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是个唯物论者,可是和纳摩的本堂神甫很快就交了朋友;这种怪事唯有两极相接这句成语才能解释。老人极爱玩脱里脱拉,那是教会中人最喜欢的游戏[52] ,而夏伯龙神甫的技艺正好跟医生匹敌。这是他们俩第一个共同点。其次,米诺莱乐善好施,而纳摩的本堂神甫也是迦蒂南一带的法奈龙[53] 。两人学问都很渊博;纳摩镇上只有教士一个人能了解那位无神论者。彼此不了解是没法辩论的:听的人莫名其妙,你尽管言辞锋利也不会觉得有趣味。医生和教士识见高超,上流人物也见得多了,自然会身体力行,时常在谈话之间来一些不可少的小小的争论。他们俩都痛恨对方的主张,又都敬重对方的品格。倘使亲密的交情缺少这一类的对立和这一类的好感,人与人的交际就毫无意义了,尤其在法国,朋友之间必须有些相克的地方才好。反感是由于性格的冲突,而非由于思想上的争执。所以在纳摩镇上,夏伯龙神甫第一个跟医生交了朋友。
那时教士正好六十岁;自从宗教的禁令取消的时候起[54] ,就在纳摩当本堂神甫。因为舍不得离开本地的教徒,他没有接受主教区的副司祭职位。不关心宗教的人固然很愿意他留任,忠实的信徒却因之更敬重他了。这个既受教徒崇拜,也受居民欢迎的神甫,只顾一味行善,从来不问遭难的人对宗教的意见。他住宅里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家具,冷冰冰的,空荡荡的,很像吝啬鬼住的屋子。吝啬与慈悲的作用原是很相像的:吝啬鬼在地上积聚的财富,行善的人不是积聚在天上吗?
这个小集团,等于把米诺莱的客厅作为沙漠中的一片水草。这小集团也有纳摩本地的医生参加;他既不缺少学问,也很懂得处世之道,敬重米诺莱是个医学界的名人;但他为了忙碌和辛苦,不得不早起早睡,没法像其余三位朋友那样经常走动。纳摩镇上只有这五个优秀人物知识相当广博,能够彼此了解;他们的结合,说明了老医生对承继人的厌恶:把遗产传给他们倒还罢了,让他们来亲近可是受不了。车行老板,书记和稽征员,或者是领会到这点儿微妙的用意,或者是老叔正派的作风和给他们的好处,使他们放了心,居然不再上门,教老人大为高兴。这样,米诺莱在纳摩住了七八个月以后,四个玩韦斯脱和脱里脱拉的老伙伴,组成了一个分不开的,不容外人插足的小圈子;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是暮年意想不到的友情,因之体会得更深。这般气味相投的风雅人士,各人以各人的心思把于絮尔当作螟蛉女儿:神甫想到的是孩子的灵魂,法官自命为她的监护人,军官发愿要做她的导师;米诺莱却兼做了父亲,母亲和医生。
米诺莱医生订着三份报纸,一份是进步党的,一份是保王党的,一份是政府公报;另外也订着几种期刊和科学杂志:日积月累,他的藏书格外丰富了。这个百科全书派的老人,连同他的报纸与藏书,吸引了一个退伍的上尉。他在瑞典军队里当过差,叫作特·姚第先生:是个老鳏夫,也是个自由思想的贵族,靠着一千六百法郎的恩俸和终身年金过活。他先托神甫借阅医生的报纸和期刊,看了几天,认为应当去道谢。初次拜访的结果,这退伍的上尉,前陆军学校的教授,就得到老医生的青眼,马上来回拜了。
稽征员和书记,跟车行老板相比,算是穷的;两人谈话之间常常估量医生的财产。沿着运河散步的时候,他们远远的一看到医生,就扮着一副可怜巴巴的脸孔。
玛尚嚷道:“要是他这么办,我就把书记的缺分出让,好好的置一份产业,想法到枫丹白露去当推事,再进一步就是国会议员了。”
特·姚第身材矮小,形容枯槁,虽然脸色苍白,却受着多血质的影响,身体不大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特别高爽的天庭,极像查理十二,并且头发也剪成平顶,跟那位以武功出名的君王一样。看他的蓝眼睛,仿佛是有过爱情的,但眼神非常幽怨,一望而知藏着不少心事;但他讳莫如深,老朋友们从来没听见他有一言半语涉及过去的生活,或是为了别人的苦难有什么触景生情的慨叹。他面上装作达观,快乐,遮盖他没人知道的,往日的痛苦;但他自以为左右无人的时候,那些并非因为衰老而是出于故意的,迟钝而慢吞吞的动作,证明他心中永远有一个苦闷的念头:因此夏伯龙神甫替他起个外号,叫作不期然而然的基督徒。终年穿的蓝呢服装和略嫌僵硬的姿势,显出老军人的习惯。声音温柔和顺,叫人听了感动。一双好看的手,很像特·阿多阿伯爵的脸庞,说明他年轻时候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因为这缘故,他的生平更显得神秘了。大家想到他当年的品貌,英勇,风度,学问,还具备最可贵的德行,都不由自主的要问:这样一个人会受到什么打击呢?姚第先生每次听到劳白斯比哀的名字都要发抖。他鼻烟的瘾很大,可是奇怪,因为小姑娘于絮尔为了他有这个习惯而讨厌他,他居然把烟戒掉了。一看到这孩子,姚第就瞧个不停,大有一往情深之慨。他对于絮尔的玩意儿喜欢得入迷,又表示那么关心;因此他和医生的交情更深了一层;医生却从来不敢问他:
照玛尚太太的说法,于絮尔是几位承继人的眼中钉,是威吓他们的一支暗箭。克莱弥埃太太每次谈话,总喜欢用“只要口眼不闭,总瞧得见!”一句话作结束;可见大家对于絮尔只有恶意,没有好意。
有的说:“米诺莱尽管是医生,跟死神有交情,也没用;归根结底,只有上帝是不朽的。”
教士所做的那些早晚有人发觉,并且老是鼓励人的好事,都出之以极其天真的心情。夏伯龙神甫学问渊博,天资过人,所以他过的那种生活尤其值得佩服。细腻与风雅原是朴实的人必然具备的长处,在他身上使他的谈吐更耐人寻味,不亚于主教的辞令。他的举止,性格,生活方式,使人交接之下只觉得他的聪明兼有淳朴与高雅的气息。他喜欢说笑,在客厅里从来不拿出教士面孔。米诺莱医生未到之前,夏伯龙毫不介意的把自己的才学藏在心里;但医生给了他一个流露的机会,也许他是很感激的。刚到纳摩的时期,他颇有些好书,还有二千法郎利息可收;到一八二九年他只有教职的收入了,而且差不多每年施舍完的。人家遭了不幸或是疑难的事,他是最好的顾问;平时不上教堂求安慰的人,很多到他住宅里去讨主意。
承继人虚情假意的回答:“嘿!我们一定死在他前面,他身体比我们这批人都强!”
小于絮尔的奶妈是个寡妇,丈夫是蒲奚伐地方的穷苦工人,没有姓,只有一个受洗的圣名。医生知道她心好,人也老实,又碰上她最小的一个孩子养到六个月死了,便可怜她的遭遇,雇她做奶妈。丈夫名叫比哀尔,大家用他乡土的名字把他唤做蒲奚伐;她名叫安多纳德[57],勃莱斯地方出身,亲属都在乡下过着苦日子,她自己也是一贫如洗。她和那些做了奶妈,接着又做保姆的人一样,对奶过的孩子非常疼爱。除了这盲目的母爱以外,她还对主人赤胆忠心。一旦知道了医生的用意,她就偷偷的学会烹调,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手脚利落,竭力适应老人家的习惯。她对家具,屋子,都细心照料,做事不怕辛苦。医生非但不愿意让自己的私生活透露出去,还不要承继人知道他的银钱出入。所以从他搬来第二年起,家中只雇着一个蒲奚伐女人,她的机密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他拿节省开支这个大题目,遮盖他真正的用意。他甚至变得吝啬了,教那些承继人看了非常高兴。蒲奚伐女人不用什么巴结奉承的手段,只靠着忠心和不跟外人来往的习惯,在四十五岁上,正当这幕戏开场的时候,做了医生和女孩子的管家,事无大小都由她主持,总之她是个心腹佣人。大家叫她做蒲奚伐女人,觉得她的品貌跟她的名字安多纳德太不相称;原来一个人的名字也得跟长相调和的 。
对于日常开支,夏伯龙神甫跟女佣人比高勃萨克[55] 还要计较得厉害,假定这赫赫有名的犹太人也雇着老妈子的话。好心的教士,逢到穷人告急而自己囊无分文的时候,往往把鞋子上和短裤裤脚上的银搭扣卖掉。镇上一般虔诚的妇女看他走出教堂,把短裤脚管的带子拴在钮孔内,便赶紧到纳摩的首饰商那儿,赎出搭扣送回去,还埋怨他几句。他从来不添内外衣服,只要穿到不能再穿为止。到处都是补丁的内衣,贴在肉上好似马鬃做的苦行衫[56] 。包当丢埃太太或是别的信女,只能跟他的女管家讲妥,等他睡觉的时候把旧衣服拿掉,换上新的,而神甫还不一定就会发觉。菜盘是锡的,刀叉是熟铁的。逢到什么节日,县级的本堂神甫照例要请四乡的教士吃饭,那他只能向不信上帝的医生去借用桌布和银器。
夏伯龙神甫六十岁,头发已经全白,一则他对别人的苦难感受太深,二则大革命中的许多事变也把他折磨得厉害。两次拒绝宣誓,两次入狱,像他自己说的,做过两次“主啊,我把灵魂交在你手里”的祈祷。他中等身材,不肥不瘦,脸色苍白,皱痕很多,肉都瘪下去了;首先惹人注目的是眉宇之间那股恬静的气息,五官清秀,脸庞四周好像还围着一圈光。一个童贞的人,脸上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辉。不规则形的面孔,天庭宽广;棕色眼睛的瞳子非常锐利,使整个相貌都很生动。眼神温柔而兼威严,特别有股力量。眼睛高头的拱骨像两个弯窿,长着一大簇花白眉毛,并不可怕。牙齿掉了很多,嘴的模样变了,腮帮瘪下去了;但这副衰老的容貌不无风韵,和蔼可亲的皱裥好像在向人微笑。他虽没有痛风症,一双脚却是娇弱得很,步履艰难,终年得穿着奥莱昂小牛皮鞋。他认为时行的长裤对教士不大得体,始终穿着扎脚短裤,下面套着女管家编织的黑色长统粗羊毛袜。出门从来不着长袍,只穿一件棕色大氅,头戴三角帽,那是在最凶险的日子都很勇敢的戴着的。这心地高尚,色相庄严的老人,凭着一尘不染的灵魂和恬淡的胸怀,风采越来越美了。他对于本书中的人物和事故都有很大的影响,所以我们开头先得弄清楚他的威望是怎么来的。
在当地住惯以后,老人按照一般内地情形把生活安排好了,什么事都有了习惯。为了于絮尔,他早上绝不见客,也从不请人吃饭;朋友们可以在傍晚六点左右到他家里来,留到半夜。先来的在客厅里看着放在桌上的报纸,等后来的几个,有时医生在外边散步,他们就到半路上去接他。这些清静的习惯不但对老年人有益,而且也是深于世故的人极聪明极有远见的打算,免得承继人常常疑神疑鬼,也免得小镇上有什么闲言闲语,扰乱他的清静。舆论的专横是法国的祸害之一,快要霸占一切,把一国变成一省了;米诺莱可绝对不愿意对这个使性的女神低头。等到孩子一断奶,能走了,他就把侄媳妇米诺莱–勒佛罗太太荐来的厨娘歇掉,因为发现她把家里的事都去报告车行的老板娘。
医生的吝啬不是一句空话,但是有目标的。从一八一七年起,他退掉两份报纸,所有的期刊也不再续订。据纳摩镇上每个人所能估计的,他一年的开支绝不超过一千八百法郎。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他几乎用不着添置内衣,外衣或靴子。每隔六个月,他上巴黎去一次,那准是去收取和调度资金的。前后一十五年,他一句也没提到有关银钱出入的话。他对篷葛朗的信任也是很晚的事:直到一八三○年革命以后,才把计划告诉法官。关于医生的事,当地的布尔乔亚和他的承继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些。至于政治,他绝不过问,因为他的房产每年只付一百法郎捐税[58] ;不论是进步党的还是保王党的募捐,他都拒绝。谁都知道他讨厌教会,主张自然神教[59] :这两点使他不喜欢任何宣传;侄孙但羡来介绍一个推销员来兜售《曼里埃神甫》[60]和福阿将军的《演讲集》,被他挥诸门外 。以这种行动来表示他头脑开明,纳摩的进步分子认为是不可解的。
医生的三个旁系亲属承继人,米诺莱–勒佛罗夫妇,小一辈的玛尚–勒佛罗夫妇,克莱弥埃–克莱弥埃夫妇,——以后我们一律简称为克莱弥埃,玛尚,米诺莱;同姓之间的区别只有在迦蒂南地区才需要;——这三份人家事情太忙,没工夫另组小集团,只能采用小镇上一般的方式见面。车行老板每逢儿子的生日一定大开筵席,狂欢节和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又必举行跳舞会,把镇上所有的布尔乔亚都请去。稽征员一年也请两次客,会会亲友。治安裁判所的书记声明他太穷了,没力量这样摆阔;他苦熬苦省的住在大街中段,还把底下一层分租给姊妹,这姊妹也靠了医生的力量当着邮局主任。但这三位承继人和他们的妻子,终年都在外边见面,不是在散步的时候,就是早晨在菜市上,不在自己的屋门口,便在星期日弥撒祭完毕以后的广场上,就像我们现在描写的那个时间,总而言之是无日不见的。三年来,医生的高年,吝啬,家私,使大家纷纷提到他的遗产,不是明言,便是暗示;那些话慢慢传开去,使那般承继人和医生一样的出名。最近六个月中间,承继人的朋友和街坊,没有一个星期不带着暗中羡慕的心理和他们提到一朝老头儿眼睛闭了,银箱开了的时候这一类的话。
再讲一桩小故事,这个内心的写照就完全了。偶尔有些乡下人,当然是一般坏东西,自称被人逼得无路可走了,或是假装被人逼着,去赚取夏伯龙神甫的同情。他们还哄骗自己的妻子,让她们真的以为住的屋子,养的母牛,都要被人拿走了,哭哭啼啼的去央求好心的神甫;神甫替他们凑足了七八百法郎,乡下人却拿去买进一小块田。有些虔诚的教徒和教会里的董事,把骗局向夏伯龙拆穿了,要他事先问问他们,免得受贪心的人蒙蔽;他回答说:“他们为了要一小块地,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坏事来的;防止坏事不就是做了件好事吗?”
克莱弥埃道:“我吗,我要买一个交易所经纪人的缺。”
了不起的是,那些关于文学科学的知识并没使他的心肠和聪明的头脑受到一点儿坏影响。这样一个人物,或许读者也喜欢有幅速写罢。
世界上颇有些人,像他一样的和善,耐性,一辈子心头藏着隐痛,嘴角上挂着温柔而又苦闷的笑容;为了心高气傲,为了瞧不起世俗,或许也为了报复,至死不让人家猜到谜底,只把上帝当作心腹,向上帝求安慰。姚第是跟老医生同样到纳摩来终老的,在镇上只和两个人来往:一个是对教区的居民有求必应的本堂神甫,一个是晚上九点就睡觉的包当丢埃太太。姚第临了也支持不住,只能提早上床,虽则到了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因为这缘故,一朝遇到一个见过同样人物,讲同样语言,可以交换思想而且睡得迟的人,对于医生和上尉都是运气。姚第,夏伯龙,米诺莱,三个人第一次消磨了一个黄昏,都觉得愉快之极,从此一到晚上九点,小于絮尔睡了觉,老人空闲了,军人和教士就来坐到半夜或一点。
不久这三重奏变成四重奏。治安法官心中一动,感觉到那一类晚会的乐趣,也来想法亲近医生了。他阅世很深,凡是教士,医生,军人,靠超度灵魂、治疗疾病、教育青年、培养成功的那种宽容,那些知识,那些见闻,那种机智,那种谈笑风生的才具,法官是靠办案子得来的。篷葛朗担任纳摩治安法官以前,在墨仑做过十年诉讼代理人,还亲自出庭辩护;因为没有律师的地方,诉讼代理人照例是兼带辩护的。他四十五岁上死了太太,觉得自己还精力充沛,闲着无聊;恰好纳摩的治安法官在医生搬来的前几个月出缺了,便去申请这个职位。司法部长能找到一些办案子的老手,尤其是家道小康的人,充任这一级很重要的司法官,总是很高兴的。篷葛朗尽着一千五百法郎薪水在纳摩过着简单的生活,把原有的积蓄花在儿子身上;儿子在巴黎念法律,同时在有名的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手下实习。篷葛朗老头颇像一个退休的师长:脸色的苍白不是天生的,而是事务的繁忙,人生的失意,厌弃世情的心理留下的烙印;皱痕之多是由于思索,也由于常常皱眉蹙额所致,这原是一般不便畅所欲言的人惯有的表情。但他往往笑容可掬:凡是一会儿无所不信,一会儿无所不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以为奇,把为了利害关系而变得深不可测的心思看到雪亮的人,都有这副笑容。不是白而是褪色的头发,波浪似的紧贴在头上;脑门的长相一望而知是个聪明人,黄黄的皮色跟稀少的细头发很调和。又窄又短的脸盘,加上又短又尖的鼻子,使他的相貌格外像狐狸。唾沫从他那张和健谈的人一样阔大的嘴里喷出来,往四下里乱飞,古鄙挖苦他说:“听他的话,非撑把伞不可。”又说:“他念判决书就跟下雨一样。”他戴着眼镜的时候,目光好像很狡猾;不戴的时候,一双近视眼呆呆的毫无生气。虽然性情快活,兴致极好,但他举动之间过于流露出自命不凡的气概。一双手几乎老插在裤袋里,只有为了扶正眼镜才抽出来,而那一下的手势又有似乎嘲弄的意味,表示要来一句妙语了,或是说出驳倒众人的论据了。他的一举一动,多言多语,无心的卖弄,都显出他是内地的诉讼代理人出身;但这些小小的缺点只是表面的,而且是有补偿的,因为他靠着后天的修养,人很随和,那在严格的道学家说来,是优秀人士应有的度量。固然,他神气有点像狐狸,事实上大家也认为他非常狡猾而不至于不老实。但一般有先见之明而不受哄骗的人,不是都被称为狡猾的吗?这位法官喜欢打韦斯脱,那是上尉与医生都能玩,而神甫很快就学会的牌戏。
一个说:“大概他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方吧。”
一个回答:“他准是跟魔鬼订了合同。”
“那我们才称心如意啦。”
“要不轮到你承继,也轮到你的孩子们,除非这小于絮尔……”
“我的银器倒是修了正果啦。”医生说。
“啊,你,难道你也有过夭折的儿女吗?”
“哼!米诺莱的那个儿子,多大家私也不经他花!”
“可恨那个本堂神甫和他招留的那个小丫头,把他包围了,教咱们对他一筹莫展。”
“十万给米诺莱,十万给女孩子,咱们俩每人三十万:这样才算公道。”
“你估计医生有多少财产?”书记问稽征员。
“他应该多照顾咱们俩才对,胖子米诺莱有的是家当。”
“他不会全部给她的。”
“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放心,他总不会把财产捐给教会的。”
“一年积一万二,十二年就是十四万四,复利至少也有十万。何况他听着巴黎公证人的主意,进进出出,一定赚得很多;到一八二二年为止,他的钱准是买了八厘起息到七厘半起息的公债;老人现在手头调度的总有四十万上下,而那笔利息一万四的资本还没算进,那是五厘起息的公债,市价已经涨到一百十六法郎了。倘若他马上死掉,不偏袒于絮尔,那么除了屋子和家具,可以留给我们七八十万。”
现在读者不难懂得,为什么那些承继人看见老叔去望弥撒就那样恐慌了。一个人绝不会笨到利益受了损害都看不出来。乡下人的聪明,是跟外交家的一样靠利害关系培养成功的;在这方面,外表最愚蠢的人也许倒是最厉害的。所以即使最迟钝的承继人,脑子里也会像照着火炬一般的通明雪亮,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小于絮尔有力量把她的保护人带进教会,一定也会把遗产弄到手的。”车行老板把儿子信中那句吞吞吐吐的话忘了,立刻奔往广场;倘若医生果真上教堂去望弥撒,老板就得损失二十五万法郎。不能否认,那些承继人的恐惧是和最强最正当的社会心理,家庭的利益,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