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落人大海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赶快从轮船旁边游开,以免被螺旋桨打伤,或者发生别的危险。他知道是谁使他陷入绝境。他很会游泳,两只手轻轻摆动着,便足以保持身体漂浮在水面。他心里十分懊悔,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地遭了茹可夫的暗算。
他在水面上漂浮了一阵子,眼巴巴地看着轮船渐渐远去,灯光在海浪间慢慢消失。他连想也没想到应该呼救。他这一辈子从来没减过“救命”,所以,紧急关头想不到这一点也就不足为奇了。他总是靠自己的勇取和机智战胜困难。再说,除了卡拉活着的时候,在他危难之际向他伸出援救之手外,谁也不会帮助他。就这样,等他想起呼救,已经为时太晚了。
泰山明白,遇船得救的可能性恐怕连十万分之一也没有,而游到陆地的希望就更渺茫了。因此他决定,在不放弃这两种可能性的同时,朝海岸线的方向慢慢游去。他乘坐的轮船离大陆也许比他估计得还要近一些。
他很轻松地划着水,发达的肌肉距离疲劳还早看呢!他朝星光指引的方向,向东游着。后来发现脚上的鞋子挺重,游起来碍事,便干脆脱掉。他又脱了裤子。要不是口袋里装着那份重要的情报,本想连上衣也一起脱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十分惊讶地发现,那份情报早就没影了。
现在他才明白。茹可夫之所以把他推进大海,并不单单为了报仇,这个俄国佬还为了把在布沙达被他抢走的那份情报再夺回来。人猿泰山小声咒骂着,脱掉外套和衬衫,让它们一起沉入大西洋。又过了一会儿,他把贴身的衣服都脱了个精光,自由自在地向东游去。
第一缕晨光隐没了天上的星星。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样黑漆漆的东西在海面上矗立着。泰山用力向前游去,发现原来是一艘大船的残骸,波浪不停地拍击着船底。泰山爬上破船,准备等到天色大亮再行定夺。他并不想呆在这儿又饿又渴地等死。如果非死不可,他也情愿在为自己的生存的搏击中死去。
大海十分平静,那条破船轻轻地摇晃着,泰山不停地游泳,已经24个小时没有合眼.破船轻轻的摇动倒是一种慰藉。他蜡缩在滑溜溜的船板上,很快便进入梦乡。
上午,炽热的阳光把他照醒。他第一个感觉便是口渴,而且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可是,不一会儿,同时发现的两样东西使他惊喜之余把口干舌燥忘到了脑后。第一个发现是,这条大船的残骸旁边漂浮着一堆木板、桅杆之类的东西。在这堆东西中间,有一条救生用的小船,底儿朝天,上下跳荡着。第二个发现是,东边的水平线上,隐隐约约现出陆地的影子。
泰山一头扎到海水中,绕过大船的残骸,游到那条小船旁边。在清凉的海水里一浸,他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把小船拖到那条破船旁边,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搬上大船滑溜溜的船底。放好之后,仔细查看了一遍,发现小船完好无损,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小船放回到大海里,从大船的残骸上找了几根可以作浆的木板,便很快地向远方的海滩划去。
下午晚些时候,他已经离海岸很近了,看得清陆地上的景物,也分辨得出海岸线的轮廓。眼前似乎是一个礁石封锁的小港,小港的入口处正对船头。北边森林覆盖的山峦看起来十分眼熟。难道命运之神又把他带回到亲爱的丛林?等到小船驶入港湾,最后一缕疑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海岸上,原始森林的树荫下,矗立着他的小木屋!那座在他出生之前,父亲约翰·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亲手建造的小屋!
泰山两条肌肉发达的胳膊用力划着,小船飞快地向海岸驶去。船头刚刚触到金色的细沙,人猿泰山便一步跨上海滩,心儿因欢乐而激烈地跳动着。他四处张望,久已熟悉的景物又出现在眼前:木屋、海滩、小溪、莽丛,还有黑效勉、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无数羽毛华丽的鸟儿在空中飞翔,参天大树上垂下一条条盛开着艳丽鲜花的藤蔓,为丛林装饰着花彩。
人猿泰山又回到自己的丛林,他要让整个世界知道这个喜讯!于是,扬起年轻的头颅,又发出凶猛的、充满野性的呼喊。一刹间,死一样的寂寞笼罩了整个丛林。过了一会儿,林海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充满神秘色彩的应和。那是狮子努玛的吼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又隐隐约约传来一只巨猿可怕的吼叫。
泰山先跑到小溪旁边,痛痛快快喝了个够。然后向他的小屋走去。小屋的门还像他和迪阿诺特离开时那样关得严严实实,而且插着门闩。他拉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动过。桌子、床、父亲做的那个带栏杆的儿童床、书架和碗橱,仍然保持着22年来的老样子,保持着将近两年前他离开这里时的老样子。
眼前的情景便他得到一种慰藉,肚子却咕噜咕噜叫了起来。饥饿难忍,泰山马上去找食物。小屋里什么可吃的东西也没有,他也没有猎取野味的武器,只有一条绳子挂在墙上,而且是一条断了又接、接了又断的绳子。几年前,他因为又搓了一条新绳子,这一条就挂在那儿不用了。泰山真希望自己能有把刀,不过不要紧,明天太阳落山以前,他就能弄到刀、长矛、弓和箭——这条绳子会帮他搞到这一切,而且帮他弄到食物。于是他把绳子小心翼翼地盘好,搭在肩上,走出小屋,关上房门。
离小木屋不远,便是密密的丛林。人猿泰山一头钻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搜索着——他又一次变成一只猎取食物的野兽。他先在树底下呆了一会儿,因为没有发现附近有猎物的踪迹,便飞身跃上大树。他从一棵大树荡到另一棵大树,旧日生活的欢乐一起掠过心头。那种愚蠢的懊恼、无谓的伤心都在瞬息间化作过往云烟。现在,他才是在生活!他才享受了作为一个自由人的幸福与欢乐!当这浩渺无际的丛林又赐给他安逸与解放时,谁还想再回到文明人那令人窒息的、邪恶的城市!不,他可不愿意回去。
天还亮着的时候,泰山来到丛林中一条小河旁边。这儿可以涉水而过,多少年来,丛林中的野兽都来这儿喝水。夜晚,狮子经常潜伏在稠密的灌木丛里,等待来喝水的羚羊和公鹿。此刻,黑熊霍塔来喝水,人猿泰山来觅食——因为他早已腹内空空。
他蹲在小路上方一根不太高的树枝上,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这时,暮色渐浓,他听见河岸旁稠密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牺牺嗦嗦走动的声音和一个庞大的身躯擦在茅草和藤蔓上的响声。除了泰山,谁也不会听见这响声。而且泰山不但能听见,还分辨出这是雄狮努玛走动的声音。它跟他一样也是来寻找食物的。泰山嘴角现出一丝微笑。
不一会儿,他又听见一个动物沿着小路向喝水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的声音。眨眼间,它已经走到眼前——是一只黑熊。这可是美味佳肴、泰山馋得嘴里直流口水。雄狮努玛藏身的丛林一动不动,这是不祥之兆。黑熊从泰山蹲在上面的那根树枝下走了过去。再往前走几步,就走进努玛的利爪所及的范围之内了。泰山想象得出老努玛的眼睛闪闪发光;想象得出它正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出可怕的咆哮,一下子镇住它的猎物,然后猛扑过去,可怕的燎牙咬碎那吓酥了的骨头。
可是就在努玛弓起身子准备办过去的时候,一条绳子从旁边一根不太高的树枝上蜿蜒而下。绳套不偏不倚正好套在黑熊的脖子上。黑熊吓得尖叫一声,雄狮努玛看到就要到手的猎物被拖回到小路上。等它扑过去,黑熊已经被吊到半空中。大树的枝叶间露出一张对他肆意嘲笑的脸。
努玛大吼一声,泰山蹲在树上尽情地奚落它。它又气又饿,绕着那棵大构走过来走过去。过了一会儿停下来,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直立起来,向树上的敌人猛冲,锋利的爪于抓着树干,扯下一块块树皮,露出自森森的木头。
这时,泰山已经把拼命挣扎的黑熊吊到他旁边那根粗树枝上,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掐住它那已经被套索勒紧的脖子。人猿泰山没有刀,但是造物主赋予他从黑熊颤动的肚子上切割食物的“工具”——他龇开亮光闪闪的牙齿,撕扯着鲜美的熊肉。盛怒的狮子仰起脑袋望着到嘴的肥肉被别人狼吞虎咽。
泰山填饱肚皮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这肉简直太鲜美了!其实他一直不太习惯文明人吃的那种煮熟了的肉。在他那野蛮人的心底,一直充满着对刚杀了的猎物热乎乎的鲜肉和殷红的热血的渴望。
他用树叶擦了擦沾满鲜血的手,把吃剩的熊肉往肩上一扛,穿过树林的“中层通道”,向小屋攀援而去。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印度洋上,珍妮·波特和威廉·塞西尔·克莱顿刚刚在“阿丽丝”号上,用过丰盛的晚餐,从餐桌旁边站了起来。
狮子努玛在下面走着。人猿泰山偶尔低头向林地里张望时,看见那双邪恶的眼睛闪着绿光,在黑暗中紧紧地跟随着他。现在,努玛已经不再咆哮了,它像一只硕大无朋的山猫的影子,鬼鬼祟祟地在树木间走着。但是它迈出的每一步都逃不脱人猿泰山听觉灵敏的耳朵。
泰山在心里捉摸,这头狮子是不是想一直跟到他的小屋。他当然不希望这样,因为这将意味着他得蟋缩在一根树杈上过夜。他可情愿在小木屋那张铺着枯草的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觉。不过万不得已,他也知道在哪棵树上,才能找到最舒服的树权,躺上去安安稳稳地睡觉。以前,不知有多少次他被狮子或者豹子跟踪无法回家,就蟋缩在那棵大树上过夜,直到太阳升起,或者那家伙改变主意,仓皇而去。
不过,不一会儿,努玛就不想继续跟踪了。它发出一阵阵吓人的嗷叫和呻吟,怒气冲冲地掉过头去寻找到的更容易捕获的猎物,填自己的肚子去了。泰山平平安安回到他的小屋,在那堆曾经是一张舒服的草铺,现在却已是发霉的烂草上躺了下来。就这样,约翰·泰山先生轻而易举地剥掉了那层命运后加给他的文明的外衣,像一头“肉足饭饱”的野兽,心满意足地进入甜蜜的梦乡。然而,倘若当年珍妮·波特接受了他的爱情,他就会永远过另外一种生活,恐怕连想到这种野蛮的存在都会感到厌恶。
泰山在大海里漂流了一天一夜,特别疲劳,再加上将近两年没有像昨天那样奔突攀援,越发筋疲力竭,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醒来之后,他先跑到小溪旁边喝水,又跳进大海足足游了15分钟。然后回到小屋吃早餐——熊肉。吃饱之后,把剩下的肉埋到小屋外面松软的沙土里,准备晚上受用。
他又拿上绳子,钻进丛林。这回他要捕捉一个“高等”猎物——人。尽管,他认为丛林中许多动物的品质要远比他所捕捉的人高尚得多,但他得承认,人毕竟属于“高等”之列。今天,泰山的任务是搞武器。他不知道在法国水兵为替迪阿诺特报仇而大肆讨伐,屠杀了所有黑人武士之后,木本加部落里的妇女和儿童还在不在先前那个村子里了。他希望他能在那儿找到幸存的武士。否则,他不知道他得走多远,才能找到别的村庄。
人猿泰山在树林里飞快地攀援,大约中午时分,便来到木本加的村庄。但是他非常失望,先前的大蕉地又树木丛生,茅草盖顶的棚屋早已倒塌,成了一片废墟,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影。他在废墟上搜寻了半个小时,希望找到一件武器,但是一无所获。于是他只好沿着那条从东南面流过来的小河继续搜索。他知道,靠近水源的地方,一般比较容易找到士著居民的部落。
他边走边按照卡拉教给他的方法寻找食物。翻起腐烂了的圆木,寻找可口的昆虫,爬到大树枝头“掠夺”鸟巢,或者像猫一样朝一只野兔猛扑过去。他还吃别的东西,但总的原则是,越省事儿越好——泰山又成了一只猿,又成了卡拉把他培养成的那个凶猛、勇敢的类人猿。一生中的前20年,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有时候他会想起,此时此刻也许某位一尘不染的朋友像自己几个月前那样,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巴黎某家俱乐部,这时他会突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一阵微风向他那训练有素的鼻子吹来新的猎物或是凶恶的敌人的气味。
这天夜里,他在远离小屋的一株参天古树的树杈上安安稳稳地睡着。晚风吹过,他跟大树一起,在一百英尺的高空轻轻摇晃。他已经快快活活地用过晚餐,这一次吃的是鹿肉。这只鹿也是在那疾如闪电的套索下丧命的。
第二天一早,泰山沿着小河继续跋涉。他整整走了三天,最后走到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的一个地方。这地方高一点的山包上树木比较稀疏,远处是一座座巍峨的高山,山下是宽阔的平原。在那一片片开阔地,奔跑着数不清的羚羊,和大群大群的斑马。泰山被这景色迷住了。他要对这个刚发现的“新大陆”做一次长时间的造访。
第四天早晨,一种淡淡的气味在他的鼻翼间流动。他吃了一惊,虽然离得很远,已经闻出这是人的气味。人猿泰山非常高兴,立刻调动起所有感觉器官的“积极性”,顶着风,朝猎物走过来的方向,轻手轻脚地、飞快地攀援而去。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黑人武士正悄无声息地在树林里穿行。
泰山紧紧跟着他的猎物,想到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下手。就在他这样偷偷摸摸跟着这个还蒙在鼓里的黑人时,一个新的想法浮现在泰山脑际。这种想法显然是文明社会赋予他的。他想,文明人很少在没有原因的情况下滥杀无辜。自己想得到这个人的武器和服饰,这也可以说是一个理由。可仅仅为了这个理由,就有权利要他的命吗?
他越想越觉得像杀死狮子或者杀死黑熊一样也杀死这个黑人是一件十分错误的事情。就这样,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该怎么办的时候,一片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那头是一座用栅栏围起来的村庄,村庄里是一座座蜂房似的茅屋。
黑人武士刚走出树林,泰山突然看见有一头狮子正穿过树人间杂乱的草丛,偷偷地跟在他身后。泰山一意识到这个黑人的生命正处于危险之中,先前那种把他当作自己的猎物的态度便马上发生了变化。现在这个黑人是被一个共同的敌人威胁着的同胞。
狮子努玛弓着身子准备向黑人猛扑过去,已经再没有时间权衡利弊,算计得失了。然后,几乎同时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狮子从草丛中猛地向黑人扑过去,泰山大喊一声发出警告,黑人回转身正好看见一条草绳如飞舞的长蛇从空中落下,绳套不偏小倚正好套中努玛的脖颈,猛扑的雄狮在半空中猝然停下。
人猿泰山因为急于套住这只向黑人猛扑过去的巨兽,没来得及防备它被套住以后,绳子产生的巨大拉力和震动。因此,尽管努玛被半道拉住,没能伸出利爪抓破黑人的皮肉,巨大的拉力却使泰山失去了平衡。他从大树上滚下来,跌在离那头盛怒的雄狮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努玛像一道闪电,猛地掉转头,向这个新出现的敌手扑过来。人猿泰山赤手空拳,这一瞬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死亡。是那个黑人救了他。这位武士马上意识到,危难之际,是这个陌生的白人救了他的性命。他也看到,除非出现奇迹,他的“保护人”很难逃脱努玛锋利、凶残的黄牙。
黑人猛地将紧握长矛的手臂向身后甩去,结实的肌肉在闪亮的黑皮肤下高高隆起。他用尽平生的力气把长矛向雄狮努玛扔了过去。锋利的、金属包头的长矛正中目标,从努玛的右腹股沟,一直刺到左肩。巨兽又疼又气,可怕地怒吼着,掉转头又向黑人扑过去。可是它跑出十来步,便又被绳子勒住,只得再回转身袭击泰山。这时,它又感到一阵剧痛,一支带钩的毒前,足足将一半的长度射进它颤动着的皮肉之中。于是,雄狮努玛不再左右奔突。这当儿,泰山已经绕着那棵大树跑了两圈,把绳子紧紧拴在树干上。
黑人看出泰山的用意,例着嘴笑了。但是泰山心里明白,必然赶快结果努玛,否则它一旦用锋利的牙齿咬断那根并不很粗的绳索,后果不堪设想。他几步跳到黑人身边,从他的刀鞘里拔出一把细长的猎刀。然后,打手势让黑人继续向那头巨兽射箭,他握着刀向它一步一步逼近。就这样,黑人在那边戏弄那头狮子,泰山从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努玛发了疯似的怒吼着、咆哮着、痛苦地呻吟着。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一会儿向泰山扑过去,一会儿向黑人扑过去,然而只能是白费力气。
后来,机灵的人猿泰山瞅准机会,飞身跃起,骑到努玛的脊背上,一条粗壮的胳膊紧紧勒住雄狮黄褐色的脖颈,另一只大手举起黑人的猎刀直刺它的心脏。然后,泰山站起身来,黑人和白人隔着那头被他们杀死的巨兽的尸体,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黑人打了一个表示友好的手势,人猿泰山也十分友好地表示了他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