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奥勃洛莫夫 » 奥勃洛莫夫全文在线阅读

《奥勃洛莫夫》(第一部)八

关灯直达底部

塔兰季耶夫和阿列克谢耶夫走后,扎哈尔锁上门,没有立刻坐在炉炕上,而是等待着主人叫他,因为他听见主人说要写信。但是奥勃洛莫夫的书房里静寂得像坟墓一样。

扎哈尔朝门缝里看了看:哟!伊里亚·伊里奇躺在长沙发上,一只手掌托着脑袋,面前放着一本书。扎哈尔推开门。

“您怎么还躺着哪?”他问道。

“别妨碍我,没看见我在读书吗?”奥勃洛莫夫不大连贯地说。

“该洗脸和写信了。”扎哈尔不依不饶地说。

“真的,是时候了。”伊里亚·伊里奇清醒过来了,“我就起来,你去吧,我想一想。”

“才一会儿,他又躺下了!”扎哈尔抱怨道,跳上了炉炕,“真快捷!”

不过,这会儿他可读完了在一个月之前中断了的现在已经发黄了的那一页书。他把书搁在原地方,打了个哈欠,接着又陷入了那纠缠不休的所谓“两件倒霉事”的思考之中。

“多么烦人!”他小声说道,时而伸腿,时而又蜷缩起来。他已沉浸在怡然自得的幻想里。他两眼望着天空,寻找他那可爱的天体,可是那个天体已经升到了天顶,把它耀眼的光芒洒满在对面那座房子的不大的墙上,奥勃洛莫夫每天晚上都看见它落在房子的后面。“不行,我首先要做事,”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

要是在乡村,早晨早已过去,在彼得堡,也即将过去了。伊里亚·伊里奇听见了院子里传来人和非人的混杂声;有几个街头卖艺人在唱歌,伴随这种歌声的多半是犬吠;有的人拿一只海怪在表演,还有人用各种声音叫卖着应有尽有的商品。

伊里亚·伊里奇仰面躺着,两手垫在脑袋下。他在拟订田庄计划。有几条重要的关于代役租制、劳役租制的基本项目在他脑子里迅速闪过。他琢磨了新的措施,用于更严厉地对付农民的偷懒和流浪风气,然后思路转到如何安排自己在田庄的生活问题上来。他考虑了乡下盖房子的问题,有几分钟满意地设想了房子的布局,确定了餐室、弹子房的长度和宽度,考虑了他书房的窗户的取向,甚至还想到了家具和地毯等问题。

此外他也考虑了厢房的布局,估计了接待客人的数量,还划出了盖马厩、板棚、下房和其他杂用房的用地。

最后是设计花园:他决定留下原有的全部老柳树和橡树,把苹果树和梨树砍掉,在这个地方改栽槐树。他也曾考虑过公园,大致估算了一下费用,发现太高,便搁下了,转而考虑花圃和暖房的建设。

突然他脑子闪过一个未来花果满园的诱人景象,如此真实生动,好像他一下子跃进了好几年,到了乡下,这时他的庄园已经按照他的计划建好了,他可以住在那儿不走了。

他想象,一个夏日的傍晚,他坐在凉台上,在茶桌后面,头上是遮阳的绿荫棚,手里拿着长烟袋,懒洋洋地吸着烟,若有所思地欣赏着浓枝密叶后面展现出来的美景,享受着它的阴凉和静谧。远方是一片成熟的庄稼地,太阳正朝熟悉的桦树林后面落下去,染红了平静如镜的池水,田野里蒸发着水汽,天气变凉了,天色变暗了,农民们成群地回家了。

闲着无事的家奴在大门口坐着,可以听见他们快乐的说话声,还有人弹三角琴,姑娘们在玩捉人游戏。奥勃洛莫夫周围也有自己的孩子在嬉戏,他们爬到他的膝头上,挂在他的脖子上,而在茶炊后面则坐着……统治周围这一切的女皇,他崇拜的对象……一个女人!他的妻子!这时装饰得优雅简朴的餐室里,点着明亮而亲切的烛光。已当上仆役长的扎哈尔胡须全白了,他正在一张大圆桌上摆餐具、玻璃杯和银刀子,摆放时发出悦耳的叮当声,有时是酒杯,有时是叉子掉在地上。大家坐下来用丰盛的晚餐,在座的有他童年时的伙伴、他忠实的朋友施托尔茨,还有其他的人,全都是熟人。然后大家回房睡觉去了……

奥勃洛莫夫的脸忽然泛出幸福的红晕。这幻想是多么光明,多么生动,多么富于诗意啊!霎时间他把脸转了过去埋在枕头里,突然地感到一种对爱情对宁静与幸福的朦胧的要求,突然渴望见到自己家乡的田野和山丘,自己的房子,妻子和孩子们……

他伏卧着约五分钟,又慢慢地翻过身来仰面躺着,他的脸闪现出温柔、动人的表情。他感到十分幸福。

他充满快乐地慢慢地伸直双腿,于是裤脚管便往上缩了一点,不过他对这点小小的不雅并没有觉察,殷勤的幻想带着他轻轻地、自由自在地进入遥远的未来。

现在他想的都是他爱想的事:他想到,他有一个朋友的小圈子,这些朋友都定居在方圆十五至二十俄里的村子里和农场上,他们每天轮流着互相串门做客、吃饭、跳舞;他看到的全是晴朗的天空,开朗的脸孔——没有忧虑、没有皱纹、含着微笑,圆圆的、红晕的、都有双下巴和旺盛的食欲;这里将永远是夏天,永远是欢乐,美滋滋的饮食,美滋滋的懒散……

“上帝,上帝啊!”他不由地喊了一声。由于过分的幸福,他清醒了过来。

这时从外面传来各种声音:“卖土豆!”“卖砂糖,谁买砂糖!”“卖木炭!卖木炭!”“……行行好,仁慈的老爷,捐点钱修教堂吧!”隔壁在翻修房子,发出斧凿声,工人的叫喊声。

“唉呀!”奥勃洛莫夫悲伤地大声叹了一口气,“这算什么生活啊!京城的这种喧嚣真是不像话!何时才会有我所希望的那种天堂生活呢?何时才能到田野里去,到家乡的树林里去?”他想,“现在要是能躺在草地上,树荫下,穿过树枝观看太阳,数一数树枝上有几只鸟,那该有多好啊!那里你只管躺在草地上,自有那脸颊红晕的女仆把早饭午饭送上来,那女仆有一双裸露的圆圆的软软的胳膊肘,晒黑的脖子。这个狐狸精低下头,眉来眼去,微笑着……这种日子何时才会到来?……”

“那么计划呢?村长的事呢?房子的事呢?”他忽然想起来。

“对,对!”伊里亚·伊里奇急忙地说,“现在,马上就办!”

奥勃洛莫夫很快地爬起来,坐在沙发上,然后把脚放下来,一下子就插进了便鞋里,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呆呆地站了大约两分钟。

“扎哈尔,扎哈尔!”他高声喊了一声,打量了一下写字台和墨水瓶。

“又怎么啦?”传来了这句话和从炉炕上跳下来的声音,“我这两条腿都挪不动了!”扎哈尔说道,声音又哑又低。

“扎哈尔!”伊里亚·伊里奇又叫了一声,眼睛仍然看着写字台。

“是这样,老兄……”他指着墨水瓶刚要说话,便停住,重又陷入了沉思。

这时他把双手向上伸起,膝部弯下来,开始伸懒腰,打哈欠……

“我们还剩下,”他伸着懒腰,断断续续地说,“一点干酪……给我把马德拉酒拿来,离午饭还早,我先吃点早点……”“哪里还剩下什么干酪?”扎哈尔说,“一点没有剩下……”“怎么没有剩下呢?”伊里亚·伊里奇打断了他的话说,“我记得很清楚,还有这么大一块……”

“没有,没有!一块也没有。”扎哈尔坚持说。

“有!”伊里亚·伊里奇说。

“没有!”扎哈尔说。

“好吧,那你就去买吧。”

“请拿钱来。”

“那边有零钱,你拿去吧。”

“那边只有一卢布四十戈比,得要一卢布六十戈比。”

“那边还有几个铜板。”

“我没看见!”扎哈尔倒换着脚说,“银币倒有,瞧,那不是吗?铜板可没有!”

“有,昨天一个小贩亲自交给我的。”

“他是当着我面给的,”扎哈尔说,“我看见他找给你零钱,可没看见铜板……”

“难道是塔兰季耶夫拿走了?”伊里亚·伊里奇有点怀疑地想,“不对,他要拿就把零钱都拿走了。”

“那边到底还有什么呢?”他问。

“什么也没有了,也许还有一点儿昨天的火腿,得去问问阿尼西娅。”扎哈尔说,“要不要给你拿来?”

“拿去吧,有什么吃什么。怎么会没有干酪了呢?”

“是没有了!”扎哈尔说,退了下去。而伊里亚·伊里奇则仍慢慢地若有所思地在书房里踱步。

“咳,麻烦事真多!”他小声地说,“瞧,就说计划吧,还有做不完的事!……那干酪明明还剩下有,”他又补充地想了想,“是不是扎哈尔吃了硬说没有剩下!那些铜板又藏到哪里去了呢?”他说着摸了摸桌子。

一刻钟以后,扎哈尔双手端着托盘推门进来,他想用一只脚把门踹开,可是晃动了一下,踢了个空,一个酒杯掉了下来,接着一个瓶塞和一个白面包也掉了下来。

“动一动就闯祸!”伊里亚·伊里奇说,“喂,你把掉下的捡起来呀!还站着瞧热闹哪。”

扎哈尔端着托盘弯下腰去捡白面包,可是,他蹲下去后才发现,他两只手都腾不出来,没法捡。

“喂,捡起来呀!”伊里亚·伊里奇嘲讽地说,“你怎么啦?怎么不灵了?”

“啊,去你的吧,真该死!”扎哈尔冲着掉下去的东西发起狠来,“有谁见过,快吃午饭了,还吃早饭?”

于是他把托盘放下来,去捡掉下的东西;他抓起白面包,上面吹一吹,便把它放在桌上。

伊里亚·伊里奇开始用早饭。扎哈尔站得离他远远的,从旁打量着他,好像要说什么。

可是奥勃洛莫夫只管自己吃饭,根本没有理睬他。

扎哈尔咳了两声。

奥勃洛莫夫还是没有理会他。

“管事的又派人来了,”扎哈尔终于胆怯地说,“他说,包工头找过他,问他是否能看看咱们的房子。谈的都是关于改建的事……”

伊里亚·伊里奇只管吃饭,一声不吭。

“伊里亚·伊里奇!”扎哈尔沉默了一会儿后小声地说。

伊里亚·伊里奇装出没有听见的样子。

“他们要我们下星期搬家。”扎哈尔哑着嗓子说。

奥勃洛莫夫喝了一杯酒,还是不说话。

“咱们怎么办,伊里亚·伊里奇?”扎哈尔问道,声音小得近似耳语。

“我对你说过不许再提这件事。”伊里亚·伊里奇严厉地说,并站起来走到扎哈尔的跟前。

扎哈尔倒退了几步。

“你是一个恶人,扎哈尔!”奥勃洛莫夫气愤地说。

扎哈尔感到委屈。

“瞧,我是恶人!”他说,“我怎么是恶人呢?我又没杀过人!”

“你怎么不是恶人呢?”伊里亚·伊里奇说道,“你使我生活得不愉快。”

“我不是恶人!”扎哈尔坚决地说。

“你干吗老提那房子的事来烦我呢?”

“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不是想给房东写信吗?”

“我会写,你等着,并不是一下子能写好的!”

“最好您现在就写嘛。”

“现在,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呢。你以为这是砍柴呀,咔嚓几下就妥了!”奥勃洛莫夫一边说,一边拿起鹅毛笔在墨水瓶转动几下,“墨水也没有,我怎么写?”

“我这就去拿点克瓦斯来溶开它。”扎哈尔说,并拿起墨水瓶,很快地走进前室。奥勃洛莫夫则在找信纸。

“咳,信纸也没有了!”他一面自言自语地说,一面翻抽屉,在桌子上摸索,“是没有!哎呀,这个扎哈尔,给他弄得没法过日子了!”

“你怎么不是恶人呢?”伊里亚·伊里奇对进来的扎哈尔说,“你什么都不管!怎么家里连一张纸都没有呢?”

“这算什么,伊里亚·伊里奇!是惩罚!我可是基督徒,你怎么可以骂我是恶人呢?动不动就骂我恶人!我们是在老东家跟前出生并长大的,他骂过我狗崽子,扯过我的耳朵,却没有听过他骂我‘恶人’这个词,没有过这样的事!罪过啊!这儿不是有纸吗?”

他从书架上拿了半张灰色的纸递给主人。

“这种纸能写信吗?”奥勃洛莫夫把纸一扔说,“这是我昨晚盖杯子用的,怕什么有毒的东西掉进去。”

扎哈尔转过身去看着墙壁。

“算了,拿过来,我先打个草稿,等阿列克谢耶夫来了再把它誊清好了。”

伊里亚·伊里奇坐到桌子跟前,很快地写了几个字:“尊敬的先生……”

“这是什么鬼墨水呀?”奥勃洛莫夫说,“扎哈尔,你可要竖起耳朵听着,下次可得把事情办好了!”

他想了想,接着写道:

“您提出要改建我租用的二楼寓所,这完全符合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我长期居住所养成的习惯。我从我的农奴扎哈尔·特罗菲莫夫那里获悉,您通知我,说我们住的房屋……”

奥勃洛莫夫写到这里便停下来,把写好的这段话念了一遍。

“不通顺,”他说道,“这里有两个连接词что,那里又有两个连接词который。”

他改换了一些词的位置,结果是который与楼层连在一起了,还是不行。他随便做些修改,并考虑避免用两个连接词что。

他时而改掉一些词,时而又恢复一些词,来回折腾了三次,还是不行,要么不通,要么不顺。

“这个连接词把我缠住了!”他烦躁地说,“咳,该死的信,去它的吧!要我为这些琐碎事伤脑筋!我不会写这种事务性的信。瞧,都快到三点钟了。”

“扎哈尔,拿去吧。”

他把信撕成四块,扔在地上。

“看见了吗?”他问。

“看见了。”扎哈尔一边回答,一边把纸片拾起来。

“以后你再别提住宅的事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账本。”

“啊哈,老天爷,你真想把我折磨死吗!那么,到底是多少,你快说吧!”

“买肉的钱八十六卢布五十四戈比。”

伊里亚·伊里奇惊讶地说:

“你疯了吗?单是肉钱就这么一大笔?”

“三个月没付钱了,那还不是一大笔呀!瞧,账单都记着呢,谁也没有偷!”

“你还说你不是恶人?”奥勃洛莫夫说,“买牛肉花了上百万!你吃了又有啥用?钱要花得值。”

“又不是我吃了!”扎哈尔顶了他一句。

“你没有吃?”

“怎么,您在数落我白吃饭吗?那您自己瞧瞧吧!”

于是他把账本塞给奥勃洛莫夫。

“还欠谁的?”伊里亚·伊里奇问道,同时懊丧地推开那充满油污的本子。

“还欠面包店和蔬菜店一百二十一卢布十八戈比。”

“这可真要我破产了,太不像话!”奥勃洛莫夫生气地说,“怎么,你是条牛吗,吃那么多的青菜。”

“不,我是恶人!”扎哈尔痛苦地说,转过脸去侧身对着主人。“您不让米哈依·安德烈依奇进门,开支就会少一些。”他加了一句。

“好啦,总共到底是多少钱,你算一算!”伊里亚·伊里奇说,自己也算起来。

扎哈尔扳着手指在算。

“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每次算出来的数都不一样!”奥勃洛莫夫说,“那么你算出多少呢?二百,对吗?”

“您等一下?”扎哈尔眯缝着眼睛,嘟哝道,“八个十加十个十就是十八个,再加两个十……”

“嘿,照你这样算,永远也算不完。”伊里亚·伊里奇说。

“你去吧,账本明天再给我,别忘了纸和墨水的事……这么一大笔钱!我说了,得一点一点地还,他们却老想一次付清……都是什么人哪?”

“二百零五个卢布七十二戈比,”扎哈尔算完后说,“拿钱来吧。”

“哪能现在给钱?还要等一等,我明天再核查一下。”

“随你便,伊里亚·伊里奇,他们可是来要钱了……”

“得了,得了,别烦人了!我说明天,你就明天来取吧。你回去吧,我要工作,我还有更要紧的事。”

伊里亚·伊里奇在椅子上坐下来,收拢两条腿,还没来得及思考,门铃便响了。

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肚子不算大,白净的脸,两颊红润,秃头,从后脑勺起,周围像穗子一样披着浓密的黑发,秃顶是圆的,很干净,光亮得像牙雕。客人的脸表现出一种对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十分关心的样子,目光矜持,笑容适中,还有一种谦卑的办公事的彬彬有礼的风度。

他穿一身舒适的燕尾服,衩口很宽也很方便,活像一碰就能打开的两扇大门。他的衬衣闪着白光,好像与秃顶正好匹配。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镶黑宝石的很大的戒指。

“大夫!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奥勃洛莫夫大声招呼道,伸出一只手给客人,另一只手把一张椅子拉过来。

“我烦闷了,您没叫我,便自己找上门来了,贵体近来安康吧,”大夫打趣地说,“不,”接着又严肃地补充说,“我是到楼上您邻居家去的,顺便来看看您。”

“谢谢,那么邻居怎么啦?”

“大概还有三四个礼拜,也许能拖到秋天,再下去就……他的胸部积水,结果怎样是大家都明白的。您怎么样?”

奥勃洛莫夫忧郁地摇摇头。

“不好,大夫,我正想跟您商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胃几乎不消化,心口痛,烧心,呼吸困难……”奥勃洛莫夫带着满脸愁容地说。

“请您把手给我看看,”大夫说,按着他的脉搏,闭上一会儿眼睛。“咳嗽吗?”他问道。

“晚上咳,尤其是吃晚饭的时候。”

“心慌吗?头痛不痛?”

大夫又问了他几个类似的问题,然后低下他的秃头,认真地思考起来。两分钟后,他突然摇起头,坚决地说:

“您如果再在这样的气候下生活二三年,再这样躺下去,吃肥肉和油重的东西,你会中风而死。”

奥勃洛莫夫全身猝然一抖。

“我该这么办?看在上帝分上,你就教教我吧!”他央求道。

“也像别的人那样,到国外去。”

“到国外?”奥勃洛莫夫惊奇地重复说。

“是啊,怎么啦?”

“您行行好吧,大夫,到外国去!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

奥勃洛莫夫默默地看了看自己,然后又看了看书房,机械地重复说:

“到国外去?”

“有什么不便吗?”

“有什么不便,一切都不方便……”

“什么叫一切都不便?是没有钱吗?”

“对,是没有钱,”奥勃洛莫夫立即说道,他很高兴抓到这个最自然的障碍,作为自己的挡箭牌,“请您看看村长给我写了些什么……信在哪里,我把它搁在哪儿了?扎哈尔!”

“好了,好了,”大夫说,“这不干我的事,我的职责是告诉您,您应该改变生活方式,换换地方、空气、工作——一切,一切。”

“好吧,我考虑一下,”奥勃洛莫夫说,“可是我到哪儿去呢?去干什么呢?”他问道。

“您可到基辛根和埃姆斯去,”大夫说,“在那边度过六月和七月,喝矿泉水,然后到瑞士或者蒂罗尔去,用葡萄酒治疗,在那里度过九月和十月……”

“真见鬼,到蒂罗尔去!”伊里亚·伊里奇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然后随便到一个气候干燥的地方去,比方去埃及……”

“原来是这样!”奥勃洛莫夫想了想说道。

“您把操心事和烦恼都抛开……”

“您说得倒轻松,”奥勃洛莫夫说,“因为你没有接到像村长那样的来信……”

“也要避免多想事。”大夫继续说。

“不想事?”

“是的,别让大脑太紧张。”

“那么我建设田庄的计划怎么办?您饶了我吧!难道我是一块木头……”

“你就看着办吧,我要做的事只不过是给您一个警告。您还要避免激动,它不利于治病。您该出去骑骑马、散散步、跳跳舞,在新鲜空气里做适当运动,多点儿轻松愉快的谈话,尤其是多跟女士们聊天,让您的心只为愉快的感受而轻松地跳动。”

奥勃洛莫夫低着头听着大夫说话。

“还有呢?”他问道。

“还有就是别看书,别写字——上帝保佑您!然后再租一幢郊外的窗户朝南的别墅,多种一些鲜花,周围有音乐和女人伴随着您……”

“那该吃什么?”

“肉类、一般动物性的食物都别吃,含淀粉的和冰冷的东西也不要吃。可以吃点清淡的肉汤、蔬菜;只是您要小心,现在到处都流行霍乱,要当心……您可以散步,一天八小时左右。弄一支枪……”

“天哪……”奥勃洛莫夫感叹道。

“最后,”大夫结束说,“冬天到来时,您可以到巴黎去,在那里的生活旋涡里开心一番;不去想事,去剧院、舞厅,参加假面舞会,到郊外访友,让友谊、喧闹、笑声簇拥着你……”

“还需要点什么?”奥勃洛莫夫问道,心里有掩饰不住的懊丧。

大夫沉思了一下。

“是否也可以去呼吸一下海洋的空气:坐船到英国去,再到美国去……”

他起身要告辞了。

“如果您能正确地做到这一切的话……”他说。

“好的,好的,一定做到。”奥勃洛莫夫一面送他出来,一面讽刺地说。

大夫走了,奥勃洛莫夫却感到很难受,他闭上眼睛,两只手放在头上,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看,什么感觉也没有。

后面传来一声胆怯的呼唤:

“伊里亚·伊里奇!”

“嗯?”他应了一声。

“我到底该怎么对管事说?”

“什么事?”

“就是搬家的事!”

“又是这件事?”奥勃洛莫夫惊讶地问道。

“伊里亚·伊里奇老爷,我该怎么办呢?您自己说说,我的命多么的苦,我也是快入土的人了……”

“不,看来,你是想用搬家把我赶进棺材,”奥勃洛莫夫说,“你就听听大夫是怎么说的吧!”

扎哈尔不知怎么说好,只是叹了一口气,把系在胸前的围巾的两只角都吹得飘动起来。

“您是不是决心要把我整死呢?”奥勃洛莫夫又问道,“你厌烦我了?你说是吗?”

“基督保佑您!您健康长寿!谁想害您啊?”扎哈尔嘟囔道,他感到十分惊讶,他们的谈话怎么会落到这种可悲的境地。

“你!”奥勃洛莫夫说,“我不让你提搬家的事,你却一天不向我提五次就过不了日子。要知道,这事弄得我心里很烦!懂吗?况且我现在的健康是这么糟糕。”

“我在想,老爷……我在想,干吗不搬?”扎哈尔由于心慌而声音发颤。

“干吗不搬?你说得多么轻松!”奥勃洛莫夫把转椅转过来对着扎哈尔说,“你认真考虑过没有——搬家意味着什么?呃,你没考虑过吧?”

“是没认真考虑过!”扎哈尔温顺地说,他打算对老爷说的一切话都表示同意,只要不再惹主人发火就行,那种场面令人讨厌极了。

“既然没认真考虑,那你就听我说,然后你再分析一下,可不可以搬家。搬家意味着什么呢?搬家就是要你的主人穿得整整齐齐,一早就离开家,在外面待一整天……”

“那又怎么样?离开就离开好了,”扎哈尔说,“干吗不出去待一天呢?要知道老坐在家里对健康不好。瞧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以前您嫩得像根小黄瓜,如今你再这样坐着,天晓得会像什么样儿了。你该到街上去走一走,看看老百姓,或者别的什么……”

“够了!胡说些什么!”奥勃洛莫夫说,“到街上去走一走?”

“正是,”扎哈尔继续热烈地说,“听说这儿运来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怪物,应该去看看。您可以上剧院去,或者去参加化装舞会,趁您不在的时候,我们就把家搬了。”

“你别胡说八道!你倒关心起主人的安逸来了!您要我整天在外面逛,那我在哪里吃午饭,怎么吃,午饭后能否躺一会儿?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是吗……趁我不在就把家搬了!我若是不看着,还不把东西都打碎了?我可知道,”奥勃洛莫夫越来越坚定地说,“搬家意味着什么!搬家就是破坏、忙乱,把东西乱扔,堆在地板上,如箱子、沙发靠背、画框、烟袋、书籍,以及平时从来见不到的玻璃器皿等,鬼知道这些东西是哪里钻出来的!得看着所有这些东西,不能丢失了和打坏了……一半东西堆在这里,另一半则在大车上,或者在新住所里。想抽口烟,拿起烟斗,烟叶却放在车上运走了……想坐一会儿,却没有地方可坐,一碰东西手就脏,到处是灰尘,脏了也没法洗,就像你一样,双手那么脏还走来走去……”

“我的手很干净。”扎哈尔一面说,一面伸出两只像鞋底一样的手来。

“你就别出丑啦!”奥勃洛莫夫把脸扭过去说。“想喝口水,”奥勃洛莫夫继续说,“拿起水瓶,却找不着杯子。”

“从水瓶直接喝水也可以。”扎哈尔好心地说。

“你们总是这样的:可以不扫地,不擦灰尘,不抖地毯,而到了新住所呢?”伊里亚·伊里奇往下说的时候,自己脑子里生动地浮现出搬家的情景,“三天也收拾不好,什么都搁得不是地方,应该挂在墙上的画框搁在地板上,套鞋放在床上,皮鞋跟茶叶和发蜡在一个包袱里。你瞧,不是圈椅的腿断了,就是画框的玻璃被打碎了,或者是把沙发弄得污迹斑斑;要什么没有什么,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不是丢失了,就是放在老房子里了,只好跑回去取……”

“有时还得来回跑十几趟呢。”扎哈尔打断他的话说。

“瞧见没有?”奥勃洛莫夫继续说,“在新住所里,一早起来,那才烦人呢!没有水,没有煤,而冬天就这样坐着挨冻,房子冰冷,又没有木柴,就赶快跑去借吧……”

“还不知道邻居是怎么样的,”扎哈尔说道,“有些人别说是一捆柴,就连一瓢水也吝啬不肯借。”

“就是啊!”伊里亚·伊里奇说,“家搬了——到晚上该折腾完了吧,不,得折腾两个星期。你觉得一切东西都放好了……可是一看,还是没有完:窗帘没有挂,画框没有钉上……真烦人,简直不想活了……而且不断地花钱,花钱……”

“上一次,八年前,我现在还记得,花了二百卢布。”扎哈尔附和说。

“是啊,这可不是儿戏!”伊里亚·伊里奇说,“在新住所里开头会很难受,要多长时间才能习惯呢!在新的地方我会五个晚上都睡不着,而早晨起来,看见对面已经不是那个车工的招牌,而是别的东西时,心里就不好受;还有,每天午饭前,我在窗前看不见这个剪短发的老太婆,也会感到寂寞……现在你明白了吧,你把你的主人弄得多难受啊?”伊里亚·伊里奇带着责备的口吻问他。

“我明白了。”扎哈尔温顺地小声说道。

“那你为什么还建议我搬家呢?是人能忍受得了的吗?”

“我想,别人并不比我们差,他们都搬家,那么我们也可以……”扎哈尔说。

“什么?什么?”伊里亚·伊里奇突然从沙发上欠起身来,惊讶地说,“你说什么?”

扎哈尔顿时不安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又触怒了主人。他不作声了。

“别人并不比我们差!”伊里亚·伊里奇吃惊地说,“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我现在才明白,对你来说,我和别人是一样的!”

奥勃洛莫夫讽刺地向扎哈尔鞠了一躬,脸上则做出极其委屈的样子。

“饶了我吧,伊里亚·伊里奇!难道我会把您看成跟别人一样吗……”

“滚出去!”奥勃洛莫夫指着门命令道,“我不想看见你。嘿,‘别人’!好啊!”

扎哈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自己屋里去了。

“这叫什么日子啊,真是!”他颓然地坐在炉炕上。

“我的天啊!”奥勃洛莫夫也感叹道,“本想早晨能干点事,可现在全天都被搅乱了!是谁搅乱的呢?就是自己的仆人,忠心耿耿的和可靠的仆人,他说的是什么话?他怎么敢说这种话啊?”

奥勃洛莫夫很长时间都不能平静下来,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在房间里走一走,又躺下,扎哈尔把他贬低到跟别人一样的地位,他认为这是侵犯了他的权利,因为扎哈尔绝对只能尊敬他一个人,除此不能有任何别的人。

他深深地推敲这一比较的含义,分析了什么是“别人”,什么是他本人,这种平起平坐在多大程度上是可能和公平的。扎哈尔给他的屈辱又有多严重,最后,扎哈尔是否有意地侮辱他,也就是说,他是否坚信伊里亚·伊里奇跟别人是一样的,抑或是他只不过无意中一时说漏了嘴。这一切伤了奥勃洛莫夫的自尊心。他决心要让扎哈尔明白他和扎哈尔所说的别人之间的差别,要他感到自己的行为是卑鄙的。

“扎哈尔!”他威严地拉长声音喊道。

听到这一叫唤后,扎哈尔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即从炉炕上跳下来,也没有吼叫,而是慢慢地爬下来,静静地、无可奈何地走去,不是手碰到东西,就是腰身碰着东西,像条狗一样,一听见主人的声音,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发现,主人要收拾他了。

扎哈尔把房门打开一半,不敢进去。

“进来!”伊里亚·伊里奇说。

尽管门是可以自由地打开的,但扎哈尔把门开得像不能挤进去的样子,只靠在门上,没有进去。

奥勃洛莫夫坐在床沿上。

“你过来!”他坚持地说。

扎哈尔吃力地推开了门,但立即把门带上,用肩膀紧紧地靠在门上。

“过来!”伊里亚·伊里奇用手指指着自己旁边的位子说。

扎哈尔挪了半步,在离他指定的位子数米远的地方站住了。

“再过来一点!”奥勃洛莫夫说。

扎哈尔做出迈步的样子,其实只晃了一下身子,跺了一下脚,仍在原地站着。

伊里亚·伊里奇看到他这一次无论怎样都没能使扎哈尔靠近一点,只好让他站在那里,并且默默地、责备地望了他一阵子。

扎哈尔在主人无声的注目下感到很不自在,便装出没有注意的样子,比平日更厉害地侧着身子站着,甚至也没有斜眼看一看伊里亚·伊里奇。

他一个劲儿地望着左边,也就是另外的一面,那里他看见了他早已看惯了的那些东西——画框周围的蜘蛛网,那只蜘蛛——正是对他玩忽职守的一种活脱脱的指责。

“扎哈尔!”伊里亚·伊里奇威严地轻声唤道。

扎哈尔没有回答。他好像在想:“你在叫谁?是叫另一个扎哈尔吧?我不就在这儿站着吗?”他把目光从左边移到右边,还是避开主人,但这右边也有一样东西使他想到自己,这就是一面镜子,这镜子被厚厚一层灰尘像薄纱一样蒙着,透过这层薄纱,他模糊地看到自己那张阴沉的难看的脸正愁眉不展地望着他。

他不满意地把目光从那些忧郁的过于熟悉的东西上移开,决定看一下伊里亚·伊里奇。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扎哈尔受不了主人的刺人的目光,便垂下自己的眼睛,望着脚下,在那里,在布满灰尘和污点的地毯上,他又看到了一张可悲的能说明他是否尽心伺候主人的证书。

“扎哈尔!”伊里亚·伊里奇动情地叫了一声。

“请问您要什么?”扎哈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地说,微微哆嗦了一下,因为他预感到会有一番激烈的训话。

“给我一杯克瓦斯!”伊里亚·伊里奇说。

扎哈尔心里轻松了,他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迅速地跑进餐室,取来了克瓦斯。

“你认为怎么样?”伊里亚·伊里奇喝完克瓦斯,拿着杯子温和地问道,“的确不好吧?”

扎哈尔脸上的那种野性的神态一瞬间便被悔恨的光芒软化了。扎哈尔感觉到了自己在胸中觉醒并涌上心头的那种对主人崇敬的感情的首次征兆,于是他突然正视着主人。

“你感到自己有过失吗?”伊里亚·伊里奇问道:

“什么叫‘过失’?”扎哈尔苦苦地想道,“是一个令人难受的字眼吧?他要为难你的话,叫你不哭也得哭。”

“怎么啦,伊里亚·伊里奇,”扎哈尔压低调门说,“我什么也没有说,除了说过……”

“不,你等一下!”奥勃洛莫夫打断了他的话,“你明白了你做了什么是吗?你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回答我!”

扎哈尔什么也没有回答,他根本就不明白他做了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怀着敬意地看了看主人,甚至稍稍低下了头,承认自己有过失。

“你怎么不是恶毒的人呢?”奥勃洛莫夫说道。

扎哈尔一直沉默着,只是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

“你伤了主人的心!”伊里亚·伊里奇从容不迫地说,并仔细地看着扎哈尔,欣赏着他的狼狈相。

扎哈尔苦恼得不知道往哪儿躲才好。

“那么,伤了吗?”伊里亚·伊里奇问道。

“伤了!”扎哈尔小声地说。听到这个新的令人难受的字眼,他已经完全手足无措了。

他的目光投向右边,投向左边,又投向正前方,寻找获得解救的办法,但闪现在他眼前的仍然是蜘蛛网、灰尘、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像和主人的脸。

“哪怕能钻到地里面去也好!唉,死神怎么不来呢!”当他看到一种激烈的场面不可避免地要到来时,他这样地想。

他感觉到他的眼睛越眨越快,眼泪就快要流出来了。

最后他只好淡淡地用一句有名的歌词回答主人。

“我怎么伤了您的心,伊里亚·伊里奇?”他几乎哭着说。

“怎么伤了?”奥勃洛莫夫重复了一句,“那么你想过没有‘别人’是什么意思?”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打量着扎哈尔。

“要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扎哈尔像洞穴里的熊一样转过身去,并向整个房间叹了一口气。

“你所说的‘别人’——是该死的乞丐、粗野的没有教养的人、住在顶楼上又肮脏又贫穷的人;这种人在院子里随便什么地方躺在一块毡子上就可以睡觉;这种人能有什么感觉呢?什么也没有。他有土豆啃土豆,有鲱鱼嚼鲱鱼,他一无所有,四处漂泊,天天奔跑;看来,这种人搬家没问题,你瞧那个利亚耶夫,掖下一把尺子,包上两件衬衣就可以走了……若有人问他,你上哪儿去?他就说:搬家。瞧,这就是‘别人’!而我,在你看来,也是‘别人’——是吗?”

扎哈尔看了主人一眼,倒了一下脚,没有吭声。

“什么叫‘别人’?”奥勃洛莫夫继续说,“‘别人’就是这么一种人,他自己擦皮鞋,自己穿衣服,虽然有时他看上去也像是老爷,但那是骗人的,他并不知道什么叫仆人,他没有人可使唤,要什么都得自己跑腿,自己去烧炉子,自己去掸灰尘……”

“有许多德国人就是这样的。”扎哈尔阴沉地说。

“正是!那么,我呢,你怎么想的?我——是‘别人’吗?”

“您完全是另一种人!”扎哈尔求饶似的说,但他仍旧不明白主人想说的意思,“天晓得,您这是怎么啦……”

“我完全是另一种人——是吗?等一等,你瞧你说些什么!你分析分析:‘别人’是怎么活着的?‘别人’不停地工作、奔波、忙碌!”奥勃洛莫夫继续说,“不工作就没有饭吃。‘别人’要对人点头哈腰,‘别人’要向人乞讨,要卑躬屈膝……而我呢?你说,你认为我是‘别人’吗,呃?”

“得了,老爷,您就别拿这些令人难受的字眼来折磨我了!”扎哈尔央求道,“老天爷啊!”

“我是‘别人’!难道说我也要到处漂泊,要去做工?没有饭吃?我也骨瘦如柴,一副可怜相吗?我什么没有呢?好像也有人可以使唤!谢天谢地!我活着还没有自己动手穿过袜子!我麻烦过自己吗?有这种必要吗?我这是在对谁说话?从小跟着我的不就是你吗?这一切你都知道,你看着我娇生惯养地长大,从没有挨过冻,受过饿。我不知道什么叫饿,也没有为吃饭去做工,没有干过任何粗活。你怎么竟拿我去跟‘别人’比较呢?难道我的健康跟这些‘别人’一样吗?难道我能做这些事吗?忍受得了吗?”

扎哈尔根本就无法听懂奥勃洛莫夫的话,他由于内心的激动而噘起了嘴。这动人情感的一席话如雷贯耳,就像笼罩在扎哈尔头上的一片愁云,他沉默着。

“扎哈尔!”伊里亚·伊里奇又喊了一声。

“您有什么吩咐?”扎哈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地说。

“再给我一杯克瓦斯。”

扎哈尔送来一杯克瓦斯。当伊里亚·伊里奇喝完,把杯子交给他时,他就很快地想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不,不,你再等一等!”伊里亚·伊里奇说,“我问你,你怎么能如此厉害地凌辱主人呢?我小时候是你双手抱着我,后来也一直由你伺候我,而且我也是善待你的呀!”

扎哈尔忍受不了了:“善待”一词把他完全打倒了!他的眼睛眨得越来越厉害。他越是听不懂主人的动感情的话,就越发感到难过。

“是我的过错,伊里亚·伊里奇,”他哑着嗓子悔恨地说,“这都是由于我的愚蠢,真的,是由于我愚蠢……”

扎哈尔由于并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所以他最后也就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而我,”奥勃洛莫夫以一种由于自己的美德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而感到委屈的声调继续说,“还要日夜操劳,有时脑袋发烧,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了,晚上睡不着,辗转反侧,老是在考虑怎么办更好……想谁?为了谁?都是为了你们,为了农民,当然也就是为了你。有时你看见我拿被子蒙着头大概就以为我在呼呼大睡。不,我没有睡,我一直在思考,我的农民如何才能不遭受贫困,不去羡慕别人,在可怕的审判中不至于哭泣着对上帝告我的状,而是为我祈祷,回忆我的善心。”奥勃洛莫夫最后用一种痛苦的责备的口吻说,“这些不知感恩的人啊!”

扎哈尔被这些“令人难受的”话彻底打动了,他开始呜咽起来。这种啜泣声不知像是什么乐器的音符,只好拿中国和印度的锣声来形容了。

“伊里亚·伊里奇老爷!”他哀求道,“您别说了!上帝保佑,您都说了些什么呀?至圣的圣母娘娘啊!想不到突然会这么倒霉……”

“而你,”奥勃洛莫夫没有听他的话,继续说下去,“你怎么还有脸说这种话呢?瞧,我怀里温暖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蛇啊!”

“蛇!”扎哈尔拍一下手,哭了起来,就像有十几个甲虫飞了进来,在房间里嗡嗡叫似的。“我什么时候提到过蛇呢?”他边哭边说道,“我做梦也没见过那龌龊的东西!”

他们两人彼此都不理解对方,而最终也都不理解自己。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伊里亚·伊里奇接着说,“我还计划着给你一座单独的房子,一个菜园子,一份粮食和一份薪水!你既是我的管事,也是我的管家和业务代理人!农民要向你鞠躬,大家都称呼你扎哈尔·特罗菲梅奇!而你还是不知足,竟然封我为‘别人’!瞧这赏赐!太抬举主人了!”

扎哈尔还在呜咽,伊里亚·伊里奇自己也受感动了,他在劝导扎哈尔的时候,也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施于农民的恩赐,他对扎哈尔的这最后的责备是用颤抖的声音含着泪说完的。

“好了,现在你去吧!”他用缓和的声调说,“等一下,你再给我倒一杯克瓦斯吧!喉咙都干了,你应该能想到吧,你没听见主人的嗓子沙哑了吗?你都把我气成什么样子了!”

“但愿你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的过错了!”等扎哈尔取来克瓦斯时,伊里亚·伊里奇又说,“以后再不会拿主人去比作‘别人’了。为了改正错误,我让你去同房东交涉一下,别叫我搬家。瞧你是如何保护主人的安宁的,我的情绪全被你破坏了,我的一些新的好的想法也消失了。这是谁的损失?是你自己的损失。我把全身心都献给你们啦,我为你们退了职,关在屋子里……算了,你去吧!都打三点了,离吃午饭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了。两小时能干什么呢?什么也干不了,可事情还有一大堆。好吧,信就推迟到下一个邮班再写,计划明天再定,我现在要再躺一会儿,太累了,你去把窗帘放下来,门关紧一点,免得别人吵我,也许我能睡上个把小时,四点半你叫醒我。”

扎哈尔在书房里给主人盖上被子,先是盖好身子,然后把周边的被子掖好,然后放下窗帘,把所有的门窗关紧,才回到自己的屋里去。

“你死了才好呢!少有的害人精!”他抱怨道,一边擦着泪痕,一边爬上炉炕,“真是害人精!什么单独的房子,一个菜园子,一份薪水!”扎哈尔只听懂了后面的这些话。“就会说些令人难受的话,就像用刀子在割我的心……瞧吧,等有了我的房子、菜园子,我也就两脚蹬直了!”他愤慨地捶打着炉炕说,“一份薪水!我要不是顺手捞几文钱和几个戈比的硬币,我连买烟叶的钱都没有,更不用说去招待大嫂了!真该死……你想想,我怎么不死啊!”

伊里亚·伊里奇仰面躺着,没有立即睡着。他想啊,想啊,思潮起伏……

“一下子就是两件倒霉事!”说着他把脑袋用被子完全蒙上,“你就挺住吧!”

事实上,这两件倒霉事,也就是村长的那封不吉利的搅扰他的信和搬家,已不再使奥勃洛莫夫感到忐忑不安,已逐渐成了他的不安的回忆了。

“村长拿来吓唬我的倒霉事离我还远着呢!”他想道,“在这段时间里会有许多的变化,说不定会天降喜雨,粮食丰收,村长把欠款补齐,逃亡的农民也像他信里说的那样送回原籍的。”

“这些农民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他在想,越来越多地从艺术家的角度去分析这种情况,“他们大概是从夜里走的,很潮湿,又没有粮食。他们睡在哪儿呢?难道在森林里?真不安分!农舍里虽然气味不好,也总还算暖和……”

“你犯什么愁呀?”他又想,“计划很快就能定出来,干吗事先自己吓唬自己呢?我这个人……”

搬家的事倒让他多一些不安。这是一件新的、最近出现的“倒霉事”。但是从奥勃洛莫夫对一切事情都不慌不忙的精神来说,这件事也开始成为历史了。尽管他隐约地预感到搬家的事不可避免,况且还干预了这件事,但在想象中他还是把生活中这件使他不安的事推到哪怕一星期以后,这样一来他就又赢得整整一个星期的平静!

“也许,扎哈尔竭力能把事情谈成,那就根本不需要搬家了。也许改建工程能推迟到来年夏天,或者干脆取消了。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实际上,也真是……不能搬……”

他就这样轮番地一时激动,一时又平静,终于在“也许”“可能”“总会”这些词儿和令人安心的词汇中像往常一样,找到了希望和安慰的象征,它就像我们先祖的包金的约柜,此刻能保佑他不受那两件倒霉事的干扰。

一种飘飘然愉快的盲目感传遍他的四肢,就像初冬的霜冻给水面微微罩上一层雾气,开始有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再过一会儿,意识也不知飞向何方了。但是伊里亚·伊里奇突然又清醒过来,并睁开了眼睛。

“我还没有洗脸呢!这是怎么搞的,而且什么事也没有做,”他小声地说,“我本想把计划写出来,却没有写,给县警察局长的信、给省长的信也没有写,给房东的信刚刚开了头,没有写完,账目没有查,钱也没有付——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了!”

他沉思了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要是‘别人’,这一切都做完了吧!”这种想法在他脑子里闪现一下,“别人,别人……究竟什么叫‘别人’呢?”

他深入地拿自己和“别人”做了比较,想了又想:现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个观念,这个观念与他所理解的扎哈尔关于“别人”的观念完全相反。

他本应该承认,要是“别人”的话,所有这些信都写好了,而且两个连接词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冲突,新家也搬了,计划也实施了,也去过乡下了……

“所有这些事本来我也可以……”他寻思道,“我大概也能写;别说是写信,比这更费脑筋的东西我也写过!我的这些本事都到哪儿去了呢?搬家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我愿意就行。‘别人’还从来没有穿过长袍呢;‘别人’……”他补充分析了“别人”,并打了一个哈欠,“‘别人’几乎不睡觉,‘别人’对生活感到满足,到处走动,什么都要看,对什么都感兴趣……而我呢!我……不是‘别人’!”他已经心情不佳地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他甚至把脑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出现了清醒的一刻。这是奥勃洛莫夫许多清醒的自觉的时刻中的一刻。

他突然生动而又明白地想到了人类的命运和使命,并拿这种使命同他自己的个人生活对比了一下,脑子里有许多不同的生活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像一群栖息在寂静的废墟上的鸟儿,被突如其来的阳光惊醒而仓皇地到处乱飞,这时他感到非常可怕。

他感到悲伤而又痛苦,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成熟,精神力量已不再增长,迟钝妨碍了一切,他看到别人的生活目的如此突出和宽阔,而自己却好像生活在一条狭窄可怜的小径里,其中还横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心里嫉妒得难受。

在他的胆怯的灵魂中形成一种折磨人的意识,即意识到他的天性的许多方面还完全没有觉醒,有些方面只是稍稍有所触动,而且任何一方面都没得到完全的发挥。

同时他还病态地感觉到,在他身体里,也像在坟墓里一样埋藏着一种很好的东西,它也许已经死去,也许像金子埋在矿山里一样,现在还藏在那儿,早就该把这金子挖出来铸造货币了。

但是这宝物被埋在又深又重的废物和堆积起来的垃圾下面。好像有人把这种世界和人生赠给他的宝物偷去并埋藏在自己的灵魂里。不知什么东西妨碍了他登上人生的大舞台,不能在一切智慧和意志的风帆上驰骋。好像有一个暗藏的敌人在他刚踏上人生旅程时便把魔爪伸向了他,使他远离了人的使命和正道……

他好像已经无法从荒山野林里冲出来回到正道上去。他身处密林,而且心中也觉得周围越来越密越来越黑了。林间小道的草长得越来越多,清醒的意识却越来越少,只是偶尔才唤醒他的沉睡的力量。智慧和意志早已麻木,大概永远不会复返了。

他生活中的事情已经琐碎到要用显微镜的程度。但就是这样的琐碎事他也应付不了,好像不是他在做一件又一件的事,而是事件把他从一个浪头抛上另一个浪头,他没有能力用意志的弹力去对抗一件事,也没有能力用理智去跟踪另一件事。

这种暗自的忏悔使他感到痛苦。对已去往事毫无结果的懊恼、灼人的良心责备,像针一样刺痛了他。他竭尽全力要抛开这些责备的重负,在自己身外去寻找罪人,让责备的锋芒对准他们。但谁是罪人呢?

“这都是……扎哈尔!”他小声地说道。

他回想起刚才同扎哈尔争吵的场面的细节,羞得满脸发烫。

“若是有人听见怎么办?”他被这个念头惊呆了,“谢天谢地,扎哈尔不会向任何人转述,而且人家也不会相信他,谢天谢地!”

他叹了口气,诅咒了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找个罪人,却找不着。他的唉声叹气的声音甚至传到了扎哈尔的耳朵里。

“瞧,他喝了克瓦斯胀肚子了!”扎哈尔恼恨地埋怨道。

“我怎么会这样呢?”奥勃洛莫夫几乎流着眼泪问自己,又把脑袋蒙了起来,“真是!”

他在寻找那个妨碍他像“别人”那样过正常生活的敌对因素毫无结果后,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几分钟后,瞌睡又慢慢地开始让他失去了知觉。

“我本来也……想……”他说道,几乎睁不开眼睛了,“得做点什么……难道我天生无能……不,谢天谢地……不能抱怨……”

这之后便听见一声有意调和的叹息。他从激动状态又回到常态:平静、冷漠。

“显然,这是命运!我又能做什么呢?”他非常小声地说,逐渐地进入了梦乡。

“好像是少收两千……”他突然大声说起梦话来,“马上,马上,等一等……”他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不过……我倒很想知道……我怎么会……这样呢……”他又小声地说,两只眼睛完全合上了。“是的,为什么……应该是……这个……因为……”他努力要说出来,却没有说出来。

这样,他没有想出什么原因,舌头和嘴唇没有说完一句话,瞬间便僵住了,就那样半张开嘴。他没有说话,却叹了一口气,接着便响起了一个安然入睡的人的均匀的鼾声。

睡眠中断了他那徐缓的懒懒的思想流程,转瞬间便把他带回到了另一个时代,转交给了另一些人和另一个地方。下一章我们将和读者跟着他到那个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