望了望,像个孩子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以前是不错,”莫瑞尔太太说,如果他不是东磕西碰,天天往坑道里钻,他还会更好看些。“
“哦!”莫瑞尔惊叫道,“我有副好身材!我从来就是只有一副骨头。”
“当家的!”他妻子嚷道:“别这么苦丧着脸!”
“说真的!”他说,“你根本不知道我的身子看起来真像是在飞快地垮下去。”
她坐在那里大笑起来。
“你有一副铁板一样的身材,”她说,“如果光看身体的话,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你应该看看他年轻时的样子,”她突然对保罗大声嚷嚷着,还挺直身子学丈夫以前英俊的体态。
莫瑞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她又一次体会到往日的温情。这种热情顷刻间涌向她的内心。他却忸怩难堪,受宠若惊,一副谦恭的样子。不过,他再次回忆起过去的美好时光,便立即意识到这些年来自己的所做所为,他想赶紧干点儿什么,以躲开这种尴尬气氛。
“给我擦擦背吧,”他求她。
妻子拿起一片打肥皂的绒布,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跳了起来。
“哎,你这小贱人,”他叫道,“冷得要死!”
“你应该是条火龙,”她笑着给他擦起背来。她很少为他做这样的事,都是孩子们做这些事的。
“下辈子你连这点儿都享受不到呢。”她加了一句。
“哦,”他说,“你知道这儿穿堂风不停地吹着我。”
她也已经梳洗完了。她随便给他擦了几下就上楼去。不一会,就拿着他的替换裤子下来,他擦干身子套上了衬衫。他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头发竖着,绒布衬衫扔在下井穿的裤子上。他站着准备把这套衣服烤一下。把衣服翻了过来烤着,给烤焦了。
“天哪!当家的,”莫瑞尔太太喊道,“穿上衣服。”
“你难道喜欢像掉到冷水桶里一样,穿上一条冰冷的裤子吗?”
他脱下下井穿的裤子,穿上讲究的黑衣服。他常在炉边地毯上换衣服。要是安妮和她要好的朋友在场,他还会这么做的。
莫瑞尔太太翻着烤炉里的面包,然后又从屋角的红色陶器和面钵里拿起一块面,揉搓成面包状,放进了铁烤箱里。她正烤着面包,巴克敲门进来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个子矮小,身材结实,看上去仿佛能穿过一堵石墙。尖瘦的脑袋上,一头黑发剪得很短,像大多数矿工一样,他脸色苍白。不过身体健康,衣着也很整洁。
“晚上好,太太。”他冲着莫瑞尔太太点了点头,就叹了口气坐下来。
“晚上好!”她亲切地说。
“你的鞋后跟裂开了。”莫瑞尔说。
“我都不知道。”
他坐在那里,如同别人坐在莫瑞尔太太的厨房一样拘束。
“你太太怎么样?”莫瑞尔太太问。
以前他曾告诉她,他家那位正怀着第三胎呢n“哦,”他摸着头回答,“我觉得她还算不错。”
“我想想——什么时候生啊?”莫瑞尔太太问。
“哦,我估计现在随时都会生的。”
“噢,她确实不错吗?”
“是的,一切正常。”
“上帝保佑,她一向不太结实。”
“是的,可我又干了件蠢事。”
“什么事?”
莫瑞尔太太知道巴克不会干出太蠢的事来。
“我出来时没带去市场买东西的包。”
“你可以用我的。”
“不,你自己也要用的。”
“我不用,我总是用网兜。”
她见过这个办事果断小个子矿工在星期五晚上为家里采购杂货和肉类,对此她不禁心生敬意。她对丈夫说:“巴克虽然矮小,他比你有十倍的男子汉气概。”
就在这时,成森进来了,他非常疲倦,看上去有些虚弱。尽管他已经有了七个孩子,但他还是一副男孩似的天真相,还是一脸傻呵呵的笑,不过他的妻子倒是一个性子泼辣的女人。
“我看你们已经扔开我了吧?”他不痛快地笑着说。
“是的。”巴克回答。
刚进来的人取下了帽子和羊毛围巾,他的鼻子又尖又红。
“恐怕你冷了吧,威森先生?”莫瑞尔太太说。
“确实冷得刺骨。”他回答说。
“那就坐在火跟前吧。”
“不了,我就在这儿好了。”
两个矿工都在后面坐着,没人能劝他们坐到炉边那儿去,炉边是家中神圣的地方。
“请坐到扶手椅上吧。”莫瑞尔兴冲冲地说。
“不了,谢谢你,这儿很好。”
“来吧,来,当然应该坐这儿。”莫瑞尔太太坚持着。
他站起身笨拙地走了过去,又笨拙地坐进了莫瑞尔的扶手椅。这有点熟不拘礼。
不过炉火使他感到温暖而舒适。
“你近来胸部怎么样了?”莫瑞尔太太问道。
他又微笑了,那双蓝眼睛熠熠闪光。
“哦,不错。”他回答。
“有点像开水壶里的水咕噜。”巴克不客气地说。
“啧—啧—啧!”莫瑞尔太太啧啧连声,“你那件绒布衬衫做好了吗?”
“还没有。”他微笑着说。
她大声说:“为什么还不做好?”
“快了。”他笑道。
“啊,等着去吧!”巴克叫道。
巴克和莫瑞尔两人对威森都有些不耐烦。不过,他们俩的身子还结实着呢,至少体力上是这样。
莫瑞尔一切准备就绪,他把钱包推给保罗。
“数一下,孩子。”他谦恭地说。
保罗不耐烦地放下书和笔,把钱包底朝天倒在桌上。里面有一袋银币,共计五英镑,还有金镑和一些零钱。他很快地数着,参照着帐单——帐单上写的是出煤量——把钱按顺序放好。随后巴克又看了一遍清单。
莫瑞尔太太上了楼。三个男人走到了桌边,莫瑞尔,铸为主人坐在了扶手椅上,背对着暖暖的炉火。两个包工伙伴就坐在比较冷一些的位子上。他们谁也不数钱。
“辛普生该得多少?”莫瑞尔问道。伙伴们把那个上日班工的人该得的工钱认真盘算了一遍,然后把钱放到了一边。
“还有比尔。内勒那份呢?”
这笔钱也从这一堆里扣出了。
接着,因为威森住在公司的房子里,他的房租已经在总帐中扣除了,莫瑞尔和巴克就各自拿了4先令6便士,还因为总帐中扣除了莫瑞尔家用煤的钱,巴克和威森各拿了4先令。算清这些之后事情就容易了,莫瑞尔一人一个金镑的分着,直到把金镑分完。然后又如数平分了5克朗1先令。要是最后还剩一点钱无法分,就由莫瑞尔拿着供大家喝酒用。
之后,三个男人站起身来走了。莫瑞尔趁他的妻子还没有下来,溜了出去。她听见了关门声,就下楼了。她匆匆地看了一眼烤炉里的面包,又扫了一眼桌子。她看到给她的钱放在那儿。保罗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但现在他注意到母亲在数这星期的钱,而且越数越生气。
“啧啧啧!”她啧啧连声。
他皱起了眉。当她发火时,他就无法工作了。她又数了一遍。
“只有25先令!”她叫道,“帐单上写的是多少?”
“10镑11先令。”保罗烦躁地说。他担心要发生什么事。
“他就给我这么少,25先令,还有他这星期的俱乐部会费!不过我清楚他,他认为你在挣钱,因此他就不用管家了。不行,他挣的钱全用来大吃大喝了,我要给他点儿厉害!”
“噢,妈妈,别!”保罗喊道。
“别什么,我想知道!”她叫嚷着。
“别吵了,我都无法工作了。”
她安静了下来。
“是的,这很好,”她说,“但是你想没想过我怎么过日子呢?”
“可是,你吵吵嚷嚷的,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倒想知道如果你拿着这笔钱凑合过日子,你该怎么办?”
“没几天你就可以拿上我的钱了,让他见鬼去吧。”
他又开始工作,而她则冷冷地系上帽带。他很难忍受她发脾气的时候。但现在他开始坚持要让她认识到他的存在和作用。
“看好那两个面包,”她说,“二十分钟后就好了,别忘了取出来。”
“好的。”他回答。她去市场了。
他独自一个留在家里工作着。可是他平常思想高度集中,现在却游移不定。他听着院子木门的动静。七点一刻时传来一声轻微的敲门声,米丽亚姆进来了。
“就你一个人?”她问。
“还是设计,装饰布和刺绣的设计?”
她像个近视眼一样弯着腰观看这些画稿。
她就这么查看着他的各样东西,追问不休,这不由得让他感到烦躁。他走进起居室,拿了一捆棕色的亚麻布回来,仔细地把布展开,铺在地板上。这看上去像一个窗帘,或者门帘,上面用雕板印出一组美丽的玫瑰花图案。
“啊,真美啊!”她叫道。
这块在她脚下展开的布上,有奇妙的红玫瑰和墨绿的花茎子,图案非常简洁,可不知为什么又有一些妖艳。她跪在面前,黑黑的卷发披散了下来。他看见她妖媚地蹲在他的作品前,不由地心跳加快。突然,她抬起头来。
“为什么这幅画上有一种无情的感觉?”她问。
“什么?”
“这幅画好象有一种无情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幅很不错的画。”他回答着,小心地把画折好。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在沉思着什么。
“你准备拿它做什么?”她问。
“送到自由商行去。我是为妈妈画的这幅画,不过我想她宁愿要钱。”
“是啊。”米丽亚姆说。他刚才的话有一点儿苦涩的意味,米丽亚姆对此很表同情。对她来说钱可不算什么。
他把那块布又拿回了起居室。回来时扔给米丽亚姆一小块布。这是个设计图案完全相同的靠垫套子。
“这是我为你做的。”他说。
她双手颤抖着抚摸着这件作品,一句话也没说,他有些尴尬。
“天哪!面包!”他叫道。
他把顶层的两个面包拿了出来,轻快地拍了几下。面包已经烤热了。他把面包放在炉边冷却着。然后走到洗碗间,蘸湿了手,从面盆里拿出最后一团面,放进了烤盘。米丽亚姆还在那儿弯着腰看她的那块画布。他站在那儿搓掉了手上的面屑。
“你真的喜欢它吗?”他问。
她抬头看着他,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爱的火花。他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接着又谈起了这件设计。对他来说,和米丽亚姆谈谈自己的作品是最高兴不过的事了。每当他谈到自己的作品,他和她的思想交流中就寄托了他的全部激情和狂热。是她让他产生了想像力。虽然她就象一个女人不了解她子宫里的胎儿一样,不了解他的作品。不过,这就是她和他的生活。
他们正说着,一个大约22岁左右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身材矮小,面色苍白,双眼凹陷,神色冷酷。她是莫瑞尔家的一个朋友。
“把大衣脱了吧。”保罗说。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她坐在对面的扶手椅子上,面对着坐在沙发上的保罗和米丽亚姆。米丽亚姆移动了一下,稍微离保罗远了一点。房间里充满了新鲜的烤面包味,暖烘烘的。炉边放着几块焦黄的新鲜面包。
“我没想到今晚会在这里碰到你,米里亚姆。雷渥斯。”比特丽斯不怀好意地说。
“为什么没想到?”米丽亚姆沙哑着嗓子低声说。
“咦,让我看看你的鞋。”
米丽亚姆不自在地一动不动。
“你不愿意就算了。”比特丽斯笑着说。
米丽亚姆从裙子下面伸出脚来。她的靴子看上去奇形怪状,有一种可怜兮兮的味道。这使她显得异常敏感和缺乏自信,而且靴子上沾满了泥浆。
“天哪!你这个邋遢鬼!”比特丽斯惊叫了,“谁给你擦靴子?”
“我自己擦。”
“那是你没事找事。”比特丽斯说“今晚这种天气除非有人来抬我,否则,我才不来这儿哪,不过,爱情可不怕泥泞,对吗,圣徒,我的宝贝?”
“interalia.”他说。
“噢,天哪!你竟装腔作势说起外国话来了?那是什么意思,米丽亚姆?”
后面这句问话中有一种显然讽刺的意味,可是米丽亚姆没有听出来。
“我想是‘除了别的以外’的意思吧。”她谦恭地说。
比特丽斯不怀好意地咬着舌头笑了起来。
“‘除了别的以外’吗,圣徒?”她重复了一遍。“你的意思是爱情对什么都付诸一笑,它不在乎父母、兄妹,也不在乎男女朋友,甚至不在乎可爱的自身。”
她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的确,它可算是开怀大笑吧。”他答道。
“还不如说心里窃笑吧,圣徒莫瑞尔——请相信我,这话没错。”她说着又不怀好意地暗示不止。
米丽亚姆一声不响地坐着,蜷缩在那里,保罗的每个朋友都和她作对,而他却在这危难时刻不管不顾——看起来就好象他在此时对她进行报复。
“你还在学校里吗?”米丽亚姆问比特丽斯。
“是的。”
“那么说你还没有接到你的通知?”
“我想复活节左右就会接到的。”
“这太过分了,仅仅因为你没有通过考试就把你解雇了。”
“我也不知道。”比特丽斯冷淡地说。
“阿加莎说你和其他教师一样好。这太荒唐了,我很奇怪你怎么会没通过考试?”
“脑子不够用,对吗,圣徒?”比特丽斯简单地说。
“真是猪脑子。”保罗大笑着回答。
“胡说!”她叫着,跳起来。她冲上前去扇他耳光,她有一双美丽的小手,扭打之中,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好不容易挣脱了出来,伸手抓住了他那浓密的深褐色头发直摇。
“比特!”他伸手理了理头发,喊道:“我恨你。”
她哈哈大笑起来。
“听着!”她说:“我想挨着你坐。”
“我宁愿跟一只母老虎坐在一起。”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在他和米丽亚姆之间给她让了个位置。
“哟,把他的漂亮头发给弄乱了!”她叫着,拿出自己的梳子给他梳好了头发,“还有他漂亮的小胡子!”她惊叫着,把她的脑袋朝后仰着,给他梳了梳小胡子。
“这是邪恶的胡子,圣徒,”她说:“这是危险的红色信号。你还有那种烟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比特丽斯往烟盒里看了一眼。
“想不到我还能抽到康妮最后的一支烟。”比特丽斯说着,把烟叼在嘴上。他给她点了火。她优雅地吐开了烟圈。
“多谢了,亲爱的。”她嘲弄地说。
这给她一种邪恶的愉快。
“你干得漂亮吗?米丽亚姆?”她问。
“哦,非常漂亮!”米丽亚姆说。
他自己抽出了一支烟。
“火,宝贝?”比特丽斯说着,冲他翘起了烟卷。
但向前弯腰去在她的烟卷上点上了火。他冲她眨了眨眼,她也像他那样冲他眨了眨眼。米丽亚姆看见他的眼睛调皮地眨着,丰满的带有肉欲的嘴唇在颤抖着。他已不再是他自己了。这让她有些受不了。像他现在这副样子,想跟他没有任何什么关系,她还不如不在好呢。她看见那支烟在他丰满的红唇之间跳动着。她讨厌他那浓密的头发被弄得乱蓬蓬地披散在前额上。
“乖孩子!”比特丽斯说着,轻轻拍了拍他的下巴,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也要吻吻你,比特。”他说。
“不行!”她咯咯笑着,跳起来躲开了。“他是不是很无耻,米丽亚姆?”
“的确。”米丽亚姆说,“噢,顺便问一下,你没忘记面包吧?”
“天哪!”他叫了一声,飞奔过去打开了烤炉门,只见一股青烟扑面而来,还有一股面包烤焦的味儿。
“哦,天哪!”比特丽斯叫着,走到他身边。他蹲在烤炉前,她从他肩膀上望过去,“这就是爱情使你忘却一切的结果,宝贝。”
保罗沮丧地把这几块面包拿出来,一只面包向火的一面被烤得乌黑,另一只硬得像块砖头。
“糟透了!”保罗说。
“你应该把面包刮一下。”比特丽斯说,“给我把刮刀拿来。”
他把炉子里面的面包整理了一下。保罗拿来了一把刮刀,她把面包焦屑刮在桌子上的一块报纸上。他打开房门,让面包的焦味散发出去。比特丽斯一边抽着烟,一边刮着面包上的焦屑。
“哎呀,米丽亚姆,这次你可得挨骂了。”比特丽斯说。
“我?”米丽亚姆惊讶地叫起来。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阿尔弗雷德会把糕饼烤焦了,你最好在他妈妈回来之前走掉。圣徒可以编一个谎话,就说他忙着工作忘了面包。只要他觉得这谎话还行得通就行了。要是那位老太太回来稍早一会儿,她就会打这个忘乎所以的厚脸皮东西的耳光,而不是打那个可怜的阿尔弗雷德了。”
她格格地笑着刮着面包。连米丽亚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保罗却沮丧地给炉子加着煤。
忽然听到院子大门砰地响了一声。
“快!”比特丽斯叫道,把刮好的面包递给了保罗。“把它包在湿毛巾里。”
保罗飞跑进了洗碗间。比特丽斯急忙把她刮下来的面包焦屑扔到火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安妮冲进来。她是个莽撞的姑娘,长得很漂亮。在强烈的灯光下她直眨巴眼睛。
“一股焦味?”她叫道。
“是烟卷的味儿。”比特丽斯一本正经地回答。
“保罗在哪儿?”
伦纳德跟着安妮进来了。他长着一张长长的脸,带有滑稽的表情,一双蓝蓝的眼睛,流露出忧郁的神色。
“我想他离开你们,是为了平息你们之间的不和吧。”他说。他对米丽亚姆同情地点了点头,又朝比特丽斯露出一丝嘲讽的表情。
“没有。”比特丽斯说:“他吃了迷魂药睡觉去了。”
“我刚碰见梦神在打听他呢。”伦纳德说。
“是啊——我们打算像所罗门判孩子那样,把他瓜分掉。”比特丽斯说。
安妮大笑起来。
“哦,嗳,”伦纳德说:“那你要哪一块呢?”
“我不知道。”比特丽斯说,“我会让别人先选。”
“你等着要剩下的对吗?”伦纳德说着做了个鬼脸。
安妮看着烤炉里面,米丽亚姆被冷落地自个坐在那儿,这时保罗走了进来。
“保罗啊,这面包可真好看。”安妮说。
“你应该停下你的活儿呆在家里烤面包。”保罗说。
“你的意思是你应该干你认为值得干的事。”安妮回答。
“他当然应该忙自己的事,这难道不对吗?”比特丽斯嚷道。
“我想他手头一定有不少活得干。”伦纳德说。
“你来的时候路很难走,是吧?米丽亚姆?”安妮说。
“是的——不过我整个星期都呆在家里。”
“你自然想换换空气了。”伦纳德善意地暗示说。
“是啊,你不能老闷在家里。”安妮赞同地说。这次她很友善。比特丽斯穿上外套和伦纳德、安妮一起出去了。她要见自己的男朋友。
“别忘了面包,保罗。”安妮喊道:“晚安,米丽亚姆。我想不可能不会下雨吧。”
他们都走了。保罗拿出那个包起来的面包,打开却沮丧地看着。
“糟透了!”他说。
“不过,”米丽亚姆不耐烦地回答道:“这又有什么呢,最多不过值两个半便士罢了。”
“是这样。但是——妈妈最重视烤面包了,她准会计较的。不过现在着急也没有用。”
他把面包又拿回了洗碗间。他和米丽亚姆之间仿佛有些隔膜。他直挺挺地站在她对面,思索了一阵子,想起刚才他和比特丽斯的行为,尽管他感到有些内疚,但还是很开心,由于某种不可确知的理由,他认为米丽亚姆活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因而他不打算表示后悔。她想知道他站在那里神情恍惚地想着什么。他那浓密的头发散在前额上,为什么她不能上前把头发给他理平整,抹去比特丽斯的梳子留下的痕迹?为什么她不能双手紧紧地拥抱他的身体呢?他的身体看上去那么结实,到处都充满活力。而且他能让别的姑娘跟她亲热,为什么就不能让她拥抱呢?“
突然,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当他匆匆把头发从前额上打开,向她走来时,她害怕得发抖了。
“八点半了!”他说,“我们得抓紧时间,你的法语作业在哪儿?”
米丽亚姆不好意思地,但又有点难过地拿出了她的练习本。她每星期用法语写一篇关于自己内心生活的类似日记的作业交给他。保罗发现这是让她写作文的唯一方法。她的日记多半像情书。他现在就要念了。她觉得,让他用这种心情来念作文,她的心灵变化过程似乎真要被他亵渎了。他就坐在她身边。她看到他那温暖有力的手正严格地批改着她的作业,他念的只是法文,而忽视了日记里她的灵魂。他的手慢慢停了下来,静静地默念着,米丽亚姆一阵颤抖。
“今天早晨小鸟儿把我唤醒,”他念道,“天刚蒙蒙亮,我卧室的小窗户已经泛出白色,接着又呈现出一片金黄色。树林中鸟儿在欢唱着。歌声不绝。整个黎明似乎都在颤抖,我梦见了您,莫非您也看到了黎明?每天清晨几乎都是小鸟把我唤醒,鸫鸟的叫声中似乎流露着恐怖的情感,天是那么的蓝……”
米丽亚姆哆嗦地坐在那里,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尽力想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她爱他,但却害怕她对他的爱。这种爱对他来说是过于美好,使他无以回报。是他自己的爱已陷入误区而不是她的。出于羞愧,他批改纠正着她的作文,谦恭地在她的字上写着什么。
“看,”他平静地说,“aroir这个词的过去分词放在前面时,变格形式要和直接宾语一致。
她俯身向前,想看看清楚,弄个明白。她那飘散的卷发挨在他脸上。他吓了一跳,仿佛被火烫了似的,竟战栗起来。他看见她盯着本子,红唇惹人怜爱地张着,黑发一缕缕披散在她那红润的脸上。她的脸色是那种石榴花的颜色。他看着看着……
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突然她抬起头望着他,黑黑的眼睛里分明显露着恐惧和渴望、流露出爱的深情。他的双眼也同样的幽黑,但这对眼睛伤害了她,似乎在主宰着她。
她失去了自制力,显露出内心的恐惧。保罗明白自己必须先克服内心的某种障碍,才能吻她,于是对她的憎恨又悄悄地涌上心头。他又回到了她的作业本上。
突然,他扔下笔,一个箭步跨到了烤炉前去翻动面包。对于米丽亚姆来说,他这一动作太突然了,也太快了,她被吓了一大跳。这真正地伤了她的心,甚至他蹲在炉边的姿势也让她伤心。那种姿势似乎有点冷酷,甚至他匆匆地把面包扔出烤盘,又把它接住的姿势也是如此。要是他动作轻柔些,那她就会感到充实和热情。然而它不是这样的,这使她伤心。
他折身返回,改完她的作业。
“这个星期你写得很好。”他说。
她看出来他对她的日记很满意,但这不能完全补偿她的伤心。
“有些时候你的文笔确实不错。”他说:“你应该写写诗歌。”
她高兴地抬起头来,随后她又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我不相信我自己。”她说。
“你应该试一试。”
她又摇摇头。
“我们是不是该念点什么?也许太晚了。”他说。
“是不早了——不过,我们可就念一点。”她恳求地说。
她现在好象正在为自己下个星期的生活贮备精神食粮。保罗叫她抄了波特莱尔的一首《阳台》。然后他念给她听。他的声音本来柔和而亲热的,可逐渐变得粗声大气起来。他有个习惯,每当他被深深地感动时,他常常激动和痛苦地龇牙咧嘴。
现在他又这么做了,这让米丽亚姆觉得好象在侮辱她。她不敢抬头看他,就那么低着头坐着。她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慷慨激昂。这让她沮丧。总的来说,她不喜欢波德莱尔。也不喜欢魏尔伦。
“看她在田野里歌唱,远处孤独的高原上的少女。”
这样的诗句就会让她欣慰。《美丽的伊纳斯》也同样如此,还有……
“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宁静而悠闲,呼吸着修女般神圣的宁静。”
这些诗句就好象她自身的写照。而他呢,却痛苦地咕哝着:“你回忆起了美丽少女的爱抚。”
诗念完了,他把面包从烘箱里拿了上来,把烤焦的面包放在面盆底,好的放在上面,而那只烤焦的面包仍旧包着放在洗碗间里。
“这样,妈妈到明天早晨才会发现,”他说,“那她就不会像晚上生那么大的气了。”
米丽亚姆看着书架,上面放着他收到的信和明信片,以及各类书籍,她拿了一本他感兴趣的书。然后他熄了煤气灯,同她走了出去。他连门都懒得锁。
直到夜里十一点差一刻他才回家。只见母亲正坐在摇椅上,安妮脸色阴沉地坐在炉前一张低矮的小木凳上,头发扎成一股甩在背上,两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桌子上放着那只从裹着的湿毛巾里取出来的倒霉的面包。保罗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进来,屋里谁也没吭声。他的母亲正看着一张本地小报。他脱下外套,走去想坐在沙发上,母亲怒气冲冲地挪挪身子让他过去。还是没人说话,他很不自在。开始几分钟他假装坐在那儿看着他在果子上找到的一张报纸。后来——“我忘了那只面包了,妈妈。”他说。
母女俩都没有答理他。
“得了。”他说,“那个面包只不过值两个半便士罢了,我可以赔你。”
他生气了,把三便士放在桌子上,并向母亲那边推了过去。她转过脸去,紧紧地拐着嘴。
“行了,”安妮说:“你不知道妈妈身体多不舒服。”
她坐在那儿盯着炉火。
“她为什么不舒服?”保罗不耐烦地问道。
“哼!”安妮说:“她差点都回不了家啦。”
他仔细端详着母亲,她果然看起来像病了的样子。
“为什么你差点回不了家?”他问道,神色还是很严峻。莫瑞尔太太没有回答。
“我发现她坐在这儿,脸白得像一张纸。”安妮说着,几乎要哭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呢?”保罗坚持问,他紧锁双眉,大睁的眼睛里一片深情。
“任何人都会受不了的。”莫瑞尔太太说,“提着这么多包,又是肉,又是蔬菜,还有一副窗帘……”
“可是,你为什么要拿这些包呢,你用不着嘛。”
“那么谁去拿?”
“可以让安妮去拿肉。”
“是的,我可以去拿肉,但我怎么知道呢?你和米丽亚姆走了,妈妈回来时,家里就没人。”
“你到底怎么了?”保罗问母亲。
“我想可能是心脏的问题。”她回答。的确,她嘴唇发紫。
“你以前有过这种感觉吗?”
“是的——常有。”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又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莫瑞尔太太在椅子上动了一下,对他的高声嚷嚷非常恼火。
“你从来不关心任何事。”安妮说,“就一心想同米丽亚姆出去。”
“哦,我是这样的吗?——哪儿比你和伦纳德差?”
“我差一刻十点就回家了。”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子。
“我本来认为,”莫瑞尔太太痛苦地说:“她不会整个儿把你都勾走,弄得一炉面包全烤焦了。”
“当时比特丽斯也在这儿。”
“或许是这样。但我们清楚面包为什么被糟蹋了。”
“为什么?”他发火了。
“因为你的全部精力在米丽亚姆身上。”莫瑞尔太太冲动地说。
“哦,说得好极了——但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他生气地回答。
他苦恼而沮丧,抓起一张报纸就看起来。安妮脱开外套,把长头发编成了一根辫子,冷冷地跟他道了声晚安,就上楼睡觉。
保罗坐在那儿假装在念着什么。他知道母亲要责问他,可是他很担心,也想知道为什么她会犯病。他本想溜去睡觉,就因为这才没去。只是坐在那儿等待着。屋里的气氛紧张而寂静,只有时钟嘀嗒地响着。
“你最好在你爸爸还没回来之前先上床去。”母亲严厉地说:“如果你想吃什么,最好现在就去拿。”
“我什么都不想吃。”
母亲有个习惯,就是在每星期五,矿工们大吃大喝的晚上,总要给她带回来点做晚餐。今晚她太生气,不愿去伙房自己拿,这让她很气恼。
“如果我让你在星期五晚上去席尔贝,我都可以想象你是怎样一副表情。”莫瑞尔太太说,“要是她来找你,你从来不会累的,而且你连吃喝都不需要了。”
“我不能让她独自回去。”
“为什么不能?那为什么她要来呢?”
“我没让她来。”
“你不让她来,她是不会来的……”
“好,就算我让她来,那又怎么样?……”他回答说。
“哦,如果事情稍有理智或合情合理的话,那没什么。可是在烂泥里来回走好几英里,半夜才回家,而且明天一大早你还得去诺丁汉呢……”
“即使我不去,你也会同样说的”。
“对,我会。因为这事情没有道理。难道她就那么迷人,以至你必须一路送她到家?”莫瑞尔太太狠狠挖苦着他。接着,她不说话了,坐在那里,脸扭向一边,手快速有节奏地拍打着她的那黑色的棉缎围裙。这一动作让保罗看得很伤心。
“我是喜欢她,”他说,“但是……”
“喜欢她,”莫瑞尔太太说,依旧是那种讽刺的语调,“在我看来,你好象别的什么人什么东西都不喜欢了,不管是安妮还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
“你胡说些什么呀,妈妈——你知道我不爱她——我——我告诉你我不爱她——她甚至从来没跟我一起手挽手走过。因为我不要她那样做。”
“那你为什么如此频繁地往她那跑!”
“我确实喜欢跟她聊天——我从没说过我不喜欢和她说话,但我确实不爱她。”
“再没有别人可以聊天了吗?”
“没人可以聊我们聊的这些东西——有好多事情你是不感兴趣的,那种……”
“什么事?”
看到莫瑞尔太太如此紧张,保罗心里不禁怦怦直跳。
“哦,比如说——画画——还有书月。你是不关心赫伯特、斯实赛的。”
“是的,”她伤心地回答说,“你到了我这年纪也不会关心的。”
“可是——我现在关心——而且米丽亚姆也是……”
“可你怎么知道,”莫瑞尔太太生气地说,“我就不会感兴趣呢?你从来不曾试着跟我谈过!”
“但你是不关心的,妈妈,你清楚你不会关心一幅画是不是具有装饰性,也不会关心一幅画是什么风格。”
“你怎么知道我不关心?你跟我谈过吗?你曾经跟我谈过这些事情,来试一下我是否关心吗?”
“但这不是你所关心的事,妈妈,你知道的。”
“那么,什么事是我所关心的?”她发火了,他痛苦地皱紧了眉头。
“你老了,妈妈,而我们正年轻。”
他本来的意思只是想说明她这个年纪的人和他这个年纪的人兴趣不同的,但话一出口,他就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是的,我很清楚——我老了,因此我就应该靠边站了。我和你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你只是想要我侍候你,而其他的都是米丽亚姆的。”
他无法忍受这些,他本能地意识到他就是她的生命支柱。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他唯一至高无上的东西。
“妈,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妈妈,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她被他的叫喊感动了,引起了怜悯心。
“看起来很像这么回事。”她说着,气消了一半。
“不,妈妈——我真的不爱她。虽然我跟她聊着,可心里总是想着要早点回来和你在一起。”
他已经把硬领和领带取了下来,光着个脖子站了起来,准备去睡觉了。他俯身去吻母亲时,她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上,像孩子似的嘤嘤哭泣起来。
这和她平时截然不同,他痛苦得身子也扭动了起来。
“我受不了。我可以容忍别的女人——但绝不是她。她不会给我留下余地,一点儿余地都没有……”
他立即对米丽亚姆憎恨起来。
“而且我从来没有过——你知道,保罗——我从来没有一个丈夫——没有真正的……”
他抚摸着母亲的头发,吻着母亲的脖子。
“她是多么得意啊,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她和一般的姑娘不同。”
“噢,妈妈,我不爱她!”他低下头来喃喃地说,痛苦地把眼睛埋进她的肩头。
母亲给了他一个炽热的长吻。
“孩子。”她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热爱。
不知不觉地,他轻轻地抚摸起她的脸来。
“好了,”母亲说,“睡觉去吧,要不明天早上你会疲倦的。”她正说着,听见丈夫回来了,“你爸爸来了——去吧。”突然几乎带着恐惧,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也许我太自私了,如果你要她,就娶她吧,孩子。”
母亲看上去有些陌生,保罗颤抖着吻了吻她。
“噢,妈妈。”他温柔地说。
莫瑞尔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帽子斜压在一只眼角上,靠着门柱站稳。
“你们又胡闹了?他凶恶地说。
莫瑞尔太太的感情突然转变,她对这个醉鬼恨得要命,因为他竟然这样对待她。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没喝得像醉鬼一样。”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他冷笑着,走进过道,挂好衣帽。接着他们听见他下了三级楼梯到伙房去了。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块猪肉馅饼,这是莫瑞尔太太为儿子买的。
“这可不是给你买的,如果你只给我二十五先令,我才不会在你灌了一肚子啤酒之后给你买猪肉馅饼。”
“什么——什么!”莫瑞尔咆哮着,身子摇摇晃晃,“什么不是给我买的?”
他看着那肉饼,突然大发脾气,把馅饼一下子给扔进了火里。
保罗吃惊地站了起来。
“浪费你自己的东西去吧!”他大声说。
“什么——什么!”莫瑞尔突然大叫起来,跳起来,握紧了拳头。“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个臭小子!”
“来吧。”保罗狠狠地说,头一甩:“给我看看吧。”
这时候他正巴不得对什么猛揍一下,莫瑞尔半蹲着,举着拳,准备跳起来。小伙子站在那儿,唇边还带着笑。
“呜哇!”父亲嘴里嘘了一声,擦着儿子脸边猛挥了一拳。虽然很近,他也不敢真动这小伙子一下,只是在一英寸之外虚晃而过。
“好!”保罗说,眼睛盯着父亲的嘴巴,要不了多久他的拳头就会落在这儿。
他真渴望着揍这一拳。但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只见母亲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嘴巴乌黑,而莫瑞尔却跳过来准备再揍一拳头。
“爸爸!”保罗大喊了一声。
莫瑞尔吃了一惊,站住了。
“妈妈!”儿子悲声喊声:“妈妈!”
她挣扎着,虽然她动不了,但睁开的眼睛却一直在望着他,逐渐地,她恢复了正常。他帮她躺在沙发上,奔到楼上拿了一点威士忌,好不容易让她抿了一点。眼泪从他脸上流了下来。他跪在她面前,没有哭出声,可泪水却不断地流下来。屋子那边的莫瑞尔,胳膊肘撑住膝盖坐着,看着这一切。
“她怎么了?”他问。
“晕了。”保罗答道。
“呣!”
莫瑞尔解开靴带,踉踉跄跄地爬上床去。他在家里的最后一仗已经打完了。
保罗跪在那儿,抚摸着母亲的手。
“别病倒啊,妈妈——别病倒啊!”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没关系,孩子。”她喃喃地说。
最后他站起身,拿了一大块煤把火封了。接着又打扫了房间,把东西都摆放整齐,把早餐用具也摆好了,还给母亲拿来了蜡烛。
“你能上床去吗,妈妈?”
“能,我就去。”
“跟安妮睡吧,别跟他睡。”
“不,我要睡在自己的床上。”
她站起身,保罗灭掉煤气灯,拿着蜡烛,扶她上楼去。在楼梯口上他亲热地吻了她一下。
“晚安,妈妈。”
“晚安。”她说。
他万分痛苦地把头埋在枕头里。然而,在内心深处却异常平静,因为他最爱的还是他母亲,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的平静。
第二天父亲为了和解而做出的努力,使他感到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每个人都竭力想去忘掉昨晚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