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大人亲率天下大名征伐会津上杉家!
这消息当夜就传遍了大坂城下。紧接着,集中于城下的诸大名宅邸,向各自领国派出了送急信的快马、快船,奔向四面八方六十余州。
“哇,要天下大乱啦!”
这种恐怖感越传越广,人们惊惧战国之世又要降临。
在如此态势中,话题的主角家康,他那似乎要被过厚脂肪胀裂了的身体,沉呼呼地稳坐在大坂城西丸。
(不许动!)
家康这样命令自己。静如林,这应当是赌上兴亡的家康最卖力的演技。不可轻易变动姿势——就连表情、坐相、站相、语言口气,都必须给天下人留下这样的印象:
——不愧是德川大人,堪任天下首领。
于是,那些踌躇不定的大名就会集中倒向家康一边。
家康也曾命令旗本:
“全体注意,站相要有威严!”
所以,在各家武士闹哄之时,唯有德川家的旗本比平常更少言寡语,沉稳谨慎,无论在殿上还是路上,举止都保持稳重。
——不愧是德川军团!
靠这一印象,必定会给天下人心可信赖之感。
翌晨,家康很早就来到大广间。
殿上塞满了人。住在大坂的大名,以及住在领国的大名之家老赶来了,纷纷恳求拜谒,家康应接不暇。
“主上决断,可贺至极!末将以战死主上马前之决心,渴望参战!”
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也有少数人进谏家康切莫亲征。加藤清正就是这样,他说:
“内府离开大坂后,极端分子恐会发动骚乱。征讨会津一事,请命令左卫门大夫(福岛正则)、甲州(黑田长政)、越中(细川忠兴)、左马助(加藤嘉明),外加末将五人来指挥吧。”
家康面带微笑。
“非也。这件大事是我冥思苦索之后做出的决断。谏言值得感谢,却是无用。”
言讫,他略过加藤清正,环顾身边其他人,讲起自己当年武勇。
家康的沙场经历和谁比都是老资格。永禄三年(一五六零)的桶狭间会战时,满十八岁的家康就作为今川方的一员武将,率三河兵马攻下了织田军的前哨阵地丸根要塞。
“那时,据说故太合殿下上战场,不过为信长公牵马拽镫。”
家康提及,当秀吉还是个牵马夫时,如今列坐厅上的丰臣家诸大名多还没出生。
加藤清正垂首倾听。
“毕竟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家康春风得意。他觉得,沙场历练这么长的人,在日本史上恐怕是“舍我其谁也”。
“哎呀,很长。就连我德川家中的人,自桶狭间会战以来依然健在的老将,也只剩下渡边半藏了吧。”
恰好渡边半藏在座。他比家康小一岁,脸上留下了两块伤疤,显得非常苍老。
“哎呀,仅是马齿徒增,深感汗颜。”
渡边半藏口吐此言,脸上没带笑容。他是德川家的谱代武士,桶狭间会战三年前开始服侍家康。上战场他总是冲锋在前,桶狭间会战两年后的永禄五年(一五六二),三河八幡会战中家康军全线崩溃时,半藏负责断后,转身单骑冲进敌阵,挥枪狠刺,殊死奋战,与敌军名将交锋十回合,救出己方武士数十人后平安撤退了。
故而,渡边半藏得一外号:“枪之半藏”。半藏的领地在武藏比企郡内,年禄三千石(后增至一万三千石)。
“人的命运真是奇妙呀。”
家康得意洋洋。
“渡边半藏那样的老将,现在都是我的部下,还是个三千石的身分。而主计头(清正),”
家康这才看一眼清正。
清正跪在那里。
“你运气不错啊。随侍太合殿下,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身分很高的肥后半国之主了。”
此话也可理解为讽刺清正。
还可理解为,家康意在炫耀德川家功绩超过清正的家臣多如牛毛,他们现在还是低微的身分。
“半藏啊,”
家康的心情越来越好。
“这次征讨上杉,是一场久违的战争。你上了年纪,还打算和年轻人一起争先恐后冲锋陷阵吗?”
“开甚么玩笑啊!”
半藏脸上露出了苦笑,回答:
“武将死战,理所当然。半藏可是人老枪不老!”
“哟,说得好!半藏这把年纪还能青春焕发,我也热血沸腾呀。”
家康手拍膝盖,高高兴兴,急令身旁的小姓:
“将第二个盔甲箱拿上来!”
少刻,家康爱用的头盔、铠甲沉呼呼地运了上来。
这是家康引以为豪的南蛮盔甲。家康在堺买下这套葡萄牙骑士穿戴的盔甲,在头盔上系了一串下垂的护颈,铠甲又配上护腿罩,改造成日本式铠甲。
整套铠甲银光闪闪。头盔是槠实形,铠甲凸起如鸠胸,十分洋气。
“半藏!”
家康召唤。
“这个送你。此番出征穿戴上,尤显青春焕发。枪法要努力显出你不减当年的英勇气派!”
这是家康对大名的示威。在如此演技中,家康似乎要让他们明白:此番征讨上杉,自己下了非比寻常的决心。
夜幕降临。
前来伺候的大名已经下城了,家康居室里却依然灯火辉煌,家康与心腹诸将的会议还在持续。
军事会议结束后,家康唤来旗本佐野忠成,命令道:
“你待在大坂,留守西丸。女眷们都托付给你了。”
家康不能带领阿茶局等侧室东下。表面上不是谋反,因此至少得将女眷都留在大坂。跟随家康的列位大名,也都将妻子儿女留在大坂,作为交给丰臣秀赖公的“人质”,所以不能唯有家康带家眷前往。
然而,这又是令家康眼下心生挂牵的缘由。
“你人机智,我认为只有你堪当此任。阿茶局等都托付给你,如何?”
佐野忠成是肥后守,年禄三千石。佐野忠成以英勇冲杀自豪,不愿接受这份任务,但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
后来,动乱爆发,佐野忠成保护女眷逃出大坂城,进了大和国,将她们安顿在当地他熟悉之处,随后便单骑进入伏见城战死。
战后,家康大怒:
“佐野忠成战死伏见,看似尽忠,其实不忠。我将女眷托付予他,忠成理当自始至终善加保护。但他中途将之托付给我素不相识的人,想树立个人武名,任性地战死了。”
故此,家康没收佐野忠成的三千石俸禄,只让其子成职继承了五百俵禄米。
翌晨,家康去本丸拜谒秀赖,谈及出征一事。
“为了丰臣家绵延千年,恳请暂赐我一些时日。”
家康口头上请了假。不消说,领会了家康意图的奉行增田长盛,早将家康出征之事禀报了秀赖及其母亲淀殿。这次请假不过行礼如仪而已。
总之,关于家康出征的资格,他位居五大老之首,又是秀赖的代理官,师出有名:讨伐“丰臣家逆臣”上杉景胜。正是凭藉这种身分,家康才可以率领秀赖手下诸位大名前往征讨。
仪式是主君对其代理官的仪式,秀赖按照近臣交给的话,以稚嫩的声音说道:
“辛苦了!”
作为出征的祝贺,秀赖亲赠家康宝刀和茶器,又从本丸金库拿出黄金二万两,军粮库拨出稻米二万石,当作饯别礼物,下赐家康。
其后,京都的朝廷派权大纳言劝修寺晴丰为敕使,下大坂入家康的西丸,赐家康敕语,以及布匹一百反。
这样一来,形式上家康是依据天皇的敕令和秀赖的将军令,征讨上杉,出兵依法有据。不言而喻,敕使西下,是家康通过京都商人茶屋四郎次郎和宇治茶师上林晓庵等人,预先说动公卿,万事都安排稳妥了,并非朝廷自发性地派敕使前往大坂。关于这点,家康早做了周密安排。
终于到了庆长五年(一六零零)六月十六日,清晨,家康从大坂城出发了。
家康随着东升的旭日,出了京桥口城门。
为了争睹内大臣家康出征,天色还旱,市民们就已经将京桥到天满码头的数丁之间挤得水泄不通,人群彷佛重叠摞了好几层,跪在路边施礼。
“哎哟!”
市民们大失所望。
秀吉征讨九州、小田原,以及朝鲜战争时期南下肥前名护屋的出征场面,市民们都还记忆犹新。秀吉嗜好奢华,独出各式心裁,如同华丽的演出,迷醉了全城人心。然而,家康的出征场面完全相反。
但见直属家康的三河三千将士,朴素笃实,步伐整齐地走出城门。
大将家康亦然。
他没有戴盔穿甲。而是身着水蓝夏季单衣,套上肥袖黑外罩,一身老爷子隐居风格的打扮。为防日晒,头戴一顶越前户口产的斗笠。
仅此而已。家康若非置身惯常坐骑、日本第一的杂毛名马“岛津驳”背上,人们大概会怀疑:
——他是大将吗?
家康就这样抵达天满河畔登船,溯淀川而上。座船围着印有德川葵纹的战阵用幔帐,船上的宽窄旗帜迎着河风飘扬。岸边有三十个纤夫拉船行进。
陆上有两千五百名战士担任护卫,奔向伏见,炎炎赤日下,密密麻麻挤满河堤路,向上游行进。
“好热啊。”
家康迎着河风说道。
“正是。”
本多正信老人点头附和。
“我胖成这副模样,对炎热的感受程度,与身材瘦溜的卿可不同啊。”
“非也。臣太瘦,似乎都热到骨头里了。”
“去年夏天也热得厉害。”
家康说道。去年夏天,家康态度强硬地与丰臣家的奉行谈判,终于住进伏见城,在那里度过夏天。伏见城坐落在桃山高地上,夜间相当凉快,白天格外炎热,家康常常登天守阁纳凉。
“去年在天守阁,”
正信含笑刚对家康开口,家康彷佛也想起了甚么事。
“是的,我发现了小偷。”
这是仅有家康、正信和几个侧近知道,关于纳凉的回忆。去年夏天在天守阁乘凉时,能够看到底下的大厨房。伙夫频频将食物似的东西藏入袖口或塞进怀中,从那屋脊下走出来。
“那不是在偷东西吗?”
家康生性吝啬,而且比别人加倍厌恶规章制度松弛。
“伙夫做那种事,是因为领班管理太松。那间的领班是谁,立即调查!”
家康不快,陡然变了脸色。左右又不便劝说。
当时,在家康身旁的正信老人,翘脚从窗口俯视了片刻。
“我弥八郎对那厨房有个想法。”
正信老人笑嘻嘻说道。
看着正信的笑容,家康一阵困惑。
“说说看。”
正信把扇子竖立膝上,说道:
“那般情景对德川家来说,真是可喜可贺啊。主上,请回顾一下。过去在冈崎城身分还低的时候自不待言,滨松城时代领国可谓辽阔了,尽管如此,城里的厨房依旧寒酸,就算厨房领班想偷一尾柴鱼都不可得。如今除了是关东八州的首领,还代替秀赖公判断处理天下政务,列位大名的贡品极多,滚滚流入门内,仓满库实,厨房也丰裕起来,自然也就出现小偷了。那个呀,前波半入常在贵人面前唱的‘今样歌’(流行歌)中,不也有这样的歌词么:‘大厨房与河浅滩,总是丰盈好。’就是这么个理由呀。”
正信想说的是,身为天下第一的大名,又是秀赖的代理官,何必连厨房的事也总挂在嘴上。
家康面浮苦笑,没说甚么。没必要说了。他知道处罚厨房领班一事,正信会通过途径处理的。
“去江户……”
正信换了话题:
“赶着回去吗?”
江户是讨伐会津的最后策划地,正信想根据家康抵达江户的日期,决定大致的开战时间。
关于此事,他想听听家康的真实想法。
“是呀。”
说着,家康解开前襟,让河风吹进去。
“夏天作战,叫人好伤脑筋啊。”
“哈哈哈。”
“天太热,缓走东海道,途中,我打算在富士山一带放个鹰打个猎啥的。”
“哈哈哈。”
正信深深点头。
家康的内心盘算,和自己要建议的作战方案一致,俨如刻意求得符合似的,正信心满意足。
(外出期间,石田必举兵,主上期待如此。)
家康的眼睛并没盯在偏乡奥州。
家康离别大坂,又注视着大坂。正信放下了心。对自己主公这般颇有气派的战略眼光,正信表示敬畏,内心再度受到震撼。
黄昏时分,抵达伏见。家康身披残照,进了出征首日的宿处伏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