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二年三月二十七,当池田胜人和森武藏守长可把从金山到犬山一带所有船只全部集中起来,停在河面上焦急等待之时,秀吉率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赶来了。
这一日,天空万里无云。由于十九日以来的连日阴雨,木曾川的水流依然非常浑浊。假如没有这场雨,胜人和武藏守恐都要出迎到池尻,并在那里召开军事会议了。但由于木曾川涨水,前去迎接已来不及了,二人只好奉秀吉之命在原地迎候。
因此,当秀吉的象征——千成瓢箪马印,从黑压压填满河面的船只上移至河岸之时,胜人和武藏守早已按捺不住满怀激切,慌忙上去迎接。恐这二人都怀着同样的想法——秀吉进了犬山城之后,立刻召开军事会议。
秀吉并没有穿戴盔甲,单是着一身平时他最爱穿的阵羽织,头戴唐冠。见二人迎了上来,道:“先去察看一下家康的阵地吧。”他脸色阴沉,表情也从未如此严肃过。“我军阵地应不会有什么疏漏,但,若不看一下家康的阵地,以后的战争恐难以安排。”
“大人的意思,是现在先不进犬山城,直接去前线?”不等胜人开口,心急的纪伊守元助抢先问道。
秀吉听了,只是不经意地向后扫了一眼,道:“我现在就想观望一下家康的阵地。想必所有的准备都已作好了?”
“这些小事怎能烦劳大人挂念,早就准备好了。现在就带大人去二官山。”
“哦。”秀吉不禁挠了挠头,“先到犬山用些饭,再去察看阵地不迟。那就先回城吧。”
幸亏胜人已经作好了所有准备,否则的话,就要挨秀吉一顿痛斥了。胜人悄悄地朝女婿武藏守使了个眼色,跟在秀吉的身后。
“胜人。”
“在。”
“为了把尾张一带的地盘送给你池田一族,秀吉也是伤了不少脑筋啊。”
“这……无意中搅扰了筑前大人,在下实诚惶诚恐。”胜人慌忙答道。如此看来,这次决战的主角就是胜人父子了,秀吉只是前来援助一下。
不知为何,进城以后,秀吉依然阴沉着脸,不见一丝笑容。歇息了半个时辰,他就提出要去二宫山,立刻出了城。
“看来筑前有些不快啊。”
不知为何,秀吉竟让胜人留在城内,令他大惑不解,他正要悄悄跟儿子说两句,谁知儿子纪伊守元助却不屑一顾地把头扭向了一旁,嘴里嘟嘟嚷嚷,仿佛在道:“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晴朗天气,竟被人给糟蹋了。”
直到秀吉一口气登上二宫山,查看南面的小牧阵地之时,才爽朗地笑了。“哈哈哈……这里的风景可真不错。家康这个人,自己筑起坚固的阵地,企图引诱我进行野战。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说呢,纪伊守?”接下来,却是一句让胜人父子深感痛心的话:“若是你们提前拿下那座小山,那就根本用不着野战,只管进攻清洲城就能结束战事了。”
从二宫山到小牧山,秀吉一一巡视了周边的地形、道路、村落,然后立刻赶往前线阵地。“距离小牧山敌营最近的是哪里?”
“二重堀。”
“那就前面带路。”
话音刚落,石田佐吉连忙道:“主公连盔甲都没有穿戴,恐怕……”
“哼!”秀吉故意不屑一顾。那神情与其说是提醒三成,不如说是有意提醒纪伊守元助和武藏守长可。“你们以为我的身体是敌人的枪弹能穿透的吗?你们难道没看见,家康根本就没出来。你们说,什么人胆敢向我发起挑战?没有!即使他们看见我,也断然不敢。”言罢,秀吉傲然一笑,飞身上马。
秀吉的推测丝毫未错。当一行人来到小牧山东北侧二重堀时,山顶上果然没有家康的马印,只有神原小平太康政的旗帜在迎风招展。
“在那里留守的是什么人?”
“神原小平太康政。”
森武藏守连忙回答。秀吉笑了,俨然一副先知的样子。“哈哈……那就是小平太啊,就是那个骂我是右府马前走卒的人?”
一听这话,元助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森武藏守则还是一副慷慨激昂之态,“大人已得知那个文告之事?”
“岂止知道,我连回文都已经让人发出去了。”秀吉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催马向敌人的辕门而去。
“大人,危险,不能靠得那么近……”慌忙劝阻的人乃元助。
“是担心敌人的枪弹打到这里?”
“敌人已经发现了您。”
“发现我了?”秀吉越发逞起强来,趾高气扬,简直令人憎恨,“我就是要让蜚声天下的葫芦立在这里,我就是故意让他们看见。”
“一旦出现意外……”
“纪伊守,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这天下就交给你们父子了。哈哈……如上天注定我羽柴秀吉是那种吃小平太的枪弹而死之人,那我宁愿现在就死。”说着,秀吉就如一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童,偏偏向敌人的辕门靠去,故意贴着辕门往里窥探。
看到这种情形,大家都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和秀吉一起来的日根野备中守父子和堀秀政等人,他们比元助和武藏守还紧张。
“危险!”日根野备中守父子慌忙催马上前阻拦。正在这时,“砰砰砰”一阵枪声从山顶上传来。人们奋不顾身地挡在秀吉身前。唯有池田纪伊守元助,流露出不怀好意的神情,偷偷地瞥了秀吉一眼。身为大将,竟然以身犯险!但这狡猾的老狐狸,吹牛的本事实令人叹为观止。
当然,偷窥秀吉的人决不止纪伊守元助。虽然仅仅是一瞬间,可是周围的人无不脸色大变。
没想到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只见秀吉放声大笑,还在马上打开军扇,疯狂地吼道:“羽柴秀吉就在此地,你们打啊,打!”这绝不是装出来的,他的脸色一丝也未变。
池田纪伊守元助顿觉后背直冒凉气。父亲胜人对秀吉无比崇拜,可说已近乎信仰,而元助却一直抱有极大的反感。人的实力难道真有这么大的差距?秀吉只不过运气比一般人好一些,头脑比一般人狡猾一些……一直以来,元助都是带此偏见来看秀吉,今日却真正被折服了。在他的眼里,秀吉已完全变成了一个异人。在敌人的炮火面前,竟然丝毫没有恐怖之色,而是像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一样,若无其事地打开扇子故意向敌人挥舞,真是令人自叹弗如……
这里虽并不在火枪射程之内,可是在大家无不被吓得脸色苍白时,秀吉却能临危不惧……
“备中,备中。”
秀吉一面喊着日根野备中守弘就,一面继续向敌人的辕门处靠近。这时,第二阵枪声又响彻了山谷。这一次,子弹呼啸着从身边飞过,周围的空气似都在爆炸。
“主公有何吩咐?”
“这一块阵地由你们父子严加把守,不得有误!”
“遵命。”
“你们都给我记着,既然敌人作好了阵地战的打算,我们也不能着急。从这一带向东,修一条东西长五十五间、南北宽四十间的高土墙。”
“是……从这里往东……东西五十五间……”
“对,南北宽四十间。我要让他们看看,我们也待在这里不走了。”
“遵命。”
“你最好立刻把阵营转移到这里。接下来是什么地方,纪伊守?”
元助的额头上都吓出了汗珠:在敌人的阵阵枪声之中,他居然还能有条不紊地考虑构筑阵地的工事……这绝非虚张声势,也非故意做作。看来,筑前果真不是凡人。想到这里,元助也不禁热血沸腾,他大喊一声,声音似有些颤抖。“接下来是田中的工事。”
“过去看看。”
“是。”
“纪伊守,怎么样,小平太的枪弹见了我,都乖乖地躲开了吧?”
“这……是在下刚才多虑了。”
“秀政!”
“在。”一听到叫自己,堀秀政连忙催马过来。
“二重堀相紧邻的田中阵地是关键据点,你们切要好好把守。说不准,那里还会成为决战的主战场。”
听到“主战场”几字,森武藏守不禁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他多么希望自己此时被叫到啊!
二重堀距离田中的阵地顶多不过二里路。现在,森武藏守正率领一队人马负责探查敌人动静。因此,武藏守当然认为秀吉会派他驻扎那里,于是,在还没有被秀吉叫到之时,他就用力扯紧了马缰绳,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每一个字。可是,在秀吉和堀秀政的谈话之中,始终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秀政,你率领一支人马守卫在最东,全力支援备中守父子。”
“遵命。我的右手位置……”
“那里得交给细川忠兴来驻守了。他有勇有谋,是无可挑剔的最佳人选。你说呢?”
“若是细川大人,我军将士必会士气大振。”
“好,右边是长谷川秀一比较合适,再往右边呢?”
“加藤作内光泰如何?”
“不行,作内不能胜任。哦,忠三郎是上佳人选,就让他去。”
这里所说的忠三郎,指的是蒲生氏乡。“把忠三郎安置在那里,其右手是高山右近,然后是作内。”
森武藏守小心翼翼地骑着马,离秀吉更近了。这里已经是主战场的正面位置了,然而他的名字还没有被叫到。池田纪伊守元助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只见他不时地看看二人。
“这么说,作内光泰就负责阵地的右翼了?”
“作内不是右翼,木村隼人才适合右翼。田中的堡垒需要派驻一万兵力,与日野根父子的人马合在一处,约一万五千人。”
说着说着,不觉已到了田中的堡垒前面。此时秀吉似已入神了。他想,在正面构筑一道东西宽约十六间、南北长三十间的辕门,以此为中心,堀、细川、长谷川、蒲生、高山、加藤、木村等人呈鱼鳞状一字排开,竟立功业。这样一来,这里自然就成了位于后方的秀吉大营的前卫。
秀吉没有在犬山城召开军事会议,就在现场一一部署完毕,这在他的一生中是史无前例的。由此看来,他来犬山城之前早巳作好了部署。
在田中的堡垒外面,从外久保山、内久保山到岩崎山,秀吉一一察看了防御工事,分别安排了守将,甚至连土墙、辕门的长度都具体作了指示。外久保山由丹羽五郎左卫门率领三千士兵驻守,内久保山由森长近和蜂屋赖隆率三千五百人守卫。岩崎山则驻扎稻叶一铁及其子右京亮贞通的三千八百人马。
当秀吉在岩崎山下达完指示,赶到王塚(青塚)的工事时,森武藏守似已垂头丧气了。看来,秀吉恼怒于森武藏守的羽黑败战,决心不再把他安置在重要位置了。
抵达王塚时,太阳已经西斜。秀吉兴致勃勃地散起步来,甚至不时询问道路、树木的名字,还数次把手搭在额前极目远眺。不经意间——或许是装出来的——秀吉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森武藏守。
“怎么了,哪里不适吗?”他那语气简直像在挖苦,“那么防守阵地的重任就不交给你了。”
“不,我的身体很好,没有丝毫不适……”
“哦?那太好了。那你就负责防守阵地的最右翼吧。我已经派驻筒井伊贺守定次和伊东扫部助佑时的七千人马,你负责增援,清楚了?”
“我的任务是负责守卫王塚?”
“是,王塚的防守就交给你了,可不要出错啊。”
“遵命。多谢主公赏识。”
虽然武藏守嗓门洪亮,可是这一点点兴奋在还未返回犬山城时,就已荡然无存了。看来,秀吉还是在计较武藏守羽黑战败之事,不再看重他了。最右翼有筒井和伊东的大军,其左边有稻叶一铁父子的人马,森武藏守被夹在中间,成了可有可无的鸡肋。
这种不安与不满,在胜人父子身上同样存在。他们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派往最前线,与家康的主力对峙。可等回到犬山城,又看了一遍已经作好的兵力部署图,胜人父子这才明白,他们还是被留在了犬山城。
以前,犬山是此次战事的最前线,也是胜人父子好不容易拿下来的。可没想到,昔日的有功之臣竟沦为秀吉后备军的后备。尤其是一直对秀吉的狡诈心存疑虑,总是强调敌人强大的纪伊守元助,看了这个兵力配备图,心里更是一阵发凉:难道,秀吉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新锐部队已经赶来,与疲惫不堪的胜人父子进行防务交接,自是理所当然。只是,若把他们安排在大部队的最后,立功的机会自然就没了。
当日夜里,当秀吉与胜人父子共同进餐,却仍对二人赞不绝口:“这次是你们父子把犬山城拿下的,你们的汗马功劳,秀吉自会永远铭记在心。”然而,聪明人一听就明白,这只不过是秀吉从牙缝里勉强挤出的褒奖之辞。
“家康的谋略现已明了。今后,我将把大本营迁至乐田,悠然等待家康的出击。前些日子你们已经很辛苦了,这次就待在大营好好地歇歇吧。”
一听这话,一向为人厚道的胜人顿时红了眼圈,秀吉的友情深深地感动了他。可到了第二日,这种感动变成了和他的女婿与儿子一样的不安。
“看来,胜人父子还是不行。这次既然我亲自来了,胜人之流就……”
这种不安,最终促使父子二人果断地下了决心:必须拿出行动,让秀吉看看。在第二日,即二十八日夜,胜人父子召集所有重臣议事。
二十八日,对阵的两军已经异常活跃。
事情的进展正如秀吉所料,他刚刚在前线巡视完毕,天上就飘起小雨来。到后来,雨越下越大,最后竟成了瓢泼大雨。秀吉一方不断地调兵遣将,德川方面自然也不敢怠慢,家康亲自出了清洲城,紧急赶往小牧换防。信雄也没有闲着。一听说秀吉已经抵达犬山,他急忙从长岛出发,移阵至小牧。
每处阵地都刀光剑影,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在这样的紧张之中,神原康政原先立的那个文告牌,已被更换成了用庄重的汉字写成的文告,文字已分发到了秀吉所有部将手里。
“来吧,老子随时恭候!”
双方不断地向对方发起挑战,战机越来越成熟。
池田胜人把本城的大书院让给秀吉使用,退居到了二道城的书院。他把合族的重臣都召集起来。“我必须采取行动,以报筑前大人情义。”这确是胜人的心里话,“筑前大人认为我太疲劳了,让我在家歇息,还说,为了把尾张送给我,他也费了不少神。既然大人对我肝胆相照,大敌当前,池田胜人怎可袖手旁观?因此,我们要秘密采取行动,帮助大人,让他在此次战事中名震天下。否则,大人的情谊实无以为报。”
虽然这种说辞听起来有些奇怪,可这次元助并无异议。他终于明白,为人厚道的父亲如此崇拜秀吉,是因为其的确有超常的实力与魅力,难以抗拒。可是弟弟三左卫门辉政却坚决反对:“果真如父亲所说吗?我看未必。有几点,孩儿不敢苟同。”
“莫非你还有什么意见?筑前大人决非有意排挤我们。我和他多年交情,心里自然有数。你到底怀疑什么?”
“孩儿不能信服。父亲刚才也说了,筑前大人决非有意排挤我们。这本身就说明,父亲已经感觉到了筑前大人的疏远。”
“别拐弯抹角!身为武将,说话就当光明磊落。我说过筑前大人并非有意排挤我们,你就能反过来断定我有此意?你如有怀疑,不必那么遮遮掩掩,痛痛快快说出来!”
“好,那就恕孩儿直言。如我们在此寸功未立,父亲和武藏守作为武士,还抬得起头吗?”
“你说什么?”
“父亲这么做,无非想取悦筑前大人。”
看见弟弟的言辞越来越激烈,元助连忙加以阻止。“不可口不择言!”他微笑着扯了扯辉政的袖子,“你等等,等等,休要信口胡说。父亲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取悦筑前大人,只是想一心侍奉筑前大人。”
“侍奉?”
“对,这和效忠不一样。父亲在筑前面前就像一名痴情的女子,他是带着那样一种心情去侍奉的。”
“住口,你这个逆子!”胜人忍无可忍,怒吼一声,“你们竟是以此龌龊之心来看待这场大战?这决非儿戏!什么痴情的女子……居然说出如此混账的话来。若用一句话来说,为父便是‘士为知己者死’!”
“父亲。”元助笑了,“近年来的士可不都只为知己者而死了。我看,每个人都在背地里打着小算盘。你说呢,武藏守?”
悄悄离营而来的武藏守,心头不禁一阵火起。“今夜到底还说不说正事?我看还是先听听岳父大人的意见。”
“对,这才是今晚的正题。我胜人倒有一个必胜的妙计。”
“父亲……”三左卫门还想阻止,却被元助拦住了:“弟弟,你怎的还不依不饶?筑前大人乃是父亲崇敬之人,我们也应该崇敬才是。那是人上之人。”
“对啊。元助、辉政,你们都还年轻,父亲一辈子信任的人,难道还能有错?”
“请您说说这次会议的要点。我来记录。”家老伊木忠次巧妙地抓住话题,执笔催促胜人。
“以前我也大致向大家提起过,根据昨日和今日的情况来看,我的判断没有错,家康依然在源源不断地从三河派兵。”
“的确如此,大人英明。”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尽量防止被家康拖入持久战,近七万人的大军一旦被拖入持久战,仅粮草的消耗便是庞大的数目。因此,我想向筑前大人提出,趁虚突入冈崎。”
“主公突入冈崎?”
“正是。不久之后,三河就会完全空虚。我们瞅准机会来个突袭,即使家康不愿,也只得乖乖撤兵了。”
其实,这条所谓的妙计,元助早已听说数次了,故他只是微微地点点头。武藏守则把脖子伸得老长,显得颇有兴致。恐他也迫切地想加入胜人的作战,以此改变羽黑败战予人的印象。“岳父大人之计,筑前大人能答应吗?”
“只要我亲自向他提出要求,当无问题。筑前大人的心思我十分清楚,他也知道,一旦我方被拖入持久战,将出大麻烦。一旦知我有破敌之策,他定会欣喜不已,立刻答应于我。怎样?对冈崎发动突袭,家康闻讯慌忙撤兵……这样,就只剩信雄独木难支,被筑前大人一击即溃。如此一来,局势就明了……”
元助说道:“父亲的主意,本是无可挑剔……”
“本是?”胜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截断,不禁火起,“如不先讲策略,具体的安排从何谈起?给我住嘴,好好待在一边听着!”
“岳父大人实是英明。具体的部署是……”森武藏守两眼放光,支持胜人。
“此事还需进一步合计。家康一旦撤兵,我方势必与其在三河展开决战。当然,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将其一举击溃,只作好平安撤回的准备即可。问题的关键是,这究竟需要多少兵力。”
“岳父的六千,再加上我的三千,总计九千人,难道还不够?”
“武藏,这并非够不够之事。”元助阻拦道,“一旦家康率领主力撤回,到底会有多少人,你计算过没有?”
“这……”
“若想在敌人的地盘上与其决战,怎说也要比家康的兵马多一倍。照此合计,即使家康只有一万五千人,我军起码也得三万人。因此,我方必须三思而后行。筑前大人能否腾得出这么多人,还未可知。即使筑前大人能够分出三万大军,这么多人怎样才能瞒天过海。”
三左卫门显出一副不屑之态。“三万?根本用不着那么多人!”
“说说你的理由,辉政?”
“既然是奇袭,根本不必动用大军,顶多和敌人撤回的数量相同。也就是说,家康撤回一万五千人,我们有一万五千人就是。”
“万一我们途中被敌人察觉,在急赴冈崎之前就遭遇袭击,怎办?”
“当然有办法!”三左卫门寸步不让。“一旦遭遇突袭,敌人也会十分狼狈。狼狈不堪撤退的一万五千人,怎能和士气高涨的一万五千人相提并论?二者在数量上虽是相同,后者的战斗力却相当于前者的两倍。”
“言之有理。”胜人不禁为辉政的说法拍手叫好,“若是奇袭,一万五千人就和三万人一样。”
“但如真的拥有三万人马,敌人马上就会丧失斗志,我以为,此是上策……”
元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他方才还说秀吉完全不可能分出三万大军,分得出来也无法秘密行动。
“到底需要多少兵力,让谁加入这次作战,我想听听大人的意见。”家臣日置才藏插言。
“我想请求筑前大人,让三好孙七郎秀次担任此次奇袭的总大将。”
“让别人来担任总大将?”森武藏守极其失望地插了一句。胜人却并不理会,眯缝着眼睛,得意地陈述:“秀次大人乃筑前大人的外甥、心腹。只有让秀次立大功,才对得起筑前大人的情义。”
一听提到秀次,森武藏守与年轻的三左卫门都现出极其不快的神色。
“秀次不过才十九岁啊让他来担任总大将,这仗还能打吗?”三左卫门气愤地插上一句。然而,此时胜人已顾不上儿子的感情了。或许,这正是胜人的妙计吧。
“糊涂!”胜人立刻制止道,“指挥当然还是由我来承担,秀次只不过是名义上的总大将而已。若让秀次立了大功,不就等于我还了欠筑前大人的情义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谈义理……”
“混账!身为武将,若连义理二字都忘记了,那还是武将吗?武将的天职是什么?是生为义理,死为义理!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此次筑前大人也有意让秀次立下大功,甚至还要把他收为养子。我早已心知肚明,才特意提出要让秀次出任总大将。”
“这也是策略?”伊木忠次连忙恭维道。
此时的胜人似乎已忘记了刚才所说的“义”字。“若提出让秀次担任总大将,筑前大人必然会答应我的请求,分出足够的兵力给我们……对了,池田和长可的兵力远远不够,还要加上秀次的八千,另,还要请堀秀政带领三千人做监军,这样,总兵力就达到了两万,部署就无可挑剔了。还有何异议吗?”
“只是,筑前大人能答应这样的请求吗?”
“我有自信,只管交给我好了。”
“小婿还是想问一下。既然总大将由三好孙七郎担任,监军由堀秀政担任,我们呢?”
“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次决战,名义上是让给了他人,其实不是我们父子主导吗?这次,我和纪伊守出任先锋,第二路人马自然是你森长可了。三路军则是堀秀政,四路军为秀次。既然是总大将,自然要待在最后。这才是我用兵的绝妙之处。”
胜人对即将到来的胜利有些心驰神往,“先锋部队和二路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并肩进入冈崎!”
森武藏守似终于同意了。“那……无论如何请岳父大人成全!”他低头不再说话。三左卫门辉政却依然不依不饶,看来他仍对让秀次担任总大将耿耿于怀——居然用发动一场奇袭的方式,偿还所谓的义理,还让不知战事的毛头小子担任总大将,这到底算什么?
元助看出,父亲决心已定,若不实行,恐森武藏守会颓废下去,父亲也将心灰意冷,遂道:“父亲,这个计划最好先不要向筑前大人透露。现在家康的军队还在源源不断从三河涌来。等到三河完全陷入空虚……再向筑前提出不迟。”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经过数次商讨之后,四月初四,池田胜人终于向秀吉提出了偷袭三河的计划。此时胜人已经完全说服了元助、三左卫门、森武藏守等,因此,他要孤注一掷,奋力一搏。偷袭的线路也已在地图上讨论了不下十遍,还派出密探,进行了详细勘察。
虽然此前双方已发生过多次小规模冲突,秀吉也故意一副沉下心来,与家康打持久战之态,他命令士兵一夜间就在岩崎到二重堀之间修筑起一座高二间半、长十五间、宽八尺的大土障,内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其实,与家康相比,秀吉实不占什么优势。由于家康的前线距三河近,又确保了前线与三河之间的道路畅通,可以短距离自由往来;而从大坂方面远道而来的秀吉想保证补给,就不易了。比如,修筑二重堀的大土障,就遇到了铁锹不足的问题,只好从近江的长滨调集了两百把。
因此,秀吉一直也在着急:有无不用打持久战,就能致胜的方法呢?
胜人深知秀吉的心事,见机到犬山城的本城拜访。此时医士正在给秀吉腰部施针。胜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笑着坐下。
“你已经坐不住了,胜人?你若急了,家康可就乐了。”
“大人说到哪里去了?您丝毫也不着急?”
“我怎么会着急?我正在这里悠闲静养呢。尾张是我的故乡,故乡的风吹在身上很是舒服啊。”
“大人还是老样子,还是死要面子啊,那胜人实是多心了。”
“我哪里是死要面子?过两天我就悄悄去一趟中村,那里有一个叫千鹤的可爱女子,是我幼时一个朋友的女儿,我真想去看一看啊。”
“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大人说的那个可爱女子,恐怕已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
“哎,你手里拿那个地图做什么,想突袭三河?”
“连筑前大人也有这样的想法?不错,此次的作战,除了用突袭三河的方式逼迫家康撤兵之外,我看别无选择!”
“哦?这就是你的方略?先南下柏井,然后渡河,在小幡、印场一带掐断去往三河的通路,直取长久手东侧的岩崎城。”
“大人英明!但,岩崎城只是一块跳板,我们在那里作短暂停留,之后立刻向冈崎发动袭击。”
“这么说,这次偷袭还是一次规模不小的行动。”
“您答应了?如我方向冈崎发动偷袭,家康自不会在尾张决战了。这样,我们最迟会在半月之内,如顺利,十天之内便可结束战事。”
“若真如此,那倒不是件坏事。”
“您同意了?”
“不,我还是不赞成,我实在不想害你。我想让你一直作为一个可以说话的老友,相交多年……”秀吉若无其事地笑了。
“听您这么一说,胜人更不能默不作声了。”胜人对秀吉说出肺腑之言,“胜人知道您是体恤我的辛劳,才让我歇息。对于您的深情厚谊,池田一族感恩涕零,为了报偿大人,便想出了这个方略。希望大人收回成命,让我们杀敌立功。”
“哦?”秀吉瞪大了眼睛。既然胜人如此信任他,他也不好再笑出声来。
“胜人为了报答您的情义,想在最后关头再为大人尽微薄之力。恳求大人,请一定成全池田父子!”
“说句实话,你令我深感意外。在两军紧张的对垒中向对方发动偷袭,这绝非小打小闹,而是险中有险。”
“我已反复思量过了。如不冒这个险,就会眼睁睁地掉进家康设下的陷阱。家康的意图很明显,就是等到我们被拖得十分疲倦,不得不撤军之时,突然发动袭击。打野战,追逃兵,这可是家康的拿手好戏,想必主公也十分清楚。”
“我当然十分清楚,只是……”秀吉慌忙把后面的话咽到了肚子里。他差点说漏了嘴:只是对你不放心……
胜人太认真了,就连秀吉这样向来无所顾忌的人,都不好信口开河了。
“我真希望听到您说:胜人,说得好!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大人对我的关心反而让我难受。总之,请您收回成命,成全胜人。”
“看来,你已深思熟虑过了?”
“是。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主公,请一听我的策略。”
“好吧……”
“您越体恤我们的辛劳,我们就越不能往后退缩。”胜人一直坚信秀吉是在真心真意地体恤他的年迈,才不答应。“这次偷袭的总大将,我想推荐三好孙七郎秀次公子。”
“让秀次出任总大将?”
“对!至于先锋,就由胜人和犬子纪伊守来担任。第二路人马则由我女婿森武藏守长可统领,再把次子三左卫门辉政也加进去。如果只有我们池田一族上阵,恐有不能竟相立功之虞,因此,我建议堀秀政大人统领第三路在此后监军。”
“原来你早就想好了,胜人……”
“若没有必胜的把握,再怎么筹划也毫无意义。在下的想法是,堀秀政大人担任第三路大将的同时,负责监督全军,绝不能让我儿子、女婿肆意妄为。第四路军由三好秀次公子统率。总共两万人的大军,家康再怎么刚愎自用,也不敢等闲视之。您想,家康已出兵到了小牧山,一旦我截断他与后方的联络,骏、远、甲三国立陷入混乱。若您答应胜人的请求,哪怕让我们只偷袭冈崎,然后立刻撤退也好。三河那边我们已经安插了内应。”
“内应?”
“是!三河那边已有我们的帮手。”胜人眉宇之间充满了自信,又向秀吉身边凑了凑。然而,秀吉依然没有说出那个“好”字。
其实,胜人的判断丝毫没错。秀吉此时也是束手无策,虽然他看似悠然自得,其实比谁都焦急。如果家康不主动向他发起进攻,而是长期对峙下去,双方的损失不可同日而语,后果实难逆料。因此,秀吉也跟胜人一样,这些日子一直在反复思考相同的战法,只是迄今为止,没有发现合适的人选。
在两军的紧张对峙中,不是向对方直接发动攻势,而是悄悄地绕到敌人背后,对其老巢实施偷袭,这当然是妙计。然而,这需要绝对保密。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需要一位头脑灵活、对局势应对自如的大将。一旦指挥失误,便陷入孤立无援。若真如此,秀吉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只好第二次分兵救援,这样,正面对峙的均衡局势便立刻被打破,埋下大败的种子……
秀吉正在犹豫不定,胜人竟然亲自登门,向他提出这个方案。索性狠狠心让他去?突然,秀吉想道,万一偷袭不成,自己的人马完全陷入敌人包围,干脆就见死不救。若有这种最坏的打算,让胜人冒一冒险也未尝不可……但秀吉不禁斥责起自己来:真的见死不救,这个世上最忠厚之人就太可怜了。胜人带着一脸的自信,正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答复,他是那么忠厚,是那么诚挚……
“胜人,我看你还是放弃吧。即使要采取行动,那也得再等等看。”
“不,我决不放弃!”胜人斩钉截铁道,“若放弃了这个计划,我方势必完全陷入被动。”
“战争,有时比拼的是耐性。如我在这里待上若干年不动弹,家康有再大的耐性,也会着急。我正在考虑两个方案。一是想方设法调动信州的上杉景胜,一是我自己平心静气地赶赴大坂或京城,随心所欲地指挥这场战争。总之,不能让他把我钉死在这里。这样一来,敌我双方的心理就会发生逆转。我完全有这个定性,家康却没有。一旦上杉景胜被调动,家康的心自然就不在这边了。”
“您是觉得我的主意不好?”
“你说呢?”
“我是怀着必胜的信念向您提出这个请求的,因此推荐三好秀次公子担任总大将。没想到您老是担心出现意外。那好,我现在就取消建议。”
“哼,你以为我是担心秀次?”
“都怪在下一厢情愿,我只想着要取得一场大胜,帮助秀次公子立一次大功,不料事情居然如此复杂。都怪我考虑不周。”
“胜人!”这次秀吉的脸真的红了,一向处事慎重的他,最终也为单纯的胜人所感,“你难道真以为我是疼爱秀次,才不允许你去偷袭吗?真令我失望。我方才已经告诉你了,我并不想失去你这个多年的老友。一旦出现意外,不仅是你,纪伊守、辉政,还有你的女婿武藏守,都有性命之忧。我才让你再等等看,你却还不明白!”
秀吉这么一说,胜人的眼泪不禁簌簌地滚落下来。“那我更得请您答应了。一旦我发生意外,绝不请求增援,也绝不会发牢骚。在下求您,无论如何也要成全我,让我报答您的恩义……”
秀吉惊呆了,他不禁重新打量了一下胜人。他从未见过如此信赖别人的善良之人。
“您答应我了,大人?”
“你现在可不是一般的人,你对我尤是重要!”
“您既然这样说,我更不能打退堂鼓了。请接受我这颗赤胆忠心。”
胜人的真心太感人了,秀吉都被感动得欲泪下。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悄悄地成形:既然胜人下了如此大的决心,如让他白白忙活一场,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好!”秀吉气沉丹田,终于说出了胜人一直期盼的话。“你先把内应带来,让我见见他,再对作战计划作一些补充,才能答应你。”
“您已经答应了?您终于答应了!”
“那个内应是……”
“就是此前企图在大草村起事,正隐居西尾荣邸的森川权右卫门。此人现拥有火枪八百支,附近的人都很是拥戴他。我已经和他商议过了,他答应帮助我们,并愿意为我们引路。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此人甘愿为大人冲锋陷阵,搅乱三河,帮助您战胜德川。”
“好,赶快将此人带来。至于总大将,就按照你说的,让秀次来担任。海上的水军也要动员起来。出发之前,我将大本营移至乐田,做出一副要从正面发动攻势之态,来掩护你们。但有一事你要牢牢记住:事前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这是自然!”胜人使劲地摇摇头,用力地拍打着胸口,“此事关乎我们父子身家性命。此前我们一直在秘密策划,您也是到了今日才知。”
“那好。但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请您放心!”
“那么,全军由秀政督导,因此,你定要和秀政保持密切联络。”
就这样,秀吉最终被胜人的真诚感化,采纳了偷袭三河之计。一旦采纳此计,便不能再举棋不定,而是要殚精竭虑,作好所有的准备。
胜人如愿以偿,脸上现出了灿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