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是一个好主妇,很少离开家门一整天,一旦离开家一天,往往是不出这事,便出那事。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老在等待家务事比较闭的时候,因而也老在一天天地推迟她的塞温贝尔根之行。一天下午,当真可抽空走的时候,彼得·拜司根斯的骡子又不在家,没法借。
结果,有一天伊莱当着全家人的面问她是否真想去看玛格丽特·布兰特。
“是的,我的老倌。”
“那么,我不许你去。”
“啊,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么,我想就没有更多的话好说了。”她红着脸说道。
“没有一句话好说。”伊莱板着面孔说道。
当她和女儿独自在一起的时候,她非常严厉地责怪自己,而不是责怪伊莱。
“本来我应该像只猫逮知更鸟那样悄悄地去。但我就是这个脾气。我就像一只笨母鸡,不格格格格叫就生不下蛋,这就等于把满屋子的人都叫拢来抢蛋。下次,你我要是想办件会出点差错的事,看在上天的分上,让我们当下就办了吧,用不着花时间来考虑,更用不着谈什么了。这样,要是他们责怪我们,我们就可以说:哎呀,我们可事先不知道,我们以为没啥问题,当初要是知道,谁还会干呢?等等,等等。不管他们如何反对,我还是要去那儿。我才不在乎哩。”
如此任性和动人的反抗精神使得凯特十分吃惊。“妈,不能这样。只要有耐心,爹是会回心转意的。”
“米伽勒节也是会回心转意转回来的。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本来一心想让你看看那姑娘,好和你一起谈谈对她的看法。不管怎么说,只有亲眼看见,才能判断一个人或一头牲口。即使我养五十个儿子,我也决不会阻挠任何一个谈他的爱情,除非我亲眼看见她是个水性扬花的人。你会说,我本该在责怪杰勒德恋爱之前就想到这个。但你瞧,生活是个课堂,课是上不完的。我们就这样这儿瞎碰一下,那儿瞎碰一下,直到碰进坟墓了事。”
“妈。”凯特胆怯地说道。
“得了,又出什么事了?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到底是什么使得我可怜的丫头这么怕我呢?”
“她必须向你坦白。”凯特支吾着说。
“这你可是说了一个高贵的字眼。”凯瑟琳骄傲地说道,“我敢担保这是杰勒德教你的。好吧,你就坦白出来吧。”
“说实在的,我已经见过她了。”
“一个人去的吗?”
“还跟她谈了话。”
“你从来不告诉我?我看以后怪事都算不上怪了。”
“妈,你以前对她那么反感,所以我一直在等,想等到不致使你更生气的时候再对你说。”
“说得也对,”凯瑟琳半忧郁半伤心地说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懦弱真是我们的致命伤。别的几个我有时候还给点厉害,要不这个家日子怎么过呢?不过,凯特,你可怜的妈可曾对你说过一句不好听的话,给你一个不好看的脸色,以致你也——不,我不是想使你哭,十有九成你有过道理。站起来吧。勇敢一点,把什么都告诉我;迟讲总比不讲好。首先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一个人拄着你那造孽的拐棍去塞温贝尔根,并把我蒙在鼓里的?”
“我从来没去过那儿。但是,亲爱的妈妈,要说我从来不想去看她,那我是不愿意的。不过我从来没去看过她,也从来没想方设法去看看她。”
“你瞧,”凯瑟琳争辩似的说道,“我不是说过,我的姑娘决不像那种人,竟然瞒着我去找她吗?好,你说吧,我等不及了。”
“事情是这样的。不管怎么的吧,我听人说——好妈妈,我给你下跪,求你别问我是怎么听说的——说是杰勒德被关在市政厅的高塔里。”
“唉!”
“冒充是根据父亲的命令。”
凯瑟琳近乎呻吟地叹了口气。“比我想的还狠毒。”她声音模糊地低声说道。
“贾尔斯和我晚上跑出去,想看看他,叫他不要垂头丧气。但在塔底下,我看到有个勇敢的姑娘也在从事同一个使命。我承认我感到很奇怪。”
“凯特,你瞧真有这么巧。”
“起先我们的确彼此都使对方吓了一大跳,因为那地方名声很坏,而我们可怜的脑袋瓜又装满了妖魔鬼怪,所以我们在月光底下脸色都有点苍白。但是我马上就说:‘你是玛格丽特。’她便说:‘你是凯特。’你想有多巧!”
“真有这种事吗?一定是因为杰勒德的关系!他一定是来回地对她谈你,又对你谈她。”
作为对这话的回答,凯特给了凯瑟琳一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礼物——一个四合一的吻;也就是说,她在她面颊上印上了一个吻,其含义是:
1.完全正确。
2.聪明的好妈妈,你猜得又快又准。
3.我们从来没有不一条心,现在我们又是一条心,多么叫人高兴。
4.等等,等等。
“那么,你说说你的心里话吧,孩子,好在杰勒德不在这儿。天哪,我说了些什么呀?祷告上帝但愿他在这儿。”
“好,我就说。她长得很漂亮,跟那张画差不了多少。”
“唉,亲爱的,听你们年轻人说的!我是喜欢品行好,并不在乎相貌好。她像应有的那样爱我的孩子吗?”
“塞温贝尔根离市政厅比我们家远,”凯特沉思般地说道,“但她比我先到那儿。”
凯瑟琳点头表示领会她的意思。
“不但如此,我没到之前她已经把他救出来了。要知道,是从关人的塔顶上救出来的。”
凯瑟琳表示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这是许许多多英里以内最高的塔呀!我看是办不到的。”
“不过这是事实。她和一个她带来的老人想出个办法,给他送上去一条绳子。那绳子从他的牢房里吊下来,我们的贾尔斯还顺着绳子爬了上去。一看到那绳子吊在那儿,我就说:‘这简直是魔术。’但当那坦率的姑娘搂抱着我,她的胸口抵着我的胸口跳动,面颊也被泪水润湿的时候,我便说,‘这不是魔术,这是爱情。’她可不像我,既健康又有本事。亲爱的,尽管我是个可怜而脆弱的小孩子,但我的确有时感到,我也能为了我所爱的人排山倒海。我爱你,妈妈,而她爱杰勒德。”
“上帝保佑她,上帝祝福她。”
“不过——”
“不过什么,小羊羔?”
“她的爱情是不是肯定那么诚实呢?说来也怪,那使得你的心感到温暖的事倒使我的心对她有点凉了下来。妈,你知道,她毕竟还不是一个妻子。”
“哪儿的话!他们曾肩并肩地站在圣坛前面。”
“不错。但他们离开教堂跟走进教堂的时候一样,一个是姑娘,一个是单身汉。”
“神父是这样说的吗?”
“那倒不是。神父怎么说我不清楚。”
“这么说,在这样一个复杂的问题上,我将只听神父说的话。”思索片刻之后,她又补充说,“不过你说的对。我要一个人到塞温贝尔根去一趟。我是妻子,但不是奴隶。在这儿我们都像蒙在鼓里,而她掌握着解决问题的线索。我得单独问她,不让别人,特别是你在场。我不会带我的百合花去一个万一有污点的人家,也不会带她去一个金银宝殿。”
凯瑟琳越是寻思这个谈话,越觉得玛格丽特有种力量吸引着她。再说,她为好奇心所驱使已“急不可待了”。好奇是我们大家都有的一种强烈心情,而对于像凯瑟琳那样不能通过阅读来满足这种心情的人说来,好奇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一天,吃完晚饭后,她终于对凯特轻声说道:“你尽量维持一下这个家。”于是,她穿上她最好的外衣,戴上最好的兜帽,穿上她那殷红的有花纹的长袜和一双新鞋,也没麻烦别人借骡子,便迈着轻快的步伐兴冲冲地往塞温贝尔根走去。
一到达目的地,她就打听玛格丽特·布兰特的住处。她问到的第一个人摇摇头说:“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向站在一个屋门口的十五岁左右的姑娘打听。“爹,”小姑娘对屋里的人说道,“又有一个人来找那巫医的女儿。”那人走了出来,告诉凯瑟琳,彼得·布兰特的茅屋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靠东边。“从这儿,你可以看见他们的烟囱。”接着他指给她看。“不过,你不会找到他们父女的,他们本星期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上帝祝福你。”
“好伙计,可别这么说,要知道我是老远从特尔哥来的。”
“从特尔哥来的?那你一定碰到了一个当兵的。”
“什么当兵的?对了,我的确碰到过一个当兵的。”
“那就得了。那当兵的也到这儿来找同一个玛格丽特。”
“对了,是不是那一听说她走了就冲着我们气得像疯子似的家伙?”小姑娘插嘴说,“我敢担保,他的长胡子和她的脸蛋是老相识。”
“你不知道的别瞎说。”凯瑟琳厉声说道,“你还年轻,别学。对年纪大的人说他们的坏。别走!好伙计,请你给我多介绍一下这位当兵的。”
“我也只知道他是到这儿来找玛格丽特·布兰特的。我告诉他,她和她父亲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跑掉了。有些人猜,既然他们都是懂巫术的,那么是魔鬼带着他们飞走了。他说:‘你既然告诉我这个坏消息,愿魔鬼也带着你飞走吧。’这就是我得到的报答。他又说:‘不过我怀疑你是说谎。’我说:‘如果你认为是这样,你就自己去瞧瞧吧。’他说,‘我会去瞧的’,一边说一边喷出满嘴的胡言乱语,我老婆还以为是骂人的话。他匆匆忙忙地走到彼得的茅屋,但很快就走了回来,改变了口气说,‘你讲对了,我错了’,并把一个银币塞进我手里。你们谁把银币拿给这位太太瞧瞧吧,这样她就会相信我的。今天已经有一次让别人讲我说谎了。”
“用不着。”凯瑟琳说道。尽管如此,她还是审视了一下那枚银币。
“他像有些沉默发愁,是吗,丫头?”
“是这样。”年轻的姑娘热心地说道,“太太,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面孔像朵玫瑰,胡子黑得发亮,额上的眼睛像两颗野李子。”
“我只见他胡子蓄得很好,”凯瑟琳说道,“至于其余的,我这个年纪,就没像我还是个年轻的傻丫头时那样细看了。不过他看来十分有礼。他向我脱帽行礼,好像我是个皇后似的,当然我也向他十分恭敬地还了个屈膝礼,礼尚往来嘛。但我没想到他是她的老相好,也很可能是——谁是市上的面包师?”
那男人由于与她素不相识,不禁对她这迅速而平易的转移话题大睁其眼睛。
“太太,有两个面包师:约翰·布什和埃里克·杜纳尔德逊,全都住在这条街上。”
“那么再见吧,好伙计,愿上帝保佑你们。”说着她便开步走。但她的轻快脚步此刻已是平着落地,而不是兴高采烈地脚后跟着地了。她问那两位面包师彼得·布兰特是否是欠着他们的债离开的。布什说他们不是他的顾客。杜纳尔德逊说:“没欠一文钱的债。他女儿在他们要走的那天晚上过来清了账。我不相信他们在市上欠谁一文钱的债。”这样,凯瑟琳就毫不费力地获得了她想要的这类情报。
“你能告诉我这个玛格丽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她转身要走时问道。
“不大合我的口味,因为她太沉默寡言。我喜欢爱唠叨的顾客——在我不太忙的时候。不过她有一个好名声,说她是个孝女。”
“这可不是个小小的夸奖。听说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
“嘿,太太,您是从哪儿来的?”
“特尔哥来的。”
“啊,那好,您可以自己判断吧。小伙们都叫她‘塞温贝尔根之花’;姑娘们也的确嘻嘻哈哈地嘲笑这个,甚至把她说得分文不值。她们给她找出许许多多毛病,但任何两个姑娘也休想就她的毛病所在取得一致看法。”
“这就够了。”凯瑟琳说道,“我看塞温贝尔根的面包师并不傻,年轻姑娘也不比别的城市的更浅薄。”
她买了一大块面包,一半是基于公正和同情(因为她自己也有间铺子),一半是想拿回去给家里人看,说明她每天给他们吃的面包要比这个好得多。然后,她垂头丧气地走回特尔哥。
凯特带着欣喜的目光在城外迎接她。
“行了,凯特姑娘,幸好我走这趟。我的心都碎了。杰勒德被她狠狠地侮辱了。那小孩不是我们家的,生他的娘从现在起也不算我们家的了。”
“哎呀,妈妈,我真听不懂你的意思。”
“别再问我了,姑娘,也别在我面前再提起她的名字,就这样了。”
凯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表示领会她的意思,接着一道走回家去。
她们发现一个当兵的安静地坐在火炉边。她们一进门他就站了起来,很客气地向她们敬了个礼。她们站着打量他;凯特带着某些惊奇,而凯瑟琳则带着很大的惊奇以及越来越大的怒气。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就是凯瑟琳接待客人的第一句话。
“我是来找玛格丽特的。”
“我们可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别这么说,太太。肯定您知道玛格丽特·布兰特这个名字。”
“至于这个么,我们倒是听说过——还叫我们吃了点苦头。”
“得了,太太,请您至少告诉我她现在住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也不愿意知道。”
丹尼斯感觉这肯定是有意说假话。他咬咬嘴唇。“得了,我找了半天,结果发现自己在这特尔哥落进了一个不友好的国度。不过,要是你知道所有的情况,也许你就不会哭丧着脸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凯瑟琳伤心地说道,“今天早晨我还什么也不知道。”说罢她忽然把双手叉在腰间,提高嗓门,目光炯炯地告诉他,她奇怪他脸皮这么厚,世界上这么多火炉,他竟敢偏偏在她家的火炉旁边坐着不走。
“但愿撒旦带着你家的火炉飞到直冒硫磺烟火的地狱湖里去!”能流利地说一口弗兰德语的丹尼斯叫道,“是你们自己的仆人请我坐在这儿等你们回来的,要不我才决不会打扰你拉的火炉哩。我诅咒这火炉,也诅咒如此接待一个善意的客人的小气家庭!”说罢他便气冲冲地向门口大步走去。
“啊!啊!”凯瑟琳惊惧地。也有点良心不安地叫道。接着,这位泼辣的主妇忽然坐着哭哭啼啼起来。她女儿也效法她的榜样,跟着她悄悄哭了起来。
有一位我们不幸不知其大名的精明作家在某个地方写了如下的一段对话。
她说:“我感到这都是女性的弱点。”
他说:“那么你就成为不可战胜的。”
丹尼斯果不出所料地肯定了这一可贵的说法,他在门口抱歉地望着他那雷霆似的惊人口才所造成的可悲局面。
“别这样,太太,”他说道,“别因为一个当兵的一时气话而哭泣。我说的并不都是我的原意。要知道,这屋子是你们的,我有什么权力用这屋子呢?得了,我这就走。”
“怎么回事?”一个严肃的男人声音问道。
是伊莱从店里回来了。
“是个恶棍在骂你家的太太和小姐,使得她们哭哭啼啼。”丹厄斯解释道。
“小凯特,是怎么回事?我所知道的是恶棍从来不叫自己恶棍。”通情达理的伊莱说道。
小凯特还没来得及解释。“丫头,你别饶舌。”凯瑟琳说道,“木里尔要他坐在那儿,我不晓得,说了他一顿,他就要走,并把他的诅咒留给我们一家大小。我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咒骂过,啊!啊!啊!”
“你们两个都有点不是。你和他半斤八两。”伊莱安详地说道,“不管怎么说,仆人讲的话主人还是应该当回事。我们并不一律接待过路的人,但我们也还没有可怜到舍不得在冷天让一个面孔老实的旅客在火炉边坐一坐。何况,我想还是个受了伤的旅客。因此,请打消你们之间的任何恶感。您还是请坐吧!”
“受了伤?”母女二人同时叫道。
“你以为当兵的把胳膊吊起来是闹着玩的?”
“不怕,只不过是个箭伤。”丹尼斯兴致勃勃地说道。
“只是个箭伤?”凯特十分惊惧地叫道,“妈,我们的眼睛到哪儿去了?”
“说实在的,只是一点小伤。不过,我要请求太太小姐为了这个伤原谅我一时兴奋过头。尊敬的先生,正是这些可恶的小伤容易使人烦躁。你们知道,没有谁比我们的杰勒德性情更温良了,但当熊从他腿肚上咬了一块金币大小的肉以后,他就变得十分暴躁,你们准会说他不是你们生的,而是顶呱呱的辣椒爵士和他的妻子芥菜夫人生的。这是谁?一个矮子?啊,您的仆人在下,贾尔斯少爷。”
“您的仆人在下,兵老爷!”新来的矮子吼道。丹尼斯吃了一惊,没想到会和一门土炮交换问候。
丹尼斯讲的话使他的主人感到惊奇,但他们现在的举动也同样使他感到惊奇。他们三个人都悄悄走到他坐的地方,张着嘴低头注视着他,仿佛他是个奇怪的幽灵。
继惊奇而来的是越来越明显的激动。
“你们都静静!”伊莱说道,“除开我以外你们谁也别讲话。年轻人,”他严肃地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是谁?我们不认识你,你怎么认识我们,并谈到那不在这儿的——我们那个不服管教的可怜儿子(愿上天饶恕并保佑他),从而使得我们心情都很激动?”
“怎么,我的老爷,”丹尼斯放低声音说道,“难道他没写信给你们吗?难道他没向你们谈到我,勃艮第的丹尼斯吗?”
“他只写了三行字,既没提到勃艮第的丹尼斯,也没提到任何陌生人。”
“啊,我想起来了。那封长信是写给他爱人玛格丽特的,而她已经溜跑了。这该死的姑娘!上帝知道,我该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找到她。”
“怎么,她不是你的爱人?”
“太太,请问您是指的谁呀?”
“当然是指玛格丽特咯。”
“我朋友的爱人怎么会是我的爱人呢?要是诺亚的侄女和她在一起,我准分不清楚谁是谁。试问我怎么分得清呢?我又从来没见过她。”
“凯特,别和他瞎聊了,”伊莱不耐烦地说道,“让年轻人回答我吧。你是怎么认识我们的儿子杰勒德的?我求你想想做父母的多么操心,就请你按你们当兵的作风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马上照办。话说我在弗拉辛被遣返以后,我就动身回勃夏第。在德国边境上我和杰勒德住在同一家客店。我很喜欢他。我说:‘做我的朋友吧。’他起先不愿意,但很快就答应了。我们一道步行,走过了许多英里乏味的路程。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比我们更忠实的朋友。在地球还将继续转动的未来,也永远不可能有。先是我稍稍离开我的路线来迁就他,然后他又稍稍离开他的路线来迁就我。我们千百次地谈到塞温贝尔根和特尔哥,以及住在这屋子里的每个人。在旅途上我们有许多困难,但一道来克服就使得困难不在话下了。我从熊的嘴里救了他的命,他也在莱茵河上救了我的命,因为他像鸭子那样善于游泳,而我只会像个搬砖的托斗往水底沉。在勃艮第的一家客店,我们又救了彼此的性命。我们两人在客店的一间卧房里对付七个匪徒,足足抵挡了他们一个小时。重伤他们一个,杀死两个。你儿子干得很出色,不愧是个男子汉。他对付的是一个我遇到过的最顽强的敌手,而他就像叉个乳猪似的把他又了起来。要不然,我也不可能现在还活在这儿。但正当一切都很顺利,正当我不久要送他上船去罗马或罗马那一带的时候,哪晓得会碰到那狗崽子——勃艮第的安东尼大公,和他的一帮人马——前往发生叛乱的弗兰德,硬把我们强行拆散,把我带往一个地方。在那儿,虽然我手上得了一把大个的金币,肩上可挨了一支大杆的英国箭。这样,我就把可怜的杰勒德孤孤单单地留在勃艮第了。在那悲伤的分手时刻,尽管我是个当兵的,我也忍不住淌下雨水般的热泪。他也一样,可怜的杰勒德。他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是:‘去吧,代我安慰玛格丽特!’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来你们这儿的。我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再考虑去罗马了。先到莱茵河,再顺流而下回老家吧。’你们看问题最清楚。请说说看,我给他出的主意好还是不好?”
“当兵的,请你握住我的手,”伊莱说道,“上帝祝福你!上帝祝福你!”说着他的嘴唇也颤抖起来。这是他惟一的回答,但比许多话语更富于表达力。
凯瑟琳一句话也没说,只见她从房里冲出来,吩咐木里尔把家中最好的东西都拿过来。然后她两手抱着柴回到房里,加在火上,并从衣橱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桌布。她正匆忙地走过去给杰勒德的朋友摆桌布,却忽然往下一坐,很快就像泄了气似的全身一点劲也没有了。
“爹!”凯特叫道。这姑娘的眼睛就像她的感情一样敏锐。丹尼斯一怔,站了起来。但伊莱挥手叫他坐下,自己用手猛地往妻子脸上洒了点水。这一着马上让她舒缓过来。她喘着气说道:“这么突然。我可怜的孩子!”伊莱对丹尼斯耳语道:“别管她!她反正是白天夜晚都在想念儿子。”他们装着没注意她的样子。摆脱了这阵哀伤之后,她又忙了起来。她亲手摆好桌布。但当她展平桌布的时候,她的两只手直发抖,一两滴泪水又悄悄地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
这家人简直不知道如何招待丹尼斯是好。他们对他又是填,又是塞,围着他轮流给他杯里斟酒。在那温和的火光、殷红的酒色和如饥似渴般的目光当中,他讲了我描述过的一切,还加上一个艺术家——不管如何细致——也会遗漏的大量细节。
但对于我的读者和这一小家子人说来,讲述的效果是多么不同!就他们而言,在他的嘴还没有讲出第一句话之前,兴趣就十分高涨,因为讲的全是有关杰勒德的事,而坐在那儿讲故事的人又刚刚来自杰勒德身边,并在这一幕幕的情景中和他一道扮演不同的角色。
围火坐着的骨肉亲人听着杰勒德的恶斗和危险的经历,都不禁为他们被迫离开的家人感到不寒而栗。
我请求我的读者们尽其所能地回忆一下杰勒德和丹尼斯旅途上经过的一切,并在心灵中想象一下这一切又被他的同伴讲给他那外表冷漠、内心却充满父爱的父亲听,讲给他的母亲和妹妹那两个可怜的妇女听,而她们无论外表和内心都充满了爱和同情以及对亲人的焦虑。现在,再请你们把这本书合上一分钟,试试体会一下这整个情景,好吗?这将能使我们省去许多重复。
这样,当我告诉你们下述情况时,你们就不会感到奇怪了。隔了一会儿,贾尔斯悄悄走来,蜷缩着躺在炉子前面,以一种近似小犬的尊敬望着说话的丹尼斯。这当兵的粗人无意识地、但又充分地显露了他的优秀品质,尤其是他对杰勒德的罕见的感情,连凯特这胆怯的小鸟也偷偷地把小手伸进了这武士巨大的褐色手心里。凯特的小手躺在丹尼斯的手心里,看去就像一小调羹的奶油溅泼在一个大盘子上。过了一小会儿,这小手便开始掐他拇指的球状肌,充当一个按脉器。可以说,命运对于说故事的对手们是很公正的,把事情也处理得很公平。丹尼斯有听众,我没有听众,然而丹尼斯得付出一笔税。每当听到杰勒德处于极度危险的时候,女性的面孔便变得那么苍白,可怜的小喉咙也那么咕噜作响,以致他不得不基于共同的人道的考虑打断他的讲述。“悬而不定”是讲故事的诀窍和灵魂。这位勃艮第的粗中有细的武士就这样处理着最妙的一些“悬念”的技巧。“太太,别这么难过,听完再说吧。小姐,别让你的脸孔这么苍白。鼓起勇气!事情看起来很糟,但你们将听到我们是怎样闯过来的。要是他完蛋了,而我在他旁边,我还能活着吗?”
与此同时,凯特小小的心力计或心速计,也在表达着感情的不同程度,并按其程度来掐丹尼斯的拇指。说到头它并不是一种高压器械。不过一切都是相对的。丹尼斯很快就掌握了这微妙的全程刻度,并懂得什么时候该冲淡一下焦急等待下文的心情,以取得最大限度的激动和欢乐。只是在一个场合,丹尼斯聪明地弥补了故事的不足。他讲到自己掉进了莱茵河,正在往下沉。这时他又被掐了一阵,使他又惊又喜。“啊嗬!这倒不错!”他想,然后根据解剖学家的原则,用身体进行实验,故意说他在水下呆了一刻钟。这当中,他一直都处在那小手的压力下。下面讲的就更离奇了:甚至杰勒德抓住了他,他还不想离开莱茵河,于是(比我还更不自觉)先随着杰勒德游到东岸,正待上岸时,发现了那些衙役和他们的意图,便一边踩水,一边捉弄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才转过身来,疲乏地向对岸游去。最后,由于不好意思他才勉强说他上了岸,否则他就得承认自己是条梭鱼。不管怎么说吧,他总算同意让自己精疲力竭地上了岸,出了莱茵河,而小手的压力也才松了下来。
已经是十一点了,从来还没听说过这家人呆得这么晚。不过,今晚他们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丹尼斯还有许多东西要对他们讲,可不巧大门悄悄地打开,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狼狈地偷偷钻了进来。这天晚上,他们喝完了用他们诡秘的钱财买来的最后一口酒。
凯瑟琳担心她丈夫会在丹尼斯面前责骂他们。但他只是忧郁地望了他们一眼,安详地招呼他们坐下。
倒是丹尼斯看起来显得不自在。他若有所思又颇为阴郁地皱起眉头望着他们。“你看怎么样,太太?剩下的明天再讲吧,因为我有点困倦,而且时间很晚了。”
“就这样吧。”伊莱说道。当丹尼斯站起来要回客店时,凯瑟琳马上把他拦住。“你还想睡在别的地方吗?杰勒德的房间几个小时以前就给你准备好了。被子是我自己纺麻织成的。我就不想夸它了。”
“那么我将放心地睡在里面。”丹尼斯豪爽地说道,“唉,太太,我们可怜的杰勒德是个喜欢细麻布被单的人。他简直不能原谅那些憨厚的德国人用的粗麻布。每当我那些背离祖国习俗的同胞出了差错的时候,我就会原谅他们说:‘得了,得了,勃艮第才有好的细麻布。’说真的,论讲谚语和爱清洁,那的确谁都赶不上他。”
“啊,伊莱!伊莱!每听他讲一句,不都像看见我们的儿子回到我们身边了吗?”
“你说得好。吻我吧,我可怜的凯特。你我都知道今晚彼此的心情。除开上帝以外,别人都没法知道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