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走投无路,在京都和大坂无处藏身了。然而,他以打破常规的思维来安排自己的角色。三成像后世的惊险小说主人公一样,赤裸裸地出现于敌方的中心据点。自古以来,基本上没有一个大名的态度转变竟然这般出人意表。
三成走进伏见向岛德川宅邸大门之际,已是日暮时分。南山城特有的烟蒙雨气,无声地润湿了昏暗的暮色。家康的谋臣本多正信老人压抑和隐藏着复杂的感慨,到大门口迎接三成。
“是佐州啊?”
三成直呼正信老人的官名。佐渡守正信,在德川家是拥有相模甘绳、食禄二万二千石的大名。三成却以看待奴婢般的傲慢,一直俯视着跪在迎宾台上的正信老人。
“我是治部少辅三成。初次见面,可好?”
“承蒙问候,诚惶诚恐。初见大人,但在下早已久仰大名。跟随主上登殿时,屡屡拜见尊容。但大人没注意到在下吧。”
“佐州,你要小心用词!”
三成如锥般的锐利视线刺向老人的脸庞。
“所谓‘主上’是何人也?”
“是我家主公、德川内大臣源家康公。此称有何不当?”
“语言使用错位,会导致世间混乱。我来告诉你。所谓‘主上’,是指织田信长以来统治天下的伟人。太合健在时,可称‘主上’者唯太合殿下一人。殿下归天后的今日,住在大坂城本丸的幼君秀赖公则为‘主上’。你是三河的乡野之人,不了解涵义,才使用这个词吧?”
“在关东,称家康为‘主上’。”
“听此言真有意思。所以关东称狐为狸,还称狸为人吗?”
“如何这般讲话!”
正信的脸色变得红里带黑。三成苦笑,即刻回言:
“是我失言。老毛病犯了。加藤主计头等七个浑蛋大名,追得我天下无存身之处。最终逃来指靠贵府,本应跪拜俯首恳求,我却说了些无用且讨厌的话。”
“是的。是无用且讨厌的话。正因为大人说这样的话才得罪了人。”
“得罪的是主计头等人吧?”
三成啪地合上扇子。“他们叫嚣猖狂,并非仅因为我的性格狂傲,操纵他们奔走的是藏在黑幕中耍手腕的人。那个耍手腕的人,佐渡守,不正是你吗?!”
“何出此言?”
老实说正信已经穷于应付了。德川家对跑上门的三成,正在密议是杀掉他?是交给清正等人?还是让他活下去?这尾砧板上的活鱼却还在大放毒词,喋喋不休。
“请先入内休息吧。”
老人唤来司茶僧将三成领走了。三成缓步随之,记住了建筑的内部结构,檐廊走到何处如何拐弯,之后有何物件等。这处宅邸是秀吉作为别墅修建的,还经历过地震。
请三成入住的房间称“鸿之间”,白日里可以看见点缀着天然巨岩的美丽庭园。
“能来一碗汤饭吗?”
三成问司茶僧。司茶僧默默低头退了出去。他大概是去请示正信如何安排。司茶僧离去后,烛台上的灯光好像突然增辉了。房间周围那些秀吉喜欢的金泥和金箔纸门画,沉闷地包围着三成。
(有点闷热。)
三成站起来,嘎地拉开面朝庭园的纸门,来到檐廊上。嗖——,右边一道人影慌忙消失了。
“谁啊?”
三成故意含笑问道。
“用不着逃走藏起来呀。我只是来看一眼雨夜的闲庭。太合殿下健在时,庭院池畔、古田织部喜爱的那款石灯笼总是点着。德川大人做事谨慎,大概担心费灯油,这般暗夜也不掌灯。喂,谁能来为我将这灯点亮?”
暗夜静悄悄的。但三成明白,那檐廊拐角、屋檐下、点缀的天然巨岩背阴处等地方都隐藏着正信布控的武士,屏息监视着自己。所以,三成对他们讲话。三成惊异的是,这些人也有风雅之心。俄顷,漆黑庭园里啪地点亮了灯。
“好极了!”
三成道谢一声,返回了室内。
家康在里间一室。他的身旁,小妾阿胜穿着缀满红梅图案、衣摆上撩的“搔取”,此外还有本多正信和井伊直政。满屋就这几个人,大家说话声音很低。莫不如说,彼此主要靠神色沟通,几乎是缄默不语。
“三成老实待着吗?”
家康问道。
“他让庭园中的织部石灯笼都点亮了。”
正信老人不快地回答。“主上如何处理?”他眼睛朝上一翻,声音压得很低。家康颔首,却漠视了老人的问话,回头问阿胜:
“你有何想法?”
阿胜致一礼,回答:
“杀了他,如何?”
这话说得比男人们还果断。确实,这么一说,此刻或许该做如此决断。前田利家过世后,丰臣家胆敢反抗家康的唯有石田治部少辅。幸好他赤手空拳跑来了,倘在自家宅邸里结束了他的性命,今后事情的运作就轻松多了。
“说得好!”
正信老人夸赞阿胜。受到智多星老人褒扬,阿胜微启朱唇,朝正信轻轻致以注目礼。
“如此说来,您老的高见是,于此处杀掉治部少辅为佳吧?”
年轻的井伊直政询问正信。正信摇头:“非也。适才之言,仅为夸奖阿胜。我另有打算。”
“如何打算?”
“逆向说来。于此处杀掉治部少辅,后果如何?三成死了,主上当然会轻松无忧。不过仅此而已。”
“何谓‘仅此而已’?”
“我说的是,主上作为丰臣家五大老首领和秀赖公的代理官,其官位依旧稳如泰山。不过仅此而已。”
正信所言极是。如果仅此而已,家康只是晋升为丰臣政权中的最高官僚,可以作威作福,仅此终其一生。
“社稷不会滚入德川家手中的。”
正信说道。家康颔首,赞同正信的观点,小声说道:“正是。”
正信接着说:
“所幸的是,清正、正则、忠兴、长政、幸长、嘉明、辉政等人,都成了德川家的猎犬。他们闹得越激烈,丰臣家的裂痕就越大。不久,一方是加藤清正,一方是石田三成,分裂为两大块,发生争战。若是如此,德川家当即成为清正等人的栋梁,灭掉三成,一举布武天下,获取政权。”
“此事在下明白。”
井伊直政说道。这个秘密方针,只要是德川家的谋臣都了若指掌。因此才遵循着一直煽动清正等人。事到如今,没必要听正信说教。
“还需要‘果如所料’。”
正信又说道。
“火势尚小。为了让丰臣家的火势越烧越大,必须表面上放任傲慢三成的自由,暗中监视他。”
“这可危险啊!”
井伊直政说道。接着,他问正信老人:“越是表面放任、暗中监视,三成越会不以清正等人为敌,转而盯住德川家。若举起打倒德川的义兵,您老如何应对?”
“此乃求之不得呀。倒是盼望如此。呀,积极追逼三成照此而来。”
“在下明白。然而在下担忧的并非此事。对三成表面放任,暗中监视,让他举义旗这都可以。如果那大旗之下意外麇集许多大名,又该如何?”
家康开口说道:
“确有那种危险。但是,万千代(井伊直政),到那时就是赌博了。不赌便取得天下者,可曾有过?”
啊!直政和正信老人同时低头。家康的主意已经拿定了。
总之,德川家当夜保护了石田三成,明天或后天,满足三成的要求,护送他顺利返回江州佐和山城。
“这岂非放虎归山吗?”其后,阿胜在寝间里说道。
“正是。”
家康没有反对她,这是老人特有的温柔。他汗涔涔的手放在年龄相差好似孙女的这名侧室兼女秘书的膝盖上。
“那么,为何特意护送他回佐和山城?”
“因为想放虎归山。”
“特意的?”
阿胜摇头,不可思议。自己的智慧简单而遗憾地败给了弥八郎老人那脏兮兮牙齿间伸出的巧舌。回到寝间后她还是觉得非常窝囊。看到阿胜这副模样,家康不出声地笑了。“阿胜,别生气。”他摇着阿胜的膝盖。
“你的意见也是对的。但这事必须赌,必须放虎归山。归山之后,清正等猎犬会盯着这头老虎,勇敢追去。我巧妙地唆使猎犬。等到咬死老虎之后,我就成了众犬之主。原先犬主遗孤秀赖,则被猎犬们弃之不顾了。”
“能这样顺畅进展吗?”
“层层递进,促使如愿进展。赌博是为当赢家才下赌注的。为赢,必须殚思极虑,琢磨如何使计谋,层层设计,直到最后掷骰子时,一定会出现我要的点数。等到有这样把握我才会出手掷骰子。这就是我的赌博观。”
“那样就不是赌博了呀。”阿胜似乎在反驳老人的老谋深算。
“非也。这才是真正的赌博。所谓地道的赌博,不能光靠运气,还要凭藉智慧。阿胜,想想看,这盘赌的不是成百上千的金钱,而是我的生涯、我的地位、领国和我自身。如果输了,一切都没了。不可马虎对待。”
“那,赌博对手选的是治部少辅吧?”
“正是。赌局一人不成,需要对手。我选的就是治部少辅。那人原本不过是丰臣家的一介奉行,不是我的对手。但丰臣家只有他。因此,我煞费苦心激他起事。看来他已下定决心要行动了。”
“关东二百五十五万石的主上与佐和山不足二十万石的治部少辅,筹码相差太大了。”
阿胜有点可怜三成。
“阿胜,切忌同情!”
家康轻轻拍了一下阿胜膝盖的嫩肉。
“确实,那人的身价没资格和我对赌。故而放他回佐和山,让他筹集资金,以能上赌桌。三成回到佐和山,必然向四面八方派出密使、召集金主。为此才放虎归山。阿胜,明白没?”
家康缓缓舒展身体躺下了,脑袋贴在阿胜的膝盖上。阿胜像母亲一样,两手对拢着家康的老脸,说道:
“您辛苦啦。”
“是的,挺辛苦的。”
家康自己都觉得这场辛苦太滑稽。为了赌一场,竟然拚命培养对手。
三成心中有数。他深知普天之下最关心自己的就是德川家康。三成看透了,家康必定会借他住处、加以庇护,叱责清正;不仅叱责,还会派兵护送他返回佐和山城。所以,他投身德川宅邸。
(家康的手腕我知道。)
三成这样思忖。家康若不像自己读解的那样聪明,此夜肯定会袭来刺客。为防那时不测,三成怀抱大刀而卧。这并非为了厮杀而死,而是打算,纵然不能如愿杀死家康,也要冲进里间,哪怕只能朝家康身上砍一刀也好。
(我是个奇妙的男子汉。)
黑夜中,三成闭目这样思考着。如果想平凡度日,作为堂堂十九万余石的大名,本可以舒舒服服过好此生。有城池,有家臣,有领国。到底图希何物,今夜活像个流浪刀客,怀抱一口快刀,只身睡在天下最危险人物的宅邸里?
檐廊上好像有人窥伺。家康的家臣们大概将鸿之间围了十层或二十层,通宵监视吧。三成爬出被窝,噗地吹灭了烛灯。三成敏锐感受到室外的气氛。黑暗中的三成苦笑着对外面说道:
“放心吧。现在我开始睡觉。再怎么说,我治部少辅也不至于深夜里蹑手蹑脚通过檐廊,去窥视家康的寝间。”
(家康他……)
三成心想。他再次觉得,家康终于不想见他这个不速之客了。
三成睡了。
在同一个屋脊下,家康也睡了。接着,就到了翌晨。
当阳光开始扫走南山城原野和街上黑暗时,加藤清正的使者来到了德川宅邸的大门口。本多正信出面接待。使者强硬要求:
“请把治部少辅交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