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四年十月一日,家康言出行随,进入了大坂城。
晴空万里。
(嗳,万事靠实力……)
正信老人夹在仪仗队行列中,慢吞吞走过西丸的护城河桥,一边静静思忖。何故进展如此顺畅?就连正信自己也由衷感叹。
(人云计谋呀计谋的,智谋需要资本,实力就是资本。)
无实力的计谋是雕虫小技。再神机妙算,最终都难以尽如人意。与之相反,势强力大的一方,背靠势力实施机谋时,不言而喻,对方会一面倒向我方。
(是“一面倒”哟。)
譬如,以居住西丸的北政所为例。家康入城日前几天,她就迁往京都去了。理由没有公开,城内的人对于北政所缘何倏然腾出西丸前往京都,百思不解。
今日,家康住了进来。
(此时,倘若石田治部少辅仍担任奉行职务,那麻烦事儿可就多了。)
“治部少辅是个不听劝的人。”
这是响遍天下的定评。他必定会固执地与家康作对,遵照太合遗嘱,让家康待在伏见,决不让他入住大坂城。
(治部少辅已不在现职,他正在野草深深的佐和山上仰望浮世的月亮呢。)
唆使狗咬狗,诸事进展顺畅,谋臣正信欣喜得简直想号啕大哭一场。
(嘿,我真厉害!这是因为我背靠关东二百五十五万石的实力。有这实力,不用乞求丰臣家诸将,他们便自来献媚。对于自来献媚者,计谋易施。看他们的神情,几乎是主动要来跳进圈套的。)
老人自言自语。
路两侧延伸的是太合引以自豪的石墙,头上是松枝。松枝在十月的秋风中鸣响着。
(下一个轮到前田了。)
下一个如何对付?俸禄额八十一万余石,相当于德川家的三分之一,无论怎么说也是太合遗令规定的第二大老,与丰臣家诸将多有姻亲关系。亡主前田利家德高望重,现主公利长性格稳重,根本没有石田三成那样招人烦恶而遭到讨伐的恰当理由。想摆弄他可挺难的。
然而,伤口已经出现了,即鼓动几个大小大名要暗杀家康的这嫌疑。不言而喻,流言制造者家康与正信最清楚,此乃漫天大谎。但是,归根结柢,世间靠流言判断人,目前世间正朦朦胧胧开始相信流言——刚回金泽的前田利长要杀死家康。
家康一行进入了西丸。与此同时,当日开始,丰臣家诸将接二连三前来问候。家康举行了接见仪式。可谓丰臣家“用人”的片桐且元到来时,家康命令道:
“在这里再建一座天守!”
他以此震慑且元。本丸已有天守,秀赖住在那里。为对抗秀赖,家康要求在自己的居住区内再筑起一座。理由之一,本丸金库里收藏着大量金银,家康想令且元消耗一点儿。
“要兴筑四层的天守。加紧设计,尽快动工!”
家康以秀赖代理官的身分命令道。年禄区区一万石、身分低微的片桐且元只得服从。
家康入城伊始,城内大兴土木。闹腾事还不仅如此。每当丰臣家诸将前来问候时,家康就问道:
“今年北国何时普降不融化的越冬大雪?”
然后自言自语:
“本月中旬能下吧?那么,得过了年,到明春。”
听者明白这是要讨伐加贺金泽城的前田利长,众人战栗。家康却以绰有余裕的态度说道:
“真令人焦急。按我的性格,喜欢诸事稳当进展。但此事例外。一想起太合殿下遗令,我必须讨伐扰乱丰臣家治安的乱臣。”
家康这番自语,给大坂政局造成了激烈震动。
“要北伐吗?”
世间骚动议论着。
(世间越来越妙趣横生。)
正信老人这样暗思,是因为家康入住西丸的翌日,有人前来登门问候,即“小松宰相”。小松宰相二十六七岁,是北国小松城年禄十二万余石的大名。名曰丹羽长重,其父是大名鼎鼎的丹羽长秀。
丹羽长重前来,第一个自报奋勇:
“征伐加贺时,请令我做先锋大将。”
德川家并没拜托他,他与前田利长也素无怨恨。总之,他是尽快来取悦已被称为“西丸大人”、即将成为下一个时代主宰者的家康。
丹羽长重原初也非一心前来请战:“无论如何,请令我做先锋大将。”他在准备归领国之际,恰巧遇上家康入住西丸。他觉得归国前应当去寒暄一下,便登上西丸拜谒家康。到此为止,皆属于极其常识性的行动。然而在与家康闲聊之际,听到家康那番自言自语,终于顺势吐出“请令我做先锋”一语。
丹羽长重的小松城邻近前田家的金泽城,攻打时占地利之便,他当先锋可谓稳妥。丹羽长重故作自然地吐出此言,家康即刻将其政治化了。
“说得好!”
在丹羽长重看来,家康以令他意外的郑重态度,接受了他的请求。
“不愧是前辈五郎左卫门(丹羽长秀)的公子,此乃武家可贺之事!”
(我说的话有那么重的份量吗?)
受家康如此激赏,丹羽长重如此寻思,他茫然了。他觉得自己原本是来寒暄,不料说溜了嘴,讲出这等话来。
家康又说:
“加之,宰相大人关心丰臣家的这份真情,我深深感受到了。太合殿下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诚惶诚恐。”
丹羽长重心中不安。家康令人从丰臣家的器物中取出吉光打造的短刀。
“我代替太合殿下。”
家康当场将这柄短刀作为礼品,赠给了丹羽长重。
翌日,丹羽长重回归领国——北国的小松。
却说家康自入住西丸之日始,针对如何处理“暗杀事件”嫌疑犯,开始评议。也就是“受前田利长唆使”的浅野长政、大野治长和土方雄久三人,究竟如何处理。当然,虽说审判却不公开,只是家康与正信之间的私下密议。
“弥八郎,谈谈看法。”
家康说道。
“哎。”
正信老人吞下一大口唾沫,焦黄的牙缝里发出了庄重的声音,请求处刑如下:
“修理(大野治长)下野;河州(土方雄久)可以流放到常陆去。”
对于这两个嫌疑人而言,这场秘密审判实在太讽刺了。流言制造者依据流言性质,做总结陈述、请求处刑,又进行宣判。
“确实,判为流放吧,还不该杀头。”
“是的,不该杀头。还望主上垂怜。”
“可以。”
家康按照处刑请求,做了判决。
问题在于浅野长政。
“他挺可怜。”
“是可怜。哎,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的名字也混了进去。流言真是变幻微妙!”
“变幻微妙呀。”
早在石田三成尚任奉行的时候,五奉行中的浅野长政就以唯一的家康党身分竭力活动。众奉行的决定都由他偷偷泄露给家康,极其秘密地效劳。滑稽的是,他竟也成了暗杀家康的策划者之一。
“弥八郎,对弹正少弼(浅野长政)不够意思,却又不能单独宽恕他。”
“是的。宽恕了他,反倒会引起世间疑惑。必须和那两人同样判罪。”
“同样判罪,太狠了吧?”
“找个理由,给他罪减一等吧。对了,有了好理由了。主上拜谒秀赖公那日,浅野弹正少弼长政患病在家,该日没在殿上。就说他虽参加了策划,却无实行的意志,令他回领国闭门反省吧。”
“可以。”
家康同意了。
家康始住西丸的十月一日,决定了这些事。该夜,家康唤来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二人,通知如上的宣判结果。按照丰臣家的官职制度,大老若将单向决定的事项通知奉行,并命令落实执行,事情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两名奉行当夜就去每个“罪人”家通告如上宣判。
翌日凌晨,浅野长政慌忙跑到家康眼前。
(来发牢骚的吧?)
家康立即这样揣想。看着一心要保自家的浅野长政,家康十分心疼。
“实在对不起!”
长政说道。当然,他充分辩白自身的清白,接着又不断道歉。
“受到无中生有的流言株连,哪怕稍令内府烦心,在下也罪该万死!”
长政言带泪声,呜咽说道。他甚至表示:
“我本想以切腹辩白,但不知死后别人会说些甚么。干脆,我归还领地。”
对此,连家康身旁的正信都觉得:
(此人精神不正常吧?)
他俩立刻又学到了做人的艺术,一个人一味立志保身,甚至可以这样吧?在手握国内最大权力的家康面前,目前长政必须以小猫磨蹭紧贴主人的动作,来展示自己是个多么可爱的活物。故此,尽管蒙冤,他还是提出要奉还领地。
浅野家的领国在甲州,城是甲府城,俸禄额二十二万余石。其中十六万石为其子幸长所有,父亲长政年禄额四万余石。长政说,他决定奉还俸禄之后隐退,由儿子幸长收留赡养。
家康说道:
“哎呀,此举令人钦佩。男人的进退,我希望自己也能如此。我任此职虽然做了这般处理,但你与其他二人不同。弹正少弼蒙受莫须有的怀疑,我很同情。你不必说那些忠义规矩话,老老实实退隐领国去吧。”
“不,那个……”
“奉还领地的事吗?心意我领了,领地不能接受。弹正少弼,虽是这种结果,我决不认为你是坏人。权当回领国暂且小憩,避开大坂吧!”
家康说道。
“多、多谢!只要浅野家存在,如此厚恩将世世代代传讲下去,决不背叛德川大人!”
“弹正少弼,主上都说了如此大慈大悲的话了,你再不必这般执拗了。”
正信从旁劝道。
“谢谢!佐渡(正信)大人,正是承蒙大人居间说情,在下才有幸蒙受这般仁慈。”
浅野长政拜谢正信。
(倘回领国,又要被怀疑在领国准备举兵吧?)
其后,浅野长政欲返回居城甲府,行至途中倏然这样思忖。于是途中派人给大坂的正信送去一信,写道:
“愿在内府领地内闭门思过。”
长政通过甲府,沿甲州街道进入家康的领地关东,抵达武藏府中,投靠府中明神的“社家”(祭司)处,借一室,自愿过起了当人质的生活。
以上是十月二日的事情。
十月三日,家康早早招集了在大坂的列位大名,召开了征伐加贺的军事会议。家康与正信不让世间喘息,不断制定新计谋。
大坂诸将汇集于西丸。家康声调洪亮地说道:
“对于企图在殿上谋杀我,然后在秀赖公身边挑起骚乱的三名图谋不轨者,本应宣判死罪,由于正当为故太合殿下服丧期间,特赦,免于死罪,分别已做了从轻处罚。但最无法无天者,是加贺中纳言(前田利长)。按理说,他应来我处道歉致礼,他却处之泰然。如此态度,更显得对我有叛逆之心。”
满堂大名听得大气不敢出,无人敢开口反驳。家康的话,是露骨的霸道言论。昨天才宣布的三人处理结果,不可能传至遥远的加贺金泽,前田利长怎可能听到后有充裕时间赶来道歉?家康以没来道歉致礼为由,大动肝火。
“混账!”家康骂道。
“既然如此,为丰臣家安泰计,我只好拜领秀赖公的手令,向各领国下达军令,讨伐加贺!”
言讫,家康观察诸将反应,无人反对。丹羽长重担当先锋,此事早已决定。不甘落于丹羽之后、要求参战的呼声,充满了大堂。
(人的行动不取决于节操忠义。)
听着聒噪,正信深有感触。他进而认为,利害决定人的行动。
(操纵这群人,只要不偏离这条原理,主上取得天下,不会出一点偏差。)
正信胸有成竹。今后,随着北伐呼声高涨,恐会得到更加妙趣横生的世间试验结果。
(世间是多么有趣的场所啊。)
正信感受着一种潜藏的、通体战栗的亢奋,望着这间血腥的人性实验大厅。
此日,到了正午也没给列位大名端上饭菜。跟随家康身边的板坂卜斋在手记《庆长年中卜斋记》中写道:“一律不给列位大名提供美食,只有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