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拿巴的出生与童年
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确认波拿巴的真正姓氏是布奥拿巴。从意大利历次战役,直到他三十三岁,他都是这样签名的。以后他把这个名字换成了法语,签名时只写波拿巴:我保留了他给自己取的并刻在他坚不可摧的塑像脚下的名字。
波拿巴是否给自己少报了一岁,以便使自己成为法国人,也就是说,使出生日期晚于科西嘉并入法兰西的日子?这个问题被埃卡尔先生以一种简短然而充实的方式作了彻底的探讨,大家可以读一读他的小册子。他得出结论:波拿巴生于一七六八年二月五日,而不是一七六九年八月十五日,虽说布里埃纳先生一直断定他是后面那个日期出生的。保守的参议院在一八一四年四月三日的声明中把拿破仑说成外国人,原因就在于此。
共和四年风月十九.日(一七九六年三月九日)波拿巴与玛丽—约瑟夫—罗兹?德?塔舍在巴黎第二区户籍簿上登记的结婚证书上写明,拿破仑?布奥拿巴于一七六八年二月五日生于阿雅克肖,他的由户政官员核发的出生证证实了这个日期。它与结婚证上的日期完全一致,那上面写明丈夫二十八岁。
拿破仑与约瑟芬登记结婚时,送到巴黎第二区区公所的出生证被一个副官在一八一○年年初收了回来,当时他正准备与约瑟芬离婚。杜克洛先生不敢抗拒皇上的命令,当即在波拿巴卷宗的一份材料上写道:波拿巴的出生证还给他本人了。由于要得很急,无法立即复制一份。约瑟芬的出生日期在结婚证上被篡改,被擦掉涂改过了,尽管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出最初的字迹。皇后逊位后四年,在杜伊勒利宫和圣赫勒拿岛,大家拿这件事开的玩笑仍是刻薄的,居心不良。
波拿巴的出生证在一八一○年被副官取走以后就不见了。大家多方寻找,却没有结果。
这是一些不容置疑的事实,因此我认为,根据这些事实,拿破仑是一七六八年二月五日于阿雅克肖出生的。然而我不能让自己对历史在接受这个日子时的为难视而不见。
波拿巴的兄长约瑟夫生于一七六八年一月五日,作为弟弟的拿破仑不可能与他同一年出生,除非约瑟夫的出生日期也被篡改了:这一点是可以想象的,因为拿破仑和约瑟芬的所有户籍证件都被怀疑是假的。尽管对其中有弊的猜疑合情合理,加尔维专区的区长德?勃蒙伯爵在其关于科西嘉岛的观察报告中还是肯定地说,阿雅克肖户籍登记簿上记得明明白白,拿破仑生于一七六九年八月十五日。最后,李布利先生①借给我的文件表明,波拿巴本人在没有任何理由希望自己年轻的时期,也认为自己生于一七六九年八月十五日。但是他初婚证件上的正式日期却永远留了下来,他的出生证也始终找不到了。
①李布利(Libri),佛罗伦萨人,入法国籍,法兰西科学院院士,后因盗书罪遭指控,卒于一八五○年。
无论如何,波拿巴改变出生日期并没得到任何好处:如果您把他的诞生日定在一七六九年八月十五日,那就不得不把他受孕的日期推到一七六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左右;而科西嘉岛是在一七六八年五月十五日签订的条约之后才被出让给法国的,而最后一批皮埃韦(科西嘉的边远地区)的归顺只是一七六九年六月十四日的事。按照最宽的计算,那时拿破仑在母亲肚子里才做了几天法国人。这样一来,如果他只是一个国籍不明的公民,那么他的血统就与众不同了:他的生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以属于任何时代,任何国家。
然而波拿巴倾向于选择意大利作为祖国。他憎恨法国人,直到法国人的勇敢给他建立了帝国他才改变态度。这种憎恶的表现在他年轻时写的东西里比比皆是。在拿破仑就自杀写的一则杂感里,可以读到这样一段话:“我的同胞们戴着锁链,战战兢兢地去亲吻一只压迫他们的手……法国佬,你们抢走我们珍爱的一切还不满足,还败坏我们的风俗。”
一七八九年拿破仑写给英国保利①的一封信已经被公开发表,信是这样开头的:“将军,我出生于祖国危难之时。三万法国佬在我们的海滨呕吐秽物,把自由的宝座浸泡在血海之中。我生下来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可憎的景象。”
①保利,科西嘉爱国者。
在另一封信中,拿破仑对科西嘉三级会议主任书记官古比卡先生说:
“要是法国重新崛起,我们这些不幸的科西嘉人会变得怎样?仍是那么卑贱,继续亲吻那只压迫我们的傲慢的手吗?继续看着天生属于我们的位置被那些出身卑微、行为丑恶、品性低劣的外国佬占据吗?”
最后,波拿巴写的第三封信的草稿,谈到了科西嘉人承认一七八九年国民议会的问题。它是这样开始的:诸位:
法国人是通过腥风血雨,才坐上了统治我们的宝座,他们还想通过腥风血雨来确保他们的征服。武士、法律界人士、金融家,都串通一气来压迫我们,来看不起我们,来让我们大口吞下耻辱的苦水。我们忍受他们的欺侮也够久了。但是,既然我们那时没有勇气来解放自己,我们就把这些永远忘记吧。现在,让他们回到被人鄙视的地步吧,他们罪该如此;或者至少让他们去自己国家骗取民众的信任吧:他们永远得不到我们的信任。
拿破仑对宗主国的成见并没有完全抹去:身居宝座,他似乎把我们忘记了,他只谈他自己,他的帝国,他的士兵,却几乎从来不提法国人;他有时脱口而出:“你们这些法国佬呵。”
皇帝在圣赫勒拿岛写的回忆录里,说到母亲突然阵痛发作,措手不及,就把他生在一块地毯上。那地毯上织着大幅图案,表现的是《伊利亚特》中的英雄故事。其实,哪怕是生在稻草堆里,他也照样会是现在这样。
我刚才提到他失而复得的文稿;一八二八年我在罗马当大使的时候,菲舍红衣主教让我参观了他的藏画和藏书,告诉我他有拿破仑年轻时的手稿。他并不把它们看得很珍贵,竟提出要拿给我看看。可是我不久离开了罗马,来不及细细查阅资料。拿破仑的母亲和菲舍红衣主教逝世之后,他们留下的许多东西就被分散了。装有拿破仑的论文的纸盒连同许多其他物品一起被带到里昂,落到了李布利先生手里。
李布利先生在一八四二年三月一日出版的《两世界评论》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详细介绍了菲舍红衣主教的文稿。后来,承他好意,把纸盒寄给了我。我查阅了其中的资料,扩充了从前写的回忆录中有关拿破仑的文章。不过我还是将互相矛盾的情报和反对意见留给更了解情况的人。
波拿巴的科西嘉岛
庞松在他的《科西嘉概貌》中写到了波拿巴一家居住的乡村房舍:
“沿着阿雅克肖海岸,朝桑吉尼埃尔岛的方向,出城走上大约三里路,就可见到两根石柱,那是一道朝向大路的门的残柱;进门往里走,可到一座破败的别墅,从前这是波拿巴太大同母异父的兄弟的住所。他就是拿破仑后来委任的菲舍红衣主教。在一座悬崖下面,稍稍露出一座小楼,入口几乎被一株茂密的无花果树堵死,这就是波拿巴住惯了的僻静之所。当学校放假,可以回家时,他就常来这里居住。”
拿破仑热爱家乡的感情属于正常。一七八八年,波拿巴在提及德?苏西先生时写了一句话,说“科西嘉永远是春天”;他得意的时候不谈故岛,甚至对这个岛有些厌恨,因为它让他想起一个过于狭小的摇篮①。但到了圣赫勒拿岛,他又记起了故乡:“在拿破仑看来,科西嘉有着千般魅力,他详细地述说它的主要风貌,述说它的地理构造的险峻雄奇。他说那里的一切都比别处好。没一样东西比别处差,就是泥土的气息也要比别处香:他闭上眼睛也可以嗅出来。他在任何别处都没有闻过那种气味。他回想自己年轻时的情形,想象着最初几次恋爱的光景,他仿佛回到少年时期,在那里的悬崖峭壁间奔跑,攀上高高的山峰,下到深深的谷底。”
①又有诞生地之意。
拿破仑在他的出生地发现了一个传奇。事情是从瓦尼娜开始的,她是被丈夫桑皮埃特罗杀死的。德?纳霍夫男爵,或者泰奥多尔国王在让人给自己戴上科西嘉的王冠后,出现在世界各处海滨,向英国、罗马教皇、土耳其苏丹、突尼斯贝伊①求助,而那些人却不知道应该帮谁。伏尔泰嘲笑了这件事,保利家两兄弟,雅辛特,尤其是帕斯卡尔,已经名扬全欧洲。布塔福奥柯②请让—雅克?卢梭为科西嘉立法,这位日内瓦的哲学家曾考虑去踏破阿尔卑斯山,把日内瓦挟在肋下带走的英雄家乡定居。“在欧洲,”卢梭写道,“还有一个国家能够立法:这便是科西嘉岛。这个国家勇敢的民众善于恢复并捍卫自己的自由。他们的英勇与顽强有资格得到某个智者的帮助,教会他们怎样保持自由。我有某种预感,有朝一日这个小岛会震撼欧洲。”
①奥斯曼帝国的高级官吏。
②布塔福奥柯(Buttafuoco,生卒年月不详),科西嘉争取独立的领袖之一。
波拿巴是在科西嘉的环境中受到哺育,在这所革命的小学中长大,一开始他给我们带来的不是平静或者年轻人的激情,而是已经打上政治激情烙印的思想。这一点使人改变对拿破仑的先入之见。
一个人出名以后,便有人为他编造出一些履历。照传记作家的说法,凡是生来命运不平凡的儿童,必定性情暴烈,喜欢吵闹,桀骜不驯,要么什么都学,要么什么都不学;他们往往也是忧郁的,不和伙伴们一起游戏,独自在一边想人非非,并且已经为威胁他们的名字所纠缠。喏,有一个热衷于研究拿破仑的人发掘出了他写给祖父母的一些便函,那些信极为平常(当然是用意大利文写的),我们不得不忍受这些幼稚的蠢话。对我们的未来作预测是没有意义的,时势把我们造就成什么人,我们就是什么人,一个孩子是快乐还是忧愁,是文静还是吵闹,显得有办事能力还是没有能力,都由他们自便吧,我们不要从中得出什么征兆。就拿一个十六岁的学生来说吧,不管你们把他说得多么聪明,他毕竟只有那个年纪,仍然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再说孩子终归少了最美的优雅表情:微笑。他发笑,可不会微笑。
因此,拿破仑那时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小男孩,并不比同龄孩子高明,也不比同龄孩子低劣。他说:“我只是个执拗的、事事好奇的孩子。”他喜欢毛莨,和柯龙比埃小姐一起吃樱桃。当他离开父母亲时,只会意大利语。蒂雷纳元帅所讲的语言①他几乎完全不懂。一如德国人萨克森元帅,意大利人波拿巴向来拼写不好一个法文词。亨利四世、路易十四和黎塞留元帅也不见得比他拼得正确。比起他来,他们更说不过去。拿破仑写字龙飞风舞,无法辨读,显然是为了掩饰他受教育时的粗心大意。他九岁离开科西嘉岛,八年以后才回来。在伯里埃内学校,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外表上,他都毫无超常之处。同学们拿他的姓名和家乡开玩笑。他对同学布里埃纳说:“我会尽一切可能,害你们法国人的。”一七八四年,在一份上呈国王的报告里,德?盖拉利奥先生肯定“年轻的波拿巴将是一名优秀海员”。这句话来历可疑,因为这份报告仅仅是在拿破仑视察布洛涅舰队时才被人找出来的。
①蒂雷纳是法国元帅,讲的是法语。
波拿巴一七八四年十月十四日从伯里埃内学校毕业,转进巴黎的军事学校学习。他的膳宿费用由国王支付。他为自己享受助学金而觉得苦恼。然而这份助学金还是给他保留了下来。证明便是从菲舍(也就是李布利先生)的纸盒里找到的收据样本:
我,签字人,确认从比埃库尔先生处收到二百法郎。此钱来自国王以巴黎学校校友身份设立的军校基金,是国王赐我的津贴。
费尔蒙—孔奈娜(德?阿布朗泰夫人)出嫁之前,先后在蒙彼利埃、图卢兹和巴黎居住,一直关注着她的老乡波拿巴。她写道:“今日当我从孔蒂沿河马路经过时,忍不住要望望房子左角四楼那个老虎窗。从前拿破仑每次来我父母家,都是住在那间房里。”
在新的军校,波拿巴并不讨人喜欢:他性情忧郁、好与人对着干,老师都不喜欢他;他什么都要指责,不讲一点情面。他给副校长写了—份备忘录,对在这里受的教育的缺陷提出批评:“迫使学生满足自己的需要,也就是说,少让他们开点小灶,让他们多吃点军需餐或类似的东西,让他们习惯自己捶打刷洗衣服,擦鞋子靴子,这样不是更有好处吗?”这正是他住到枫丹白露和圣日耳曼区以来命令部队做的事情。
这个性情暴烈的人离开了学校,被任命为拉费尔团的炮兵少尉。
从一七八四年到一七九三年是拿破仑从事文学活动的时期。从空间上讲这一段时间很短,从工作上讲这一段时间却很长。他随所属的炮兵部队在奥克索纳、多尔、瑟尔、里昂间移防,哪里一有风声就开往哪里,就像鸟儿被镜子招引,或者扑向媒鸟一样。波拿巴对科学院提出的问题十分关心,常常作出回答;他十分自信地与那些并不认识的权贵交往,他先把自己看成是与他们平等的人,然后成为他们的主子。他时而用借来的名字说话,时而又用不会暴露假名的名字落款。他给莱纳尔神甫①和内克先生②写信;就科西嘉的组织、圣弗洛朗、拉摩泰拉和阿雅克肖海湾的防卫计划,以及炮兵布阵方法给部长们呈寄备忘录。他的意见,人家听取的,不会多于米拉波在柏林写的有关俄罗斯与荷兰的计划。他钻研地理学。有人注意到,在谈到圣赫勒拿岛时,他只用了这两个字:“小岛。”他关心中国、印度、阿拉伯的事情。他研究历史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赫罗多托斯、斯特拉彭、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菲朗吉埃里、马布利、史密斯①的著作,批驳卢梭关于人类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的演说辞,他写道:“我不信这种说法;一点也不信。”吕西安?波拿巴说,他把拿破仑撰写的一部历史草稿誊抄了两份。这部手稿的一部分在菲舍红衣主教的纸盒里找到了:它在学术研究上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风格平平,瓦尼娜那一节大概被重写过。瓦尼娜被谋杀以后,亨利二世宫中那些大老爷就桑皮埃特罗说的一句话抵得上拿破仑的全部叙述:“桑皮埃特罗和他妻子闹不和,跟法国国王有什么关系?!”
①莱纳尔神甫(Raynal,一七一三年—一七九六年),法国历史学家与哲学家。
②内克(Necker,一七三二年—一八○四年),法国金融家、政治家。
①赫罗多托斯(Herodote,公元前四八四—前四二五),古希腊历史学家。斯特拉彭(Strabon,公元前五八?公元二一?),古希腊地理学家。狄奥多罗斯(Diodore,公元前九○—前二○),古希腊历史学家。菲朗吉埃里(Filangieri),不详。马布利(Mably,一七○九年—一七八五年),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史密斯(Smith,一七二三年—一七九○年),苏格兰哲学家、经济学家。
波拿巴在人生之初对自己的未来没有半点预感,仅仅是在上了梯子之后他才产生了往上爬的念头。不过当时他虽然没有渴望往上爬,却也并不愿意往下走。他的脚在一个地方站住之后,别人就休想叫他移开。有三本手稿(菲舍的纸盒)记录了他对索尔邦神学院和法国教会的自由所作的研究。还有与保利、莎利塞蒂,尤其是与最小兄弟会的修士,伯里埃内学校副校长杜普伊神甫的来往书信。杜普伊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信仰虔诚,经常给年轻的弟子一些忠告,并称拿破仑为“亲爱的朋友”。
在这些没有结果的研究中,波拿巴插进了一些想象的篇页;他谈论女人;写出了《蒙西的先知》、《科西嘉传奇》、一篇写英国的短篇小说《Essex伯爵》。他写有一些关于爱情的对话,虽然论说起爱情来有些轻蔑,却还是像个冒失鬼,给他喜欢的一个陌生女人写了一封情书。他对荣耀也不怎么在乎,只把对祖国的爱放在头等的地位。而这个祖国就是科西嘉。
在日内瓦,大家都可能看到写给一位书商的求购信:浪漫的少尉希望得到德?华伦夫人的回忆录。正如恺撒和腓特烈,拿破仑也是一位诗人:在两个意大利诗人中间,他喜欢阿里奥斯托胜过塔索;他从这位诗人的诗中发现了他未来各路统帅的肖像,以及一匹套了笼头供他在天空驰骋的骏马。下面这首短短的情诗,有人认为是波拿巴写给歌剧院演员圣于贝蒂夫人的。她在匹希尼的歌剧《迪东》中扮演迪东一角。从内容上看,这首诗可能是皇帝本人所写,而从形式上看,则出自一个比他更有学问的人之手:
罗马人,你们为一个辉煌的开端自豪,
来看看你的初生的帝国靠什么运气!
只因为迪东没有足够强烈的魅力,
来推迟情郎执意要作的潜逃。
假若另一个迪东已经名满当地
当上了迦太基的女王,
他便会抛弃众神,为她效力,
而你们的美丽国土仍是一片蛮荒。
似乎在那个时期波拿巴曾经企图自杀。成千上万的黄口小儿都着迷于自杀的念头,他们认为这是他们高人一等的证明。这份笔记手稿是在李布利先生转送的文稿里发现的:“在茫茫人海,我总是孤单一人,我回来是为了独自做梦,为了沉湎于深深的忧郁之中。今日我为什么而伤感?为死亡的念头……我要是活了六十岁,我会尊重同代人的偏见,会耐心地等待生命自然结束,可既然我已经开始感到痛苦,没有一点快乐,那么这种不会使我幸运的日子,何必又硬撑着过下去呢?”
这是在所有小说中都可读到的梦呓。这种念头的意思和表达方式在卢梭的作品中可以读到。波拿巴也许会加上他的风格的几句话,来篡改卢梭的原文。
下面是另一种方式的随笔,我一字不改,原文照录:
教育与血统不应该使君王们变得过于傲慢:请他们回忆在一个随意把他们从国王寝宫赶出来的人门口排队,竞相献媚邀宠的情形。
表格、证明以及其他与我现状有关的重要东西
请假的魔法
当您在休半年假①时,因为生病想请暑假,便可请城里内科或外科医生开一张证明,说明在指定的日期之前,您的身体不允许您回部队。您注意检查证明是否开在印花公文纸上,是否被审核人和军区长官盖章照准。
①旧时法国军队有些军官一年只当差六个月。
然后您就给陆军部打一份报告,方式和格式如下:
一七八七年四月二十一日于阿雅克肖
请假报告
王家炮兵部队拉费尔团
炮兵拉费尔团少尉请求德?赛居尔元帅大人准予休
拿破里约纳?德?布奥拿巴假五个半月,从五月十六日开始,以遵照医生证明恢复健康。由于我经济不宽裕,疗养又所费不小,因此请求大人恩准带薪休假。
布奥拿巴
然后把所有材料寄给团长转呈陆军部长或者国家拨款审核委员德?朗斯先生,或者转呈宫中军费拨款审核专员索吉耶先生。
这么多的细节来教唆人家作伪!我们以为看到皇帝正在致力于使扣押各个王国财产的行为合法化,使他书房堆满的不合法的文件合法化。
青年拿破仑的文笔是夸张的。他的文章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见解,只有一个精力旺盛的开路人清扫沙土的行动。看到这些早熟的作品,我想起了我年轻时的那些废纸,我的《历史论文集》,我的对开四千页,用线装订的《纳切兹人》手稿;但我在页边空白处没有画上一些“小房子”、一些“儿童图案”、一些“小学生的涂鸦”,像我们在波拿巴的草稿空白处所见到的那样。在我的青年时期,并没有可以给学习使用炮弹球做样板的纸弹球滚动。
因此,皇帝一生中有一个前台;伟大的拿破仑之前有一个陌生的波拿巴。波拿巴的思想先于他本人存在于世:它暗中搅得人世动荡不安。在一七八九年波拿巴崭露头角的时候,人们生出某种可怕的感觉,某种不安,只是人们没有意识到是什么。当地球面临灾难的时刻,人们才被姗姗来迟的震动提醒。人们生出恐惧,夜晚起来倾听地下的声音,两眼始终盯着天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天上会落下什么灾祸。
保利
一七八九年,保利①由于米拉波的一个提案,被人从英国召回法国。他被德?拉斐德侯爵引去见了路易十六,被任命为科西嘉的司法与军事长官。波拿巴是受保利保护的人,并且一直与他通信,会不会追随这位流亡者呢?人们推测会的。然而不久波拿巴就与保利闹翻了:我们最初的骚乱使老将军心灰意冷,便把科西嘉交给英国人,免得遭受国民公会的管辖。波拿巴在阿雅克肖的时候加入了一个雅各宾俱乐部,有些人另成立了一个俱乐部,与雅各宾俱乐部对着干,迫使拿破仑出逃。莱蒂齐亚夫人带着几个女儿躲到卡尔热兹的希腊殖民地避难,从那儿辗转到了马赛。一七九四年八月一日约瑟夫在马赛娶了一位富商的女儿克拉里小姐。一七九二年,陆军部长,名不见经传的拉雅尔暂时撤销拿破仑的职务,因为有一次检阅时他缺席。
①保利(Paoli,一七二五—一八○七),意大利政治家,曾领导科西嘉人民反抗热那亚的统治。一七六九年法国入侵科西嘉,他逃往伦敦。法国大革命期间再次回到科西嘉。
在一七九二年,人们发现波拿巴与布里埃纳在巴黎。失去了一切生活来源,他就去做生意。他声称在蒙托龙街租了一些在建的房屋,打算把它们转租出去。在那段时间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到了六月二十日,波拿巴与布里埃纳从圣奥诺雷街王宫附近一个饭馆老板家出来,看见五六千衣衫褴褛的人嚎叫着,朝杜伊勒利宫走去。波拿巴对布里埃纳说:“跟着那帮叫化子走。”他在河边的露天咖啡座坐了下来。那群人拥进王宫。当国王戴一顶红帽子,在一个窗口出现时,波拿巴气愤地叫起来:“他妈……的!谁让那帮无赖进去的?真该架门炮,轰他个四五百人,其余人才会跑出来。”
一七九二年六月二十日,我就在离波拿巴不远的地方:你们知道,当巴莱尔和玛雷像我一样(不过出于别的原因),寻求安静的时候,我正在蒙莫朗西散步。难道那时候,波拿巴真到了被迫出卖和转让被称作紧身衣①的小额指券的地步?圣阿沃依街一个酒店老板去世后,公证人杜迈和拍卖估价人夏里约对他的财产进行了登记和清算。在财产清单上赫然写着波拿巴的名字,他欠了酒店老板十五法郎,房租无力偿付。这种贫穷愈发使他伟大。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说:“八月十日,听到冲击杜伊勒利宫的声音,我赶紧跑到加卢塞尔街福韦莱家。他是布里埃纳的兄弟,在那儿开了一爿家具店。”布里埃纳的兄弟做过一种投机生意,他称之为“国家拍卖”。波拿巴把怀表放在他那里典当。这可是个危险的榜样:后来有许多穷学生自以为是拿破仑,都把怀表拿去抵押!
①原文为Corset,转意为严格控制。
两本小册子
共和二年一月二日,波拿巴回到法国南方,在围攻土伦之前,他就在这里居住,并写了两本小册子:第一本小册子是给马泰奥?布塔福奥柯的一封信,对他作了不公正的批评,同时还指责保利把权力交给了民众:“真是少见的错误,”他叫道,“从所受的教育,从显赫的家世,从家庭财富来看,惟一适合掌权治国的人,竟要向一个蛮子,一个雇工屈服!”
波拿巴虽然是革命派,却处处显示出是民众的敌人。然而他这本小册子却受到阿雅克肖爱国者俱乐部主席玛塞里亚的称赞。
一七九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波拿巴让人印了另一本小册子:《博凯尔镇的夜宵》。布里埃纳先写出这本小册子的初稿,交给波拿巴审阅,波拿巴退回稿子后,他作了压缩,并使它更符合皇帝的观点。这是一篇对话,对话者一个是马赛人,一个是尼姆人,一个是军人,一个是蒙彼利埃的作坊主。四个人谈论的是当时的大事:卡尔托的军队对阿维尼翁城的攻击。拿破仑就在那支军队里当炮兵军官。他向马赛人宣布,他的分队会被打垮,因为他不再赞成革命。马赛人告诉军人,也就是波拿巴说:“俱乐部里有一名骨干,是个杀人魔王,先是派人吊死一个公民,洗劫他的家庭,又逼公民的妻子喝下一杯丈夫的血,然后把她强xx了。这个可恶的家伙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多么凶残的暴行呐!”军人叫起来,“但这未必是真的?我不相信有这号事,因为您知道,如今人们不相信还有什么强xx了。”上个世纪的轻浮在波拿巴冷峻的性格里产生了效果。我们经常听说有人自己喝或逼别人喝人血的事。当德?蒙莫朗西公爵在图卢兹被斩首之后,一些军人就喝了他的血,为的是让自己得到一颗伟大心灵的刚勇和胆气。
上尉委任状
我们来谈论围攻土伦的战斗。波拿巴的军事生涯在此展开。关于拿破仑当时在炮兵中所任的职务,菲舍红衣主教的纸盒里藏有一份奇特的文件:这是一份炮兵上尉委任状,一七九二年八月三十日由路易十六授予拿破仑的。八月十日路易十六已被赶下了王位,而这份委任状是在他下台二十天后签发的。国王在八月十三日,也就是在瑞士卫队被杀之后第三天就被关进了圣殿。委任状上说,一七九二年八月三十日签发的对该晋级军官的委任,从当年二月十六日起执行。
不幸的人常常是先知。这一次牺牲者的预见对拿破仑的光辉前程并非毫无帮助。陆军部里还存有一些空白委任状,已经由路易十六预先签了字。只需在那些空白处填上文字即可。这样便炮制出了上面说的委任状。路易十六和一家老小被关在圣殿,即将受审,自然有别的事情要做,无暇关心一位陌生军官的晋升。
委任状上的日期是由副署者签字时填上去的。副署者是塞尔旺。这位塞尔旺于一七九二年五月八日被任命为陆军部长,当年六月十三日就被免职。杜莫里埃接他的位当到六月十八日,接着轮到拉雅尔上台一直干到七月二十三日,达邦库尔干到八月十日,国民议会又召塞尔旺再度出山,他当到十月三日辞职。当时的部长就和我们获胜以来的部长一样更迭频繁,难以计算。
既然拿破仑的委任状上的日期是一七九二年八月三十日,那就不可能是塞尔旺第一次当部长时签发的,应该是他再次出山时签发的。然而有一封信,是拉雅尔于七月十二日写的,收信人是炮兵上尉波拿巴。波拿巴是贿赂了某个办事员,还是趁时局混乱,或者利用革命情谊弄到这封信的呢?你能作什么解释就作什么解释吧。是哪个靠山在推动这个科西嘉人步步晋升呢?这个靠山不是别人,正是永恒的主宰。法兰西在天主的驱使下,亲自给人间第一个上尉签发了委任状,这份委任状没有路易的签字也成了合法文件,它留下了路易的头,只要换上拿破仑的头就行了:这是天主做的交易,面对这桩交易,人们只有朝天举双手赞成罢了。
土伦
土伦曾承认路易十七①,并且曾把自己的港口向英国舰队开放。国民议会的代表弗雷隆、巴拉斯、里柯尔和萨利塞蒂调集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卡尔托率领,另一路由拉普亚甫将军率领,朝土伦奔袭而来。拿破仑在阿维尼翁战役中投到卡尔托麾下效力,这时应召参加军事会议,主张占领英国人在凯尔高地上修建的穆尔格拉韦要塞,在埃基耶特和巴拉吉耶两个岬角设下炮队,给大小锚地以毁灭性的打击,迫使敌方舰队弃港逃走。战斗结果果然如拿破仑的预言:人们头一次看到了他的命运。
①路易十六的次子(一七八五一一七九五),在路易十六被处死后被流亡的亲王们推为法国国王。
布里埃纳夫人在丈夫的回忆录里插进了一些笔记。有一段描写了波拿巴在土伦的表现,现转录如下:
她说:“那一年(一七九五年,在巴黎),我注意到他性情冷漠,常常愁眉不展;微笑是强装出来的,而且经常笑得不是地方;说到这一点,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回巴黎不久,他有一阵子突然乐得发狂,十分粗鲁,使得我很不舒服,都不大喜欢他了。他眉飞色舞地向我们讲述围攻土伦的事情。他在那里指挥炮兵。他说部队里有个军官,新婚不久,十分痛爱妻子。在他的安排下,那位妻子到部队来探望丈夫。不久,波拿巴接到了新的攻城命令。那位丈夫也要听令出战。妻子得到消息,来找波拿巴将军,含泪求他那天让丈夫休假,将军冷酷无情,拒绝了她的请求。这是他带着冷酷又动人的快乐,亲口对我们说的。进攻的时刻到了。照波拿巴本人说的,那位军官是个非同寻常的勇士,但那一刻他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也变得一脸惨白,浑身发抖。他被安排在将军左右。有一阵子,城里射来的炮火十分密集,波拿巴对他说:‘当心!有一颗炮弹射来了。’那军官没有躲闪,只是弯下身子,被炮弹炸成了两截。波拿巴说起他打赢的这一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攻下土伦后,断头台搭起来了:八百个俘虏被赶到战神广场,遭到霰弹的射杀。行刑监察员在尸体堆中一边往前走,一边高叫:“没死的站起来,共和国饶他一命。”那些受伤的站起来,却被他们一个个打死。这个场面是如此壮观,以至于里昂被攻陷之后,也发生了同样的一幕:
我有什么可说?头一阵弹雨过后
也许还有罪人从死神手里逃脱:
那就宣布宽赦,让那不幸的家伙
以为可以活命,战战兢兢地站起,
那时再举枪挥剑,将他击毙。
(德利尔神甫)
波拿巴是以炮兵指挥官的身份,亲自指挥这场屠杀的吗?虽说从性情上看他并不残酷,可是人性却并不足以制止他。
有人发现了这封写给国民公会特派员的便函:
代表公民们,我一边踏着奸党的鲜血前进,一边从光荣的战场向你们报喜:你们的命令得到了执行,法兰西已经实行了报复:无论男女老幼,没有一个得到赦免。那些只被共和国的炮弹炸伤的人,又补挨了自由的利剑和平等的刺刀。
此致
敬礼
无套裤公民布鲁图?布奥拿巴
我认为,这封信最初刊登在玛尔特—布兰主持的《星期》杂志上。德?弗尔子爵夫人(笔名)在她的《法国革命回忆录》中把它公之于世。她还加了一段按语,说这封信是在一只鼓箱上写的。法布里在他的《当代名人传》波拿巴那一篇再次引用了这封信,卢亚尤在《法国史》中声称不知是哪个人发出的屠杀命令。前面提到的法布里在《一七九三年的传教士》中说,有些人认为屠杀令是国民公会特派员弗雷隆发出的,有些人则认为是波拿巴发的。弗雷隆曾给国民公会的莫依兹?贝尔写过一封信,并经莫特多和巴拉斯转呈救国委员会。在那封信里他叙述了土伦战神广场的屠杀经过。
拿破仑的胜利,最先传来的究竟是谁的捷报?是拿破仑自己的还是他弟弟的?吕西安厌恶自己的错误,在《回忆录》中承认,他起初曾是热烈的共和派。他被安排在普罗旺斯的圣玛克西曼城当革命委员会的头头。他说:“那时我们从不放弃说话演讲,以及向巴黎的雅各宾党写信报喜的机会。当时大家作兴取古人的名字,我那位前修士就取名叫伊巴密浓达,我则取名叫布鲁图①。有一本小册子认为我取这个名字是拿破仑的主意,其实是我自己的主意。拿破仑想的是使自己的名字超过历史上那些伟人。我认为,他即使愿意戴上种种假面;也不愿意选择布鲁图这个名字。”
①伊巴密浓达(Epaminondas,公元前四一八—前三六二),古希腊政治家、将军;布鲁图(Brutus,公元前八五—前四二),古罗马政治家,与人合谋刺杀了恺撒。
作这段坦白真要有点勇气。波拿巴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中,对这段日子闭口不提。在德?阿布朗泰公爵夫人看来,这种沉默从他的处境危险这条理由中得到了解释。她说:“波拿巴使自己比吕西安更加引人注目,尽管后来他努力把吕西安置于他的位置,人家却不可能上当受骗。他或许这样想过:‘将来会有上亿人读到《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在这些人中间,也许只有千把人知道让我不快的事情。这千把人只会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保留对那些事情的回忆;因此我的回忆录是驳不倒的。’”
这样一来,对吕西安或者拿破仑签署的这封信,人们的疑惑还是没有消除:吕西安又不是国民公会的议员,怎么会擅自向上面报告屠杀的情况呢?莫非他是圣玛克西曼公社的代表,前来观看屠杀的?那么,他怎么会在屠杀时有人比他位高权大,以及目击他哥哥指挥屠杀的证人还活着的情况下,把屠杀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呢?这样一问,就使我们在把目光抬得那么高之后,又把目光压得那么低。
就算表述拿破仑功绩的人是圣玛克西曼委员会主席吕西安,由此得出的结论也始终是:波拿巴最初几发炮弹中有一发是射向法国人的;至少,葡月十三日拿破仑又被召去屠杀法国人;他用当甘公爵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双手①。第一次屠杀,我们的牺牲使波拿巴崭露头角;第二次屠杀把他抬上了意大利主宰的地位;第三次屠杀为他当皇帝铺平了道路。
①一七九五年十月五日(葡月十三日)巴黎保王党人包围了国民公会。国民公会议员巴拉征调拿破仑和米拉的军队镇压;当甘公爵为法国亲王,于一八○四年被拿破仑下令处决。
他踏着我们的血肉青云直上;他砸碎了我们的骨头,吸食雄狮的骨髓。这是件可悲的事情,可是又必须认清这一点,如果人们愿意对人性的秘密,对时代的特征有所了解的话:拿破仑之所以有力量,部分是因为他曾在恐怖时代受到磨炼。对于从革命的罪行中走过来的人,革命可以很方便地为他们服务。而清白无辜的出身则是飞黄腾达的障碍。
小罗伯斯庇尔很喜欢波拿巴,想任命他替代亨利约,担任巴黎的指挥官。拿破仑一家搬进昂蒂布附近的萨累城堡住下。吕西安写道:“我从圣玛克西曼来到城堡,与家属和兄长一起住几天。我们一家人都到齐了。将军只要抽得出时间,就来陪我们。有一天,他比平时更加忙,在我和约瑟夫一左一右陪着他散步的时候,他对我们宣布,他只要愿意,第二天就可以动身去巴黎,并且可以在那里为我们安排一个好位置。我听了这话,感到非常高兴:在我看来,进京是任何事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大好事。拿破仑又对我们说:‘人家向我提供亨利约现在占着的职位。今晚我得给人家答复。喂!你们觉得怎样?’我们有一阵迟疑。将军又说:‘唉!这件事值得考虑:反正不能当激进派;在巴黎要想保住脑袋,就没有在圣玛克西曼那么容易喽。——小罗伯斯庇尔是个正直人,可他的兄长可不会开玩笑。得为他效力。——要我去支持这个人!不行,绝对不行!我知道,我换下他那个糊涂的巴黎指挥官,对他是有用的。可是我不愿为他出力。现在还不到时候。在我看来,如今只有军中才有体面的位子:耐心等着,将来我会主宰巴黎的;’这就是拿破仑说的话。接下来他向我们表示他对恐怖时代政体的愤恨,宣称它不久就会垮台。最后他似忧似笑地连说了几遍:‘和那些家伙搅在一起,我能干些什么?”’
在攻下土伦之后,波拿巴参加了我们阿尔卑斯方面军的军事行动。他接到了开赴热那亚的命令。一些秘密指示也传给了他:侦察萨沃纳堡垒的情况,收集热那亚政府有关联盟的意图的情报。这些指示是共和二年获月二十五日发给洛阿诺的,由里柯德签署。
波拿巴完成了任务。到了热月九日,那些主张实行恐怖政策的代表被阿尔比特、萨利塞蒂和拉波特所取代。他们突然以法国人民的名义,宣称意大利军团的炮兵指挥官波拿巴将军行为极为可疑,尤其是最近赴热那亚一行说不明白,完全失去了他们的信任。
法兰西共和国,一个统一的、不可分割的民主共和国,在其二年热月九日(一七九四年八月六日)发出巴塞洛纳特法令,宣布“将波拿巴将军逮捕,解往巴黎救国委员会,一路上要严密看守,谨防逃脱。”萨利塞蒂审查了波拿巴的证件;对那些关心被囚者情况的人,他回答说,尼斯和科西嘉都有人检举被囚者犯有间谍罪,所以他们不得不严厉行事。这种指控,其实就是里柯德发的秘密指示所引来的后果:它很容易使人想到,拿破仑不是为法国,而是为外国效力。皇帝根本不把这种检举放在心上;其实他本应想到这种事使他面临的危险。
拿破仑努力为自己辩护,对国民公会的代表们说:“萨利塞蒂,你是认识我的……阿尔比特,你虽然不了解我,但是你知道诽谤流传起来是无孔不入的。你们要听明白我的话,恢复我爱国者的尊严。过一个钟头,要是那些奸贼想要我的命……我对谣言诽谤根本不在乎!常常懒得理睬!”
接下来,拿破仑被宣判无罪释放。在当年证明波拿巴表现良好的旁证材料中,我们注意到波佐?迪勃戈写的一份证明。波拿巴只是暂时恢复了自由,但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来得及把许多人投入监狱。
萨利塞蒂这个原告不久就依附了被告:但波拿巴从不信任这个从前的冤家对头。他后来写信给杜马将军:“让他(指萨利塞蒂)留在那不勒斯;他在那儿应该过得快活。他在那儿收容无业游民;我相信他能干好:那些无业游民怕他,因为他比他们还要坏。要让他明白,对于投票赞成处死路易十六的可怜家伙,我没有能力保护他们抵挡民众的轻蔑与愤怒。”
波拿巴跑到巴黎,在马伊街租了一套房子住下。当年我和罗兹夫人从布列塔尼来,初到巴黎也是住在这条街。布里埃纳赶来与他会合。米拉也扔下阿贝维尔驻扎的部队赶来了,他被人怀疑主张实行恐怖政策。政府试图改任拿破仑为步兵旅长,并把他派到旺岱去对付保王党游击队。他谢绝了这一荣升,理由是他不愿改换武器。救国委员会于是把他从将军任用名单上一笔勾销。在注销他的名册上签字的有康巴塞雷斯,后来成了帝国的二号人物。
遭到这些迫害,拿破仑十分气愤,便想移居国外。沃尔内劝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假如他执行了这个决定,流亡宫廷也会赏识他的行动。再说,这一边也没有皇冠可戴,不过我却会多一个伟大的伙伴,一个屈身与我一同流亡的巨人。
流亡国外的念头打消后,波拿巴又转向东方,东方的专制和辉煌双重地符合他的本性。他专心写了一份申请报告,以便向天主奉上自己的利剑。无所事事,默默无闻对他是两种要命的折磨。“如果我能使欧洲更加害怕土耳其的武力,”他大声说道,“就对我的国家有益。”据说,对这份疯子的报告,政府没有理睬。
波拿巴制订了种种计划,但没有一种行得通,不由得愈发心灰意冷。他难以得到支持,别人的帮助他也不愿接受。再说他是由王室的津贴培养出来的,为此也吃了些苦头。对于比他走运的人,他总是心怀怨恨。在他看来,各国财宝即将被人搜刮一空,因此,在他心里,我们发现了现时共产主义者和无产阶级对富人的那种仇恨。当你和穷人一起受苦时,你会感受到社会的不公,而当你坐上马车时,你倒不一定会瞧不起步行的人。波拿巴尤其厌恶那些年轻的保王派,那些装腔作势,服装怪异的青年。那是当时的一些花花公子,总是把头发梳成斩落的首级那种样子。他喜欢叫他们扫兴。他和演员巴蒂斯特老大有些来往,又结识了演员塔尔玛。波拿巴一家都表现出对戏剧的喜好:驻防的悠闲常常把拿破仑引进戏院。
不管民主政体如何努力,提出伟大目标来提高自己的品性,习惯却使它的品性日渐堕落。它强烈地感到了自己这种平庸:于是它往革命中倾注一条条血的激流,以为这样可以使人忘却它的平庸。然而这剂汤药并不奏效,因为它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杀死,如果真要杀下去,最后它面对的是冷漠无情的尸体。作出一些小妥协的需要使生活具有了某种平常的意味。一种少有的思想被迫用一种庸俗的语言来表达,天才被关进了土话方言,正如在过时的贵族政治中,一些卑鄙的感情总是包裹在高雅的词句之中。当我们希望通过古代的榜样,抬举拿破仑某个低劣的方面时,只找到阿格里皮娜的儿子,然而古罗马的军团却敬爱奥克塔维的丈夫①。罗马帝国一想起这个人就要发抖!
①阿格里皮娜的儿子和奥克塔维的丈夫都是指古罗马暴君尼禄。
波拿巴在巴黎与费尔蒙—孔奈娜小姐再度相逢。她嫁给了在南方与拿破仑结为朋友的朱诺。
德?阿布朗泰公爵夫人说:“在他生命中的那个时期,拿破仑模样丑陋。后来他整个人都变了样。我不是指他周身罩上了神异的荣光。我说的是这七年中身体逐渐发生的变化。从前他瘦骨嶙峋,面皮发黄,一副病态,如今圆润丰满,肤色光亮,英俊有神。从前他的面部轮廓尖的尖,凸的凸,如今则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因为脸上长了肉。他的目光和微笑还是那么可爱。他的性格也完全变了。今天我们看到他走过阿尔柯尔桥的版画,觉得他的发型是那样独特,其实在那时候是很普通的,因为那些时髦青年头发要长得多。他那时见到那些青年,总要跟在后面骂一通。不过那时他的脸色是那样黄,又不注重仪容修理,头发乱蓬蓬的,发粉扑得不匀,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模样。他的小手原来又瘦又长又黑,现在也变了。我们知道从那时以来,他变得多么爱慕虚荣。当然他也是有理由这样做的。总之,当我想起一七九五年拿破仑走进圣托马斯女儿街安宁宾馆院子时的模样:他走过院子时步子相当笨拙,犹豫;头戴一顶破圆帽,一直罩到眼边,只把两边鬓发露在外边,那鬓发上东一团西一块地扑了粉,一直垂到那件铁灰色礼服的领口;后来那礼服成了光荣的旗帜,至少相当于亨利四世的白翎饰;他不戴手套,因为据他说这是一种无益的开支,穿着做工粗劣,油没擦匀的靴子;再者他身体消瘦,面色蜡黄,整个人显出一副病态;总之,当我回想起那个时期的他以及后来我又见到的他的模样时,我无法相信两副尊容竟是同一个人。”
葡月的日子
罗伯斯庇尔的去世并没有使一切完结:监狱只是慢慢地打开大门。平民演说家被送上断头台的前一天,有八十名牺牲者被铡掉了头颅。屠杀组织得多么好!操作得多么有序,多么顺从!刽子手桑松父子①被送交审判。他们比德?玛延纳公爵治下处死塔尔迪夫的刽子手罗佐②要幸运,因为他们被无罪开释:路易十六的血把他们洗干净了。
①老桑松是处死法王路易十六的刽子手。他儿子小桑松是恐怖时期的刽于手,处死了法国王后和一些大贵族。
②罗佐是法国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的刽子手,绞死了最高法院一些法官,包括推事塔尔迪夫,后他也被绞死。
恢复自由的囚徒不知怎样打发日子,无所事事的雅各宾党人不知怎样活得开心,于是兴起了舞会,引起了对恐怖时代的怀念,人们只是一步一步地从国民公会议员手里夺过了司法权;他们不愿放弃罪恶,生怕失掉权力。革命法庭被撤销了。
安德烈?杜蒙提议追究罗伯斯庇尔的继承者的罪行。国民公会迫不得已,违心地在萨拉丹的一份报告上批示说,有理由对巴雷尔、比洛?德?瓦雷纳和科洛?德布瓦实行拘捕。后两人是罗伯斯庇尔的朋友,但他们也促成了他的垮台。卡里埃、富基埃—坦维尔、约瑟夫?勒邦受到审判;一些前所未闻的谋杀和凶杀案得到揭露,尤其是共和派婚礼和南特六百儿童淹死案。国民自卫队是按街区划分单位的。那些街区控诉国民公会过去的罪行,担心它又犯下新的罪行。雅各宾派的团体还在战斗,他们不可能对死亡表示厌恶。勒让德从前是那么凶狠,现在恢复了人性,进了救国委员会。就在罗伯斯庇尔受刑那一夜,他关闭了老巢。不过八天之后,雅各宾党人又打出了新雅各宾党的旗号。那些一边织毛衣一边列席国民公会会议的平民妇女又出现在他们中间。弗雷隆出版他那份复活的报纸《人民演说家》,一边欢呼罗伯斯庇尔倒台,一边向国民公会的权力靠拢。马拉的半身塑像仍然摆放着,各种委员会仍然存在,只是换了换门面。
严寒与饥馑夹杂在一起,加上政治上的暴虐,使得灾难变得复杂。一些武装团体得以形成。一些妇女加入其中,高喊着:“要面包!要面包!”最后,牧月一日(一七九五年五月二十日),国民公会的大门被冲开了。费罗被杀,头颅被割下来放在主席的办公桌上。有人说,在危险面前,布瓦西?德?昂格拉表现得十分沉着:谁要是否认有英勇行为,谁就会倒霉!
这种革命的植物在人血浇灌的以人血为基础的肥料层上茂盛生长。罗西约尔、于塞尔、格里庸、莫依兹?贝尔、阿马尔、苏迪约、亨兹、格拉奈、莱奥纳尔?布尔冬这些主张实行恐怖政治的人,所有以凶暴出名的人,都被关进了城堡监狱。这期间我们的名声在外头越来越大。当舆论起来反对国民公会议员时,我们对外国佬的胜利窒息了公愤。那时存在着两个法国:一个是国内可怕的法国,一个是在国外可敬的法国。有人把光荣拿来冲抵我们的罪行,正如波拿巴把光荣拿来抵消我们的自由。我们在前方总是触到胜利的暗礁。
有人把我们的胜利归结为我们的异乎寻常。我们有必要提醒大家注意这些人所犯的年代错误:这些胜利都是在实行恐怖统治的前后取得的,因此恐怖政治对我们的军队没有丝毫支配力。但这些胜利却有一点坏处:它们给那些革命幽灵头上罩上了一圈光环。人们也不查看日期,就以为这圈光环是该他们所有。夺取荷兰,挺进莱茵河,这些征服似乎不是用剑,而是用斧头乱砍乱劈作出来的。在这种混乱中,人们看不出法国将怎样摆脱身上的镣铐,尽管头一批罪人倒了霉,这些镣铐却没有打开。不过,救星已经在那儿了。
波拿巴在南方结交的朋友,如今大部分,而且是最坏的部分还同他来往。他们和他一样,也都躲到京城避难来了。萨利塞蒂与雅各宾派关系良好,仍然有权有势,与拿破仑的关系又再度密切起来;弗雷隆希望娶波利娜?波拿巴(博盖塞公主)为妻,也给年轻将军提供支持。
波拿巴每晚和朱诺都在植物园散步,远离广场和论坛的叫骂抱怨。朱诺向他讲述自己对波莱特(即波利娜)的一腔激情,拿破仑则向他吐露自己对德?博阿尔内夫人①的倾心:此时正在酝酿的事件将促使一个伟人的诞生。德?博阿尔内夫人与巴拉斯友情不错:当决定性的日子到来时,这种关系有可能帮助国民公会特派员记起往事。
①即后来嫁与拿破仑的约瑟芬。其时她丈夫博阿尔内将军已被革命法庭处死。
续篇
新闻出版暂时恢复了自由,便发表了一些要求解脱(恐怖)的言论。可是民主派从来不喜欢这种自由,再说新闻出版方面曾攻击过他们的错误,因此他们就指责新闻出版界是保王派。莫尔莱神甫和拉阿?尔普写了一些小册子,与卑劣的学者、诙谐的小人玛尔什纳写的西班牙文小册子互相呼应。年轻人穿着开翻边黑领的灰衣服,这是保王的朱安党人的著名制服。新立法机构开会其实是集合各分区的借口。勒普累蒂埃分区从前打出的旗号叫圣托马斯的女儿分区,名头很响,如今是最冲动的分区,好几次出现在国民公会的席位上发表怨言。小拉克雷泰尔①勇敢地为他们说话,共和四年葡月十三日波拿巴在圣罗什宫台阶上用霰弹射杀巴黎民众那天,他也表现出了这种勇气。各分区预计战斗的时刻已经临近,便从鲁昂请来达尼康将军当他们的头领。国民公会把保护它的人召集到它周围,由此可见它是多么恐惧,多么惊慌。警察总监助理莱亚尔在《论葡月那些日子》一文中说:“人们把一七八九年的爱国者神圣营安排在那些共和派前头。把那些打过六次仗,在巴士底监狱墙脚挨过打,曾推翻暴政,今日又拿起武器来保卫他们于八月十日推倒的城堡的革命老兵安排在队伍中间。在那里面,我见到了从前菲庸将军麾下列日营和比利时营幸存的可贵战士。”
①小拉克雷泰尔(LacretelleLejeune,一七六六—一八五五),拉克雷泰尔家有两兄弟。老大是律师,称大拉克雷泰尔;老二是政治家和历史学家,称小拉克雷泰尔。两兄弟都是法国大革命期间的名人。
莱亚尔用这声顿呼结束了清点人数:“啊,多亏你,我们才凭着没有管事人的政府,凭着没有军饷的军队,战胜了欧洲;自由的守护神啊,你仍在关照我们!”这些自豪的自由卫士多活了一些日子,他们后来在暴君的警察局唱完了独立自主的颂歌。今日那段时光只是一座打断的台阶,革命曾在那上面踏过:那么多人意气风发地说话,行动,热衷于一些今日已无人再关心的事情!今天活着的人采摘被遗忘的人的果实,那些人正是为了今天的人献出了生命。
人们着手准备国民公会的更新换代。基层代表大会已经召开,委员会、俱乐部、分区,乱糟糟地搅成了一锅粥。
国民公会受到全面威胁,发现必须自卫:它把巴拉斯抬出来与达尼康作对,任命他为巴黎和国内武装力量总指挥。巴拉斯与波拿巴在土伦有过一面之缘,现在通过德?博阿尔内夫人又想起了他。想到这样一个人可能给予的支持,巴拉斯觉得非常振奋,便把波拿巴任命为自己的副手。未来的执政在和国民公会谈论葡月的日子时,声称多亏波拿巴迅速而聪明的部署,非常巧妙地在外围设了岗,我们才得以解围。拿破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给了各分区以沉重打击。他说:“我给法兰西盖上了我的印章。”阿提拉当年曾说:“我是宇宙的锤子。”
这个行动成功之后,拿破仑担心失去人心,曾保证要用几年时间来抹去他历史上的这一页。
有一篇出自拿破仑之手叙述葡月那些日子的文章:他努力表明是各分区先开的火。在他与那些人交手的时候,他可以想象自己还在土伦:卡尔托将军率领一个纵队在新桥,一个马赛人组成的连队在朝圣罗什开来,国民自卫队占领的岗哨被相继夺走。我已经跟你们提到莱亚尔的叙述。他最后以如下的蠢话结束他的叙述,而巴黎人却对这些话坚信不疑:一个伤员穿过胜利的沙龙,认出—了他夺过来的旗帜,便声息微弱地说:“我们别再走了,我要在这里死去。”杜弗莱斯将军的夫人撕破衬衣,做成绷带。杜罗舍的两个女儿保管醋和烧酒。莱亚尔把一切都归功于巴拉斯:这是有所保留的奉承;它表明了在共和四年,拿破仑还不是个重要人物,因为仗是他打赢的,功却算在别人身上。
波拿巴似乎并不指望从打击分区的胜利中得到大的好处,因为他对布里埃纳说:“去你美丽的永纳山谷寻一小块产业,我有钱了就把它买下来,但是千万记住,我可不要国家财产。”在帝国时期波拿巴改变了主意:开始十分重视国家财产。
葡月的骚乱结束了骚乱的年代:直到一八三○年,骚乱才再度发生,不过那导致了君主制度的完结。
葡月的骚乱过去四个月以后,共和四年风月十九日(三月九日),波拿巴娶了玛丽—约瑟夫—罗兹?德?塔舍为妻。结婚证书上没有一句提及德?博阿尔内伯爵的遗孀的话。塔利安和巴拉斯是婚契证人。到了六月,波拿巴被任命为驻扎在沿海的阿尔卑斯山地区的军队首长。卡诺①要求取代巴拉斯得到签发这份委任书的荣誉。有人把意大利方面军指挥官这一职务称作博阿尔内夫人的嫁妆。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轻蔑地说,他原以为是与一位贵妇成亲,谁知不是,言语之间并无感激之意。
①卡诺(Carnot,一七五三—一八二三),法国军事专家、政治家、曾任国民公会议员、督政府成员、五人执政团成员。后在拿破仑治下任过陆军部长。
拿破仑此时完全走上了命运给他安排的道路:他需要人类,人类也将需要他;时势造就他,他也将造就时势。卓越的人物在发迹之前,不得不屈居庸人之下,少不了他们保护,这种不幸他已经经受了:阿拉伯人保护最高棕榈树的幼芽,首先是用一只粘土坛子将它罩住。
意大利战役
波拿巴来到尼斯的意大利方面军司令部,发现士兵们样样都缺,没有衣穿,没有鞋子,没有面包,也没有纪律。他那时二十八岁:在他麾下马塞纳指挥三万六千名士兵。这一年是一七九六年。三月二十日,他拉开了第一个战役的序幕。那是个著名的日子,以后好几次刻写在他的人生经历之上。他在蒙特诺特打败了勃里厄的军队,两天以后又在米勒西莫切断了奥地利和撒丁国两支军队的联系。接下来他又连连在塞瓦、蒙多维、福萨诺和舍拉斯柯获得胜利。战争守护神亲自下凡了。下面这段文告让人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正如那些战斗宣告一个新人的到来:
“士兵们!十五天当中,你们获得了六场胜利,夺取了二十一面军旗,缴获了五十五门大炮,俘敌一万五千人,毙敌或者伤敌一万余名。你们没有大炮,却打了胜仗;没有桥,却过了河;没有鞋,却作了强行军;没有烧酒,常常还没有面包,却在野外露营。只有共和部队,自由士兵才能吃你们那些苦;士兵们,人民感谢你们!……
“意大利人民啊!法国军队砸断了你们身上的锁链;法国人民是各国人民的朋友。我们只仇恨奴役你们的暴君。”
五月十五日,法兰西共和国和撒丁国王缔结了和约。萨瓦、尼斯和当德割让给了法国。拿破仑继续往前推进。他给卡诺写道:
“我们终于渡过了波河:第二个战役开始了。勃里厄惊慌失措,计算不准,总是往人家设下的圈套里钻。也许他是想拼一场,因为此人有疯子的鲁莽,却没有战神的胆魄,我们又获得一场胜利,成了意大利的主宰。从此时起我们就停止了运动,让部队换上了新装。它仍是叫人害怕,然而士兵们却都长胖了,因为他们吃的都是戈纳斯面包和大量的好肉。纪律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但是常常还得枪毙人,因为有些士兵十分恶劣,不服指挥。我们从敌人手里缴获的东西不计其数,你们越给我增拨人马,我越容易供养他们。我给您捎上二十幅油画,不是柯勒乔的,就是米开朗基罗的,都是一流大师的作品。您对我妻子十分关心,我应该特别感谢您。我把她交给您照顾:她是个真诚的爱国者,我爱她爱得发狂。我希望事情办得顺利,能够给巴黎送上一千多万法郎,这对您补给莱茵方面军没有坏处。请给我派四千不带马匹的骑兵来,我设法在这边给他们配上坐骑。我也不瞒您,自从斯汤热尔一死,我就没有能够上阵的骑兵高级军官了。我希望您能派两三个热情洋溢、意志坚定、决不贪生怕死,临阵后退的将军助手来。一七九六年五月九日于普莱桑斯司令部。”
这是拿破仑引入注意的信件之一。多么生动!多么惊人的天才!除了在慷慨得意地提到米开朗基罗等人那批油画时,显露的英雄豪气之外,在提到“热情洋溢、意志坚定,决不贪生怕死、临阵后退的将军助手”时,对一个竞争对手①作了辛辣的讽刺。同一天波拿巴还写信给督政府,建议停止发运原来答应给巴马公爵的武器,同时报告寄发柯勒乔的《圣热罗姆》的消息。五月十一日,他向卡诺报告打过了洛迪桥,占领了伦巴第。他之所以没有立即朝米兰进军,是因为他想追击勃里厄,把他彻底打败。“我只要攻下曼图亚,就可长驱直人,进入拜恩了。再有二十天,我就到了德国的心脏。要是莱茵方面那两个军投入了战斗,请把他们的位置告诉我。三支大军会师在惊惶不安的巴伐利亚和奥地利心脏,逼迫对手讲和,共和国去签订这样的和约,是很有面子的。”
①似指莫罗。——原注
雄鹰不是在行走,而是展翅高飞,脖子上和翅膀上悬挂着胜利的旗帜。
人家想把克雷曼调来给他当助手,他表示不满:“一个自认为是欧洲最出色的将军的人,我是没法与他愉快共事的。我认为一个坏将军抵得上两个好将军。”
一七九六年六月一日,奥地利军队全部被逐出了意大利。而我们的先遣部队已经在侦察德国的山岭,为大军开辟行军路线。波拿巴给督政府写信说:“我们的掷弹兵和步兵在与死神嬉戏。除了他们强行军时的快活情绪,再也没有什么精神可与他们的英勇相比。你们大概认为到了宿营地,他们至少会倒头大睡,其实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每人都要谈论明天的行动,或者在内心计划明天怎样行动。他们往往还说得很准。有一天我检阅一个团队行军,一名轻步兵走近我的马,对我说:‘将军,必须这样做。’我对他说:‘倒霉蛋,你给我闭嘴吧!’他立时就不见了。我派人去找,也没把他找来。人们做的,正是我命令做的事情。”
士兵们给他们的指挥官提了级:在洛迪他们封他当下士,在卡斯蒂廖内则封他为中士。
十一月十七日大军到达阿尔柯尔:年轻将军走过使他名震遐迩的那座桥;一万名战士留在原地。波拿巴后来一回忆这个行动就叫道:“这是《伊利亚特》似的史诗!”
在德国,莫罗完成了那次著名的撤退。拿破仑称之为“中士的撤退”。他在打击奥国查理大公的军队时,准备用高乃依剧本中的两句诗嘲笑自己的竞争对手:
我紧跟您那著名的溃退
好随意商谈,无须翻译作陪
一七九七年一月十六日,敌对双方在里沃利开战。法军在圣乔治和法沃里特与乌姆泽所部打了两仗,毙敌五千,俘敌二万,残敌逃进曼图亚,紧闭城门坚守。法军封锁了这座城市,迫使它妥协。乌姆泽率领剩下的一万二千余人向法军投降。
不久,法军进入意大利的马尔凯?德?安科纳地区。后来缔结的托伦蒂诺条约给我们交来了珍珠、钻石、珍贵的手稿、耶稣变容图、拉奥孔①和阿波罗在亭子里的画像。不到一年时间,通过一连串军事行动,法军消灭了四支奥地利军队,降服了上意大利,楔人了奥地利的蒂罗尔地区。托伦蒂诺条约使这一连串的军事行动得以终结。人们还来不及定下神来:闪电和打击是同时发出来的。
①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王子,阿波罗的祭司,反对将木马引入特洛伊城。
查理大公率领一支新的大军,匆匆跑去保卫奥地利本土,不得不从塔格利亚芒托经过。格拉迪斯卡陷落,的里雅斯特被攻占,法兰西与奥地利在莱奥本城签订了条约的预备性条文。
在罗马帝国陷落期间形成的威尼斯遭到了背叛,感到惊慌,我们打开了它那些环礁湖和宫殿,而它的对手热那亚也于一七九七年五月三十一日完成了一次革命:诞生了利古里亚共和国。倘若在一系列的征服过程中,波拿巴要是想到自己是为奥地利攻占威尼斯,为罗马攻占莱加顿,为波旁家族攻占那不勒斯,为皮埃蒙特攻占热那亚,为普鲁土攻占威斯特伐利亚,为俄罗斯攻占波兰,为英格兰攻占西班牙,一定会吃惊的。他就像那些士兵,洗劫一座城市,拼命想多装一点劫来的财宝,可是又带不走,不得不扔掉,而这时他们自己的祖国却被人家夺走了。
七月九日;内阿尔卑斯共和国宣告诞生。在波拿巴的书信集里我们看到他的书信在与我国革命有联系的各国革命的链环里穿梭往返。一如穆罕默德手持利剑和《古兰经》,我们也一手持剑,一手高举人权前进。
对自己的慷慨举动,波拿巴没有漏掉任何细节:他一时担心威尼斯、波伦亚和米兰那些大画家的古画在过塞尼斯峰时会不会被雾水打湿,一时又挂记盎博罗削会图书室某部写在纸莎草上的手稿是否遗落,他让内务部长告诉他,手稿是否送到了国家图书馆。他向督政府报告了他对手下将军们的看法:
“贝尔蒂埃:无论才华、活力,还是勇气和品性,一切都很突出。
“奥热罗:很有个性,有胆魄,性格坚强,办事积极,深受士兵爱戴,打仗很有运气。
“马塞纳:肯干,孜孜不倦,骁勇,有眼力,处事果断。
“塞吕里埃:像士兵一样上阵拼杀,遇事不但责任;意志坚定,对自己的部队看法不好;有病。
“德斯匹诺瓦:软弱,没有活力,没有胆量,没有打仗能力,也不受士兵喜爱,不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此外具有正确的政治原则,有才,也有些高傲,适合在国内指挥军队。
“索莱:是个优秀,十分优秀的士兵,当将军还少了些谋略;运气不大好。
“阿巴图西:指挥五十人都不适合,等等等等。”
波拿巴写信给玛依纳地区①的首脑:“法国人尊重唯一保留了古希腊美德的弱小然而勇敢的民族,尊重斯巴达的可敬后裔。他们少不了在更广阔的舞台上,赢得和祖先一样的名声。”他向权力当局报告了夺取科孚岛(即克基拉岛)的经过:“据《荷马史诗》,”他指出,“克基拉岛是诺西卡公主的家乡。”他寄上与威尼斯达成的和约。“我们的海军将赢得四五条大舰,三四条三桅战舰,再加上三四百万缆绳。——请给我派些法国或者科西嘉水手来,”他要求道,“我将把曼图亚和瓜达的水手召募来。——我向你们报告的给土伦的一百万,明天起运;两百万……凑成五百万,这就是新战役打响以来意大利方面军可以上缴的款子。——我委派……去锡永,设法与瓦莱开始谈判。——我已经派人找来一位优秀工程师,以便了解修建这条大路(辛普朗高山公路)所需的费用……我还委托这位工程师勘察勘察,看要不要炸掉罗纳河注入的那段峭壁悬崖,以便能够开发利用瓦莱和萨瓦地区的木材资源。”他建议从的里雅斯特运小麦和钢材到热那亚。他给斯库台的帕夏送去四箱步枪,作为友好的表示。他命令从米兰押解几个可疑人物,又另外逮捕了几个。他给土伦的海军拨款审核员格罗尼亚公民写信,说:“我不是审判你的法官,但你要是在我手下,我就要把你抓起来,因为你批准了一个荒唐的拨款申请。”有一份报告,是交给教皇使者的,说:“教皇或许将认为,颁发一份诏书或者训谕,让所有教士都服从政府的领导,是配得上他的智慧,配得上最神圣的宗教的举措。”
①伯罗奔尼撒半岛南部地区。
在这些情况中间,杂夹着与各新生共和国谈判的汇报,纪念维吉尔和阿里奥斯托①的详情,缴获二十面战旗的说明,从威尼斯搜集的五百部手稿的清单。这些信都是在穿过被战火震聋的意大利,穿过变成火炉的意大利时写的。我们的掷弹兵就像蝾螈一样,生活在火中。
①阿里奥斯托(Ariosto,一四七四—一五五三),意大利诗人,《疯狂的罗兰》的作者。
就在马不停蹄地办事、打仗,赢得一个又一个胜利之时,果月十八日来临了。这个日子由于波拿巴的声明和他遭到默兹军团嫉妒的大军的决议而变得有名。于是人们认为运筹惟幄,使共和国连连获胜的那个人消失了。这么认为也许是错误的。有人肯定,共和国的计划是达尼西、拉菲特、达尔松这三个高级军事天才主持制订的。卡诺由于波拿巴的影响,只被放逐了事。
十月十七日,波拿巴签署了坎波—福尔米奥条约:第一次大陆革命战争就在离维也纳三百里远的地方结束了。
拉施塔特和会——拿破仑回到法国——拿破仑被任命为英国方面军司令——远征埃及
在拉施塔特召开了一个会议。波拿巴被督政府任命为出席会议的代表,离开了意大利方面军。他对战友们说:“只有想到很快可以和你们重逢,一起战胜新的危难,我心里才好过一点。”一七九七年十一月十六日,他的日程安排表明,他离开米兰去主持出席会议的法国公使团,并把意大利方面军的军旗寄给了督政府。
波拿巴让人在这面军旗的一边绣上了他的征战功绩:“十五万战俘,一万七千匹战马,五百五十门山炮,六百门野炮,五套架桥设备,九条配备五十四门大炮的巨舰,十二条配备三十二门大炮的三桅战舰,十二条轻巡航舰,十八条双桅战船;与撒丁国王订了停战协定,与热那亚订了协议;与巴尔玛公爵、摩德纳公爵、那不勒斯国王、教皇订了休战书;订立了莱奥本条约的预备性条文;与热那亚共和国订了蒙特贝洛条约;与奥地利国王在坎波—福尔米奥订了条约;给波伦亚、费拉尔、摩德纳、马萨—卡拉拉、罗马涅、伦巴第、布莱西亚、贝尔加姆、曼图亚、克莱姆、维罗纳部分地区、基亚韦纳、博尔米奥、瓦尔特利纳、热那亚、给帝国各邦、给克基拉诸省、给爱琴海和伊塔克岛的人民带去了自由。
“米开朗基罗、圭尔奇诺、提香、保尔?维罗乃兹、柯勒乔、阿尔巴尼、卡拉基、拉菲尔、莱奥纳尔?德?樊西等人的杰作都被送到了巴黎。”
“意大利方面军的这面不朽旗帜。”日程表上写道,“将悬挂在督政府公众会议厅的穹顶上。当现在这一代人死去之后,它将向后代显示我们军人的功绩。”
波拿巴与参加会议的各方订立了一个纯粹的军事条约,规定把美因茨交给共和国的军队,把威尼斯交给奥地利军队之后,波拿巴就离开了拉施塔特,把会议余下的事情交给特莱亚德和博尼埃去办理。
在意大利战役末期,波拿巴受到一些将军和督政府的嫉妒,日子很不好过,有两次都提交了辞职报告,可是政府成员虽然希望他辞职,却又不敢接受他的申请。波拿巴的情感并不跟着时代的倾向走;他违心地向从革命产生的利益作了让步:他的行为和思想有矛盾,原因就在这里。
回到巴黎,他住在尚特莱纳街自己家里。这条街后来改为胜利街,至今仍有人这么叫它。元老院想把尚博尔送给拿破仑,那是弗朗索瓦一世建的城堡,它只让人想起圣路易最后一个子孙流亡海外这件事。一七九五年十二月十日,在卢森堡宫的院子里,波拿巴被介绍与督政府的成员见了面。在这个院子中央,建有一个“祖国”祭坛,上面立着自由、平等与和平诸女神的雕像。缴获来的军旗在五位穿着古式服装的执政头顶上铺成了一顶华盖,胜利的阴影从这些旗帜上降下来。法兰西在这片阴影里休息了片刻。波拿巴身着戎装。在阿尔柯尔,在洛迪,他就是穿着这套军服。德?塔莱朗先生在祭坛边接见胜利者,想起自己从前在另一个神坛上作过的弥撒。欧坦主教从美国溜回来,得到谢尼埃的保护,出任外交部。他那时腰佩弯刀,戴着亨利四世式的帽子:事件的发展使人不得不认真看待这种种乔装打扮。
高级教士对意大利的征服者作了一番赞扬:“他喜欢,”塔莱朗伤感地说,“他喜欢奥西昂的歌谣,尤其是因为那些歌谣超脱于尘世。人们称他有野心,对此我们远不担心。相反也许我们哪天要请他出山,要把他从勤劳平静的隐居生活中拖出来。全法兰西都将变得自由,也许他却永远不能自由:这是他的命运。”
这话被他神奇地说中了!
圣路易的弟弟在格朗代拉,查理八世在福尔努,路易七世在阿亚代尔,弗朗索瓦一世在马里南,洛特莱克在拉文纳,卡蒂纳在都灵的功绩都与这位新近提拔的将军相去甚远:拿破仑的功绩无与伦比。
几位执政对一种威胁着所有专制政治的更高级的专制心怀恐惧,不安地注视着人们对拿破仑表达的敬意。他们想到要把拿破仑从他们眼前打发走,便利用他表现的热情,鼓励他去东方远征。拿破仑说:
“欧洲是一个鼹鼠丘;巨大的帝国,伟大的革命从来只存在于东方;我已经不再有光荣?了:因为这个小小的欧洲再也拿不出足够的光荣。”拿破仑像一个孩子,为自己当选为研究院院土而欢欣不已。他只要求给他六年时间,好让他去拿下印度并且凯旋。“我们才二十九岁,”他想到自己时提醒人们注意,“这并不老:我从印度回来时三十五岁。”
他被任命为所谓的英国方面军司令。所辖的部队分散在布雷斯特到安特卫普一线。波拿巴巡视部队,访问地方当局和科研机构,在此期间却调集部队,组建埃及军团。这时我们驻维也纳大使贝纳多特将军在公馆门口放置的三色旗和红帽子,突然被人使了些手脚,督政府便打算让拿破仑留下,以对付可能爆发的新战争。好在奥国外交官柯本茨尔先生预先阻止了两国关系的断裂,于是波拿巴又接到命令出发了。意大利成了共和国,荷兰也变成了共和国。法国此时的疆域一直扩展到莱茵河。和平给法国留下了一些毫无用武之地的士兵。督政府深谋远虑,心怀恐惧,急于把胜利者打发去远方。在埃及的冒险远征既改变了拿破仑的命运,也改变了他的天才,给已经过于光辉灿烂的他,又镀上一层照射着云火柱①的阳光。
①暗指那根引导希伯莱人在沙漠前进的变幻不定的柱子。
远征埃及——马耳他——金字塔之战——开罗——拿破仑在最大的金字塔——苏伊士
公告
士兵们:
你们是英国方面军的一翼。
你们作过山地战、平地战、围城战;你们剩下要做的就是在海上作战了。
古罗马那些军团,就曾在这同一片海上,曾在扎马平原上与迦太基作战。你们有时也仿效他们,但你们还比不上他们。因为他们英勇善战,吃苦耐劳,纪律严明,同心协力,胜利便从不抛弃他们。
士兵们,欧洲在注视着你们!你们要完成伟大的使命,要投入战斗,要克服重重危险和劳累;你们要为祖国的兴盛,人民的幸福和你们自己的光荣,作出前所未有的努力,立下前所未有的功绩。
一七九八年五月十九日于土伦
在发表了这份忆及前人光荣的公告之后,拿破仑就上了船:就像是荷马或者是把荷马的史诗珍藏在金匣子里的那位英雄①。此人行路真是风风火火:双脚刚踏上意大利的国土,又一下出现在埃及。这是一段传奇般的插曲,使他真实的人生显得更为伟大。一如查理曼大帝,他也给自己的历史系上一部史诗。在他携带的书籍里,有爱尔兰诗人麦克弗森的《奥西昂集》、《少年维特之烦恼》、《新爱洛伊丝》和引日约》:这显示出拿破仑的头脑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装。他把讲究实际的思想与浪漫感情,把各种方案与幻想,认真的研究与一时兴起的想象、明智的想法与荒唐的念头交揉在一起。他从这些互不连贯的时代产物之中抽出了帝国;这是一个广大无边的梦,然而,这又是像孕育它的混乱夜晚一样迅速消逝的梦。
①指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
一七九八年五月九日,拿破仑进入土伦,下榻在海员宾馆;十天后,他登上旗舰“东方号”;五月十九日,他下令升帆,从他第一次让鲜血,法国人的鲜血横流的起点出发:土伦的屠杀为他在雅法的屠杀作了准备。他把头一批从他的光荣里诞生的将军带在身边。贝尔蒂埃、卡法莱利、克莱贝、德塞、拉纳、米拉、默努。十三条战列舰,十四条三桅战舰,四百条运输舰随他远征。
纳尔逊让拿破仑驶出了港口,在海上却没有拦截到他,尽管有一次我们的舰队离英国舰队只有六十里。从西西里的海面上,拿破仑看见了亚平宁山脉的峰顶。他说:“看到意大利的土地,我就感到激动;那就是东方:我要去的就是那儿。”看见伊季山,他对米诺斯国王和古代的智慧发出热烈的赞美。在跨海途中,波拿巴乐于把学者召集拢来,挑起他们辩论。通常他总是赞同最荒谬的或是最大胆的见解。他问学者们星球是否可以住人,什么时候会被水或者火毁灭,就好像他负有视察天国军队的使命似的。
他在马耳他靠岸,好不容易从露出海面的一座岩礁洞里找到了避难的古老骑士会。接着,他下到亚历山大城的废墟。他在晨曦中看到了庞培建造的那些立柱。我在乘船离开利比亚的时候,从甲板上见过那座废墟。他从因一个伟大而忧伤的名字而变得不朽的建筑物脚下往上走,越过墙垣。墙那边,从前就是“灵魂药库”①,和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的方尖碑。如今那些碑横陈地上,一些瘦狗在碑石间游荡。罗塞塔的城门被撞开了。我们的军队涌进两座小港和灯塔。“可怕的屠杀!”将军助理布瓦耶给父母写信说,“土耳其人被人从四面八方驱赶,只好躲进他们的神明和先知的寺庙里避难。他们把清真寺挤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都被杀死了。”
①即亚历山大图书馆。
波拿巴对马耳他主教说:“您可以让您教区的人放心,天主教、正教、罗马教不仅会得到尊重,而且教士们都会得到专门保护。”他到达埃及后发表讲话说:“埃及人民:我更尊敬马木路克人②的上帝,尊重他的先知,尊重《古兰经》。法国人是穆斯林的朋友。从前穆斯林占领罗马,推翻了教皇的宝座,因为教皇煽动基督徒反对崇奉伊斯兰教的人。不久穆斯林就朝马耳他进军,赶走了那些自认为受上帝召唤来对穆斯林开战的人……要是埃及是马木路克人的田庄,就请把上帝给的租约亮出来看看。”
②最早是指由土耳其奴隶组成的穆斯林军队,曾建立长达两个多世纪的马木路克王朝,以后在埃及社会中仍有很大特权,直到十九世纪初才被取消。
拿破仑朝金字塔前进。他对士兵们叫道:
“想一想,在这些巨型建筑物顶上,四十个世纪的眼睛在盯着你们。”他进入了开罗,而他的舰队在阿布基被炸上了天;东方军团与欧洲失去了联系。国民公会议员朱利安的儿子朱利安(德?拉德罗姆)亲眼目击了灾难,把事情的过程一分钟接一分钟地记了下来:
“时值七点,夜幕降临,火烧得更猛了。到九点过几分,战舰就爆炸了。到了十点,火势渐弱;在战舰刚刚爆炸的地方,一轮明月从右边升起。”
波拿巴在开罗对法律界首领说,他将恢复清真寺,将让自己的姓名传到阿拉伯半岛、埃塞俄比亚和印度。开罗发生了暴乱。他在一场风暴当中命令部队炮击开罗。受神灵启示的人对信徒说:“我可以要求各位说出内心最隐秘的感情,因为我无所不知,甚至你们没告诉任何人的事情也清楚。”麦加的大谢里夫在一封信里称他是“清真寺的保护人”;教皇在一封文书里称他为“我太亲爱的儿子”。
出于一种天生的弱点,波拿巴常常喜欢他的短处甚于他的长处。他对于可以一下打赢的战斗不感兴趣。砸碎世界的手却喜欢玩骗术。当他运用自己的能力时,完全有把握为自己的损失获得赔偿;他的天才弥补了性格的缺陷。他为什么一开始不以中世纪骑土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呢?在信奉伊斯兰教的民众看来,他这种双重身份,其实只是伪基督徒,和伪伊斯兰教徒。如果光是欣赏那些不真诚的方法,却看不出它们的卑鄙之处,就免不了可悲地上当。当巨人落到使用伪善伎俩的地步时,那就真该哭泣了。那些异教徒向脚镣手铐的圣路易提出,要给他戴上埃及的王冠。据阿拉伯历史学家说,因为他始终是人们见过的最高尚的基督徒。
我去开罗时,这个城市还保留了法国人的痕迹:有一座公共花园是我们建造的,里面种着棕榈树;从前四周开了一些饭馆。不幸我们的士兵,和昔日的埃及人一样,抬着一具棺材在宴桌周围走动。
如果相信那是真的,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场面咽!波拿巴走进克奥普斯①金字塔内部,坐在一具石棺上,和伊斯兰教教法阐释官及伊斯兰教教长聊天。棺内法老的木乃伊已经失踪了。然而,我们还是把《箴言报》上的故事看作缪斯的作品吧。如果这不是拿破仑的世俗故事,那么就说明他的聪明的故事,这值得我们关心。还是让我们来听听在一座坟墓内部响起的声音吧。这个声音将来的世纪都会听得到。
①克奥普斯(Choops,前?—前二六五○)。埃及王,第四王朝的第二位法老。
一七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箴言报》
今日,唯一的不可分割的法兰西共和国第六年热月二十五日,即伊斯兰历1213年穆夏兰月28日,在参谋部众多军官和国家研究院众多成员的陪同下,军团司令来到大金字塔,即克奥普斯金字塔参观。在金字塔内部,有若干伊斯兰教教会阐释官和教长在等候将军驾到,准备给他讲解金字塔的内部构造。
司令官来到最后一间大厅。这间大厅穹顶平坦,长约三十二尺,宽约十六尺,高约十九尺。里面只有一具花岗岩匣子,长约八尺厚约四尺,盛着一个法老的木乃伊。将军在石棺上坐下,招呼教法阐释官和教长,如苏莱曼、易卜拉罕、穆罕默德等人在他身边坐下,当着随从的面,与他们进行了如下对话:
波拿巴:“上帝伟大,他的作品也很神奇。可是这里却是人手创造的伟大作品!建造这个金字塔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做这样一个工程的呢?”
苏莱曼:“这是埃及的一个强大君主。人们认为他名叫克奥普斯。他希望死后安寝,不致遭到后人冒犯。”
波拿巴:“伟大的波斯国王居鲁士让人在露天安葬自己,以便使自己的躯体还原成元素:你认为他这样做不是更好吗?你是这样看的吗?”
苏莱曼(倾身颌首):“光荣属于上帝!一切光荣都属于上帝!”
波拿巴:“光荣归于安拉!只有真主,没有别的上帝。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我是他的朋友。”
易卜拉罕:“愿胜利的天使为你扫除路上的尘埃,用他们的翅膀庇护你!马木路克该死。”
波拿巴:“他们被交给了黑暗天使姆基尔和卡基尔。”
苏莱曼:“他伸出掠夺的手,获取埃及的土地、谷物和马匹。”
波拿巴:“法兰克人的财宝、产业和友谊,你们亦可以享受一份。直到你们升上七重天,坐到永远年轻永远贞洁的黑眼仙女身边的时候,你们可以在拉巴的阴凉中歇息。拉巴的枝叶本身就可给真正的穆斯林提供他们希望得到的东西。”
这种排场毫不改变金字塔的庄严——二十个世纪,沉入永恒的黑夜,不动,无光,毫无声息
要是换了波拿巴躺在这古老的地下室里,一定会使他的疆域扩大。只是他从没在这死亡的前厅苦熬岁月。
我在《纪行》里写道:“我们在尼罗河上航行。剩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待在甲板上,静静地注视着那些陵墓……宏伟的建筑物构成了任何人类社会光荣的主要部分:它们把一代人的名声带到了它自身的存在之外,并使它与那些荒废的田园定居的一代又一代后人并存。”
我们感谢波拿巴在金字塔为我们这些沾上了诗歌的污点,在废墟偷偷搜集谎言的小政客做了如此精彩的辩护。
从波拿巴发布的公告、安排的日程和发表的演说来看,他显然是想学亚历山大,让人把自己看成上天派来的使者。亚里士多德的侄孙卡利斯提尼斯受命论证腓力浦的儿子亚历山大就是丘庇特的儿子。后来马其顿国王是那样残酷地对待这位哲学家,大概是要惩罚他的阿谀奉承。这件事可在斯特拉博①保存的卡利斯提尼斯著作残篇里读到。帕基埃所著《亚历山大谈话录》,是在亚历山大这位伟大的征服者和拉伯雷这位伟大的讽刺家之间的一场对话:
①斯特拉博(Strabo,公元前六四—二三),希腊地理学家、历史学家。
“朝我这边看,”亚历山大对拉伯雷说,“你看到的那些地方都是些下等地方。在那里你找不到一个有才能的人物,为了吹嘘自己的想法是有来历的,而不暗示他与众神关系亲密。”拉伯雷说:“亚历山大,为了对你说真话,我决不拿你的小特点来寻开心,即使是你酒后说的糊涂话,做的糊涂事我也不管。只是你现在变得这么伟大,你究竟感到有什么好处呢?你难道就和我不一样了?你感到遗憾,心里不快活,可是比起人一死就失去名声来,这于你要适合得多。”
然而,在提到亚历山大的时候,波拿巴对自己,对世界所处的时代,对宗教都把握得不准:在当今之世,人不可能让别人把自己当成神来尊奉了。至于拿破仑早年的功绩,它们还没有与对欧洲的征服混在一起,它们还没有取得足以让穆斯林群众敬服的结果,尽管有人给他起了个诨名叫“热情苏丹”。蒙田说:“亚历山大三十三岁,就已经胜利地跑遍了所有可住人的陆地,生命才过了一半,就达到了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记叙他的丰功伟绩的君王,比记叙别的国王文治武功的历史学家还要多。”
波拿巴从开罗到了苏伊士。他看到摩西开启的,后来落到法老身上的大海。他看出了一条运河的线路。这条运河开始是中帝国的几代塞索斯特里法老修建的,后来波斯人把它加宽了,最后苏丹人想开通从红海到地中海的贸易,又把它进行了扩建。拿破仑打算把一部分尼罗河水引到阿拉伯半岛海湾。在海湾腹地他的想象力勾出了一个新俄斐①地区,将来每年在那里举办一次交易会,让香料商、丝绸商、让玛斯卡特、中国、锡兰、苏门答腊、菲律宾和印度的所有珍宝在那儿进行交易。修士们从西奈下来,请拿破仑在他们的“保证”书上留名。他的名字写在埃及苏丹萨拉丁的名字旁边。
回到开罗,波拿巴举行集会庆祝共和国成立一周年。他对士兵们说了以下这番话:“五年前法国人民的独立受到了威胁;但是你们攻下了土伦:这是你们的敌人灭亡的先兆。一年以后,你们又在德戈打败了奥地利人;次年,你们登上了阿尔卑斯山的顶峰;两年前,你们与曼图亚作战,取得了著名的圣乔治大捷;去年,你们从德国回来,到了德拉瓦河和伊松卓河的源头。那时,谁说你们今日会来到尼罗河畔,来到旧大陆的中心?”
①未能确定位置的一个地区。在《圣经?旧约》时期,这个地区以出产纯金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