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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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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更重要的是,他渐渐明白了他是在军队中过日子,他也更明白了,以前二十二年完全白活了以后的日子,连长只不过是开始,要爬上去的地方,还高不可攀,唯一的梯阶,就是要打仗,打胜仗。

  张旅长在失败了一次之后,又招募了不少新兵,不久,又打仗了。那是朱唯白第一次上战场,他甚么也不想,只想到一点:中了枪死,给大炮轰死,那至少是热的,比冻死好得多了!

  双方才一接触,他也忘了自己是连长,亡命地呼叫着,就向前冲了过去,他那一连人,跟着个个像疯了一样冲向前,整个队形,完全叫朱唯白那一连打乱了,站在高地上观战的张旅长,眼看自己的部队中,忽然突出了一支人来,向前疯也似地冲着,打乱了他早就拟好的作战计划,怒得额上的青筋,根根绽了起来。

  张旅长嘶叫着:“参谋长,那是谁带的队?”

  参谋长正用望远镜在观看着,也看得心惊肉跳,一听得司令官问,忙道:“好像,好像是朱唯白!”

  张旅长连声叫道:“枪毙,枪毙,枪毙!”

  可是,当他叫到不知第几声“枪毙”之际,他住口不再叫下去了!

  朱唯白亡命向前冲,打乱了自己部队的队形,可是当他带着的那一连,在向前冲的过程中,有一半在敌人的枪火下倒下来,另一半冲进了敌人的队伍中之际,敌人的队形,更叫彻底地打乱了!

  张旅长的部队,在后面掩过来,敌人的队伍,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中,溃不成军,看得张旅长和参谋部的军官,目定口呆。

  朱唯白带着人疾冲,冲过了敌人的队伍,他还在向前冲着,直到冲上了一个高地,他才停了下来,望着在他前面十几个高举双手的人,他有点发怔。

  他回头看去,跟着他上来的,有三十多人,再往远处看,杀声震天,再向那十几个人望去,那十几个人都穿着军服,军服虽然和他的不一样,可是阶级的徽章,他还是认得出来的。

  他认出,有一个高举双手的人是将军,他陡地走过去,立正,行了一个敬礼,大声道:“报告将军,我是第四连连长朱唯白!”

  那位将军长叹一声,放下手来,朱唯白当时绝想不到,他已直冲到敌军的司令部,将司令部的长官,全部俘虏了过来,而当时他那一句话,全然是因为他见到了一位将军,而心中有点害怕,才讲了出来的,他更想不到,这一句话,在军队里广泛地流传了开去,他,朱唯白,变成了一个人人钦仰的英雄人物,连那位将军,也由衷地表示对他的佩服!

  那将军讲的话,当时朱唯白还听不很懂,但是他却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心中。

  那是张旅长带着人,也冲了上来之后,那将军走过去,带着苦涩的神情,向张旅长道:“昂公,你麾下的一个连长,已有这样神勇,我服输了!”

  张旅长回过头来,手按在朱唯白的肩上,朱唯白将身子挺得笔直,张旅长也完全忘了要将朱唯白枪毙的事了,收拾战场,张旅长巡视士兵,收编敌军,检点物资,朱唯白一直跟在张旅长的身边,而张旅长的手,也一直搭在朱唯白的肩上。

  这一次胜仗,张旅长占据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骑着高头大马进城之际,朱唯白已经是张旅长直辖的特务营营长了,那种滋味,朱唯白想起来就不容易忘记,虽然他那次冲锋,一连两百多人,只剩下了三十个。谁会记得那一百七十多个中枪倒下的人?人家记得的是朱唯白,张旅长亲口许他为“军中第一勇将”的朱营长。

  特务营驻在司令部,负责保卫张旅长和司令部的长官,司令部设在县政府衙门,县长得每天打躬作揖,在朱唯白的面前走过去。

  张旅长和司令部的官员,在策划新的战役,有时,朱唯白会随侍在侧,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在城中享受着他能享受的一切。

  他喜欢女人,那个叫他按倒在干草堆上的女人,再想起来,简直令人要呕吐,现在,绕着他领子的,是雪白丰腴的手臂,靠着他嗲声嗲气的,是吐气如兰的红唇,他不必开口,美女就在他周围打着转。

  他也喜欢钱,钱不必自己去找,自然有人,叩着头替他送来,还只怕他不要。

  朱唯白在梦里也会笑出来,这才像是一个人所过的日子,他一沉脸,在他身边的人就跟着不出声,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在笑甚么,但是他身边的人,就像是知道他在笑甚么一样,会跟着笑起来。

  朱唯白在县城住了一个月,直到又要打仗。那一仗,可以说是朱唯白决定的。

  开作战会议的时候,朱唯白侍立在张旅长的身后,桌上摊着巨大的军事地图,一个参谋,指着地图,手指不断在划着,所说的话,朱唯白连一半也听不懂,甚么迂回侧攻,甚么两翼互进,可是朱唯白却越听越不对头,那参谋放弃了最简单的方法不用,而在拚命绕弯子,他陡地踏前一步,用力拨开了那参谋的手。

  朱唯白这突如其来的行动,令得人人都吓了一跳,张旅长也怔了一怔,喝道:“你干甚么?”

  朱唯白身子挺直,行了一个敬礼,道:“报告旅长,这场仗,只要带人,从这里冲过去就行了!”

  他一面说,一面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直线,那是刚才那参谋划来划去,未曾划到过,也是最直捷,最短的一条线。

  所有的人都望着朱唯白,朱唯白也发怔着。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有甚么不对,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做了一件傻事,因为所有人望着他的那种目光,只有望着傻子的时候才有。

  朱唯白觉得全身发热,他抓下了军帽,他的头顶上在冒汗,汗水汇集得多了,使他头上稀疏的头发,又连在一起,看来的确像是一条猪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