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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畔回忆录》下卷 第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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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雷卡米耶夫人

您知道,在新教徒中建立了一个新教派。该教派的一名牧师来看望了我,在此之前他曾给我写了两封堪称一代宗师劝我改教的书信。他想要我改信他们的宗教,而我执意做一名天主教徒。我们像在加尔文时代时那样争论着,但彼此又像兄弟会一样友好善待且不中伤对方。我对他的灵魂拯救论很有些信心,他完全动摇了我的关于教皇的理论。您简直想象不出他的激动、兴奋达到了何种程度,他的天真和坦率有多么可爱!如果您和我的老朋友巴朗谢一同来到了我这里,那该多好啊!日内瓦的一家报纸刊登了一篇新教论战的文章,这家报纸鼓励作者们坚持下去,因为《基督教真谛》的作者就在身边。

还有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就是寻找一个由最卓越的人管理的自由部落,在那个部落里,宗教思想是自由的基础,也是生活的第一需要。

我在内克①夫人身边的德·康斯坦②先生家吃午饭;内克夫人耳朵不幸失聪,但仍不失是人间罕有的、最优雅、最高贵的妇女。我们谈的都是您。我早已收到了您的信,并且向西斯蒙蒂先生③转达了您对他的敬仰之情。您看,我对您是多么言听计从啊!

①内克·德·索舒尔(NeckerdeSaussur)夫人,女作家,斯塔尔夫人的表妹。

②查理·德·康斯坦(CharlesdeConstant),是邦雅曼的堂兄,住日内瓦。

③西蒙斯蒂(Sismondi一七七三—一八四二),历史学家。

最后,是给您的一首诗。您是我的星星,我等着您指引我到达那迷人的岛上。

德尔菲娜④已成了家,哦,我的谬斯!我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向您解释了为什么我既不写贵族议员也不写战争:那样的话,我会要去攻击我也曾属于其中一部分的那个肮脏的躯体,宣扬那些已不存在的荣誉。

④德尔菲娜·盖(DelphineGay),年轻的浪漫女诗人,一八三一年嫁给了记者埃米尔·德·吉拉尔舟。

得有个水手来读和理解这些诗⑤。我得到了勒罗尔芒⑥先生的帮助。以您的才智是足以对付最后3节诗的,谜底就在诗的下面⑦。

⑤扯了一通短悍的题外话之后,作者才回到诗的主题。

⑥他曾陪同尚波利翁先生到过埃及,他对地中海一带十分熟悉。

⑦夏多布里昂在诗的下面写道:“致雷卡米耶夫人”。

一八三一年六月六日

遇难的船员①

劲风②刮到沙滩上,失去了它的威力;击碎的旧船③,它的生命完了。那顽强的木匠④呀,无情的死神,要在你生命征途最后一站把船拆散!

①②③④借指夏多布里昂本人。

甲板上的人走空了,下面只剩下一个守护人。

过去你看到船在你前面的工作台上。

暗礁使你心焦,使你痛苦。

你吹着口哨,为的是把风招来。

无畏的骑士马上上到了艏斜桅上,

当他的头沉入波涛中时,他笑了;

你到桅杆上时,你跳了起来,

他叫道:“大地呀!救救水手们吧!”

他回到了残破的船舱里⑤,

⑤指他老了,身体也垮了。

脸色苍白,头发花白,双手如柏油,

只有目光仍如豆。

沙时计⑥里的沙子快空了,方向盘已破碎,这一切预示着他将成为大海的隐士⑦。

⑥古代计时的一种工具。

⑦他将死去

你们奄奄一息以为快到岸了,

老船,老船夫!你们错了:

暴风雨控制了你们,要把你们带往黄泉路,

到阴曹地府去号啕痛哭吧!

当你触到第一块暗礁时,你就难于前进了,

你将停航,船的两侧已经开裂。

你们将沉入海底!完了!锚已折断。

在海底,滑动、移动都不可能了。

这艘船是我的生命;而这位船夫就是我。

我得救了!我在海上的日子已结束了:

当其他的星星躲藏起来的时候,

我爱着的那颗星星①把光芒照亮了我。

①指雷卡米耶夫人。

这颗夜晚的星星驱散了暴风雨,

它的名字是那样的美好,

它把我的航船从深渊,

领向那无限美好的彼岸!

这颗温柔、迷人的星星一直要领着我去到那佳城仙境,

我将永远跟着你那纯洁、皙皙亮光;

而当你停止照耀我的风帆时,

你将照耀我的坟墓。

致雷卡米耶夫人

您已收到了我所有的信,而我在不停地伫候玉音。明知会没有回信,可每当邮差带给我的仅仅是些报纸时,我还是觉得诧异不已。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您才给我这样写信,只有您才想起我,对此我不胜感激,备感欣慰。我喜欢您的与众不同的来信,因为您的来信与那些在我拥有高官贵爵的时候给我寄来的那种充满爱恋、崇拜而粗俗的信件与快件包裹截然不同;这些东西随着我的失意潦倒而消失了。看了您的信,即使我不回去找您,我也能看到您那美丽的身影。您将是我的遗嘱的执行者;卖掉我那座古旧的房子吧,用作您走向光明的盘缠。那个时候,天气会晴朗;就在我给您写信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了那金灿灿的阳光下的勃朗峰。自勃朗峰往下看,那是亚平宁山脉:在我看来,从那儿到我们将要去的罗马似乎只有两三步之遥,因为一切都会在法国安排妥的。

在我们引以自豪的祖国经历了千灾万难、饱尝痛苦之后,我们再也不要那个胆小的政府了①。年轻人依着各自不同的性格,在教义、文学作品和荒淫放荡中自甘坠落,自我毁灭,余下的也只是津津乐道于各种事件和事故。然而,当人们像我一样在人生的路上跋涉时,是最有可能发生意外事故的,那就是人生旅途的终结。

①路易·菲力普政府在避免法国内战之前过去是、今后仍会是诚惶诚恐、蹴蹴不安的。

我一点也不写作了,我也没有什么可写了:我只是烦闷苦恼。这是我的天性,像水里的鱼儿一样,但水若再浅一点,也许我会游得更开心些。

一八三一年六月十八日于日内瓦

一八三一年七月十二至一八三一年九月一日的日记

于日内瓦附近的帕吉

德·拉帕诺兹先生的代理人——拜仑勋爵——费尔内和伏尔泰

我同夏多布里昂夫人在帕吉①安顿了下来;我在那里结识了里戈先生,他是日内瓦工会的要人;顺着洛桑大道往上走,在里戈先生房屋的上边,日内瓦湖边,坐落一座前有花园,耗资150万法郎修建的别墅。这是德·拉帕诺兹先生的两个代理人②的。每当我徒步经过他们的别墅时,我总不禁感谢起上帝来,因为它在他们和我的心里,在日内瓦留下了复辟的一切证据。瞧我多笨啊!德·拉帕诺兹先生是保王党人,曾与我一道共过患难:看看他的两个代理人因为赞成我曾经天真反对过的公债的折换③吧,而我正因为此而遭驱逐。而他们呢?他们坐着雅致的轻便马车,帽子戴到了耳朵上部姗姗而来,而我却不得不跳到水沟里以免车轮挂着我礼服的下摆。我曾当过法国贵族议员、大臣、大使,而在我的一个硬纸盒里装着所有基督教国家的一级神品,包括圣灵骑士勋章和金羊毛勋章。如果德·拉帕诺兹先生的这些百万富翁代理人先生们想为他们的老婆向我买饰带盒的话,他们会让我十分开心的。

①日内瓦近郊的小镇,夏多布里昂夫妇在那里租了一·间带家具的房子居住了下来。

②巴托洛尼兄弟得到德·拉帕诺兹大银行家的支持,他们俩人在法国发了大财。

③指旧债券折换成新债券。

然而,对B先生们①来说,并不是一切都是美好的,他们还不是日内瓦的贵族,也就是说,还不属于第二代,他们的母亲仍住在日内瓦城的下城区,也就是说,还没有迁到市内的圣日耳曼区的圣皮埃尔小区来。然而,老天相助,有了钱就能买到贵族头衔。

①指巴托洛隆兄弟。

我第一次住到日内瓦,是在一八○五年。假使两千年的时光消逝在我的两次旅行时期,那么它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彼此划分得如此分明吗?日内瓦原来是属于法兰西的;波拿巴在它整个的光荣史上闪闪发光,德·斯塔尔夫人则在他的光荣史上闪闪发光。如果波旁王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当然也就无所谓波旁王族的问题了;但是波拿巴和德·斯塔尔夫人以及波旁王族,他们会怎样呢?至于我,我依然是我。

德·康斯坦先生,即邦雅曼·康斯坦的堂兄以及康斯坦小姐②,一位思想丰富、才气过人,有着优良品德的老姑娘,他们两人住在靠罗纳河边的地下陋室里。他们的上方是另一座乡间房子;这房子过去属于德·康斯坦先生,后来他把它卖给了流放中的米兰王妃贝尔吉奥诺索③。我在罗马为大公爵夫人埃莱娜举行宴会时,我曾见过这位王妃路过,她的脸色十分苍白①。

②即罗萨莉·德·康斯坦(RosaliedeConstant),查理的妹妹。

③贝尔吉奥诺索(Belgiojoso)意大利阴谋家,在法国当了作家;她在米涅的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

①缪塞在他的《关于一个女人的死》中写道:“她装作像活着。”

在船上闲庭漫步时,一位老桨手向我讲述了拜仑先生的故事,湖边萨瓦岸上那幢房子就是拜仑勋爵的。拜仑勋爵等待风暴来临以便乘船出游,他从单桅帆船船舷往水里跳,然后顶风游到了博尼瓦尔封建监狱:他讲述着,像演员也像诗人。我不能像他那样原汁原味地表述出来,我也喜欢暴风雨,但我的激情同它是隐蔽的,连对船夫也不肯吐露。

我发现在费尔内后面有一条狭窄的河谷,里面流淌着一股七八尺深的细流,小溪冲洗着几棵柳树的根须,根须在层层水田芥的掩盖下若隐若现。几只蓝翅膀的蜻蜓在微微晃动的灯蕊草尖上翩翩起舞。吹号手②可曾见过这般万籁俱寂而非回声阵阵的避难胜地吗?也许没有过吧!那么请看看吧!水在那儿流淌呢!我不知道它的名儿,也许它压根儿就没有名字吧。伏尔泰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只有它的名声还在这块狭小的角落里悄悄流传,就像这小溪一样,从十几步远的地方听到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

②这里的吹号手指的是伏尔泰,在本章稍后的部分里还要讲到他。费尔内离日内瓦七公里。

人各不相同,我被这条荒漠的小河沟深深的陶醉了;一看到手里在阿尔卑斯山上采集的蕨冠便让我狂喜不已,流淌在碎石间的涓涓细水发出的潺潺声也让我倍感欢愉;只有我才能发觉的那些细小昆虫在苔藓下面不断往下钻,就像钻进一片广袤的孤独中一样,占满了我的视野,让我浮想联翩。这种叫人窝心的事,连置身其旁、化妆成奥罗斯玛娜上演悲剧、给各地王子写信,让整个欧洲来费尔内村庄欣赏他的杰出天才也不理解,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悲哀吗?世界的改变可比不上这些溪水的流淌;比起国王来,我更爱我的蚂蚁。

每当想起伏尔泰,有件事总让我惊讶不已:拥有高超、理智、聪睿头脑的伏尔泰,对基督教却一无所知,对大家看到的东西,他视而不见。新约全书的成书,对人类关系的思考是地球上发生的最伟大的革命:可以这样说,伏尔泰时代里这一思想早已进入了人们的头脑中。神学家为基督教辩护,说它是一部已完成的作品,一个以现世的宗教权威法则为基础的永不蜕变的真理;哲学家则攻击它是为神甫和国王的积弊:其他的攻击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有人能突然把问题的另一面告之伏尔泰,他那清晰的头脑和敏捷的思维是不会因此而受到打击的,我对此毫不怀疑。他致力探讨的题目同各民族的改革、伦理学的引进、新的社会制度、另一项人权和另一个思想体系毫无关系,人们对他这种没有远见的平庸做法赧然一笑置之。不幸得很,这位大作家在散布一些令人沮丧的思想的同时,自己也惘然若失,最后带着这些狭隘的观点落得个功败垂成:他活像东方的暴君,跪在被他杀害的奴隶坟墓之前惺惺作态。

在费尔内那里,今天谁也不去了;在我独自前来闲逛的费尔内四周,有多少名人雅士曾经光顾过啊!他们被编撰在伏尔泰的作品里,永远永远地长眠于地下了;伴随着另一个世纪气息的到来,这个世纪的呼吸已逐渐减弱,直至消失在永恒的肃静之中。

日记(续)

一八三一年九月十五日

于日内瓦附近的帕吉

白跑一趟巴黎

啊!我曾如此鄙视过、无论干什么也不会喜欢上你的金钱呀!我不得不承认你的魅力了。作为自由之源,你把万事万物调理得如此井然有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你,一切都难以举步运行。除了荣誉,还有什么你不能获得呢?有了你,人便变得漂亮、年轻、可爱;有了你,人们才会有敬意、感到光荣,才会具备优良的品德和高尚的品质。夫人,也许您会对我说,有了钱,你也只能买到上面那些表面的东西,我若对虚假的东西信以为真,那又有何关系呢?骗骗我吧,剩下的我不再向你索取。生活不过是篇谎言罢了。我们身无分文的时候,便生活在对别人别物的依赖之中,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两个互不喜欢对方的家伙会从各自出发,走到一起。好吧,既然大家都没有钱,那就面对面地互相不满、互相抱怨、互相惹怒对方、互相牵制、互相吃掉自己的良心忍受对方的白眼和冷言相讥吧,彼此在发怒的同时牺牲自己的口味、爱好和生活的自然方式吧。痛苦紧紧地追逐着他们,一个紧挨一个,争先恐后。处在贫困线上的人们,他们非但不相互拥抱,反而彼此撕咬,只是不像弗罗拉咬伤蓬佩①那样,没钱的连逃避的方式也没有。人们无法带着一个高傲的灵魂去寻找新一轮太阳;人们不停地给自己拴上条条铁链;走运的犹太阔佬,买卖耶稣像的商贾,今天由他们主宰基督教,决定战争与和平。他们卖掉古老的城堡后,吃着猪肉,成了国王和美人的宠信。你们多丑陋多肮脏!要是你们愿意同我换一下皮肤,多好!如果我能,哪怕只溜进你们的保险箱一趟,把你们的脏物拿来分给我的儿子,我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①弗罗纳是罗马高级妓女,她咬蓬佩是在爱的冲动下之所为。

我会有办法生存下去的。我要是向君主们进言,像扶助他们的王位一样,自己却落个潦倒落魄。他们没让我饿死已算够公正的了。然而,这种想法他们本该有的,却没有;我更不用说了。我宁愿像从前在伦敦同我的穷朋友安岗过的那样,重新忍饥挨饿,也不愿去坐到国王的宴会厅里。然而,年谷顺成的时代已经过去,不是我在那里不好过,而是我在那里不舒服,我穿着大礼服在那里会占去过多的位置,我去到那里已不是只穿一件衬衣和那个没吃饭的陌生人的苗条身材了。我那个为抵御夜晚的寒气把椅子当棉被盖着取暖的在拉布厄塔德的堂兄布列塔尼已经去世了,他再也不能身着布列塔尼国会参议员的红袍坐在我的破床上拉小提琴了;拿着克里斯托夫国王的钱给我们饭吃的佩尔蒂埃也不在了;特别是那年轻的女术士不在了,她一微笑就能把贫穷化为富有,就能把她妹妹“希望”送来给你做情妇;她妹妹的骗术与她的相比半斤八两,只不过当姐姐的潜逃消失时,她折了回来。

我已忘记第一次逃亡国外时的绝望情绪,我当时设想,离开了法国,只要在流亡中保持那份尊严便行了:烤云雀只会落在收割庄稼的人手里,而不会落在播种庄稼的人手里:如果只涉及到我一个人,我会好端端地躺在医院里的,然而夏多布里昂夫人怎么办?因此与其放眼未来,还不如想想现在。一阵焦虑占据着我的心。

有人从巴黎写信告诉我,在地狱街只能找到以不足清还房子抵押权价出售房子的办法;要是我在巴黎,有一些事是可以办好的。根据这信上说的,我回了一趟巴黎。但是白跑了一趟,因为我既没有找到热心人也没有找到买主。不过我又见到了拉巴耶一奥一布瓦和其他几位新朋友。在返回这里的前一天晚上,我同阿拉戈、普凯维尔、卡雷尔和贝朗瑞在巴黎一家咖啡馆里共进了晚餐。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对最佳共和政体①不满或失望。

①法耶特本打算给立宪君主政体定这个名称,但是他否定了用这种从来不曾用过的表达方法。——同夏多布里昂共进晚餐的四个人或多或少有支持共和党的倾向。

一八三一年九月二十六日于日内瓦附近的帕吉

日记(续)

阿·卡雷尔先生

我的《历史研究》把我同卡雷尔①先生联系在一起了。《历史研究》使我认识了梯也尔先生和米涅先生,我把卡雷尔先生撰写的《卡塔洛涅战争》中的大部分引进到了我的《研究》序言中。其主要内容有:“事物在它的连续的、必然的变化中,并不能增加人们对它的理解,也不能巧妙地驯服所有个性中人,甚至未顾及到各方面的利益。这就是我为什么必须理解、原谅那些为以往利益而辩护的抗议者所干的傻事;当一个时代已经完结,它的模式也随之毁坏,对于上帝来说只消重做一个,然而这些残余仍留在地上,偶尔看它一眼也不是不可以的。”

①阿芒·卡雷尔(AnnandCarrel1800—1836),他在一八三○年同梯也尔和米涅创建立国民党,后由于他的共和观点使他很快同梯也尔和米涅决裂。

在上面这段精彩的引言下面,我作了如下的概括:“只有能够写下这些的人才有可能对那些信仰上帝、尊重旧教、眼睛盯着地上残余的人产生好感。”

卡雷尔先生来向我致谢,他是国民党中智勇双全的人,曾与梯也尔和米涅共过事。卡雷尔先生是虔诚的保王派鲁昂家族的一员,好坏不分的盲目的正统派们对卡雷尔先生不屑一顾,恃才傲物的他便一头扎进他自己的理想世界以此补救自己做出的牺牲。在各项伟大运动中那种才智双全的特点他都具有。这种人,当事先没有预料到形势迫使他们把自己关在一方狭小的范围内时,便尽一切努力利用其丰富的才能去适应当时的事件与舆论。革命之前,这些高傲的绅士死得不明不白,因为那时他们的公众尚未形成,革命过后,这些人死得孤孤单单,因为公众隐退时抛弃了他们。

卡雷尔先生是个不幸的人:再没有什么比他的思想更积极的了,再没有什么比他的生活更浪漫的了。一八二三年,他在西班牙成了一名伏尔泰式的共和党人,就地参加了战争,后被法国当局判处死刑。他冒着重重危险逃了出来;在潜逃的日子里,爱与动乱相互混杂,他必须保护支撑着他生命的所爱①。勇敢的他总是随时准备在某一天扑向敌人的剑尖,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与他心爱的女人一起,在第一束曙光升起的时候,在起床号召他向敌人的阵地发起进攻的时候,在寂静的战场上转悠。

①指埃米尔·安托万(EmilleAntoine)。

为了写写我们著名的作曲家,我离开了阿芒·卡雷尔。读者也许会发现我的叙述太短太少了,但我有权得到您的宽恕,他的名字和他的歌声应当铭刻在您的记忆里。

德·贝朗瑞先生

德·贝朗瑞先生不必像卡雷尔先生那样掩饰他的爱,在歌唱了自由和大众美德,在痛斥了国王的监狱之后,他把满腔的爱倾注在歌曲之中,于是产生了不朽的《利赛特》②。

②贝朗瑞演唱的一首充满激情的歌曲。

在烈士街城门附近,蒙马特高地下面,有一条奥弗涅钟楼街。在这条只修了半截、铺了一半路面的路旁,有一幢后面带小花园、不值几个钱的小房子,里面就住着我们这位杰出的歌唱家。这是一位秃顶、表情略显粗野却又狡黠、淫荡的诗人。在看惯了太多庄重的皇家面孔之后,我饶有兴致地把目光落到了这位古罗马式的小庶民身上。我把各种不同类型的面孔予以比较后发现,在君王们的前额上,有种天然高贵但又有点干瘪、乏力、模糊的东西;在平民的前额上似乎有种共同的自然天性。但我们仍可以辨别出两者的天性在智力上的高低来。君王的前额已失去了皇冠,而平民的前额正在等待着它。

一天,我请贝朗瑞让我看看他几篇他还没有成名的作品(倘若他让我像他那样家喻户晓时①,要他大度包容),他对我说道:“您知道吗?开初我还是您的忠实信徒呢,我发疯般地迷上了您的《基督教真谛》。于是,我做了一些基督教田园涛:反映乡间教士在村庄丰收季节里举行祭礼的场景。

①夏多布里昂比贝朗瑞大12岁,但这位歌唱家当时享有的盛誉是今天的人们无法想象的。

奥古斯坦·蒂埃里先生对我说,法兰克人在《殉难者》书中的战斗使他萌发了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写历史:没有什么比把我的回忆置于历史学家蒂埃里和诗人贝朗瑞的才华前面更令我得意了!

我们的歌唱家具备伏尔泰对唱歌要求的各种素质,这位写了那么多优美诗歌的作者说道:“为了写好这些小小的作品,必须从细腻和敏感的情感出发,脑子里要绝对的协调,调子既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而且不能太长。”

贝朗瑞有好几个引发他灵感的女人,她们十分迷人;当这些女子成了他妻子的时候,他全爱着她们。但当他背叛她们时,他对此毫不伤悲。然而,他的快乐之中,隐藏着痛苦的虔诚感觉:这是个微笑着的严肃脸孔,一种祈祷的哲学。

有人称贝朗瑞为我的同党,从这方面讲,我对贝朗瑞的友情值得惊奇。一位与我素不相识的圣路易时代的老骑士从他的塔楼里给我捎来这样一封信:“先生,高兴起来吧,感谢那些对你的国王和上帝扇耳光的人的吹捧吧。”太好了!我勇敢的骑士,您也不愧为一位诗人!

在我动身前往瑞士前,在巴黎一家咖啡馆里,我宴请了贝朗瑞先生和德·卡雷尔先生。晚餐结束时,贝朗瑞先生唱了一首动人的歌:

夏托布里昂,你为什么离开你的祖国,离开它的爱、我们的赞扬和思念?

在波旁家族史上,发现了这样一节诗:

你关心他们的衰亡吗?

那么了解一下他们那极度的虚荣吧,

它把坏事归罪于上天本身,

他们用背信弃义对待你的忠诚。

针对这首反映这个历史时代的小诗,我在瑞士写了一封信,发表在我那本关于布里格维尔建议的小册子的前面,我对他说道:“从我给您写信的这个地方,先生,我看到了拜仑先生居住的乡间别墅和斯塔尔夫人府邸的屋脊。那位游吟诗人希尔德——阿洛尔德在哪里?那位作家科里纳在哪里?我这太长的生涯就像那墓碑四周的道路一样。”

我回到了日内瓦。接着,我带夏多布里昂夫人回到了巴黎,把反对布里格维尔关于放逐波旁王族的议案手稿也带回来了。这份让一部分人成功,另一部分人不幸的议案于一八三一年九月十七日在众议员会议上引起了重视。

一八三一年十一月底

于巴黎地狱街

关于放逐波旁王族长房的博德和布里格维尔议案

十月十一日我回到巴黎,我的那本小册子于同月月底出版了,书名为《关于查理十世及其家被放逐之议案》或者称为《论王朝复辟与选举君主制》之续篇。

当我这些耽误了的回忆录将来出版时,那些日复一日、单调无聊的口诛笔伐,那些我在世时人们醉心痴迷的事件,那些我与之周旋的敌手,甚至查理十世及其家族的驱逐,等等,他们会把我的回忆录当做一回事吗?一切报纸的弊端就在这里:对于一些已变得无关宏旨的题目争论得轰轰烈烈;读者看到的仿佛是一些他连名字也叫不出的、默默无言的影子在舞台上晃来荡去。然而,在这一幕又一幕俗不可耐的剧目中,人们收集了一个人和多个人的历史事迹和观察结果。

我首先把博德先生和布里格维尔先生先后建议的政令列入在小册子的开头部分,然后在仔细研究了人们支持的5个决定后,我说道:

我们度过的最糟糕的时期似乎就是我们目前所处的时期,因为在人们的理性、道德和理解的领域里无政府主义当道。民族的存在长于个人的存在:一个瘫痪病人在死亡前有时可以在病床上舒适地躺上许多年,而一个民族在覆灭之前却要在历史上经历漫长停滞衰弱的时期。一个新君主所需要的是激情、年轻、勇敢果断、面对未来、领着法兰西向着未来大步前进。

因此,这个国家需要治理,它已面黄肌瘦,被医生开的药方弄得虚弱无力;它可怜又可悲,日渐贫困,两手空空,无计可施,全靠救济,向每个人乞求恩惠;可它脾气暴躁,一面笨拙地模仿正统派,一面又大肆攻击它,它反对共和主义却又在它面前瑟瑟发抖。这种布鼓雷门的做法只有在对它构成威胁的两个对立面里才能看到它的敌人何在。为了站住脚,它招募了一支由老兵组成的军队:如果说他们的臂章上带着像他们发出的誓言一样多的人字形条纹的话,那么他们的袖子比蒙莫朗西的号衣还要花里胡哨。

我怀疑自由会长久地迎合君主政体的火焰瓶,法兰克人已把这种自由置于兵营之中;他们的子孙后代自小尝到了自由的甜头和爱心,自由像前朝一样,希望得到颂扬,而他们的众议员正好都是军人。

这场辩论之后,我将详细讲述我们在对外关系中的体系问题。维也纳会议的重大错误在于把一个像法国这样的军事国家强行推人敌视河这边的居民的境地。我让大家看看外国人是怎样地蚕食我们的领土和取得权利的,而这一切,我们在七月里是能够夺回来的。多么深刻的教训啊!追求军事辉煌的虚荣和征服者的暴行触目惊心!假如立一个增加了法国财富的历代君王的名单,波拿巴会榜上无名,而查理十世却会占着显著的位置!

说来说去,我还是回到路易·菲力普的身上来吧,我说道:

路易·菲力普是国王,他篡夺了那孩子的君主权,成了它的直接继承人,成了查理十世把其交给这位王室总兵手里的那个弃儿的继承人;他当时可像个老练的监护人,忠实的保管者和慷慨的保护者。在这杜伊勒利宫里,躺在这无辜者的床上不失眠,不内疚,没有幽灵出现;而这位王子找到了什么呢?一张空荡荡的御座,那是由一个幽灵,一个鲜血淋淋的双手拎着另一个君王头颅的幽灵①奉送给他的。

①指路易·菲力普的父亲,菲力普—埃加利泰(Philipp-Egalite)。尽管他在国民公会投了处死路易十六的一票,他还是在一七九三年十一月被送上了断头台。

为了做得彻底,是不是在法律里应装配上卢伟尔②式的铁器以给被流放的家族以最后一击呢?如果它被风暴推上了岸的话,如果不嫌亨利年纪大小、不够推上断头台的年龄的话,那么,好吧!你们这些先生们,为了让他死去,就免除其年龄的限制吧。

②巴黎制鞍具的工人,杀害贝利的凶手(一八二○年),后死于断头台上。

同法国政府谈过这些后,我转身朝奥利洛德走去,并补充道:

在结束我的讲话时,我能冒昧而放肆地为那些流放中人讲几句话吗?他们在遭受着痛苦就像他们在他们的母亲怀抱里遭受着不幸一样,这不幸就像我难于抵御的诱惑,我总觉得它有理;我担心有损受尽凌辱的伟大人物神圣而庄严的威信;这些伟大人物从今以后只有我这个溜须拍马的人了。但我将克服我的弱点,并尽力让人们在某个不幸的日子里听到一种能为祖国增添一线希望的声音。

王子的教育应当与政府的形式及国家的风俗习惯密切相联,否则,在法国就不再有骑士会、骑士、焰形装饰旗下的士兵和披着铁铠甲的勇士随时准备跟着指挥旗前进了。人民也不再是过去的人民了,而是经过了几个世纪的变迁、不再具有我们祖辈的风俗习惯的人民。无论是痛惜还是颂扬突然而来的社会变革,都应当尊重国民,尊重事实,进入当时的时代去思考,然后据此采取行动。

一切都掌握在上帝的手里,除了一旦从这只强有力的手里掉了下来就再也回不去了的过去。

……

也许这个孤儿离开在他年青时就给他蒙上了不祥之兆的阴影的这个斯图亚特城堡的时刻快要到了。贝阿尔乃最小的儿子应该加入到他这种年纪的儿童行列中去,上公立中学去读书,学习今天人们知道的一切知识。但愿他成为他的时代里最具见识的年轻人,但愿他掌握当代最具先进水平的科学知识,但愿他把我们时代的一个基督徒的学问融会到圣路易时代的一个基督徒的美德中去,但愿出门旅行能教给他社会的道德与法律知识,但愿他在漂洋过海之后,能对各国的宪法和政府,自由的民族和被奴役的民族作一番比较;他要是有机会在国外能遇到那些普通的士兵,但愿他也去尝尝战争的危害,因为,没有听到过炮弹的轰炸声,是绝不会有能力对法国人发号施令的。那个时候,人们会为他做从道义上讲所能做的事了。不过,你们得特别注意,不得用那种不能战胜的法权思想去培养他;远远不能吹捧奉承他去与他的父辈比高低,而是要使他有永远也达不到那种高度的思想准备;培养他是为了让他成为人而不是成为国王:那才是他最好的机遇。

就这些了:不管上帝怎么想,他将在我温存而痛苦的忠贞候选人中保持一副旁人无法夺走的世纪之尊的姿态。千百年来的历史在这年轻人的头脑里总会充溢着胜过以往任何朝代的豪华排场。如果,从他个人来讲,他若能戴稳这顶崭新而古老、辉煌的王冠,如果他双手能毫不费力地举起祖先流传下来的今天的君主权杖,哪个帝国还会遗憾呢?

我如此反对其议案的德·布里格维尔伯爵先生在我的小册子上写下了几句反思的话;他的反思是随下面这封信寄给我的:

先生:

您那极富说服力的篇章使我从思想上对我的议案进行了反思,我决定向需要让步,向公布这些反思的义务让步。发现自己与您这位才华冠世、忠贞不贰、能将众多头衔纳入公众思考的当世俊杰作对,我感到汗颜无地。祖国已危难当头,而且我也不能就我们之间的分歧聚讼纷纭了:此时的法兰西需要我们团结一致,共同来拯救它,用您的才智来帮它一把吧,我们共同努力来助它一臂之力吧。在这片土地上,大家彼此不和的时日不会长了,不是吗,先生?您将是人民的诗圣,我们是您的士兵,而且我将十分高兴地自认为我会是您的最热情的政治上的参与者,就像我已经是您的最虔诚的崇拜者一样。

您的十分谦卑、十分驯服的仆人阿芒·德·布里格维尔伯爵

一八三一年十一月十五日于巴黎

又及:我不能再迟疑下去了,我对决斗者投出了狠狠的一枪。

致阿芒·德·布里格维尔伯爵先生

先生:

来函收阅,您真不愧为一名绅士:请原谅我用了这个古老的名词,但它与您的大名、您的勇气以及您对法兰西的爱是完全一致的。同您一样,我恨透了外国对我们的奴役:倘若关系到保卫我们的国家,我不会要求戴上诗人的桂冠的,而是要手执老兵的长剑加入到士兵的行列。

对您的反思,我还没有来得及读它;如果政治形势能引导您撤消让我如此怆恨伤怀的议案的话,我将何等地高兴与您相聚在一起啊!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没有障碍,有的只是幸福和对我们祖国的荣耀!

我将十分荣幸地成为您的最谦卑的侍从,先生。顺致崇高的敬意。

夏多布里昂

一八三一年十一月十五日于巴黎

致《复仇女神》①作者的信

①马赛人巴尔特莱米(Barthelelemy一七九六—一八六七),在一份他定名为《复仇女神》的一种杂志上发表了他讽刺诗集。在此之前不久,他抨击过拉马丁。

其一

一位诗人,把诗人情感的摈弃与法律情感的摈弃混同起来,用一首气势汹汹的即兴诗作猛烈地去攻击一个寡妇和一个孤儿;由于这些诗出自一位颇有才华的作家之手,因此具有某种权威,但却不能让我就此止步,撒手不管,因此我得调转矛头以攻击另一个敌人②。

②巴尔特莱米先生自菲力普的中庸政府以来,不无费劲地承受着许多人的讥咒。这些人只是稍后不久才联合起来(一八三七年巴黎笔记)。

要是没读过那些诽谤性的小诗,是不会理解我的回击的,因此,我劝诸位还是去浏览一下为好。那些诗写得很美,到处都可以找到。我的回击当时还未公开,只是在《回忆录》里才首次刊登出来。残酷的论争孕育着革命!这就是我们所进行的斗争,我们这些人中的那些软弱的后继者也拿起了武器,他们把参加这些重大问题的论争看做震撼世界的光荣与自由!今天,矮子们让埋在大山底下坟墓中的被他们所推翻的巨人听到了他们那微小的呐喊声。

一八三一年十二月于巴黎地狱街玛丽一德纳斯疗养所

其二

先生:

今天上午我荣幸地收到了您寄来的最后一期《复仇女神》。为了抵御那些艳丽、优雅、妩媚颂辞的诱惑,我需要回忆一下横在我们之间的隔阂和障碍。我们生活在两个各自不同的世界里,希望和担心的各不一样,我喜欢的您讨厌,您喜欢的我讨厌。您在一群7月早产儿中间长大成熟了;然而,如同您设想的那样,我的散文影响不会使倒下的民族站起来,同样,在我看来,您的诗文的所有魄力也一样不能贬低这个高贵的民族。这样一来,我们不是彼此被置于两种不可能逾越的境地里了吗?

您还年轻,先生,您像您憧憬着却又诱骗您的未来一样;而我老了,我像这我悠然神往却又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光一样。假使您来,坐在我的火炉边,您一定会用雕刻刀重现我的形象,而我呢,我会竭力使您成为基督徒和保王党人。既然您在您的诗歌的第一段里用和声唱《我的殉教者和我的圣地》,为什么不坚持唱完呢?走进圣地吧!时间只会夺去我的头发,就像冬天树儿掉叶一样,而液汁还留在树干里。我的手依然有力,足够擎着火把指引您迈进神圣的殿堂。

您会断言,先生,得有一个由诗人组成的民族来理解我的《灭亡的王国与年轻的共和国之间的矛盾>。对压迫它的暴君们,您难道没有庆祝其自由和找到几个赞美之词吗?您摘引了迪·巴里、孟德斯庞、丰唐日、瓦里埃尔的话语,回忆了王室的软弱;然而这种软弱较之于丹东和卡米尔·德穆兰的荒淫无度对法兰西的影响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些粗俗的卡蒂里纳①们的风俗习惯被反映到了语言里面,他们从污秽不堪的猪圈里去借用隐喻,意在其外。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的软弱在让其子女蒙受凌辱之后,不同样把他们的父母推上了断头台吗?用鲜血去洗刷一个革命者的污点和用牛奶去洗刷一个波佩②的耻辱,前者不是更贞洁吗?要是罗伯斯庇尔的小商小贩们去向巴黎人民兜售丹东浴缸里的血,内隆的奴隶去向罗马居民出卖高级妓女在公共浴池里用过的牛奶③,您认为这些恐怖的刽子手在一池淫秽的污水中能找出一点德行吗?

①古罗马的粗俗下流的政治家。

②波佩(Poppee),古罗马皇后,奥通的妻子,后当了内隆的情人;内隆公元65年娶了她,内隆发怒时用脚踢死了她,后把她封为神。

③指波佩的洗澡水。

您的诗兴飞得太高太快了,使您受骗了,先生:朝所有不幸的人微笑的大阳有时也会嘲笑寡妇的衣裙的;这些衣裙在您看来似乎像镀了金似的,但我见过它们,即使是在节日里,也是丧服一身。肚子里的婴儿只有眼泪涮涮落地的声音才能抚慰;正像您说的那样,如果他在娘肚子里已跳动了9个月,他只有在出生之前,即怀孕与分娩、暗杀与流放之间才能享受快乐!您在亨利脸上发现的那种可怕征兆的苍白色①是他父亲遗传的结果,而不是那270个疯狂夜晚舞会的疲劳所致。先前的咒语在亨利四世女儿身上得到了应验:indolorepariesfilios②。我只知道理智女神分娩时,由于与人通奸,在死亡之神的舞动中提前生产了:从尽人皆知的腋窝下掉下来一群猥亵的爬行动物,这些爬行动物刚刚还在断头台旁边与一面打毛衣,一面列席国民议会的平民妇女一道,随着屠刀一上一下的声音跳着恶魔般的舞蹈。

①巴尔特莱米(Barthelemy)曾以波尔多公爵为题写下了下列诗句:

……这一位的脸上,

是可怕征兆的神经质苍白……

②意为:“这是你分娩时的阵痛”。

啊,先生,凭您那罕有的才华,我请求您,停止犯罪,停止用即兴创作诗句去惩罚不幸者;不要把一个捧到天上,把另一个打入地狱。如果您仍然与自由和光明的事业拴在一起的话,您就会为宗教、人道和无知提供避难场所,您将会在夜间灯光下刻苦钻研时看到另一种类型的与世界上所有的大人物相媲美的复仇女神出现在您的面前。那时您会把您新思潮的整个海洋倾注到社会公德上去,而且会比我做得更好。继续带着您满腔的仇恨去洗刷我们的卑鄙行为吧,推倒那些尚未为宗教信仰建立庙堂的虚假革命纪念碑吧,用您的诗去开垦它们的废墟吧,在地里撒上盐使它贫瘠得永远无法再滋生出任何新的荒淫无耻的东西吧。我特别要嘱咐您,先生,这个卑鄙无耻的政府是惯于拿唯唯诺诺当做自豪、拿失败当做胜利、拿祖国的受辱当做光荣的。

夏多布里昂一八三一年十一月九日

(星期三)晚上于巴黎

普鲁韦尔街的密谋

三月末于巴黎地狱街

对我来说,这些旅行和这些战斗在一八三一年已经结束;在一八三二年年初,出现了另一桩麻烦事。

巴黎革命给巴黎的街道上留下了一大批瑞士人、警卫员、各种各样由宫廷养活的人员。他们会饿死,而那些在君主制度下有头脑的人,年轻人和那些须眉交白的疯子幻想着突然之间能被应征人伍。

在这个大阴谋中,涉及进出的不乏为严肃、苍白、消瘦、感情外露、驼背的人,面孔庄重者,双眼炯炯有神者,华首齿豁者;这场景与那种想用即便是自己强有力的手也无法支撑的光荣家族的复苏是何等的相似。经常有些拄着拐杖的家伙妄言要撑住要倒塌的君主政权,然而在当时的这个社会,连修复一座中世纪的纪念碑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建筑艺术之神已死,人们只能在思想上建些哥特式的陈旧东西。

另一方面,被中庸政府窃取了共和国胜利果实的七月革命的英雄们,宁愿胜利后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也巴不得与卡斯洛派联合起来以报复共同的敌人。梯也尔先生在大肆吹捧了他奉之为自由、胜利和神圣的事业的一七九三年的体制后,其幼稚的想象力在只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能看到其火焰在火灾中燃烧起来了。这些恐怖、丑陋而滑稽的伪劣作品是自由在时间上的倒退,同时又是对历史、时代和人类的贬责,它妄想让世界从断头台剑子手中逃脱出来后又不得不后退到苦役犯看守们的鞭子中去。

为了养活那些愤愤不平的人,即那些被打发回家的7月革命的英雄或无家可归的战士,得花钱:政府到处在搞钱。卡洛斯派的人和共和派的人在巴黎的各个角落里与人秘密交谈,这实际上是警察派出的密探,从俱乐部到仓库,都在宣讲他们的平等与合法性,有人把他们这些做法告诉了我,我是坚决反对这样做的。两派都想在某个胜利时刻担任领袖。一个共和派的俱乐部差人问我是否愿意接受共和国主席一职,我回答道:“当然可以,先生,不过得在德·拉·法耶特先生之后。”德·拉·法耶特将军是当时人们认为谦虚而合适的人选。他有时去雷卡米耶夫人家里,我对他的《最好的共和国》一书颇有微词。我曾问过他:在幼主未成年期间,他宣布自己是亨利五世或是法兰西真正的总统是否会要好些。他对此心领神会,并把这当成一个玩笑,因为他是我一个很要好的伙伴。每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要说:“啊!您又要同我吵架了。”我想让他明白只有他才会上他的好友菲力普的当。

在这动荡不安和怪诞不经的时候,我家里来了一位乔装打扮的不速之客,他头上戴着狗牙根似的假发,鼻子上架副墨镜,将一双不戴墨镜显得更好看的眼睛遮蔽了起来。他口袋里装满了汇票,并拿给我看;得知我要卖掉房子和打点行装,他主动提出为我效力。我禁不住嘲笑起这位先生来(这是一位风趣而足智多谋的人),他自认为是为了正统派而不得不来买我的房子的。他太心急了,以至看见我满脸不屑时反倒退缩了。他给我的秘书写了这样一封短信,我还保留着它。

先生:

昨天晚上我有幸见到了夏多布里昂先生,他以其惯有的仁慈接待了我。然而,我认为我发现他并没有什么要舍弃的。请您告诉我,是什么使我失去了我看得高于一切的他对我的信任。如果有人对他说了我的种种不是,我并不怕把我自己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世,并且随时准备回答别人对他可能说过的一切问题:他遭受阴谋家的暗算太多,以至不想听听我的申述就给我下结论。有些胆小鬼也如此这般,不过终将会有一天看清那些忠诚之士的。他对我说过,不用我去介入他的事务,我很伤心,因为我宁愿相信他的事务已按他的意愿处理好了。我几乎有些怀疑是什么人让他改变卖房的主意的。如果我那时能谨慎一些,我就不会在您那特好的老板家里受到冷遇的。总之,我对他的忠诚会一如既往,您可以再一次向他肯定这一点,同时请向他转达我对他的崇高敬意。我敢说,他能了解我、判断我的那一天一定会来。

顺致崇高的敬意。

亚森特在我的授意下,回复了这封信:

我的老板对给我写信的人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他只想超脱一切,不想接受任何恩惠。

不久之后,灾难发生了。

你知道普鲁韦尔街吗?那条狭窄、肮脏、拥挤不堪的破街就在圣厄斯塔什和菜市场附近。有名的第三饭店夜宵部就在那儿。食客们身带手枪、匕首、钥匙,酒足饭饱之后,他们拥进卢浮宫画廊,两旁陈列的杰作被抢的抢,砸的砸,一直持续到深夜。他策划得很浪漫,仿佛回到了十六世纪,回到了博尔吉阿时代,回到了佛罗伦萨的梅迪西时代和巴黎的梅迪西时代,回到了类人猿的时代。

二月一日晚上九点,我正准备上床睡觉时,一个十分虔诚的男子和那个揣着汇票的家伙敲开了我在地狱街的房门。他们告诉我说,一切准备就绪,两个小时之后,路易·菲力普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们来是想打听我是否愿意做临时政府的首脑,如果我同意,就根据摄政准则,以亨利五世的名义,推我担任临时政府最高领导人。他们承认事情很棘手,但我可以享受更高的荣誉,而且因为我对所有党派都适宜,所以是法兰西担任这个职务的唯一人选。事已燃眉,只有两个小时来决定我是否走马上任!只有两个小时来磨砺那把我一八○六年在开罗买的大军刀!然而,我并不觉得为难,我对他们说道:“先生们,你们明白我向来不赞成这种举动,这在我看来,太不可思议了。假如我要插手,我自然会分担你们的风险,而不会待到胜利之后来坐享其成的。你们明白,我酷爱自由,但很明显,从你们这次事件的领头人来看,他们是不讲任何自由的,他们一旦在战斗中赢得了主人的位置,他们马上会开始建立专制政体。不会有人,尤其我不会去支持他们的计划;他们的成功只会导致彻头彻尾的无政府主义;外国则会利用我们的不和来肢解法国。因此,我对此不能涉足。我敬重你们的热心,但我的热心不是同一个性质的。我要去睡了,我建议你们也去睡吧。我担心明天早晨会听到你们的朋友的不幸消息。”

晚宴举行了:住房主人,得到警察的许可才准备的宴会,他知道怎么对付宴席上为亨利五世的健康高声碰杯祝贺的密探。然而警察来了,把食客抓了起来,又一次推翻了法定王权的酒杯。保王党冒险家头子勒·雷诺原是塞纳街的一名鞋匠,因为七月里连续三天的英勇战斗,接受过七月王朝政府的受勋;后来他为亨利五世把路易·菲力普的一名警察打成重伤,就像过去他为驱逐这同一个亨利五世和两个年老的国王而杀了几名国民卫队的士兵所干的一样。

在这个事件中,我收到贝里公爵夫人的一封短信。贝里公爵夫人曾任命我为一个秘密政府的成员,这个秘密政府是她以法国摄政王妃的身份建立的。我借此机会给这位王妃写了下面这封信。

致贝里公爵夫人的信①

①我把这封长信的几个段落放进了我的《关于我的一万二千法郎的说明》里,后来又把它们放进了《回忆录》中关于《贝里公爵夫人被监禁》一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