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小的妹妹阿旭成亲的时候,长兄秀吉不在她的近旁。
母亲阿仲对阿旭咕哝道:“你有个哥哥,比你大七岁。要是他如今在家里帮你干些地里的力气活,倒也能代替我们作父母的,助你一臂之力。可惜他……”
秀吉是阿仲与亡夫弥右卫门所生之子。弥右卫门死后,阿仲改嫁,与竹阿弥结为夫妻。但她一直留意着竹阿弥对秀吉的态度,并为此操碎了心。幸好(也许不该这么说),这位秀吉不喜欢竹阿弥,早从少年时代起就离开家庭,远走他乡。出走之后,先是听说在别处靠贩卖针线度日;后来又听说给三河地方某个相声艺人当捧哏的,到处游荡;也曾卖身给一位经营陶瓷器的商人为奴,又曾加入过尾张地方江湖人一种结社的蜂须贺小六的帮会。总之,在下流社会辗转飘泊。
妹妹阿旭是在秀吉回到尾张当上织田家的仆人之后不久结婚的。
“听说他近来住在清洲织田老爷家的长工屋里哩。”
虽说中村寨里传来这样的消息,可是仆人这样的位置,对于妹妹阿旭来说,却并不能有所依仗。
“听人说秀吉近来改了名字,叫藤吉郎啦。”
这消息刚传来不久,又听说被提升为下士,改姓木下了。这期间,秀吉本人当然也来过中村。
他还到阿旭的婆家来了。“是这儿吗?这就是阿旭家啊!”藤吉郎自言自语地唠叨着走进门来。他先是礼貌周到地和阿旭的公公寒喧了一番,接着又几乎搂住了妹夫的肩膀,大声地说:“你好啊,你好!”显出十分亲热的样子。
“真是个咋咋呼呼的人!”
阿旭对这位与自己并不亲近的长兄,只能这样看待他的为人。她是一个极其腼腆的人,即便是哥哥秀吉和她说话,她也会一下子羞得面红耳赤,要么默默地颔首点头,要么立刻摇头,二者必居其一,从来也不曾讲过一句完整的话。
“俺还从来没有听见阿旭讲过话呢。”藤吉郎说。“你到底象谁啊!”
她同能说会道的哥哥未免不同得太过分了,在长相上也是如此。阿旭幸而同藤吉郎那副奇相无缘,在兄弟姐妹中间,阿旭的眉目长得最为端正,肤色虽然因为干庄稼活晒黑了些,但底子是白净的。
“从眼神看,不是和她的生父竹阿弥一个模样吗?”
藤吉郎似乎很厌烦前几年去世的这位后爹, 虽然他有此感觉, 但从未说过:“你象竹阿弥啊。”然而,不管阿旭长相象谁,大概因为阿旭是他最小的妹妹的缘故吧,藤吉郎好象十分疼爱她。
“早点生个儿子啊!”
说着,藤吉郎用一种与其说是兄长,不如说一般男子汉那种带着下流、贪婪的眼光打量着这位小个子妹妹的腰肢。阿旭虽然长得矮小,但全身体态匀称、丰满。腰部尤为妩媚,宛若饱含着果汁似的水灵娇嫩。
“把这么丰满、娇艳的肉体给了她丈夫,却不生孩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藤吉郎不禁暗暗这样想。
藤吉郎作为织田信长麾下的一员中级将领担任墨股城寨首领的时候,不是二十八就是二十九。这时他才把住在中村的母亲阿仲和其他亲属接到城里,款待了几天。墨股是一座野战用的城寨,建筑都极简陋,房屋净是用那些带皮的全根圆木构筑的,即使如此,在一个中村的小老百姓家的媳妇阿旭眼里,却仿佛金楼玉殿一般。
中村来的这批客人走后,妻子宁宁笑着对藤吉郎说:“瞧那旭姑的老实劲儿!”
这位比嫂子年长几岁的小姑,在墨股小住的几天里,万事都只是微微一笑,从没有讲过一言半语。
“说不定是个傻瓜吧!”
宁宁这么想着,便对丈夫说了。藤吉郎却说:“哪里,她是因为腼腆啊!”由于她是自己的同胞骨肉,所以他这样地辩护。
不过藤吉郎却对阿旭的男人比对她本人更为关注。大概叫源助或嘉助吧。
“提拔他当个武士吧。”
藤吉郎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他想,既然自己好歹也算个枪炮队的小头目,那么,也该把自己的家属和亲戚叫到跟前,让他们充当自己的家臣团的骨干。倘使他原本出身在武士或者这一带的地方武士家庭,那自然有一批祖祖辈辈为自己家效力的仆人,也有一批宗亲。那么,按照这个谱系,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组成一支坚强有力的家臣队伍。然而对于流浪者出身的藤吉郎来说,就不得不心急火燎地环顾自己的周围,从中挑选武士了。因此,他从妻子宁宁的娘家那边,起用了她的表弟浅野长政(艺州地方的豪门浅野家的家祖),和宁宁的叔父杉原七郎左卫门家次(后来的福知山城主),把他俩分别安插在墨股城寨的重要岗位上。另外,藤吉郎又从自己亲属中叫来了他的弟弟小一郎,正准备加以教育和培养。然而这还不够,“阿旭的男人怎么样,要能用,也想用啊。”藤吉郎满心期待着。
“可此人真是个废物。”
藤吉郎借这次在墨股接待他们的机会,仔细地观察了他,看来这个人是一点也派不上了用场。他虽然也长着人的五官,可脑袋却与牛马无异,然而又没有牛马那样大的力气。他的眼神老是呆呆的,没有一点神气。武士最要紧的是才干。可这个人什么事也办不了。
“到底是个种地人哪!”藤吉郎心里这样想。
他对这位妹夫越失望就越怜悯阿旭。要是她男人哪怕能记个帐呢,也好让他当个库房总管,管管出纳,或者当个货物驮运队的领班,如果连这些活都干不了,那阿旭也就只好一辈子跟着她男人在地里爬啦。
藤吉郎对阿旭的男人深感失望,但他天生就是一个助人为乐的人,于是他还是用了试探的口气对妹夫说:“怎么样?改姓木下吧!”
这话的意思是:我想把你算作我的同族哩。同时也想问问他想不想当个武士。不料阿旭的男人却面带冷笑,不,也许生就了这么一副长相,摇了摇头,冷冰冰地说:“我这就很好。”
藤吉郎又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当武士啊?”这回他回答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家里还有祖父母和父母亲在,也有祖宗牌位。”这意思大概是说,他虽是穷苦的庄稼汉,可也有自己独立的家庭,不能轻易地随老婆的娘家改姓。如果真是这意思的话,那么这位看来一无可取之处的汉子,倒也有他自己的自尊心呢!
“随你的便吧。”藤吉郎心里这样想。
他很生气,便把这件事扔下不管了,从那以后的十多年里,秀吉一直驰骋沙场。这期间,织田家的势力有了很大的发展,秀吉的地位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织田信长灭了近江的浅井氏、越前的朝仓氏之后,他第一次分封给自己军一级部队司令官们以领地。他把越前赐给了柴田胜家,南近江给了明智光秀,北近江给了秀吉。秀吉在琵琶湖畔的长滨建造了作为自己根据地的居城,从此他开始有了拥有一座城池的身份。他的封地为二十万石,应该说,他已经是一个新兴贵族了。
“总不能老让阿旭过那样的日子而不管她呀!”藤吉郎心里想。
这也是出自对阿旭的怜悯。目下不仅弟弟小一郎,就连母亲和姐姐也都接来与自己一起生活了。再说还有一个面子的问题。一个拥有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难道能让他的妹妹一辈子在尾张国中村寨当贫苦农家的媳妇吗?
“伯耆公,你给想个办法!”秀吉命令道。
这位被秀吉夸张地称作伯耆公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宁宁的叔父杉原七郎左卫门家次。由于此人缺少当武士的才干,秀吉就让他当了个羽柴家(秀吉自从就封长滨以来已改姓羽柴)的家宰。于是,这位伯耆公便立即从长滨起程,奔赴尾张国,见到了阿旭的男人,对他说道:“感恩戴德吧,我家老爷要提拔你当武士啦。”
可是出乎意外,阿旭的男人听了这话,竟然脸色阴沉的一声也不吭。当伯耆提高了嗓门又问他“怎么样?”时,他摇了摇头回答说:“我不想当。”
“为什么?”伯耆公差不多是半吼着说。
可这位庄稼人讲不出什么理由。反正他不愿意搬家。变换环境对他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事。
伯耆公连劝带哄,好说歹说,最后总算使他同意迁到长滨去住。伯耆公早就在长滨城里为阿旭夫妇准备了一幢公馆,让他们到长滨后尽可过悠闲的生活。不过,既然当了武士,就少不得要用一个象样的姓。这姓,伯耆公也早为他们准备好了,叫作佐治。
早先这佐治家,原也是镰仓时代以来这尾张国盛极一时的名门望族,至今在尾张国的[上“艹”下左“刘”]地村里,还残留有这佐治氏的城址。如今,佐治氏虽早已没有了势力,然而在织田信长的家臣里,至今仍有不少人取用这个姓。这些人人里面有当神官的,杉原伯耆特别恳请颁赐给这个姓,然后才到中村来的。
家徽是一把军扇。伯耆也早为他准备了一身有这军扇家徽的武士服装。总之,阿旭的男人终于当了武士。
他就叫佐治日向。
然而,在长滨城里的这种悠闲舒适的公馆生活,对他大概是很不适应吧。佐治日向在迁来之后,虽也曾一度发胖,但是不久就消瘦下去,而且瘦得比来时不厉害,最后竟象在烈日烤晒变黄了的一片青菜叶子那样,终于枯萎而死了。从中村一起迁居来的他的父母,也在他的前后相继去世。于是好容易上升为武士的佐治家,终于断了香火。阿旭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娘家——羽柴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