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去厄尔巴岛旅途见闻
波拿巴曾要求同盟国给他派一些特派员,一路上保护他去厄尔巴岛。同盟国的君主同意把这个岛给他,产权完全归他所有,可以在生前赠予他人。苏沃洛夫伯爵代表俄罗斯、柯勒将军代表奥地利、坎贝尔上校代表英国、瓦尔德堡—特鲁克塞斯伯爵代表普鲁士,都被任命为特派员。普鲁士的代表写出了《从枫丹白露到厄尔巴岛:拿破仑旅途见闻录》。这个小册子以及普拉德神甫关于波兰大使馆的小册子是最让拿破仑恼火的报告。他当时大概很怀念他那种宽容的新闻检查的时代:当年可怜的德国书商帕尔姆在纽伦堡发行德?根茨先生写的《深受屈辱的德国》一书,竟被他下令枪毙。在那部书出版的年代,纽伦堡还是个自由城,并不属于法国。然而,帕尔姆难道不应该觉察到拿破仑要征服这个城市么?
德?瓦尔德堡伯爵首先叙述了动身之前在枫丹白露作的几次交谈。伯爵说,波拿巴对威灵顿勋爵赞不绝口,还了解他的个性与习惯。他对没有让布拉格、德累斯顿和法兰克福和平感到歉意。他承认自己有错,但他有不同看法。“我不是篡位上来的。”他补充说,“因为我是在全国人民表达一致的愿望之后才接受的皇冠。路易十八才是个篡位的家伙。他只是被一个可恶的元老院召上王位的。而这个元老院有不止十个成员曾投票赞成处死路易十六。”
德?瓦尔德堡伯爵继续写道:
“二十一日将近中午,皇帝带着另外四辆马车上路了。在动身之前,他和柯勒将军长谈了一次,下面就是谈话的概要:‘噢,您昨日听见我对近卫军说的话了。您喜欢那番话,并且看到了它的效果。对那些士兵,就应该那样说话,那样办事,路易十八要不学这个样,绝对带不出一个法国士兵。’……
“等到我们跟法国军队分开,‘皇帝万岁’的呼声也就停止了。在莫兰,我们见到了第一批白旗。当地居民呼喊着‘同盟国万岁’欢迎我们。坎贝尔上校从里昂起就先走一步,去土伦或者马赛寻找一艘英国三桅战舰,以便满足拿破仑的意愿,把他送上他的岛屿。
“我们途经里昂。在那里,将近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聚集了一帮人,高呼着‘拿破仑万岁!’的口号。二十四日,将近中午,我们在瓦朗斯遇到奥热罗元帅。皇帝和元帅下了马车;拿破仑摘下帽子,向奥热罗伸过手去。奥热罗没有向他敬礼,但是拥抱了他。‘你这是去哪儿?’皇帝挽起元帅的手臂,问道,‘去宫廷?’奥热罗回答说眼下先去里昂。他们一起沿着瓦朗斯大路走了一刻钟。皇帝指责元帅对他的态度,说:‘你那个声明真是愚蠢。何必要骂我呢?只要这样说就行了:国家表明了意愿,希望由新君主领导。军队的义务就是服从国家意愿。国王万岁!路易十八万岁!’奥热罗这时也开始对波拿巴以你相称,他严厉指责波拿巴好大喜功,贪心不足,为了自己的野心把一切都牺牲了,甚至把法国全体人民的幸福都断送了。这些话叫拿破仑听了生气,他猛地朝元帅转过身,拥抱他,又把帽子摘下来,然后跳上马车。
“奥热罗背着双手,并没有摘下军帽还礼,只是在皇帝登上了马车以后,他才轻蔑地挥挥手道别。……
“二十五日,我们到了奥伦治,在‘国王万岁!’‘路易十八万岁!’的口号声中受到接待。
“当天早上,从阿维尼翁出发时,皇帝稍稍走在前面。到了换马的地方,有许多民众聚在一起,等候他经过。我们一到,就听见一片呼声:‘国王万岁!同盟国万岁!’打倒暴君、混蛋、无赖!’……这群人还朝他骂了千百句难听的话。
“我们竭尽所能,制止这闹哄哄的场面,并且把围攻皇—帝马车的人群拉开。我们仅仅做到了使这群激愤的人停止咒骂‘那家伙’。照他们的说法,那家伙害得他们吃苦,还想让他们更倒霉……
“在我们经过的所有地方,他都受到了同样的接待。在小村庄奥尔贡,我们换了马,那里的民众激愤到了顶点,在皇帝应该停下来歇息的小饭店前面,有人立起一个绞架,上面吊着一个穿法国军装的假人,浑身是血,胸前写着这样一句话:暴君迟早会落得这种下场。
“民众攀上拿破仑的马车,想看看他,痛骂他几句。皇帝尽可能躲在贝尔特朗将军身后,一脸苍白,神色紧张,一声不吭。我们努力把民众劝开,才把他拖出了困境。
“苏沃洛夫伯爵坐在旁边的一辆马车上,对这群人说了这些话:‘你们侮辱一个不能自卫的落难的人,难道不羞耻吗?他落到了可悲的处境,受的侮辱已经够多了。他原是自以为要给世界制订规矩的人,如今到了要靠你们宽大的地步!你们放过他吧;看看他那副样子:你们会明白,如今他没有半点危险了,你们只应该蔑视他。如果要采取另外的报复,那就不是法兰西民族的高尚作为了。’民众听了这番话,鼓起掌来,波拿巴看到这种效果,对苏沃洛夫投去赞许的眼色,接着又感谢他帮的忙。
“离开奥尔贡两里地左右,他觉得不能不采取防备措施,化化装,于是找了一件蓝色的破礼服穿上,戴上一顶圆帽,扎上白帽徽,骑上一匹驿马,走在他的马车前面,想让人家把他看做驿夫。由于我们不可能跟着他,到达圣卡纳比他晚了很久。我们不清楚他用了什么办法摆脱群众,以为他陷入了极大的危险,因为我们看见他的马车被愤怒的群众包围,人们企图打开车门,幸好车门关得紧紧的,这才救了贝尔特朗将军的命。妇女的固执尤其叫我们吃惊;她们求我们把拿破仑交出来,说:‘无论对我们还是对你们,把他交出来都是应该的,我们只不过要你们做一件正确的事情。’
“走出圣卡纳四五里路,我们追上了皇帝的马车。它不久就驶进大路边一家简陋的小饭铺。饭铺名叫‘驯马坡’。我们跟了进去。到了这里我们才获知他乔装改扮的事,以及如何借助于伪装到达饭铺的经过。他只带了一个邮差走在前面。他的随员,从将军到小伙伕,一律戴上了白帽徽,就像是走在前面采购食品的后勤人员。他的贴身侍从迎着我们走来,请求我们配合,让人家把皇帝当作坎贝尔上校,因为进饭铺时他就是这样向老板娘通报的。我们答应配合。我第一个走进像是房间的住室,不由一愣,只见世界的主宰坐在前面,双手捧头,陷入沉思。我先没认出他来,便走拢去。他听见有人走过来,猛地站起来,这一来我看见他满脸泪水。他示意我别声张,在他旁边坐下。当老板娘在房里忙碌的时候,他只跟我扯些毫不相关的事情。但等老板娘一出去,他又回复到先前的姿势。我认为让他独自待着较为合适。不过他请求我们不时上他房间走一走,免得让人怀疑他的身份。
“我们告诉他,人家知道,恰好在昨日坎贝尔上校经过此地,往土伦去了。他当即决定用伯格勋爵的名字。
“我们上桌吃饭。但是饭菜不是由他的厨子做的,他一时迟疑不决,不知该不该吃,因为他怕人下毒。然而,看到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他就为自己露出的恐惧而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把人家上的饭菜都收下来,装出尝了的样子,其实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有时他把食物扔在桌下,让人以为他屹到肚子里了。他吃的是一点儿面包,一小瓶葡萄酒,都是叫人从车上取来的。他甚至让我们与他分享。
“他说了很多话,显得十分亲切。等老板娘上完饭菜,退出去,餐厅里只剩我们时,他就告诉我们他以为性命难保了。他认为法国政府采取了措施,让人在这儿劫持或者暗杀他。
“他的脑子里交织着上千个如何逃生的计划;他也考虑蒙骗埃克斯民众的办法,因为有人告诉他,在驿站有许多人在等着他。因此他向我们表示,他觉得最合适的办法,就是回到里昂,走另一条路登船去意大利。无论如何,我们是不可能同意这个计划的。我们努力劝说他直接去土伦,或者途经迪涅去弗雷瑞斯。我们尽力让他相信,法国政府如果对他有这样卑鄙的图谋,不可能不照知我们;那些群氓尽管行为粗暴,言辞失礼,却也不可能犯下这种罪行。
“为了说服我们,证实他的担心是多么有理,他向我们讲了他和老板娘之间的对话,那老板娘并没有认出他来。‘喂!’老板娘问他,‘那你们碰见波拿巴了?’——‘没有。’他答道。——‘我倒很想看看他能不能逃命。’老板娘继续说下去,‘我总认为老百姓会杀了他的:也得承认,那个坏蛋该杀。告诉我,你们会让他坐船去他的岛屿吗?’——‘是的。’——‘你们会把他淹死,对吗?’——‘我希望这样!’拿破仑回答她说。‘你们瞧,’他对我们说,‘我面临什么危险。’
“于是他又开始惶恐不安,犹豫不决,搞得我们疲惫不堪。他甚至请求我们查看一下,看哪个角落有没有可以逃生的暗门,或者看看窗户高不高,能不能跳下去逃命。他一到房间里就把百叶窗关死了。
“窗户外面装了栅栏。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他,让他极为不安。一有动静他就惊跳起来,马上变了颜色。
“晚饭后我们听任他去沉思,但按他表示的意愿,不时去他房里走走,每次进去,我们发现他总在哭泣……
“苏沃洛夫将军的副官来说,聚集街头的民众几乎都散了。皇帝便决定半夜动身。
“他一再坚持,终于叫苏沃洛夫将军的副官穿上了他来到饭铺时穿的蓝色破礼服,戴上那顶圆帽。
“波拿巴想让人家把他当作一名奥地利上校,便穿上柯勒将军的军服,佩上将军佩的圣泰蕾丝荣誉勋章,又把我的旅行帽扣在头上,再披上苏沃洛夫将军的披风。
“在同盟国列强的特派员们穿戴完毕之后,马车队便出发了。但是,在下楼之前,我们还按照应该排列的行走次序,在我们房间里演练了一番。德鲁奥将军打头;然后是苏沃洛夫将军的副官,所谓的皇帝,再后面是柯勒将军,皇帝,苏沃洛夫将军,我则荣幸地殿后,跟在我后面的是皇帝的随行人员。
“我们就这样穿过了惊得目瞪口呆的人群,他们极为费劲地辨认,想从我们中间发现他们称为暴君的人。
“苏沃洛夫将军的副官(奥勒维埃夫少校)假充拿破仑,坐在他的马车上,而拿破仑则与柯勒将军坐他的敞篷四轮马车动身……
“然而,皇帝还是放不下心来;他始终待在奥地利将军的敞篷四轮马车上,并且命令车夫吸烟,想让车夫这种随便的举止来表明他不在车上。他甚至请求柯勒将军唱歌,将军回答说不会唱,波拿巴就要他吹口哨。
“他就这样赶路: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假装被车夫的烟薰得晃头晃脑、被将军的悦耳音乐所陶醉,而进入了梦乡。
“在圣马克西曼,他和我们一起吃早饭。他听说埃克斯专区的区长在此地,就叫人把他请来,一见面就嚷道:‘你看见我穿着这身奥地利军装应该脸红。我穿它是迫不得已,因为我不想遭那些普罗旺斯佬的辱骂。我原先到这儿来,对你们充满了信任,本来都准备带走六千人,作我的近卫军。可是现在我发现这儿是一群群疯子,他们想要我的命。普罗旺斯人种不好,在大革命中干下了种种暴行,犯下了种种罪恶,现在他们又准备闹事了。真要他们上阵杀敌,他们又没胆量,一个个都是软骨头。普罗旺斯人组成的团队,没有一个叫我满意。不过,明天他们对路易十八,说不定也会这样疯狂的,就像今日对我这样……’
“接着,他朝我们转过身,说路易十八要是对法兰西民族太客气,那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的。‘再则,’他继续说,‘他必然要大量征税,这一来,就会立即招来臣民的仇恨。’
“他跟我们说,十八年前,他带了几千人马,被派到这个地区,解救两个保王党人。这两人因为戴了白帽徽,要被颁。‘我费了很大气力,才从这些疯子身上把他们救了出来。今日,’他往下说道,‘这些人又开始对他们中间拒绝戴白帽徽的人施加暴力。法国人就是这样左右摇摆!’
“我们听说卢克有两连奥地利轻骑兵。在拿破仑的要求下,我们下令给骑兵指挥官,要他们等我们到来,护送皇帝到弗雷瑞斯。”
德?瓦尔德堡伯爵的叙述到此结束。这些文字读起来让人难受。什么!同盟国列强的特派员有幸作了保证,却无法更好地保护皇帝?他们算老几,竟对皇帝装出那样高傲的神气?波拿巴说得对,他如果愿意,本可以带上部分近卫军随行的。显然,他们对他的命运漠不关心:他们庆贺波拿巴被黜下台;他们乐于赞同牺牲者为了自身安全使用那些屈辱的标记。把曾经在最高贵者头顶上走过的人的命运踩在自己脚下,用侮辱他来替自己的自尊心出一口气,那滋味是多么美呀!因此对这样一种命运的转变,特派员们想不出一句话,甚至是一句明理的同情话,来提醒波拿巴人是多么微不足道,而天主的判决又是多么伟大!在同盟国的阵营里,从前谄媚拿破仑的人为数不少:当人对着武力跪下时,是不可能战胜不幸的。我承认,普鲁士曾需要做出可歌可泣的努力,才能忘却它吃过的苦头,忘却它的国王和王后蒙受的苦难,但这份努力毕竟还是做了。唉!波拿巴从前没有半点怜悯心,所以大家对他也非常冷漠。他表现最残酷的时候,是在雅法;而表现最渺小的时候,是在去厄尔巴岛的路上;前一种表现,军事需要可以充作他的理由,而后一种表现,外国特派员的冷漠误导了读者的感情,减轻了拿破仑的卑琐。
在我看来,法国临时政府也不是完全无可指责的:我不认为莫布勒伊①是有意诽谤;不过,在拿破仑仍然使他从前的仆人感到的恐惧中,一个不测之灾在他们看来也许只像一件不愉快的事。
①莫布勒伊(Maubreuil,生卒年月不详),法国侯爵,热罗姆?波拿巴从前的侍从,声称受塔莱朗以同盟国的名义派遣,暗杀拿破仑。
有人也许不相信德?瓦尔德堡—特鲁克塞斯伯爵叙说的事情是真的,但是柯勒将军在《瓦尔德堡旅途见闻录续篇》中确认他的同事的部分叙述是实实在在。苏沃洛夫将军也向我证实了这一点。他含蓄谨慎的话比瓦尔德堡感情外露的文笔更有说服力。最后,保王党政论家法布里的《旅途见闻录》是根据一些目击者提供的真实的法文材料写成的。
既然我对同盟国和那些特派员作了应有的评价,那么人们在《瓦尔德堡旅途见闻录》里见到的真是战胜世界的那个人吗?英雄被描写成了一个乔装改扮,穿着驿夫的外衣,躲在饭铺后房里头流眼泪的人!难道马里乌斯②在迦太基城废墟上是这样的吗?死在比西尼亚的汉尼拔、在元老院的恺撒是这样的吗?庞培怎样乔装改扮呢?用宽大的外袍把头裹起来。曾经身穿皇袍的人戴上了白帽徽,并且呼喊。‘国王万岁!’以此来保护自己。而这个国王的一个继承人从前就是被他下令枪杀的!民众的主宰赞成那些特派员为掩护他而对他做出种种侮辱,唆使柯勒将军在他面前吹口哨,允许一个车夫对他脸上喷烟,还逼迫苏沃洛夫将军的副官假扮皇帝,而他波拿巴则穿上奥地利上校的军服,披上一位俄国将军的斗篷!大家必须珍爱生命:这些不朽的人不可能同意去死。
②马里乌斯(Marius,公元前一五七—前八六),古罗马将军、政治家。
莫罗评论波拿巴说:“他的性格特征,就是撒谎,贪生怕死;我要打击他,我将看到他跪在我脚下求饶。”莫罗若是这样想,就不可能理解波拿巴的本性;他犯了和拜伦勋爵一样的错误。至少在圣赫勒拿岛,拿破仑由缪斯培养,变得高尚了,虽说与英国总督的纠纷不怎么光明正大,却也只能忍受其位高权重的分量。在法国,他造成的灾难,在他眼里已经具体化成了孤儿寡妇,令他在几个妇女手下发抖。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可是波拿巴不应该用人们应用于伟大天才的尺度来评判,因为他缺少的就是高尚。有些人向上爬有能力,可是往下走就没有本事了。他拿破仑则往下往上的本事都有。一如反叛的天使,他可以把他无法量度的身躯缩小,以便关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他可伸可缩的本事为他提供了逃生和复活的办法。与他打交道,事情看似完了,其实都没完。他这个演员根据风俗习惯的意愿改变自身,无论是演喜剧还是悲剧,无论身穿奴隶服还是王袍,无论是演阿塔洛斯①还是恺撒,都演得大方自然,完美无缺。再等一阵子,你们会看到,那个矮子将从堕落中抬起他那布里亚柔斯②的头;“瘸腿魔鬼”阿斯摩代③化作大团烟雾,从关住他的瓶子里钻出来了。拿破仑珍惜生命,是为了生命给他带来的东西。他本能地感到了剩下来还可以描绘的东西。他不希望画没绘完,画布就用光了。
①阿塔洛斯(Attalos,公元四至五世纪人),罗马元老院议员,后被西哥特国王阿拉里克推为皇帝。公元四一四年落入奥诺里尤斯之手,成为众人嘲弄的对象。
②布里亚柔斯,希腊神话中的百手巨人,有五十个头,一百只手。据说在他的帮助下,宙斯才能顺利统治奥林匹斯山。
③阿摩斯代,法国作家勒萨日的小说《瘸腿魔鬼》中的人物。
英国作家瓦尔特?司各特比那些特派员要公正一些,他在评论拿破仑的恐惧之时,坦率地指出民众的愤怒给波拿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流泪,表现出他那公认的勇敢所不能接受的软弱,但是司各特补充道:“那种危险是特别可怕的,最能使久经沙场、出生人死的人害怕:在维特两兄弟①所遭受的,死亡面前,便是最勇敢的士兵也都要不寒而栗。”
①维特兄弟(兄ComelisdeWitt,一六二三—一六七二,弟JohandeWitt,一六二五—一六七二),荷兰政治家,与英国克伦威尔议和,并驱逐荷兰的奥伦治亲王全家。在一次暴动中被奥伦治派杀死。
当年,拿破仑在恐怖时期,就是在这些地方开始他的政治生涯的,现在,还是在这些地方,他却受到了革命的疯狂的惊吓。
普鲁士将军一旦中止了叙述,便认为应该说出皇帝并未隐瞒的一种病痛:德?瓦尔德堡伯爵可能把他所看到的波拿巴的病痛搞混了。德?塞古尔先生在俄罗斯战争中曾见过波拿巴发病的情形,那次皇帝痛得②没办法,只好下马,把头靠在大炮上。在著名武将的种种弱点中,真正的历史只记载了刺进亨利四世心脏的匕首,和夺走蒂雷纳元帅性命的炮弹。
②波拿巴患有膀胱炎。
在叙述波拿巴到了弗雷瑞斯之后,瓦尔特?司各特摆脱了大场面的记述,快乐地使出了他的拿手好戏,像德?塞维尼夫人所言,痛痛快快地神聊起来;他细说拿破仑去厄尔巴岛的经过,说起波拿巴对英国水手们的诱惑;只有欣顿一人除外,他一听到人家颂扬皇帝,就忍不住嘀咕一句:瞎扯!拿破仑走了以后,欣顿祝愿皇帝陛下身体健康,下次机运更好。拿破仑既有人类的种种弱点,也有人类的所有伟大之处。
路易十八在贡比涅——路易十八进入巴黎——老近卫军无法挽回的过错——圣旺宣言——巴黎条约——宪章——同盟国军队撤离
当名闻遐迩的波拿巴在万民的垢骂声中逃离法国的时候,被各地民众遗忘的路易十八打着白旗,顶着重重王冠出了伦敦城。拿破仑在厄尔巴岛下了船,又恢复了气力;路易十八在加莱下了船,可能见到了卢韦尔①。他在此遇见梅宗将军。十六年后,这位将军负责护送查理十世乘船去瑟堡。查理十世似乎为了使他有资格执行未来的使命,把法兰西元帅的权杖授予梅宗先生,正如一位骑士在上阵拼杀之前,把骑土身份授予地位比他低,但他愿意与之较量的人一样。
①路易十八怕遭暗杀,才从加莱上岸。卢韦尔(Louvel,一七八三—一八二○),法国工人,暗杀路易十八的儿子贝里公爵的凶手。
我担心路易十八露面效果不好,便急急忙忙抢在他前面住进了贡比涅行宫。一四三○年圣女贞德就是在那里落到了英国人手里。在那里,有人把一部手抄的卷轴拿给我看。它被射向波拿巴的一个炮弹球打中了。阿提拉曾经吹嘘:“我的铁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而今,王室的一个残疾人替下了曾经可以像他一样夸口的骑士,人们见到这位老人的模样会作何感想呢?我既不是负有使命,也不是乐于干这种事,就揽下了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这是命中注定):描写路易十八到达贡比涅的情景,让世人如我借助缪斯的神力描绘的样子,来目睹圣路易子孙的风采。我是这样表达的:
“御辇前面,是专程前去迎接圣驾的元帅和将军。全场欢声雷动,响成一片,再也听不出‘国王万岁!’的口号,只听得出一片欢乐和激动的叫喊。国王身穿蓝礼服,只有一枚勋章和两块肩章才使他与众不同。他腿上裹着宽宽的金线镶边的红天鹅绒护腿。当他坐在扶手椅上,裹着古式的护腿,双膝间夹着手杖,人们以为见到的是五十岁左右的路易十四……麦克唐纳、内伊、蒙赛、塞吕里埃、布吕纳等元帅、纳沙泰尔亲王,以及所有将军,在场的各色人等都得到了国王最亲切的问候。在法国,国王姓氏上附着的这股魔力,就是合法君主的力量。一个人独自从流亡中归来,没有随从,没有侍卫,没有财富,一切都被剥夺得精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赐人,也几乎做不出任何许诺。他在一个年轻妇人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来到从未见过他的上尉的面前,来到几乎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掷弹兵面前。这人是谁?是国王!大家都在他脚下跪下来。”
就我想达到的目的来说,我在上面提到的军人们的情况,与官长有关的是真实的,与士兵有关的则不尽然。路易十八于五月三日进人巴黎城,去圣母院的情景,我一直没有忘记,至今想起来仍历历在目:人家本来不想让国王见到外国军队;老近卫军一个步兵团沿着奥费弗尔河街排成一道人墙,从新墙一直排到圣母院。我以为没有和这些掷弹兵的面孔一般凶狠可怕的人脸了。他们这些打遍欧洲的胜利者身上伤痕累累,他们曾看见成千上万的炮弹从头上飞过,散发出烈火与炸药的气味。这些人失去了自己的统帅,被迫向一个老态龙钟,因为年岁而不是因为战争致残的国王致敬;他们在拿破仑的受到外国军队入侵的京都,被俄罗斯、奥地利和普鲁士的军队监视着。一些士兵颦眉蹙额,把宽大的皮毛帽拉下来,遮住眼睛,另一些士兵透过唇髭,露出老虎一般的牙齿。他们操弄武器时像是带着满腔怒火,那声音叫人不寒而栗。说实话,从没有人受过这种考验和酷刑。倘若在这种时刻有人号召他们报仇,那么必须把他们彻底消灭,一个不留,否则他们连大地也会吃掉。
在队伍末尾是一个年轻的轻骑兵,骑着马,拿着出鞘的马刀上下挥舞,动作因为气愤而抽搐不止。他脸色苍白,眼珠滴溜溜直转,嘴巴时张时合,咬得牙关嘎嘎响,欲言又止。他瞧见一名俄国军官。他朝那军官投去的目光无法形容。当国王的马车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勒马一跃,显然,他企图朝国王冲过去。
复辟王朝一开始犯了一个无法挽救的错误,它应该遣散军队,保留那些元帅、将军、军区司令和各级军官的退休金、荣誉和军阶,重新组建军队以后,再把那些士兵陆续召进来,就像组建王家卫队时所作的那样:如果这样做了,正统王权就不会在开始时受到帝国那些如胜利时期一样有组织,有纪律,有指挥,不断谈论过去,满怀懊恨和对新主子的敌意的士兵反对。
“红屋”①可怜巴巴的恢复,旧君主体制的将士与新帝国士兵的杂处,更使错误加大:一些经历了千百次战斗、打出威名来的老战士看到一些毛孩子——他们大概十分勇敢,但毕竟大多是沙场新手——不经浴血奋战,就佩上了高级军官的牌牌,岂有不反感的道理?若是认为他们不会反感,那就是不了解人的本性。
①法国国王的军事顾问机构。
路易十八在贡比涅小住期间,亚历山大前来探望。路易十八态度倨傲,伤了他的心。这次会见的结果,是五月二日的圣旺宣言。国王在宣言中表示:他将实行宪政,决定以下面这些保证作为宪法的基础:组织两院制的代议制政府;实行自由税赋;保证公众和个人自由、新闻自由和信仰自由;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已出售的国家财产不得收回;实行部长负责制,法官终身制和司法独立,任何法国人都可担任国家各级职务,等等。
虽说这个宣言合乎路易十八的思想,却并不是由他,或者由他的顾问拟写的。因为这个时期他才刚刚走出了休眠状态。他的翅翼本已收起来了,他从一七九二年以来就停止了“飞行”;他刚刚恢复了飞行或者奔跑。恐怖时代的种种暴行,以及波拿巴的专制压制了他的思想。但是,阻遏这些思想的障碍一旦被摧毁,它们就汹涌地流进了它们本要遵循和开掘的河床。人们从被拦阻的地方又重新起步。过去的事情仿佛不曾发生:人类被带回革命开始的年代,难道失去的只是四十年生活①;或者,在一般社会生活中,四十年是个什么概念?被截断的时间重新接上以后,这段空白就消失了。
①从一七九二年到一八一四年只有二十二年。——原注
一八一四年五月三十日,法国与同盟国之间缔结了巴黎条约。大家议定,在两个月之内,参与本次战争的各方列强都派全权代表去维也纳参加一次大会,以便作出最终的安排。
六月四日,路易十八在立法团全体会议和元老院部分成员的集会上露面,发表了一次崇高的演说;那些枯燥的细节古老、陈旧、过时,从此只充作历史的线索。
对于国内绝大部分人而言,宪章是不便接受的:这等于是通过这个十分无用的词,又提出了是国王还是人民当家作主这个烫手的问题。路易十八也把他的善举追溯至他当政的年月,只当不曾有波拿巴这个人似的,正如英国的查理二世双脚并拢,从克伦威尔头上跳过去一样。但对于过去曾承认拿破仑,眼下就在巴黎的各国君主而言,这无异于某种侮辱。这种过时的论调,这些昔日君主体制的要求并未给正统王权增补任何权利,充其量只是一些幼稚的陈词滥调。除了这点,宪章取代了专制,给我们带来了合法的自由,含有使正直人士满意的内容。从宪章得到那么多好处的保王党人,或是从村庄,或是从贫苦家庭,或是从默默无闻的位置(帝国时期他们被埋没在这样的位置上)走出来,被召到高级的地位,过起了出人头地的生活,然而他们得到了好处,却只是嘟嘟嚷嚷地发牢骚。自由党人曾经心悦诚服地接受波拿巴的暴虐统治,认为宪章是地地道道的奴隶法典。我们又回到了巴别塔①时代;但是人们不再建造一个混乱的公共建筑物:各人按自己的力气和身材建造适合自己高度的塔楼。再说,宪章之所以显得不完善,是因为革命尚未走到尽头,平等与民主的原则仍留在人们思想深处,起着与君主政治秩序背道而驰的作用。
①巴别塔,《圣经》所载故事。挪亚的后裔要建一座通天塔,但由于语言不通,塔未建成。
同盟国君王不久就离开了巴黎。亚历山大在走之前,叫人在协和广场举行了一次宗教祭祀活动。在当年绞死路易十六的地方,搭起了一座祭坛。七位俄国教士主持弥撒。外国军队列队从神坛前经过。在一支优美的希腊古曲伴和下,大家唱起了感恩赞美诗。士兵们与君主们一样,都跪下来,领受上天的降福。法国人的思绪又回到了一七九三年和一七九四年。当时牛都不肯从大街上走,因为血腥味难闻。是一只什么样的手把这些不同国家的人,把这些古代蛮族人侵者的儿子,这些鞑靼人领到赎罪祭礼上来的呢?这些鞑靼人有些还是中国长城脚下羊皮帐篷里的居民。这些场面,贫弱的子孙后代是再也见不到的了。
复辟王朝头一年
在复辟王朝第一个年头,我目睹了社会的第三次变革。我曾见到古老的君主制向君主立宪制和君主立宪制向共和制转变,又见到共和制转变为军事独裁,还见到军事独裁又变回自由的君主政体。新观念容纳了旧原则,一代代新人启用了老人。帝国的元帅们摇身一变,成了法兰西的元帅。拿破仑的近卫军军服与国王侍卫和红房子的军服混在一起。后者的军服完全是按照老式样裁剪的。达弗雷老公爵戴着扑粉的假发,拄着漆黑的手杖,作为卫队首领,走在维克多元帅旁边,脑袋一晃一晃,步子像波拿巴那样,有些不稳。德?莫西公爵从未见过打枪放炮,在参加弥撒的队列里走在伤痕累累的乌迪诺元帅身边。在拿破仑时代杜伊勒利宫是那样洁净,那样充满军营气氛,如今则充满了由四面八方升起的炊烟。那些宫中显贵的贴身侍从,宫中负责膳食和衣物的管家,一个个又显出了仆人的神态。在街头,人们看见一些年迈体衰的流亡贵族,仍然穿着旧时的衣服,摆出昔日的模样。他们大概是最可敬的人物,但是置身于现代人群之中,就和共和国的统帅置身于拿破仑的士兵中间一样,显得格格不入。帝国宫廷的贵妇引进圣日耳曼郊区享有亡夫遗产的寡妇,告诉她们宫里“曲里拐弯的”事情。从波尔多来了一些代表团,一个个都佩着臂章。从旺代教区来的一些统领,都带着拉罗什雅克兰①式的帽子。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都保留着他们所熟悉的表达感情思想风俗习惯的用语。这个时代的本质是自由。这些乍一看去似乎不应该活了的人,是自由使他们一同活了下来。但是人们几乎认不出这种自由,因为它带着旧日君主王朝和帝国专制的色彩。宪制的语言,人人都不怎么清楚。保王党人一谈宪章就出大错,帝制主义者更是不甚了了。那些国民公会议员相继当上了伯爵、男爵,拿破仑的元老院议员,路易十八的贵族院议员,他们一时又操起了几乎已经遗忘的共和国的语言,一时又操起他们彻底学到手的专制主义语言。一些司法长官晋升为野兔看守人。人们听见末代军事独裁者的副官们在议论老百姓不可侵犯的自由,一些弑君者则在支持正统王权的神圣信条。
①拉罗什雅克兰(LaRochejaquelein),法国旺代的大家族。法国大革命期间该家族站在保王党一边。
这些变化如果不是有点与法国人的柔韧天性有关,那就可恶了。雅典的民众自己统治自己;演说家在公共广场发表演说鼓动民众的激情;至高无上的人群由雕塑家、画家、工匠,即修昔底德①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所说的“观看演说倾听行动”的人所组成。但是,无论如何,法令下达以后,从那不内行的互不相干的人群中,会走出什么人来执行法令呢?走出来的是苏格拉底,福基翁,伯里克利,亚西比德。②
①修昔底德(Thucydide,约公元前四六○—前四○四),希腊最伟大的历史学家,著有《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历史》等杰作。
②福基翁(Phocion,公元前四○二—前三○八),雅典政治家、将军。伯里克利(Pericles,约公元前四九五一前四二九),古代雅典最伟大的政治家。亚西比德(Alcibiades,约公元前四五○—前四○四),雅典政治家,苏格拉底的弟子。
应该怪罪保王党建立了复辟王朝?
难道真如今日有人提出的,复辟王朝的建立,应该怪罪保王党人?完全不是如此:这岂不是说当一小撮正统派违背所有人的意愿,靠挥动几条手帕,把太太的一条饰带别在帽子上,就完成一次遭人垢骂的复辟的时候,三千万人在一旁深感惊讶吗?确实,当时大多数法国人感到欢欣鼓舞,但是这个大多数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正统派。正统派这个词只能用在旧君主政体的铁杆拥护者身上。这个大多数是一个有着种种观点的群体,他们为获得解放而庆幸,他们同仇敌忾,反对给自己带来所有不幸的那个人。我的小册子所以受欢迎,也是因为这一点。承认自己提出了国王名字的贵族有多少人呢?马蒂厄和阿德里安?德?蒙莫朗西两位先生、逃出牢房的德?波利尼亚克两兄弟,以及亚历克西?德?诺阿耶、索斯泰纳:德?拉罗什富科等人。就是这么七八个人,老百姓并不熟悉他们,也不会跟他们走,难道他们可以命令全国人民采纳他们的主张?
德?蒙卡尔姆太太曾给我寄来一袋钱,有一千二百法郎,让我分发给纯粹的正统派。我把这笔钱退了回去,因为找不到受主。当时有人在旺多姆广场立柱的雕像脖颈上系了一条肮脏的绳子。可是没有几个保王党人会拿光荣来大肆践踏,会拉扯那条绳子。是当权在位的那些人——他们都是波拿巴的人——借助一根吊杆,把他们主子的雕像弄了下来:雕像被强力压着低下头,落到欧洲各国君主脚下,从前这些君主有那么多次拜倒在他面前。热烈欢迎王政复辟的,都是共和国和帝国的人。通过革命发迹爬上高位的人物,他们的言行举止和忘恩负义的做法,对他们今日假装怀念和赞美的那个人来说,都是可憎可恶的。
帝制主义者和自由党人,你们曾匍匐在亨利四世的子孙后代面前,而今权力又落到了你们手上!当年保王党人与他们的亲王们重逢,看到被他们视为篡位者的那个人统治终结,自然是高兴的;可是你们,那个篡位者栽培的人,你们过分地让保王党人的感情吃惊。部长们,政要显贵们竞相向正统王权宣誓效忠。所有的司法与行政长官排着队发誓,说他们如何仇恨被放逐的新家族,如何热爱曾被他们千百次定罪谴责的古老家族。那些充斥于法兰西的声明和指控侮辱拿破仑的书信,都出自何人之手呢?出自保王党人之手吗?不对:出自波拿巴挑选和留下的大臣、将军和权贵之手。复辟是在哪儿策划的呢?在保王党人家里吗?不对,是在德?塔莱朗先生家里。与谁一起策划的呢?与战神教堂的指导神甫,戴着主教冠的江湖骗子德?普拉德先生。王国的摄政官到达巴黎后,是与谁在一起,在谁家吃饭呢?是与保王党人在一起,在保王党人家里吃饭吗?不对,是与德?科兰古先生在一起,在德?欧坦主教家吃的饭。是在哪儿为那些“可耻的外国君王”举行的宴会?在保王党人的城堡吗?不对,是在玛尔梅宗约瑟芬皇后宫里。拿破仑那些最亲密的朋友,例如贝尔蒂埃,是向谁热烈表示尽忠的呢?向正统王位继承人。是谁在俄国沙皇亚历山大那个粗鲁的鞑靼人那里过日子的?是研究院那些专家,是学者、文人、博爱的哲学家、有神博爱教的信徒,以及其他人。他们从那里回来,一个个兴高采烈,听饱了赞扬话,口袋里装满了鼻烟壶。至于我们,拥护正统王权的可怜虫,哪儿也不接纳我们,人家根本没有把我们当回事,不是在街上对我们说去睡觉吧,就是劝我们别大叫“国王万岁”,因为这样的口号自有别人来喊。列强不但不强迫任何人成为正统派,反而宣称任何人都可自由改变角色和调子,德?欧坦主教在君主制下和在帝制下都可以不受限制地主持弥撒。我从未见过有什么城堡主夫人,什么圣女贞德,拳头上停着一只隼,或者手执长矛,宣称拥戴合法的君主,但是我看见德?塔莱朗夫人坐着敞篷四轮马车满街跑,高唱着赞美虔诚的波旁家族的颂歌。而以前波拿巴是把她当作广告牌,把她与她丈夫捆在一起的。在经常出入帝国宫廷的一些人家窗口,晃动着一幅幅毯子,好心的哥萨克真以为在改换门庭的波拿巴分子心中,开着和迎接他们的白布片一样多的百合花①呢。在法国什么东西都极有传染力,就是人们听到旁边的人呼喊:“砍掉我的头!”也会跟着喊的。帝制主义者一直跑进我们家中,让我们这些拥护波旁家族的人把柜子里剩下的白布都找出来,当作白旗挂出去。我家里就发生了这种事儿。可是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不肯听他们的,勇敢地保住了她那些平纹细布。
①百合花是波旁王室的标志。
首任内阁——我发表《政治思考录》——德?迪拉公爵夫人——我被任命为驻瑞典大使
立法团改成了众议院。贵族院有一百五十二名终身议员,其中有六十多个是从元老院来的。这两个议院组成了首任立法机构。德?塔莱朗先生被安排在外交部,动身去参加维也纳会议。按照五月三十日的条约第三十二条,会议定于十一月三日开幕。德?约库尔先生担任代理部长,直到滑铁卢一战打响。德?孟德斯鸠神甫当了内政部长,基佐先生给他当秘书长。玛卢埃先生入主海军部,后来死于任上,由勃寥先生接位。杜邦将军得到了陆军部。后来苏尔特元帅替下他,因为建造基贝隆②陵园而显声扬名。德?布拉加公爵任王室总管,安格莱先生任警察总监,丹布莱大法官任司法部长,路易神甫任财政部长。
②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期,有许多流亡贵族和保王党人在此地遭杀害。
十月二十一日,德?孟德斯鸠神甫就新闻出版问题推出了第一部法律,规定任何不足二十印张的作品都要送交检查:这第一部自由的法律是基佐先生起草的。
卡诺写了一封信上呈国王,坦言波旁家族被人民欢欢喜喜地接受了,但是,他没有考虑到时间的短促以及宪章所允诺的一切,就轻率提出一些的建议,和一些傲慢的教训:当人们要接受部长的位子和帝国伯爵的衔头时,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当人们屈从过一个强悍专制的君主之后,就不应该对一个软弱宽容的君主表现得骄横自负;当恐怖时期的阴谋诡计玩过之后,人们发现自己无法计算拿破仑战争的规模时,这样做是毫无益处的。作为回答,我让人印出了《政治思考录》,它包含了《论君主立宪制》的主要内容。众议院主席莱内先生跟国王说起这部作品,夸赞了几句。国王对我有幸为他效力,总是显得欣喜;老天似乎把正统派使者的大衣披在我肩上了,可是作品越是受欢迎,作者就越是不讨陛下欢喜。《政治思考录》表露了我的符合宪法的主张:宫廷从中本可以得到一个印象:我对波旁家族的忠诚并没有淡灭。可是路易十八对他的亲信说:“你们千万当心,绝不要叫一个诗人插手你们的事儿:他会断送一切的。这些人什么用处也没有。”
这时期一股浓厚的友情充满了我的心房。德?迪拉公爵夫人有些想象力,脸上甚至带有几分德?斯塔尔夫人的表情:人们可以从《乌莉卡》来判断她的写作才华。流亡回国后,她有好几年关在卢亚尔河畔她的于塞城堡。我与她都在伦敦住过好多个年头,却从来没有见过面。后来在梅内维尔美丽的花园里,才第一次听人说起她。她为了两个可爱的女儿费莉茜和克拉拉接受教育,迁来巴黎生活。一些家庭与外省的关系,以及文学见解、政治观点,给我打开了她的社交圈的门。心灵热情、品格高尚,才华卓越,情趣高雅,这些把她造就成了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复辟王朝初期,她当上了我的保护人,因为我虽然为正统王朝做了不少事,路易十八也承认我为他出了不少力,可我还是被晾在一边,以致打算搬到瑞士去隐居。真要去了,说不定还好些:拿破仑原来派我去那山沟沟里当大使,我要去了那偏僻地方,不会比在杜伊勒利宫幸福吗?当我在正统派回国以后进入杜伊勒利宫的沙龙时,它们给我的印象几乎和我在这里看见波拿巴准备枪决当甘公爵那天一样难受。德?迪拉夫人向德?布拉加先生提到我。先生回答说我愿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德?迪拉夫人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她为朋友是那样有胆魄,德?布拉加只好找出了一个大使出缺的使馆,那就是驻瑞典的使馆。路易十八老是听到人家谈论我,已经厌烦了,正巴不得把我打发到他的好兄弟贝纳多特国王那儿去。此公会不会想,人家把我送到斯德哥尔摩,是来夺他的王位的?唉,天主啁!人间的君王们,我不会夺任何人的王位,你们只要有本事,就努力保住王冠吧,尤其不要把王冠交给我,因为我根本不愿戴。
德?迪拉夫人这个杰出妇女,这个允许我以姊妹相称,我有幸若干年来在巴黎经常见到的女人,后来去了尼斯,并在那儿去世(一八二八年):这又揭开了一个伤疤。德?迪拉公爵夫人与德?斯塔尔夫人很熟:我也就不明白自己怎么未被吸引去追循雷卡米尔夫人的足迹:她从意大利回到了法国。对于来帮助我生活的人,我本应去致一致礼:我已经不属于可以自我慰藉的早晨,而是挨到了需要别人来安慰的黄昏。
发掘路易十六的遗骨——在圣德尼度过的头一个一月二十一日
一八一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立法两院推迟到一八一五年五月一日开会,就好像把那些议员召集起来是去参加波拿巴的五月田野大会似的。一月十八日发掘出了玛丽?安托瓦内特和路易十六的遗骨。我目睹了在墓地举行的发掘工作。后来,在那个墓地,应太子妃的虔诚祈求,封塔纳和佩尔西埃建了一座墓庐。墓庐模仿的是黑米尼墓地教堂,可能是巴黎最引人注目的纪念性建筑①。墓庐的回廊是由一连串的坟墓组成的,引人遐思,充满了悲伤的气氛。在本回忆录第四卷里,我已经提到一八一五年的发掘工作:在一堆骨头中间,我认出了王后的头,因为那颗头在凡尔赛宫曾对我微笑过。
①建在玛德莱娜教堂从前的公墓区。
一月二十一日,人们给应该树立在路易十五广场却始终没有立起来的雕像放下了第一块基石。我描写了一月二十一日葬礼的情形:“举着方形王旗走过来迎请圣路易遗骸盒的这些修士将不会接待圣王的后代。在那些国王和王侯安息的地下墓穴里,路易十六会觉得孤单!……这么多的死人是怎样起出来的?圣德尼为什么这样荒凉?我们不如问它的屋顶为什么是重盖的,它的祭坛为什么是站立的?是何人的手重建了这些地下墓室的弯顶,砌起了这些空空的墓穴?这个人也曾在波旁家族的宝座上坐过。天意啊!他以为给整个家族都准备了坟墓,结果却只是让人给路易十六修造了陵寝。”
我曾经相当长久地希望,人们会在路易十六流血的地方立起他的塑像。要是现在问我,我是不会再持这样的意见了。波旁家族一回国。就想到了路易十六,这一点是应该赞美的。他们应该把路易十六的骨灰撒在他们的额头上,然后再把他的王冠戴在他们头上。现在我认为他们本是不必走得更远的。这不是在巴黎和伦敦审判君主的某个特别法庭,而是整个国民公会,如果一场重复举行的葬礼一年一度对国民公会进行指责,则有针对全国人民的意味,因为一个完整的代表大会在表面上代表了全国人民。所有民族都为他们的胜利、动乱或者不幸确定了周年纪念日,因为大家都想保留对那些事情的回忆:我们有盛大仪式纪念内战,有歌曲传唱圣巴尔泰勒米事件①,有节日纪念卡佩国王逝世;但是,当宗教让最不显赫的圣徒活过了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时候,法令却无法设立一些纪念性的日子,这一点难道不值得注意吗?如果为查理一世设立的斋戒与祈祷至今仍然保留,那是因为在英格兰国家把宗教与政治的最高权力合为一体。依照最高权力的意愿,一六四九年一月三十日被定为假日。在法国,情况完全不同:只有罗马有权在教会发号施令。如果一个君王下达的命令,一个政治性代表大会发布的法令,另一个君王,另一个代表大会有权勾销,那么,这道命令,这个法令还有什么效用?因此,我如今认为,一个可被取消的节日的象征,一场并非被宗教信仰接受的惨祸的见证,恐怕不宜安放在群众无忧无虑、心不在焉地去寻欢作乐的路上。眼下,也许该担心的,是基于让人牢记民众暴行所造成的恐怖这个目的而立的纪念碑,会使人产生模仿那些暴行的愿望:恶比善更有诱惑力;你想让人们永记痛苦,但人们常常记住的是那些作恶的榜样。各个世纪都不接受哀伤的遗传,现实有够多的事让它们哭泣,它们决不会还为往昔传下来的伤心事落泪。
①圣巴尔泰勒米事件: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夜巴黎天主教派屠杀新教徒的事件。
看到从德克洛索①墓地抬出来,装着国王王后遗骨的灵柩台,我感到悲哀。我目送它缓缓离去,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路易十六总算睡进了圣德尼他的坟墓,路易十八则睡在罗浮宫。两兄弟开始了又一个正统的国王与幽灵并存的时代。修复宝座也好,修葺坟墓也好,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时代已经扫去了这两处地方的灰尘。
①德克洛索(Declozeaux),法国保王党人,于一七九四年买下了玛德莱娜教堂墓地。一八一五年发掘国王路易十六与王后玛丽一安托瓦内特遗骨的工作亦是由他指导的。多的事让它们哭泣,它们决不会还为往昔传下来的伤心事落泪。
既然我提到这些经常重复举行的葬礼,我就跟你们说一说我看到的可怕幻象。仪式结束后,我晚上到气氛轻松了一半的大教堂里散步,当我想到这些遭到破坏的陵墓之间伟人的虚荣时,思路就转到了从同样场面得出的一般伦理教训。可是我的思想并没有停止在这一点上,我还一直深入到人的本性。在坟墓里,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吗?在这虚无之中是否存有什么呢?难道没有虚无的生命、尘埃的思想吗?这些骨骸就没有人所不知的生活方式吗?谁知道这些死人有没有激情、快乐和拥抱呢?他们从前梦想、相信、期待的事物,是否和他们一样成了虚有之物,与他们一起乱七八糟地堕入了深渊呢?梦想、前途、快乐、痛苦、自由与奴役、强大与弱小、罪恶与美德、荣耀与卑鄙、富贵与贫穷、才干、天才、智慧、光荣、幻想、爱情,你们真是一时的感觉,随着你们赖以产生的头颅的毁灭,随着从前跳动着一颗心脏的胸膛的破损而成了过去吗?陵墓呵,如果你们真是陵墓的话,在你们永远的沉默中,难道人们只听见一种永久的嘲笑?这笑声是不是天主,惟一在这欺骗的世界消亡后还会存在下去的嘲弄的反响?让我们闭上眼睛吧!“我是基督徒。”让我们用牺牲者这句崇高又神秘的话来填满生命的绝望之渊吧!
厄尔巴岛
波拿巴不肯上法国船,只愿乘英国海军的船,因为他们是胜利者。他忘了对背信弃义的英国表示的仇恨、诽谤和侮辱。他现在认为只有胜利的一方才值得他钦佩。载他赴第一次流放地港口的是英国舰船无畏号。他对人家将接待他的方式并非毫不担心:法国驻防部队会把他们守卫的这块土地交给他吗?一些意大利岛民希望喊英国人来,另一些则不受任何人管辖;在相互靠近的几个海岬,飘扬着三色旗和白旗。不过一切都安排好了。当人们听说波拿巴带着几百万(银钱)来到时,舆论便慷慨地决定接待这位令人敬畏的牺牲者。世俗和宗教的权力当局被引出了同样的信心。代理主教约瑟夫—菲利普?阿里吉发表了一篇训谕:“神明的天意希望我们将来成为拿破仑大帝的臣民。厄尔巴岛被抬到这样荣耀的地步,将把涂过圣油的贵人收入它的怀抱。我们决定高唱庄严的赞美诗,以作感恩的表示,云云。”
皇帝已给法国驻防部队指挥官达莱斯姆将军写了一封信,说他应该让厄尔巴岛的居民明白,皇帝选择该岛作为居留之地,是考虑到岛上风俗,纯朴,气候温和。他在双方的礼炮声中踏上了费拉约港的土地:一方是送他来的英国三枪战舰,一方是海岸的炮兵。人们举着堂区的华盖,把他从港口领到教堂,那里正在唱感恩赞美诗。主持仪式的教堂执事是一个矮胖子,身子粗得两手都合不拢来。接下来拿破仑被带到市政府。他的寝宫就安排在这儿。有人展开新做的皇旗:雪白的底子上横过一条红带,上面缀着三只金色的蜜蜂。三把小提琴和两把低音提琴跟在他后面,奏出欢快的乐声。在公共舞厅匆匆摆好的宝座,贴着金纸,铺着红布。流亡者本性中喜剧演员的一面与这种炫耀一拍即合:拿破仑在小教堂演戏,就像他从前在杜伊勒利宫中演些古代小戏供文武大臣娱乐,然后出于消遣去杀人一样。他组建了皇宫:计有四个侍从,三个传令官,两个内廷管家。他宣布每周两次接见贵妇,都安排在晚上八点。他举办了一次舞会。他占据了给工兵部队准备的小楼,充做寝宫。波拿巴一生不断发现两股生命的源泉:一股是与民众打成一片的品质,另一股是为王称帝的威权;他的力量来自公民大众,这是他的守护神。你们看见他不费力气,就从大众之中走上了皇帝的宝座;又毫不为难地从爱尔福特国王王后的簇拥中走进在他费拉约港的谷仓里跳舞的面包商食油商的圈子。他在君王中间有人民的品质,在人民中间有君王的威风。清晨五点,他穿着丝袜和带环扣的皮鞋,指挥厄尔巴岛的泥水匠干活。
他在他的帝国安顿下来,
那里,自维吉尔时代就有
采不尽的钢铁
岛上大量提供铁匠们珍爱的
用不完的金属
波拿巴没有忘记他刚刚遭受的侮辱;他不曾放弃撕毁裹尸布的打算,但他最好显出被埋葬了的样子,最好让陵墓周围出现幽灵。这就是他似乎心无旁骛,迫不及待地下到他的结晶铁和磁铁矿坑的原因。见他那模样,人家可能把他当作从前的国家矿产视察员。他后悔从前把岛上的冶铁收益分派给了荣誉团。他当时觉得五十万法郎比掷弹兵胸前挂的在鲜血中浸泡的十字架更有价值。他说:“我的脑子在哪儿?这样的法令,我签发了好几个。”他与里窝那签订了通商条约,还打算与热那亚订立一个。无论如何,他开始勘测五六条大路,划出了四座大城市的位置,就像狄多圈出迦太基的范围一样。作为从人类荣华富贵的巅峰下来的哲人,他表示从此以后想作一个治安法官,在英国某个郡生活。然而,在登上俯临费拉约港的一座小山,看到峭壁下向四方漫卷开去的大海时,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句话:“见鬼!说实在的,我的岛屿太小了。”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去自己的领地走一遍。他打算把南边一个叫匹亚诺莎的礁岛并过来。“欧洲将指控我作了一次征服。”他笑着说。作为嘲弄,同盟国列强乐于给他留下四百名士兵,他也不需要更多,只要一声呼唤,就能把他们召回旗下。
拿破仑来到靠意大利的海岸一线,使大家十分激动。这儿曾目睹他开始那辉煌的事业,保留了对他的回忆。米拉就在邻近的地方;他的朋友,一些外国人,或秘密或公开地来到他隐居的地方;他母亲和妹妹波利娜公主来探望过他;大家期望玛丽—路易丝和他儿子不久会来到他身边。果然有一个妇女和一个孩子①出现了。他们受到秘密接待,被安排在岛上最偏僻的角落一幢隐蔽的别墅居住:在奥吉吉亚海岸,卡吕普索②对尤利西斯谈起她的爱情,而尤利西斯并没有听,一心想着如何对付追求者。休息两天之后,北方的天鹅带着孩子,坐着白色的小快艇,从海路去了巴伊亚的爱神木林。
①瓦留斯卡伯爵夫人和她与拿破仑的私生子。
②希腊神话中阿特拉斯的女儿,爱上了尤利西斯,把他留在岛上,想和他结为夫妇。但尤利西斯不为所动。十年后,卡吕普索奉宙斯之命,放尤利西斯回家。
要是我们稍微存一点疑心,就会轻易地发现一场灾难已经临近。波拿巴离他的诞生地,离他征服的地方太近了;他落难的岛屿应该更远一点,应该为重洋所包围。人们弄不明白,同盟国怎么想到把拿破仑流放到那些礁岛上:看到亚平宁山脉,闻到蒙特诺特、阿尔柯尔和马伦戈的火药味,发现威尼斯、罗马和那不勒斯那三个受他奴役的美丽城市,我们能认为最不可抵御的诱惑不会占据他的内心吗?难道人们忘了,他曾经搅得天翻地覆,他到处都有崇拜者,都有对他感恩图报的人,他们都是他的追随者?他的野心落了空,却并没有泯灭;不幸与复仇又吹燃了野心的火焰:当魔鬼从被创造出来的宇宙边缘看见了人与世界,就决定断送他们。
在显露出自己的意图之前,可怕的囚徒隐忍了好几个星期。他的保护神与它所支配的强大的公共“法老”商谈一笔财富,或者一个王国。富歇与古斯曼?达尔法拉什之流的人物充斥于世。伟大的演员老早就给警察准备了情节剧,把精彩的场段留给了自己。他拿那些平常的牺牲者开心,让他们落人剧中的陷阱。
王政复辟初年,随着希望日益变大,对波旁家族软弱的性格的了解日益加深,波拿巴主义从单纯的意愿发展到了行动。当阴谋在外部被人策划时,它自身内部也酝酿成熟,变得明显了。在驿运公司总经理费朗先生巧妙的管理下,德?拉瓦莱特先生与外界联络:君主国的信使传递着帝国的快信。人们不再躲躲藏藏。一些夸张的描写预示人们所希望的卷土重来:有人看见一些雄鹰从窗户里飞进了杜伊勒利宫,一群火鸡①则从门里走了出来,“黄色或绿色的矮人”②提到母鸭的羽毛。从四面八方传来了警报,但是人们不肯相信。瑞士政府把退隐在沃州的约瑟夫?波拿巴的阴谋举动通知国王的政府,但是没有用。有一个妇女从厄尔巴岛赶来,报告在费拉约港所发生的最详细的情况,警察却把她投入监狱。人们坚信,在维也纳会议散会以前,拿破仑不敢贸然作出任何行动,而且,就算他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只会打意大利的主意。还有一些人考虑周密一些,则祝愿“小伍长,吃人巨妖,囚徒”登上法国海岸: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幸运了,可以一下把他收拾掉!波佐?迪?波尔戈在维也纳宣称将会把犯人挂在一株树的枝桠上。如果我们能够拿到某些文件,就能找到证据,证明从一八一四年起,有人就策划了一场军事阴谋,它与塔莱朗亲王在富歇指使下,在维也纳施展的政治阴谋并驾齐驱,互相呼应。拿破仑的朋友们写信给他,说他若不赶快回来,就会发现他在杜伊勒利宫的位子被奥尔良公爵占去了。他们认为这么说有助于让皇帝赶快回国。我相信这些阴谋是实有其事,但我也认为促使波拿巴回国的根本原因,就是他的天性。
①又有笨蛋的意思。
②一种牌戏。母鸭为Cane,与地名Canne(夏纳)同音。此处暗示拿破仑将在戛纳登陆。
德鲁埃?德尔隆和勒费弗尔—德鲁埃特的阴谋活动不久前爆发了。我在这两位将军揭竿起义的前几天去苏尔特元帅府吃饭。元帅于一八一四年十二月三日被任命为陆军部长。有一个傻瓜讲述路易十八在哈特威尔流亡的经历。元帅听着。每听说一件事他都要说一句:“这是老八辈子的事了。”——有人带来陛下的拖鞋。——“这是老八辈子的事了!”——每逢守斋日,国王吃晚饭以前,都要吞下三个新鲜鸡蛋。——“这是老八辈子的事了!”这种回答让我吃惊。当一个政府并非团结一致坚强有力时,任何良心靠不住的成员依其性格的活力,都会变成四分之一,四分之二或四分之三个阴谋家;他等待着命运的决定:事件造就的叛徒,比舆论造就的要多。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百日王朝的开始——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
电报突然通知善良的人和不相信的人:拿破仑乘船渡海回法国来了。御弟和德?奥尔良公爵、麦克唐纳元帅一起赶赴里昂,不久,御弟又从那里返回巴黎。苏尔特元帅被人向众议院检举,于三月十一日把位子让给了德?费尔特公爵。波拿巴碰到的对手费尔特将军,一八一四年曾是他的最后一任陆军部长,一八一五年则成了路易十八的陆军部长。
这次行动是前所未闻的大胆,从政治角度着眼,可以把它看做拿破仑不可饶恕的罪过或者天大的过错。他明知各国君王还在维也纳出席和会,欧洲仍然全副武装,决不会容许他东山再起;他的判断力应该告诉他,即使获得成功,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人民曾经为他慷慨地献出了热血和财产,现在他为了满足自己重新在政治舞台上出现的欲望,不惜牺性人民的安宁。他过去的一切都得自祖国,他的前途也与祖国不可分离,然而他却使祖国面临被瓜分的危险。这种荒诞的想法里含有冷酷的私心,对法兰西毫无感激之情,且十分苛刻。
按照实践的理性,对于一个有头脑但更有良心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对于拿破仑那种人来说,世上存在着另一种理性。那些名声赫赫的人自有与众不同气派:彗星绘出了无法计算的曲线,它们与任何东西都没有联系,似乎干什么都不适合;要是在它们行经的轨道上有一个星球,它们就把它撞碎,送回天上的深渊。它们的规律只有天主知晓。非凡的人是人类智慧的纪念碑;而不是人类智慧的标准。
波拿巴也决定采取行动,主要不是听了朋友们不实的报告,而是出于本性的需要:他是因为对自己信念才采取行动的。对一个伟人来说,生得伟大还不够,还必须死得伟大。厄尔巴岛难道是拿破仑的终老之地?难道他可以像戴克里先①在萨洛纳那样,同意做一方菜地的君主?如果他再等一些时日,等到人们想起他来不再那样恐惧,等到他的老兵解甲归田,等到新的社会秩序建立,那时成功的机会是否多一些呢?
①戴克里先(Diocletien,二四五—三一三),罗马帝国皇帝,在位期间推行全面改革,引起矛盾激化,最后被黜下台。
唉!他轻举妄动,与世界作对:一开始,他大概认为不会看错自己影响力。
二月二十五日与二十六日之间的夜里,博盖塞公主举行舞会。散场后,拿破仑就带着胜利——他长期的同谋与伙伴潜逃出来。他渡过了布满我们舰队的大海,遇到两艘三桅战舰,一艘配有七十四门大炮的战舰,还有一艘“微风号”双桅横帆战船。“微风号”驶上前去盘问他;他亲自回答了船长的问话。大海和波涛都向他致意,他顺利地继续自己的航程。他的小船“无常号”的上甲板就成了他的散步场所和书房。他在风中口授,让人在摇晃不定的桌子上抄录了三份致法兰西和军队的声明。有几条斜桅小帆船载着跟随他一起冒险的伙伴,簇拥在他的船周围,扯着缀着星星的白旗。三月一日,凌晨三点,小船驶入胡安湾抵达戛纳与昂蒂布之间的法国海岸。拿破仑下了船,在岸上行军,采了一些堇菜,在一个榄橄种植园里宿营。当地的老百姓吓坏了,纷纷躲避。他走错了路,没找到昂蒂布,就一头扎进格拉斯山区,穿过塞拉农、巴莱姆、迪涅和加普等地。在西斯特龙,本来有二十个人就可以把他拦住,可是他没见到任何人来拦阻。几个月以前,那些居民曾想干掉他,而现在,他却在他们中间畅行无阻。在他巨大的阴影周围形成了一片空白。即使有一些士兵走进这片空白,那也是不可抵挡地被他的鹰旗吸引来的。他的敌人被迷惑了,四处寻找,却见不到他。他藏在自己的荣光里,就像撒哈拉的狮子藏身在阳光照射的地区,以便躲开猎人的目光,因为阳光照得他们眼花缭乱。阿尔柯尔、马伦戈、奥斯特利茨、耶拿、弗里德兰、埃劳,莫斯科河、吕岑、包岑战役血淋淋的幽灵裹着炽热的龙卷风,跟在拿破仑后面,与他们在一起的,还有百万战死的将士。每到一个城市门口,从这支烈火与烟云组成的纵队中,就传出几声喇叭,三色旗也招展几下,于是城门就放下来了。当年拿破仑率领四十万步兵,十万牲口渡过涅曼河,要去炸掉沙皇在莫斯科的宫殿,其行为也没有现在他中断流放,把镣铐朝各国君主脸上扔去,?独自从戛纳来到巴黎,安然睡在杜伊勒利宫叫人惊愕。
正统王权的麻木——邦雅曼龚斯唐的文章——苏尔特元帅的训令——王家会议——法律专科学校给众议院的请愿书
在拿破仑单枪匹马入侵的奇迹旁边,还得放上另一件奇迹,它是前一件造成的影响:正统王权虚弱不堪,终于倒台。国家心脏的麻木传到了四肢,使法兰西变得僵滞。在二十天时间里,波拿巴一站接一站赶路。他的“鹰”飞过了一座又一座钟楼。在近两千里的路程当中,政府这个支配一切,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的主宰,却来不及也想不出办法来炸断一座桥、砍倒一棵树,以阻延人民虽不反对,但也不会追随的那个人前进,哪怕阻延一个钟头也是好的呀。
巴黎的公共舆论十分活跃,这一点,就使政府的麻木显得尤其可悲。内伊元帅都反叛过去了,政府却还事事容忍。邦雅曼?龚斯唐在报上写道:
“在把所有的灾难都倾倒在我们的祖国以后,他离开了法兰西的土地。当时谁不认为,他这一去就不会再来了?可是忽然他又来了,并且还答应给法国人以自由、胜利与和平。作为法国最专制政体的始作俑者,他今天竟然谈论起自由来了!十四年间,正是他破坏了自由,摧毁了自由。他提到过去毫无歉意,过去执政的经历没有给他带来经验教训;他没有资格充当帝王。他奴役的是自己的同胞,他给与他平等的人套上锁链。他的权力并不是继承来的,他要的是,处心积虑策划的独裁专制。他能给人民什么自由?比起他的帝国时期,我们现在不是自由了千百倍?他答应给人民胜利,可是他有三次把自己的军队扔在埃及、西班牙和俄罗斯不管,那些战友们不是冻死,饿死,就是绝望而死。他给法兰西招来入侵的屈辱。我们在他上台之前的胜利成果都被他丧失殆尽。他答应给人民和平,可单是他的名字就是个战争信号。人民在他统治下已经受够了苦,如果他东山再起,人民又将成为欧洲仇恨的对象。他的胜利就将成为文明世界一场死战的开端……因此,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索取,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予。他又可以说服谁?或者又可以诱骗谁呢?他给我们带来的礼物,无非是两场战争,一场内战,一场国际战争。”
苏尔特元帅一八一五年三月八日的训令,倾吐了正直的心声,表达了与邦雅曼?龚斯唐差不多的思想:
“士兵们:
“那个篡夺了权力,是那样糟糕地使用了权力的人,在欧洲人眼里弃位出国后,又回到了他不应再看到的法国土地上。
“他想干什么?内战!他想寻找什么人?叛徒!他会在哪儿找到叛徒?会不会在被他把勇敢引入歧途,欺骗和牺牲那么多次的士兵中间?会不会在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恐惧的家庭中间?
“波拿巴也太小看我们了,以为我们会抛弃一个合法的为我们所敬爱的君主,去跟一个只能算是冒险家的人瞎胡闹。这个失去理智的家伙,他以为我们会这样做!他最近的疯狂行为彻底表明了这一点。
“士兵们,法国军队是欧洲最勇敢的军队,也将是最忠诚的军队。
“让我们听从那位人民之父、伟大的亨利种种美德当之无愧的继承人的召唤,集结在百合花军旗周围。他亲自给你们规定了应尽的义务。他派这位亲王,法国骑士的楷模作你们的首领。这位亲王光荣归国,已经驱走了篡位者,如今他又要亲自带兵上阵、去粉碎篡位者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梦想。”
路易十八于三月十六日亲临众议院。他为法国和世界的命运深感不安。当国王走进议会大厅的时候,全体议员与看台上的观众都站起来,向他脱帽致敬。欢声雷动,震得大厅四壁直抖。路易十八慢慢登上宝座。亲王、元帅与卫队统领分列国王两边。欢声停止,全场肃立。在这短暂的静寂之中,人们好像听见了拿破仑遥远的脚步声。陛下坐下来,扫视全场,然后以坚定的声音发表了这番演说:
“先生们:
“在民众的公敌进入王国的部分领土,威胁着其余国土自由的关键时刻,我来到你的中间,进一步加强你们与我的联系。这种联系通过使你们与我团结一心,形成了国家的力量。我来到这里,向你们致意,向全法国表达我的感情和愿望。
“我回到了祖国;我使祖国与外国列强恢复了友好关系。你们不要怀疑,它们会忠于给我们带来和平的条约。我是为我的人民的幸福而工作的。我过去得到,现在每天仍然得到人民最真诚的爱戴。我已经六十岁了,除了为保护人民而死,我还能有更好的结束一生的方式吗?
“因此,我对自己无可担心,但我为法兰西担心:来我们中间点燃内战之火的家伙也会招来外部战争的灾祸。他来给我们的祖国套上铁的枷锁,最终会把我给你们的宪章毁掉。这部宪章是我在后世眼里最光荣的业绩,是法国人民最珍爱的宝贝,是我在此发誓要维护的东西:因此,让我们紧密团结在它周围。”
国王演说时,有一片乌云从天空飘过,使大厅的光线黯淡下来。大家抬头仰望天空,寻找突然暗下来的原因。当合法君主结束演说时,全场听众流着热泪,又开始呼喊“国王万岁!”的口号。《箴言报》如实地写道:“听了国王这番充满真情的演说,全场听众大受感动,都站起来,朝宝座伸出双手。只听见一片呼喊:“国王万岁!甘为国王献身!永远跟着国王走!”听众一遍一遍地呼喊着这些口号,这种激情,所有法国人都将感受到。”
的确,场面很是动人:一个腿脚不灵的衰老国王,家人遭受屠杀,自己在外流亡了二十三个年头,付出了这样的代价,终于给法兰西带来和平、自由,使它忘却了所有的屈辱和灾难,这个受人敬重的君主来向全国的议员表示,在他这把年纪,重返祖国之后,除了为保护人民而死,他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束一生的方式!亲王们纷纷发誓要忠于宪章。最后发这种姗姗来迟的誓言的是孔代亲王,当甘公爵的父亲亦加以附和。根据众多回忆录的描写,这个行将灭亡的英雄家族,靠刀剑拚出来的贵族家族竟要寻找自由这面盾牌,以抵挡更年轻、更长久、更凶狠的平民武士的剑击,这一点具有极为悲怆的意味。
路易十八这番演说传到外面,激起了无以描述的热情。巴黎本就是保王党的天下,在拿破仑卷土重来的百日王朝期间仍是如此。妇女们尤其拥护波旁家族。
如今的年轻人喜欢回忆波拿巴,因为现政府让法国在欧洲扮演的角色让他们感到屈辱;而一八一四年的年轻人则向复辟王朝表示敬意,因为它推翻了专制,恢复了自由。当时在志愿拥戴国王的人中间有奥狄龙?巴罗先生①,有医药专科学校的大部分学生,还有法律专科学校的全体学生。三月十三日,法律专科学校的学生向众议院递交了下面这封请愿书:
①奥狄龙?巴罗(OdilonBarrot,一七九一—一八七三),复辟时期的自由反对派首领,一八四八年至一八四九年任内阁主席。
“先生们:
“我们自告奋勇为国王和祖国效力。法律专科学校全体学生请求上阵杀敌。我们决不会抛弃君主和宪法。我们忠于法国的荣誉,向你们要求武器。我们以对路易十八的热爱向你们保证我们忠贞不渝,立场坚定。我们不想要镣铐,我们要的是自由。我们已经享有自由,可是有人要来夺走:我们誓死保卫它。国王万岁!宪法万岁!”
在这些真诚、自然,热情有力的文字里,我们感受到年轻人的慷慨激昂和对自由的热爱。今日来向我们说复辟王朝是被法国带着痛苦和憎恶接受的人,不是拉邦结派的野心家,就是从未受过波拿巴压迫的黄口小儿,再不就是那些老骗子,他们先是拥护革命,后来又拥护帝制,在和别人一样欢迎波旁家族回国之后,现在又照他们的习惯,辱骂起倒台的政府,并且恢复了他们杀人、抓人、奴役人的本能。
保卫巴黎的计划
国王的演说使我充满希望。在众议院主席莱内先生家里举行了几次讨论会。我在那儿遇到德?拉斐德先生。从前,在制宪会议期间,我只是远远地见过他。会上提出的议案真是五花八门,不过大多数都是胆小怕事的,就像事情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似的。一部分人主张国王离开巴黎,撤往勒阿弗尔;另一些人则主张把国王送到旺代省。这些人颠三倒四胡扯一通,得不出结论,那些人则主张等一等,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其实会发生什么事情是显而易见的。我发表了一个不同的看法:真是咄咄怪事!德?拉斐德竟表示支持,而且十分热烈。莱内先生和马尔蒙元帅也持相同的看法。我是这样说的:
“希望皇上说话算数,留在京城。国民卫队是拥护我们的。我们也可以得到万森要塞的支持。我们有武器,有钱。用钱可以动摇敌人的军心,买到敌人的贪婪。要是皇上离开巴黎,巴黎就会敞开大门让波拿巴进来;波拿巴控制了巴黎,就等于主宰了全法国。军队尚没有完全投向敌人。有好几个团队,许多将军和官佐尚未背叛他们的誓言:只要我们坚定不移,他们就会忠诚不渝。王室其他人员可以疏散,只要皇上留下来。御弟去勒阿弗尔,奥尔良公爵去麦茨,昂古莱姆公爵夫妇已经在南方了。我们在不同地方进行抵抗,可以阻止波拿巴集中兵力。我们在巴黎构筑街垒。邻省的国民卫队已经来支援我们了。作了这些安排处置,我们年老的君主凭着路易十六遗嘱的保佑,手里又拿着宪章,完全可以稳坐在杜伊勒利宫的宝座上,平安无事。把外交使团安排在皇上周围。贵族院和众议院安排在王宫两座小楼里。皇上的侍从仆佣安排在骑兵竞技场和杜伊勒利宫花园里扎营住宿。我们在沿河马路和河边的石质阶地上架起大炮:让波拿巴从这方面来进攻我们吧;让他攻下我们一个又一个炮阵吧;让他炮轰巴黎吧,只要他愿意,只要他有那么多臼炮;他会叫全国人民恨死的,我们将看到他这样做的结果!我们只要抵抗三天,胜利就是我们的。皇上在宫里自卫,将会激起全世界的热情声援。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可能战死,他也是死得其所;而拿破仑最后的‘战功’,就是戮杀一个老头。路易十八一辈子,也只是打这一仗,他牺牲自己的生命,将赢得这一仗的胜利。他打赢了,也就捍卫了人类的自由。”
我这样表示:我们什么都还没有尝试做,决不能轻言一切都完了。欧洲所有的君主联合起来,花了那么多年才把一个人斗倒,而现在圣路易一个衰老的儿孙,率领法国人民,只用几天功夫就把他打败,世上还有比这更光辉壮丽的业绩吗?
这个决定表面上看是孤注一掷,其实是很理智的,并不会冒丝毫危险。我始终认为,波拿巴要是发现巴黎全城同仇敌忾,皇上坐镇坚守,是不会贸然攻城的。他没有炮兵,没有粮草,没有钱财,有的只是一些乌合之众,而且那些人跟他走只是碰碰运气,仍在动摇之中,仍在为突然换了帽徽,在路上匆匆宣的誓感到惊愕,用不了多久就会散伙的。拖上几个钟头,拿破仑就会完蛋。只要心里不慌就行了。我们甚至还可以指望部分军队的支持。有两团瑞士兵仍然保留了信义。在奥尔良驻防区,古翁?圣西尔元帅不是在波拿巴进巴黎两天之后,又戴上了白帽徽?三月份从头到尾,从马赛到波尔多,所有人都承认皇上的权威。在波尔多,军队犹豫不决,如果有人告诉他们,皇上仍在杜伊勒利宫,巴黎在进行防卫,他们说不定会继续听从昂古莱姆公爵的指挥。外省的城市都学巴黎的样子。有十分之一的防守部队在昂古莱姆公爵的指挥下打得很好;马塞纳显得滑头,动摇不定;在里尔,驻防部队对莫蒂埃元帅的声明响应坚决。宫廷逃离巴黎,这些军队仍然作出了忠诚的表示,如果坚守巴黎,他们的态度岂不会更加坚决?
如果采纳了我的计划,外国军队就不至于再次蹂躏法国;我们的亲王们就不至于随着敌国的军队一起回来;正统王权就会通过自身的努力得到拯救。如果是那样,胜利后只有一件事要担心:对君主政体的力量过于信任,从而漠视国民的权利。
为什么我要生活在一个怀才不遇的时代呢?为什么在一个可怜的王族不可能听见我的声音也不可能理解我的意思的时期,我要违背本性做一个保王党呢?为什么我被扔到那群平庸家伙中间呢?我一说起勇敢,他们就把我看成莽汉,我一说起自由,他们就把我当成革命党。
要紧的是进行抵抗!皇上并不恐惧,对我的方案相当欣赏,因为他身上有几分路易十四的英雄气概。可是另一些人的面孔就拉长了。人家把王冠上的钻石取下来包好(这是昔日各国君主的特别贡礼),留下三千三百万埃居的珍宝,四千二百万埃居①的证券。这七千五百万埃居都是征税得来的呵:为什么不把它们还给人民,而要留给暴君呢?
①法国古币单位。一埃居在不同时代等于三到五法郎。
川流不息的人在花神阁的楼梯上上上下下;大家打听该干什么事儿,可是得不到答复。有人去问卫队统领,有人则去探询王宫小教堂的主持、唱经班成员和指导神甫,却什么也打听不到。徒劳无益的交谈,毫无消息的流动。我看见一些年轻男人号啕大哭,要求给他们下命令,发武器,可是没有结果。我还看见一些女人因为气愤和轻蔑而昏厥。求见皇上是不可能的;礼仪规定常人不得擅入宫门。
宣布对付波拿巴的重要措施,是一道追缉的命令:腿脚不灵的路易十八,竟要追缉跨上陆地的征服者!这个古老法律用语在这里得到更新,它足以表明这个时期的政治家的智力。在一八一五年追缉!追缉!那么追缉谁呢?追缉一只狼?追缉一个土匪头子?追缉一个篡位的老爷?不是,追缉的是拿破仑,他曾经追击过各国君主,把他们抓住,在他们肩膀上烙上永不磨灭的“N”字!
仔细琢磨这道命令,就可以看出无人注意到的一个政治真相:正统王族与国民断了二十三年的联系,仍然停留在革命冲击他们的时代与位置,而国民在时间与空间上都向前进了。因此,他们无法理解和融合。对国王和人民来说,宗教、思想,利益、语言、大地和天空都不相同,因为他们不在一个起点,因为他们隔开了四分之一世纪,隔开了相当于若干世纪的四分之一世纪。
不过,如果由于保留了古老的法律用语,追缉的命令显得古怪,那么波拿巴一开头是否有意使用一种新语言,来做得更好一些呢?德?欧特里沃先生有一些文件,经过阿尔托先生整理清点,表明人们很难阻止拿破仑命人枪毙昂古莱姆公爵,尽管《箴言报》上正式发表的为拿破仑炫耀的文章留在我们手里:他认为这位亲王自卫不好。然而这位从厄尔巴逃回来的人头年在离开枫丹白露时曾叮嘱士兵们忠于法兰西选择的君主。波拿巴的家族一直得到尊重,奥尔唐斯王后从路易十八手上接过了圣勒女公爵的衔头;米拉仍统治那不勒斯,他的王国只是在维也纳会议期间才被德?塔莱朗先生出卖的。
这个时期让人心情沉重,因为大家都缺乏坦诚:每个人先就抛出一个声明,说自己如何有诚意,好像这是一块跳板,可以渡过当时的难关,其实只要改变方向,难关就过了:只有年轻人是真诚的,因为他们刚刚出了摇篮。波拿巴郑重表示,他放弃王冠;他走了,过了九个月又卷土重来。邦雅曼?龚斯唐把他那篇强烈反对暴君的文章印了出来。但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他就变了。在本《回忆录》另一卷,大家将看到是谁启发他作出了这一高尚行为,可惜他那动摇不定的本性不许他始终忠于这一行为。苏尔特元帅鼓动部队反对他们从前的统帅,可是过了几天他就在杜伊勒利宫拿破仑的书房里嘲笑他自己的声明引起的轰动,不久他又当上了滑铁卢战役法军的总参谋长;内伊元帅曾经亲吻路易十八的双手,发誓要把波拿巴关在铁笼子里带来见皇上,然而他把自己指挥的军队全部交给了波拿巴。唉!法兰西国王又怎么样呢?……他曾表示,他六十岁了,除了保护人民而死,再没有更好的结束一生的方式……可是他却逃到了冈城!看到这种感情虚伪和言行不一,我们觉得对人类生出了强烈的厌恶。
三月二十日,路易十八还声称死也要死在法国中部。如果他说话算数,正统王族还可以掌权一个世纪。天理本身似乎也剥夺了衰老的国王撤退的能力,因为它让他患有腿疾,行动不便。可是人类未来的命运偏偏要从中作梗,阻止宪章的作者彻底实行他的决定。波拿巴跑来援助未来,这位邪恶力量的救世主抓住新近瘫痪的人,对他说:“起来吧,把您的床带走。”
国王出逃——我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一同动身——道路堵塞——德?奥尔良公爵与孔代亲王——图尔奈,布鲁塞尔——回忆——德?黎塞留公爵——皇上召我去根特城
显然,宫里人打算出逃:他们害怕遭到扣留,甚至连我也不通知。要是拿破仑进了巴黎,一个钟头后就会把我这种人拉去枪毙。我在香榭丽大道遇到了德?黎塞留公爵。“人家瞒着我们。”他对我说,“我来这儿望风,因为我不想在杜伊勒利宫独个儿等候皇帝。”
十九日晚上,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派了一个仆人到骑兵竞技场,吩咐他得知国王确实出逃后再回来。到了半夜,仆人还未回,我就去睡觉,可是刚上床,克洛泽尔?德?库斯盖先生就进屋来了。他告诉我们陛下走了,是朝里尔方向去的。是掌玺大臣让他带这个信给我的。他知道我处境危险,特地给我透露了秘密,并且给我送来一万二千法郎,今后从我驻瑞典公使的薪饷中扣回。我执意留下来,只有确知皇上走了才肯离开巴黎。派去打听情况的仆人回来了:他看到一长列马车驶出了王宫。三月二十日凌晨四点,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把我推上她的马车。我当时是那样气愤,以至于不知道往哪儿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们从圣马丁门出了城。天亮了,我看见一些乌鸦从夜宿的大路旁榆树上悠然飞下来,去田里吃它们的早餐,根本不为路易十八或者拿破仑操心:它们并没有被迫离开家园,又多亏生有两只翅膀,可以把颠得我要死的破路不放在眼里。孔堡的老朋友呵!从前,天一亮,我们就在布列塔尼的荆棘丛里吃熟了的树莓。那会儿我们过的日子是多么相似呵!
道路坑坑洼洼,又是阴雨绵绵的季节,但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强忍着痛苦:她不时地从马车后面的气窗里往外面瞧,看有没有人跟踪。我们在亚眠宿了一晚。大学者迪康热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接下来在阿拉斯又睡了一晚。那是罗伯斯庇尔的家乡:在那儿,我被人家认出来了。二十二日早上,我们打发人去租马,驿站老板说它们被一位将军预订了,他要去里尔送信:皇帝与国王胜利进入巴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怕得要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我跑到驿站,花了点钱,解决了难题。
二十三日凌晨两点来到里尔城墙下,却发现城门紧闭。上面有令,不管谁来了都不能开。守城人不能或者不肯告诉我们皇上是否进了城。我花了几个路易,让驿站的马车夫把车驶出城门前的开阔地带,把我们送到要塞另一边,最后又送到图尔奈。一七九二年,我与兄弟一起赶夜路,硬是走完了这一段路。到了图尔奈,我获悉路易十八与莫蒂埃元帅在一起,肯定进了里尔城,并打算守城。我赶紧派了一个信使去见德?布拉加先生,求他给我发一份进要塞的通行证。信使带回了要塞指挥官发的通行证,却没有德?布拉加先生的一句话。我把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留在图尔奈,自己登上马车去里尔,正好碰上孔代亲王赶到。我们从他嘴里得知,皇上已经动身了,莫蒂埃元帅让他把皇上一直送到边界。根据他这番话,情况便得以证实:我的信送到城里时,路易十八已经走了。
德?奥尔良公爵紧随孔代亲王行动。表面上他们有不满,其实他乐于置身于战事之外。他的言论行动都有些暧昧,打上了他的性格的印记。至于年迈的孔代亲王,流亡就是他的家神。他并不惧怕波拿巴先生,只要人家愿意,他打也行,走也行;他的脑子有些糊涂了。他不大清楚是在罗克罗亚停下来打仗,还是去巨鹿镇吃晚饭。他比我们早几个钟头支起帐篷,并把家里人留在后边,吩咐我替他们去餐馆要咖啡。他不知道他孙子死后我就辞了职;他并不确知自己曾有个孙子,他只觉得自己的姓氏上又增添了几分光荣,它来自孔代家某个记不起来的成员。
你们记得我第一次流亡时,和兄弟一起经过图尔奈吗?你们顺便也记得那个变成驴子的男人,和那个耳朵里掏出麦穗的姑娘,以及到处点火的雨点般密集的乌鸦吗?一八一五年,我们自己也成了一群群乌鸦,不过我们没有放一处火。唉!可惜我再也不能与可怜的兄弟在一起了。从一七九二年到一八一五年,经历了共和国与帝国;在我的生活中,也完成了那么多的革命!时间和其他东西一样蹂躏了我。你们,现时的年轻一代,再过二十三年,你们对我的坟墓说一说你们今日的爱情与幻想处于什么状态。
贝尔坦家两兄弟到过图尔奈。贝尔坦?德?沃回了巴黎。他的兄弟贝尔坦老大成了我的朋友。你们读了本回忆录,知道是什么事使我与他交往上的。
我们从图尔奈去了布鲁塞尔:在那儿我没有再见到德?布勒特伊男爵和里瓦罗尔,也没有再见到那些年轻副官,他们不是死了就是老了,不过这是一回事。我也没有听到收容我的那位剃须匠的任何消息。我没有握火枪,而是握起了羽毛笔。我从士兵变成了一个舞文弄墨的人。我寻找路易十八;他在根特城;是德?布拉加和德?迪拉两位先生领他去那儿的:他们起初是想让皇上乘船去英国。要是皇上同意了这个计划,就永远也别想再登宝座了。
我走进一家带家具的旅馆,想察看房间,不想在一间黑魃魃的房间里头,见到德?黎塞留公爵半躺在一张沙发上抽烟。他用最粗鲁的口气跟我谈起那些亲王,并声称他要去俄罗斯,再也不想听人说起那些家伙。德?迪拉公爵夫人来到布鲁塞尔,因为母亲在这里去世而悲痛。
我觉得布拉班特的首府很糟;我流亡时从来只是从这儿路过。它总是让我或者我的朋友不幸。
皇上下令召我去根特城。王室的志愿者和德?贝里公爵的小部队都被派到贝蒂讷,去蹦那些烂泥,吃军事溃败的种种苦头:大家作了感人至深的诀别。王宫两百个亲兵留下来,驻扎在阿洛斯。我的两个侄子,路易和克里斯蒂安就在这支部队里。
根特百日——国王与框密院——我出任代理内政部长——德?拉利?托朗答尔先生——德?迪拉公爵夫人——维克多元帅——路易神甫和勃若伯爵——德?孟德斯鸠神甫——白鱼宴:众宾客
有人给了我一张投宿证,不过我没有用:有一个男爵夫人——我忘了她姓什么——来旅社找到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要在她家里给我们提供一套住房:她是那样高兴地邀请我们去住。她对我们说:“我丈夫对你们说的话,你们千万别在意:他脑子有……你们明白吗?我女儿也多少有些怪。可怜的孩子,有些时候她真可怕!但其余的时候她温驯得像只绵羊。唉!我最担心的还不是她;是我儿子,最小的那个,要是天主不帮帮忙,他的情况比父亲还糟。”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礼貌地谢绝了邀请,她不愿去脑子这样清醒的人家里住。
皇上住得舒舒服服的,日常生活有人伺候,安全有人警卫,一切安顿好以后,便组成了枢密院。这位伟大君主统治的地盘是荷兰王国的一座宫殿。这座宫殿所处的城市,虽说是夏尔一坎的故乡,却曾是波拿巴治下一个省的首府:在这两个名字之间隔了好几个世纪,也发生了相当多的事件。
德?孟德斯鸠神甫去了伦敦,路易十八便任命我为代理内政部长。我与各省的通信联系算不上什么大活儿。我每天轻轻松松地就把给我们境内的省长、专区区长、市长和他们的助手的信写了;我也不怎么修路,听任钟楼倒塌。我们的预算并没给我多少钱;我也没有秘密资金;只是出于一种明显的流弊,我拿双薪;我仍是国王陛下派驻瑞典国王身边的全权公使。那位国王和他的同胞亨利四世一样,凭征服的权利当政,不然就是凭出生的权利。我们在国王的书房里,围着一张铺了绿毯的桌子开会发言。我认为,德?拉利—托朗答尔先生当时是公共教育部长,发表的演说比他的人更充实丰满:他举出了他著名的祖先历代爱尔兰国王,并把他父亲的案子与查理一世、路易十六搅在一起。有一位妇人热烈仰慕他的才华,从巴黎赶来,晚上,他和这位妇人一起,把白天在枢密院流泪、出汗和发言造成的疲劳一扫而光。出于美德,他努力治疗妇人的疯狂症,可是他的口才使他的德行落了空,反倒使妇人更加迷恋他了。
德?迪拉公爵夫人来到逃亡者中间,与丈夫德?迪拉公爵先生会合。我不愿再说不幸的坏话,因为我在这位杰出女人身边住过三个月,聊过正直的心灵头脑在情趣相投,思想一致,原则相同之中能够找到的一切话题。德?迪拉夫人对我寄予厚望,只有她一开始就知道我在政治上可能有所作为;嫉妒与盲目阻挠我进入枢密院,她总是为此难过。不过,我的性格给仕途带来了一些阻碍,她更是为此伤心。她责备我,劝我改掉单纯,直率、天真的毛病,想让我养成连她本人也无法忍受的讨好献媚的习惯。感到自己被一种崇高的友谊保护,这也许比任何东西都叫人更依恋与感激,因为这种友谊在社会上很有影响,它让人把你的缺点当作优点,把你的短处当作魅力。男人保护你是因为他有地位,女人保护你则是因为你有才华:两种权威一种是那样丑恶,另一种是那样温馨,其原因就在这里。
这位如此高尚的女人有一颗那样高贵的心灵,有一个兼具德?斯塔尔夫人的思想力量和德?拉斐德夫人的才华魅力的头脑。自从失去她以来,我在悲痛之中不断地责备自己脾气古怪,有时可能使呵护我关照我的人伤心。让我们注意自己的性格吧!让我们想到,即使我们怀有深厚的感情,也仍然有可能把用血的代价换来的日子败坏掉。待到我们的朋友进了坟墓,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改正过错呢?那些无用的懊悔、空洞的遗恨,真是治疗我们给他们造成的痛苦的良药吗?他们喜欢的是生前看到我们微笑,而不是死后我们流的泪水。
迷人的克拉拉①(德?洛赞公爵夫人)和她母亲一起来到根特。我们俩就着蒂罗尔女人的乐曲作了几支蹩脚的歌。我曾把几个漂亮小姑娘放在膝头上搂着,如今她们都做了年轻祖母。一个姑娘,十六岁上在你面前嫁了人,你离开她,过十六年再来,会觉得她还是那个年纪。“啊!夫人,您可一点儿也没变老!”大概是吧:可是你是在向她女儿说这句话,你等会儿还要引这个女儿上祭坛呢。而你,这两场婚姻的伤感见证人,你把从每一场结合收到的十六年锁进箱子里:作为婚姻的礼物,它将促使你赶快与一个白皙的,有些消瘦的女人结婚。
①德?迪拉夫人的次女。——原注
维克多元帅来到根特城,与我们在一起。其朴实令人敬佩:他从不向皇上要求什么,也从不以巴结讨好来惹皇上心烦。人家几乎见不到他。我不知道人家是否给他面子,赏他一个机会,请他陪陛下一起吃过一顿饭。我后来又见到维克多元帅,并和他在部里共过事。他在我眼里总是那副好性子。一八二三年,在巴黎,太子先生对这位诚实正派的军人相当冷漠。而这位贝律纳公爵却真是善良,对如此放肆的忘恩负义,竟以那样谦恭的忠诚来报答。这种单纯让我着迷,让我感动,即使有时候它显得极为幼稚也是如此。元帅就是这样,用士兵的腔调,来对我讲述他妻子死的情形,说得我都流下了眼泪:他说出那些下流字眼是那样快,换用别的字眼是那样害羞,以至于我们都不妨把这些字眼写下来。
德?沃布朗和卡佩尔两位先生来与我们会合。德?沃布朗先生说他的公文包里什么都有。要孟德斯鸠的书吗?喏,这就是;波舒哀的呢?喏,那就是。随着时局渐渐显示出另一种态势,我们中间又来了一些人。
路易神甫和勃寥伯爵住进了我下榻的旅店。德?夏多布里昂夫人那时胸闷,呼吸不畅,我夜里照看她。两个新来的人住的房间与我妻子的房间只隔了薄薄一层板壁。除非我们把耳朵塞起来,不然不可能听不见那边的动静:在晚上十一二点之间,两个新来乍到的人提高嗓音,路易神甫说话像狼,声音一挫一挫的:只听他对勃寥先生说:“你,部长?你当不上了!你做的全是傻事!”勃寥先生答的话,我听得不太清楚,不过他提到了留在王家财库的三千三百万法郎。神甫显然生气了,将一把椅子推倒了。从他们的吵闹声中,我听到了这些话:“昂古莱姆公爵?得让他去巴黎城门口买回国家财产。我将把剩下的国家森林卖掉。我把一切都砍光,大路边的榆树,布洛涅树林,香榭丽舍的园林,那些树有什么用,嗯?”粗鲁是路易先生的主要优点;他的本事就是痴爱物质利益。要是财政部长能把森林拖走,他没准会有一个不同于俄尔甫斯的办法。俄尔甫斯是奏起手摇弦琴,让树林跟他走。当时人们用切口称路易先生为专家。他的理财专长促使他把纳税人的金钱堆在国库里,好让波拿巴取走。他最多只适合在督政府里当差任职,拿破仑就没有想到起用这个专门人才,因为他决不是独一无二,必不可少的角色。
路易神甫是直奔根特城来求部长职位的:他在德?塔莱朗先生手下十分得志,曾与德?塔莱朗先生一起庄严地主持过练兵场联盟的第一次仪式:主教作祭司,路易神甫作副祭,艾尔诺神甫是副助祭。德?塔莱朗先生回忆起那次可圈可点的布道,对路易男爵说:“神甫,练兵场那次你做副祭,真是英俊呢?”过去,在波拿巴的专制暴政后面,我们忍受了这种耻辱,将来我们是不是还要忍受这种屈辱呢?
十分虔诚的国王避免了各种伪善的指责:他的枢密院里拥有一位结了婚的主教——德?塔莱朗先生,一位与人姘居的教士——路易先生,一位不大遵守教规的神甫——德?孟德斯鸠先生。
德?孟德斯鸠先生像个肺病患者,易于激动,能说会道,但是心胸狭窄,性格乖戾,喜欢记仇,也喜欢诽谤人。有一天我在卢森堡公园宣传新闻自由,克洛维的后人①从我面前经过,使劲顶了我这个布列塔尼首领莫尔莫兰的后人一膝头,顶在大腿上火辣辣地好不疼痛,我也还了他一膝头,虽说这不礼貌:我们便像雷斯红衣主教和拉罗什富科公爵那样大骂起来。德?孟德斯鸠神甫戏称德?拉利—托朗答尔先生是“一只英国式的畜生”。
①指德?孟德斯鸠神甫。他家是法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克洛维是公元五六世纪法兰克人的国王。
在根特的河里可以钓到一种肉质鲜嫩的白鱼:我们常常去城郊一家小饭馆吃这种鲜鱼,一边等待各个帝国开战、灭亡。拉博里先生从不失约:我是在萨维涅第一次遇到他,当时他躲避波拿巴的追捕,从一边窗户跳进德?博蒙夫人家,又从另一边窗子跳出去逃走。他干起活来不知疲倦,写的信多,跑的腿也多,乐于助人,一如别人乐于得人帮助。可是他却被人诬蔑:其实诬蔑并不是对被诬蔑者的指控,而是诬蔑别人的家伙为自己作的辩解。拉博里先生本来大有希望,可是我却见那些希望都蔫了;这是为什么?空想就像折磨:一想就是一两个钟头。我常常用一根金索,捆一束回忆的玫瑰。那些玫瑰已经衰老,都无法立起。我捧起它们,献给年轻活泼的希望。
在那些白鱼宴上我也见到了莫尼埃先生。这是个有理性的正人君子。基佐先生常常屈尊光临我们的聚餐活动。
根特百日续篇——根特导报——我给皇上的呈文:这份呈文在巴黎的影响——篡改呈文
我们在根特办了一家导报:我给皇上的报告就发表在这份报纸上。它证明了我对新闻自由和外人统治的看法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到今天我还可以举出这些段落;它们没有与我的生活相背离:
“陛下,您给现行制度奠定了基础,现在又准备把它们加以完善……您开贵族院议员世袭制的先河确定了一个时期。内阁变得更为一致;部长们按照宪章精神,将成为两院成员;一项法案已经提出,凡四十岁以下都有权竞选众议院议员,并使公民们有了一种真正的政治职业。人们还将针对新闻界的不法行为订立一部刑法典,这部法典通过之后,新闻就会完全自由,因为任何代议制政府都得实行这种自由……
“陛下,我要借此机会向您郑重保证:您内阁的任何部长,您抠密院的任何成员,都义无反顾地捍卫这种适度自由的原则。他们从您那儿学会了热爱法律,秩序和公正。没有法律、秩序和公正,人民就不可能幸福。陛下,我们大胆向您表示,我们准备为您流尽热血,跟您走到天涯,并且与您一起经受万能的天主给您的种种考验,因为我们当着天主的面认为,您既然给人民创立了宪政,也就会维护宪政,您高贵的灵魂真诚的愿望,就是让法国人民自由。如果情况并非如此,陛下,我们将死在您脚下,以捍卫您神圣的个人;不过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不再是您的士兵了,也不再是您的枢密院顾问和部长了……
“陛下,此时此刻,我们分担着您作为国王的忧愁:您的枢密院顾问和部长,没有一个不会誓死阻止外族入侵法国。陛下,您是法国人,我们也是法国人!我们对祖国的荣誉十分关注,对我们军队的光荣深感自豪,对我国士兵的英勇深表敬佩,我们愿意在他们的队伍中,流尽最后一滴血,以便把他们引回正道,或者与他们分享正义的胜利。当看到我们的祖国面临灾难的打击,我们深感痛苦。”
就这样,在根特,我提议进一步完善宪章,并且对法国受到再次入侵的威胁表现出深愁重忧:可是我只是一个逃出来的人,心愿与现实相矛盾,而现实是不可能为我打开祖国的大门的。这些文字是在君主联盟的国家里,在憎恶新闻自由的国王和流亡者中间,在开赴征战前线的军队中写的。可以说,我们是那些军队的俘虏:这种境况或许会给我斗胆表达情感增添几分力量。
我的呈文传到巴黎,引起很大反响;小勒诺尔芒先生拿生命开玩笑,竟让人重印了这篇文章。而我为此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谋到了毫无用处的国王印刷特许证。波拿巴不适时宜地行动,或者让别人行动:在我的呈文发表之际,人家的所作所为,正是督政府在克莱里的回忆录①面世之际所采用的伎俩,把文章的一些段落作了篡改:人们认为向路易十八提出了愚蠢的建议,要求恢复封建特权,要求允许教士们重新征收什一税,要求恢复国家财产,就好像《根特导报》在具体的众所周知的日子登载的原件不能拆穿篡改的伎俩似的:其实人家是需要借用一时的谎言。一篇没有诚意的抨击文章用的是一个军衔相当高的人的笔名:百日王朝以后他被撤了职。有人把他被撤职归咎于他对我的行为。他让一些朋友采找我;他们求我出面说说话,让一个有功之人不至于失去惟一的生活来源:我写信给陆军部,为这位军官谋得一份退休金。他现在已不在人世了,但他妻子仍与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来往密切,对她深怀感激之情。其实这份感激我是根本受之有愧的。有些行为被人过于看重;其实最普通的人也可能做出这种慷慨之举。人们不必付出什么代价,就能博得美德的名声:高尚的灵魂并不是宽恕人的灵魂,而是不需宽恕的灵魂。
①见第一卷第四百五十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