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薇没有遵守诺言。短短的三月天里春光明媚,她却让日子白白溜去。她对于采取行动,或动自己的一着棋,总是怀着一种奇特的抗拒心里。她总要别人替她动这一着棋,好像她对于自己生命的这盘棋不敢落子似的。
她的生活跟往常一样:出去看朋友,参加派对,以及和阴魂不散的里欧跳舞。她很想上山和那些吉卜赛人道别;她很想去,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事情阻拦着她。
这个礼拜五的下午,她尤其想去。这是个艳阳天,车道两旁最后一批黄色的番红花已经盛开,头一批蜜蜂正在花丛中打滚。碧波河从石桥下面滚滚流过,水量充沛异常,快把桥洞填满了。空气里荡漾着“迷沙润”树的芬芳。
伊薇觉得全身酥懒,当她在河边的花园里闲荡时,半似在睡梦中,又半似在期待着什么东西的来临。只要春日的阳光还在,她就非得待在屋外不可。屋里,祖母大模大样地坐着,像个自命不凡的年老高阶教士。她身穿着黑丝衣,头戴白色花边小帽,一面用火暖脚,一面听着妮儿姑妈非说不可的每一件事。
礼拜五是妮儿姑妈的日子。她通常来吃午饭,然后等喝过下午茶之后离去。于是,每当茜茜姑妈里里外外摸索时,做母亲的,就和这个肥胖平庸、四十岁就守寡了的女儿坐在炉边说长论短。礼拜五是教区长进城的日子,也是女佣休假半天的日子。
伊薇坐在花园里的一把木椅上,比水势高涨的河岸只高出几呎,河水汹涌无比。粉雕玉琢的花床上,番红花更艳丽了,草地新修剪过的地方呈现着深绿色,月桂树看来更明亮了些。茜茜姑妈出现在门廊台阶的顶端,高声问伊薇要不要喝杯下午茶。由于河水就在下面,伊薇听不见茜茜姑妈的话,但是她猜到了,于是摇了摇头——太阳高照的时候,跑到屋里喝下午茶?不,谢了!
在阳光下,坐在那儿沉思默想时,她想起她的吉卜赛人。她的灵魂找到一个使她半是痛苦,半是甘美的窍门,知道如何离她身躯而去,飘荡到一个地方,到一个向往的人儿身边。——有些时日里,虽然她连走近那群游伴的心都没有,却感觉身在傅兰利家中;有时,她整个心神都和易思华夫妇在一起。——而今天,跟她在一起的是那个吉卜赛人。她加入了他们在采石场的露营生活。她看见他一面锤打铜器,一面抬头望着路面;孩子们在马棚里嬉戏;女人们,他的太太和那个健壮的年长妇人,则和一位年长男子一起,带着包袱回家。
在这个下午,她强烈地感觉到“那里”才是她的家:吉卜赛营地,火堆,凳子,拿着锤子的男人,还有那个老太婆。
这种突然渴望去到自己熟识的一个地方、想置身某一地点、想和一个对她意味着“家”的人在一起的念头,是她部分的天性。今天下午,她想去的地方,是吉卜赛营地——穿着绿色运动衫的男子使那里成为她的家。只要与他同在,便如置身家中。那些篷车,那些小家伙,以及那些女人:每样事物对她都那么自然,每样事物都是她的家,就好像她曾出生在这里似的。
然而,她不知道那吉卜赛人是否也想到了她?是否能看见她坐在火旁的凳子上?在她起身,缓慢而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后,转身走向他那辆篷车的扶梯之时,他是否曾抬头注视她?他知道吗?他知道吗?
茫然中她仰视屋北长满黑松的峭壁,像一条看不见的道路一样延伸而上,直趋“老山头”。那里空无一物。于是她的视线又飘了下来。
在斜坡的尽端,河流曲折而来,凶猛而不祥地盖过对岸的矮岩石,大股冲过花园,直向桥头倾泄而下;水势满得不自然,又混浊不堪。
“倾听流水的声音,”她自言自语。“如果‘声音’指的就是这种噪音,不听也罢!”
她重新看着满溢的河水,流到弯处时愤怒地一折为二。在它上面,高悬着面貌阴沉的菜园,以及脾气执拗的果树。每样东西都面朝南方以及西南方,迎着太阳,倾斜着。身后,在屋子和菜园上面,垂着一小片陡峭的、形貌枯槁的落叶松林。老园丁正在松林边缘的菜园里工作,由下望去,真是高高在上。
她听见一声叫喊。是茜茜姑妈和妮儿姑妈。她们正在车道上向她挥手再见,伊薇也向她们挥手道别。跟着,茜茜姑妈为了盖过水声,提高嗓门叫道:
“我一会儿就回来。别忘了祖母没人作陪!”
“好的!”伊薇虚应故事地叫了一声。
于是,她坐在长椅上,看着两个身穿外套、其貌不扬的女人慢慢走过桥去,同时开始弯弯曲曲地往对面的斜坡上爬。妮儿姑妈提着一个像手提箱的东西,她用它替祖母带了些东西来,又带回一些菜蔬,或教区花园里或碗橱里能“生出”的任何东西。渐渐地,两个身影消失在微白的崎岖山路上,朝着碧波卫村吃力地慢慢走去。茜茜姑妈要到遥远的村子里办点事。
太阳已转为黄昏,即将西沉。真可惜!啊,真可惜艳阳的天光将尽,她不得不进屋去,回到那些可恶的房间里,回到祖母那边!茜茜姑妈就要回来了:已经过五点了。等六点过后不久,其它人也会既烦躁又疲倦地从城里回来。
满怀不安举目四望之际,越过奔腾的流水,她听见了隐没在松林里的那条路上发出——一阵马车滚动的尖锐声响。老园丁也抬起头来。伊薇又站了起来,在涨得满满的河边踱了几步,徘徊着,不愿进去;同时抬眼瞧着路上,看看茜茜姑妈是不是回来了。如果看得见她,她就进屋内去。
她听见有人在喊,便回过头去。穿过松树林的那条小径上,吉卜赛人正在奔跑。远处的老园丁也在奔跑。这时候,她才觉察到一阵巨大的吼声。在她还来不及行动之前,这阵吼声已经聚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吉卜赛人在向她打手势。她回过头去,看看身后——。
令她惊骇欲绝的是,在河流弯处,她看见了一个上下翻滚的黄色浪头,正像一排狮子似地排山倒海而来。吼声湮没了一切。她浑身无力,这份奇景把她吓呆了,她倒想见识见识。
还来不及细想,一堵如山的巨浪已经冲到近前。她差一点吓昏过去。她听见吉卜赛人的尖叫,抬头一看,正好看见他向自己跃了过来,他的黑眼珠都快迸出来了。
“快跑!”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尖声大叫。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第一个波浪已经冲到了她的双脚。然后,疯狂的吼声,不知怎的突然静止了;滚滚巨浪汇成噬人的洪流淹没了花园。恐怖的“洪水大扫射”开始了。吉卜赛人拼命拖着她,向屋子移动,他东歪西倒,不顾一切地往前猛冲,可是两人依然寸步难移。她十分清醒:好像这股洪水原来就在她灵魂里似的。
花园里有一块平台,离绕屋而过的小径很近。吉卜赛人努力爬上这块平台,来到水势尚未到达的干燥小径上,然后把她拖在身后,俩人跳过窗子,往门廊的台阶上跑去。他们还没到达那里,一股新的巨浪又扫射过来,铲平了树木,也铲倒了他们。
伊薇感觉到自己没入一阵冰冷的涡流中,被旋转得死去活来,只有吉卜赛人的手仍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两个人都被洪水吞没了。她模模糊糊感到自己某处被撞了一下,几乎晕了过去。
然后他把她拉上来。水势把他冲到墙上,他攀住长在墙上的大紫藤树树干,浮出水面,爬了上来。她的头冒出水面,他始终抓着她的手臂,抓得那条手臂都快脱臼了;可是她就是站不住脚。她虚弱无比,宛如魇魅缠身,虽然拼命挣扎,却仍站不住脚。只有他的手还紧紧扣在她的手腕上。
他把她拖近了些,好让她的一只手抱住他的腿。他差一点又沉了下去。可是紫藤树挡住了他,使他能够把她拉到身边。她惊骇地抓住他,终于在紫藤的树干上站稳了脚。而他支撑在那里,也像个被撕扯成两截的人。
水深过膝。他俩互望着彼此苍白得像鬼一样淌水的脸。
“到台阶上去!”他大叫。
一拐弯就是台阶,四大步就到了。但她望着他:竟然无法举步。他的眼睛,像对老虎眼似的,瞪得圆圆的,一面把她朝外推。她攀附着墙壁,水好像减退了些。她蹒跚地绕过墙角却又摇摇欲坠地给水抛上门口台阶的扶手横柱上,他一步不松地紧紧跟在后面。
怒吼声中传来另一个咆哮声,屋子的墙壁动摇了,此时他们已上了台阶。水又涨到他们的腿部,但是吉卜赛人已经把大厅的门打开了。他们和水一起涌进屋内,脚步踉跄地向楼梯口走去。这时,他们看见祖母矮小奇特的身躯出现在大厅里,就在饭厅门口的下方。当第一道水在她腿边旋转时,她的手高高举起,抓得紧紧的,棺材似的大嘴张开,发出一声嘎哑的嘶喊。
伊薇除了楼梯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远远冒在水面上的楼梯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在一种失去知觉的情况中,她像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猫一样,不断的往上爬。直到爬上楼梯拐角处,一边淌水一边发抖时;直到屋子在摇,水在咆哮,她站不稳,紧倚着栏杆时;她才看到吉卜赛人浑身湿透的爬上梯顶,在咳个不停。他的小帽丢掉了,黑发覆盖在眉眼上,正从湿漉的头发缝里窥视下面大厅里令人作呕的水势。伊薇张开昏昏欲绝的双眼,也往下看去,看见祖母正像一个古怪的浮木般冒了上来;她的脸已经变成紫色,失明的蓝眼珠跳了出来,泡沫汩汩从她嘴里冒出,一只枯老发紫的手抓在一根栏杆横木上,露出一枚结婚戒指的闪光。
吉卜赛人咳完了,把头发掠到脑后,对下边那个可怕的浮木似的脸孔叹息道:
“唉!真是作孽!真是作孽!”
随着一声有如雷鸣的低沉撞击声,屋子再度摇撼起来,一种奇特的破裂声、碰击声,以及风雨般的呼啸声开始了。水像汪洋大海般上涨。那只手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踪影,只有不断上涨的水。
伊薇丧失了视觉,丧失了意识,狂乱地转过身去,像只湿透的猫,摇摇摆摆地向上面的楼梯口飞快爬着,一直来到自己房间门口,才停了下来。整个屋子都在摇撼,她已经被那种可怖的撕裂吓呆了。
“屋子要塌了!”吉卜赛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凑近她的脸旁大叫。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伊薇发狂的面孔。
“烟囱在哪里?烟囱在哪里?——在哪间房里?烟囱可以经得起——”
他目光焦灼,凶残无比地瞪着她的脸,想要迫使她了解自己所说的话。她竟然在狂乱中回复了一丝平静,镇定的点头说:
“在这里!在这屋里!不要紧。”
他们走入她的房内,里面有个窄窄的壁炉。这是间后厢房,有两扇窗子,在大烟囱通烟道的每一边各有一扇。吉卜赛人咳得非常厉害,浑身都在哆嗦。他走到窗口,探出头去。
下面,在房子和陡坡之间,流着一大片混水,挟着垃圾急冲而下,罗佛的绿色狗窝也在里面。吉卜赛人咳个不停,茫然地瞪着下面。树一棵接一棵倒下,被洪水带走。他估计水深一定超过了十呎。
他转过身来,面对伊薇。他在发抖,湿淋淋的胳膊在湿淋淋的胸前,死灰色的脸上有一种体天由命的表情。一阵可怕的撕裂声撕碎了这屋子,然后传来深沉的水中爆破声。有种东西沉下去了,然后他清醒了过来。
“真是作孽!真是作孽!……这个可以支持的住,这个地方可以支持得住。瞧!那个烟囱!像座高塔。是的!……不要紧!……不要紧!你把衣服脱了,上床去。这样会冻死的。……”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坐在椅子上,仰着那张白皙、迷乱、贴满头发的小脸,看着他说。
“不行!”他叫起来。“不行!……把衣服脱掉,我好用这条毛巾替你擦身。我再擦自己。……如果屋子塌了,死也要死得暖和一点。……如果屋子没塌,我们更要好好活着,而不是死于肺炎。”
他咳得厉害,也抖得厉害。他拉起运动衣的下襬,在饱受寒冷折磨的抖动不已中使出全部力气,想脱去那件又湿又紧的运动衫。
“帮帮我!”他大叫,脸被衣服包着。
他顺从的抓住运动衣的边缘,用她所有的力气往下扯。衣服从他的头上脱出。于是,他只穿着背带站在那里。
“……把衣服脱了!……用这条毛巾擦干身体!”他凶猛的指挥她,战时的野蛮凶悍又出现在他身上。然后像个魔鬼缠身的人一样,他脱下长裤,脱去贴在身上的湿衬衫,露出修长的青灰色躯体,他又冷又怕,每根筋络都在发抖。
他抓了条毛巾,很快地开始摩擦自己的身体,他的牙齿像盘子碰在一起般,捉对儿打战。伊薇迷迷糊糊地看出他的很明智。她也试着把外衣脱掉。他帮她把身上湿得要命、紧得要死的东西拉下,然后,自己踮起脚尖走过湿地板,来到门口,继续擦身的工作。
他光着身子站在那里,手上拿着毛巾,呆若木鸡。他举目四顾,看着楼梯转角处那扇窗子的旧址,再审视那片夕阳余晖。夕照下,是一片疯狂的水海,里面插满连根拔起的树木以及垃圾浮沤。以前门廊所在的屋子末端一角,还有楼梯,全都不见了。墙壁也倒塌了,只剩下楼上的地板直直地向外突出。楼梯全不见了。
他定定地望着这滩水,一动也不动。一阵冷风吹进来,吹到他身上。他用了很大的克制力,才把抖得咯咯作响的牙齿咬住。他转身又回到房间里,把门关上。
伊薇赤身露体,抖得像得到寒热病一样。她正设法擦干身体。
“……不要紧了!”突然他叫了起来。“不要紧了!……水不再上升了!不要紧了!”
拿起他的毛巾,他开始替她擦身。他自己全身都在打颤,却紧紧抓住她的肩头,慢慢用冻得毫无感觉的手指擦拭她的躯体,他甚至还想把小脑袋上可怜兮兮的头发擦干些。
突然,他停了下来。
“……最好到床上躺着,……”他下达命令,“我要替……自己擦身了。”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响得厉害的时候,说出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伊薇摇摇晃晃,半清醒状态地爬上她的床。他努力站稳身子,把自己擦暖了,便又走到北窗前,看看外面什么情况。
水又升高了些。太阳已西沉,天际一片红霞。他把头发擦成一团又湿又黑的东西,然后突然一阵抽搐发作起来,停下来喘了口气,再看看外面,然后再擦胸膛。同时因为吞进了不少水,他又开始咳嗽了。他的毛巾是殷红的,他什么地方一定受了伤,可是他毫无所觉。嘈杂的水声仍然震天价响,东西碰到墙上发出撞击声震耳欲聋。日落之后,风势加大,刺骨的寒风凛冽无比。随着一阵砰砰磅磅的爆炸声,整个屋子都在摇撼,一种无可名状的吓人巨响从下面传来。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他又向门边跑去。一开门,风灌了进来,风声、水声乱成一片。从屋里惨不忍睹的裂口,他看见整个世界——到处是水。这是一片又骇人的汪洋所形成的混沌天地。暮色苍茫,一弯新月高挂昏黄的天际,黯淡而模糊,冷风狂吹,卷起满天彤云。
重新咬紧牙关,恐惧感混杂着听天由命,或者不如说是宿命论的心理,他走进房间,把门关好,拣起伊薇用过的毛巾,看看是不是比自己那条干些,是不是沾的血污少些,然后又一边走向窗口,一边擦拭自己的头来。
由于无法控制颤抖所引起的痉挛,他又转身离开了窗口。伊薇已经隐没在被子底下,除了白被单下一团颤抖的隆起物外,看不见她的一毫一发。他把手放在这个颤抖的隆起物上,彷佛在给她作伴。可是这一团隆起物并没有停止颤抖。
“……不要紧了!”他说。“不要紧了!……水往下退了!”
她突然把被子一掀,露出头来,仰着一张惨白的脸,偷偷看他,半清醒地窥伺他发青,却出奇平静的面容。他低下头,凝视着她,他的牙齿仍然不自觉的在捉对而打战,但漆黑的眸子里,却充满了生命的火花,以及一种宿命论者听天由命的豁达。
“暖……暖我!”她呻吟,牙齿直哆嗦。“……暖暖我!我快……抖死了……”
一阵可怕的痉挛贯穿她蜷曲的白色躯体,剧烈得足以将她撕裂,使她殒命。
吉卜赛人点了点头,然后把她搂在怀里,像老虎钳似的紧紧拥抱她,也藉此止住他自身的颤抖。他自己也抖得非常厉害,正陷于半昏迷状态中——这是由于震惊过度所致。
他的双臂能够像老虎钳一样,紧紧钩住她,此刻,对她来说,才是她所感觉到的唯一稳固所在。对于她紧得快要爆开的心房来说,这是一个极大的解放。虽然他的身体,像触须一样,奇妙、柔软、有力地包覆住她,随着彼此的颤抖荡漾起伏,像电流贯体似的;然而,肌肉本身因紧压所产生的强劲张力,也将他们稳定了下来。渐渐地,因极度震惊而造成的使人无法招架的剧烈颤抖减轻了;先是在他身上,继而在她身上。两人之间又回复了温暖。
可是暖意方苏,他们原本饱受折磨、陷于半昏迷状态的神智却完全丧失了——两人就这样昏昏沉沉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