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感到安全的时候,就很少想到生命和自由。为什么呢?因为它们都显得是不成问题的、理所当然的东西。只有当它们遭受到危险的时候,它们才会按其真实价值得到应有的估价。在这方面,它们也类似阳光。当中午阳光最强的时候,人们并不会感到阳光的美;反而在黄昏,当阳光像黄玉的晶片撤落在阴影笼罩的榆树下时,人们才感到它的美。但这时它已微弱得多。然而,旁边既有阴影,在陪衬之下便会烘托出它火一般的颜色。正因为这个道理,尽管杰勒德和玛格丽特每听到有一片树叶比它旁边的树叶发出更响的沙沙声时都会大吃一惊,尽管警犬的叫声和野蛮的追捕声仍然在他们心灵中回响,但当他们安全地在深沉的寂静中穿行于友好的林木之间,他们还是感到周身洋溢着一种热烈的欢乐和感激之情。
但突然间,杰勒德发现了玛格丽特踝上的血迹。
“马丁!马丁!来帮个忙!她受伤了,一定是那十字弩干的!”
“不是,不是!”玛格丽特说道,一边微笑着安慰他,“我没有受伤,也一点没碰着哪儿。”
“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呢?”杰勒德非常激动地叫道。
“那你就别骂我!”玛格丽特红着脸说。
“我什么时候骂过你呢?”
“没有,亲爱的杰勒德。事情是这样的。马丁说这些残忍的狗跟踪的是血,所以我想,要是我鞋子上哪怕有一小点血,那么狗就会跟踪我,而让我的杰勒德跑掉。于是我拿马丁的刀划破了我的胳膊——请原谅我!我能拿谁的呢?你的行吗,杰勒德?当然不行。你原谅我吗?”她既是恳求,又十分钟情,还兼有一点撒娇地说道。
“先让我看看划破的伤口。”杰勒德激动得哽咽起来,“瞧,这正是我原来所猜想的。是划破的吗?我说是割破的——一个狠心用刀割破的深得可怕的伤口。”
看到这伤口,杰勒德不禁颤抖起来。
“这个么,她用根大头针也办得到嘛。”老兵说道,“看到一道划破的伤口和一小点血就受不了,真太女人气了!”
“不对,不对。大滩大滩的血我能看,但不能看到她出血。啊,玛格丽特!你怎么能这样忍心呢!”
玛格丽特含着说不出的情意微笑起来。“傻杰勒德,”她喃喃地说道,“竟然如此小题大作,”说着她用那惹祸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好像我不会把我的全部心血都给你似的,何况这只是我胳膊上的几滴血而已。”说到这里,她想起他刚刚遭遇到的危险,疼爱之心油然而生,不禁伏在他脖子上呜咽起来。他也和她相对而泣。
“我得离开她,”他啜泣道,“我们两人这般相亲相爱——但一个得在荷兰,一个得在意大利。真叫我伤心!”
听了这话,玛格丽特又有克制地悄悄哭了起来。本性能移唷,而不自私正是她身上的一种本性。她看到倾诉她此时此刻的思想感情只会增加杰勒德惜别的痛苦,只好暗自饮泣。
突然,他们来到一条经常有人走的小路。马丁停了下来。
“这就是我讲的那条驿道,”他低着头说道,“那边就是客栈。”
玛格丽特和杰勒德彼此畏怯地望了一眼。
“马丁,你陪我走两步。”杰德勒耳语道;他把马丁拉到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对他说,“好马丁!请你代我照看她!她是我的妻子,但我得离开她。瞧,马丁!这儿是金币——本来是我作盘缠用的。我没法要她收下;她不会收的。但你代她收下,行吗?啊,天哪!难道这是我惟一能为她做的一点事吗?金钱算得了什么?但贫穷也是灾难。亲爱的马丁,你不会让她短缺什么,对吧?你放心,市长的银币够我用的了。”
“你是个善良的小伙子,杰勒德。你放心,她既不会遇到贫困,也不会遭到伤害。即使她的小指头我也看得比整个世界还重要。退一万步讲,即使她对我本无所谓,但为了你的缘故,我也要像父亲一样对待她。勇敢地去吧,愿上帝保佑你往返都一帆风顺。”说罢,那粗犷的老兵紧握着杰勒德的手,带着一种难得有的感情转过头去。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该回到玛格丽特身边去了,但杰勒德叫他留下。“别,好马丁。求你呆在这丛林后面,转过头去,别望我们,我要——啊,马丁!马丁!”
通过这一方式,杰勒德躲开了目睹他与恋人痛苦分离的目光,而马丁也避开了一幕凄楚的景象。他没看见这对年轻的情侣跪下来,在上苍面前重复那被残酷的人们打断了的海誓山盟;没看见他们像一个人似的抱在一起,欲分不忍,又回到彼此的怀中,就像行将没顶、绝无生望的人那样抱在一起;但他听见杰勒德在呜咽,呜咽,而玛格丽特在呻吟,叹息。
最后他听到一个嘶哑的叫声,以及两只脚拍打在坚硬的路面上的响声。
马丁怔了一下,看到杰勒德正在发狂地奔跑,两手握在头顶上,不断地祈祷,而玛格丽特则踉跄着走了回来,求助似的可怜地伸出一双手,脸色苍白,眼睛凝视着空荡荡的远方。
他把她抱在怀里,给她说着安慰的话。但她的心听不进去,只是一听到他的声音,便痛苦地呻吟,紧紧地把他抱住,全身剧烈地抖动。
他把她扶上骡子,用一只手臂抱着她,支持着她那像松了弦的弓那样变得全身瘫软无力的身躯,带着她缓缓地。悲哀地返回家去。
她没有掉一滴泪,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森林的边缘,他把她从骡背上放下来,叫她回去找她父亲。她按他的吩咐独自走回家去。
马丁去鹿特丹。塞温贝尔根太危险,他呆不下去。
杰勒德和他的爱人分手之后,像个梦游人似的走着。他在小客栈里租了一匹马,雇了一位向导,骑着马快速向德国边境奔驰而去。但这一切都做得很机械。他的感觉似乎已迟钝。树木、房舍和人都像隔着一层纱似的从他身旁移动过去。他的同伴两次跟他讲话,他都没有回答。只有一次他粗鲁地嚷开了:“难道我们永远走不出这个可恨的国家吗?”
骑行了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坡的坡顶。下面淌着一条小溪。
“停!”向导用手指着对面的山谷叫道,“那就是德国。”
“哪儿?”
“在小溪的那边。我想没有必要骑马下山了。”
杰勒德一句话没说就从马上下来,从腰带上取下市长的钱袋。他打开钱袋时,向导半生气地说道:“你很快就会走出这个可恨的国家。但你将去的那个国家也不见得会更喜欢你。不管怎么说吧,即使你抢了一座教堂,等你一过了小溪,他们也无法抓你了。”
要是在别的时候,这些话很可能会招致说话的人挨顿训斥或挨顿揍。但此刻,它们都像无聊的废话落在杰勒德身上,不起作用。他默不作声地把钱付给了那年轻的小伙子,独自一人走下山去。小溪银光闪闪,在被清水洗刷得亮晶晶的鹅卵石上潺潺地流过。他坐了下来,痴痴地望着这些卵石。他喝了口溪水,然后把他发烫的手和脚伸进小溪。溪水很冷,使他清醒过来。他站起身,跑了一段后,纵身一跃,跳到了德国。他刚一触到异国的土地,就蓦地转过身来向后望去。“永别了,薄情寡恩的国家!”他大声说道,“要不是为了她,永远离开你我也毫不在乎,包括我的三亲六戚、生我的母亲,和——我童年的朋友,以及我生长大的小城镇!永别了,祖国——我要去迎接广阔的世界!强者……四海……为家……”但这豪言壮语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他突然感到手足无力,软弱地弯下身子,坐了下来,在异国的土地上伤心地吸泣。
这年轻的流亡者低头坐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勇敢地挥掉眼泪。他不再朝身后看上一眼来削弱他的勇气,而是迈步走进那广阔的世界。
他的爱情和沉重的哀伤使得他无心顾及普通人的忧愁。在那样一个比较原始的时代,步行到意大利去的艰辛似乎也算不了什么。
走了足足一里格路之后,他来到一个有四条路相汇合的十字路口。由于是乡村道路,而且蜿蜒曲折,许多没有经验的走村串户的邻居也会感到困惑。杰勒德取出彼得给他的日晷,放在秋天的太阳底下,靠着这罗盘毫不犹豫地向罗马的方向走去——像一只南飞的乳燕那样稚气,缺少经验,但又不像燕子,因为他是孤零零地飘泊到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