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的大名之中,细川越中守忠兴最富有艺术才能。譬如,擅于设计头盔。
“请务必为敝人设计一顶头盔,可否?”当年,殿上的大名央求忠兴。
“可。”
忠兴轻松答应下来,开始构思与该人面容、体格相称的头盔,自己设计图案,再让长期雇用的盔匠打造。
委托者翘盼的头盔终于由细川家送来了。
非常出色。头盔顶部由洋铁片打造成槠实形,涂上黑漆,盔檐以金线勾勒出波浪条纹,再饰以巨大水牛角。对此,委托者极为满意,但仔细一看,发现并非水牛角。
是桐木雕制的。
(这个容易折断。)
那人用指尖咯噔敲了一下,觉得很不结实。
后来那人在殿上对忠兴抱怨。易怒的忠兴脸色骤变,说道:
“在战场上容易折断?奋战到盔饰都断了,岂非武士的本愿!你这样还算是武士吗?”
忠兴慢慢说时还好,一激动,说的话就不像样了。忠兴使用桐木,故意不要太过坚硬,主要是顾虑到骑马在林中作战,易被树枝卡住,不利于灵活施展。若遇那种状况,倒是容易折断才好。头盔并非摆设,而是实用品,这是忠兴的着眼点。这个意图原本可以和气明白讲来,但忠兴不具备这样宽广的心怀。
以这段轶事为例,是因为忠兴经常流露三个特征。首先,他是实战型的武将;其次,谙风雅之道;然后,他是个天生的大名,控制不住感情,赤裸裸表达心意。
忠兴就是这样的人。但是与这三项特征相比,他政治嗅觉敏锐,又长于殿上的处世哲学。
忠兴最初是前田利家派。利家死后,他仰赖家康,视为独一无二的领袖。如今在家康派的大名中,他是可与黑田长政并列的谋略家,为拥立家康尽力。此时忠兴三十七岁。
已经可说是人生成熟的年纪了。但忠兴依旧有一个连自己难以控制的毛病——嫉妒心烈。
若说忠兴异常痴爱洗礼名曰“伽罗奢”的元配玉子,但他的嫉妒心也太过异常了。
玉子是明智光秀的三女。
当时世人论及玉子才貌,“无与伦比”。虽比忠兴大一岁,时年三十八,风韵丝毫未衰,以至于她的教友甚至议论说:玉子恐怕是玛利亚再世吧。
忠兴不是教徒。应该说他憎恶这异教。但是任性如他,也没能禁止夫人洗礼,一定是由于他深爱至必须容忍夫人宗教信仰的程度。
忠兴甚至不愿让家臣见到夫人。其爱意之异常浓冽,由此可见一斑。
忠兴宅邸里建了一个尽善尽美的区域,让夫人住进去,众多侍女随其使唤,尽力满足所愿,极尽奢华。但因此切断了夫人与外界交往,就连家老也不准进入。
当然,忠兴不许夫人外出。哪怕夫人姿容稍微展现街上男人面前,他都厌恶。
忠兴外出时总是唤来留守家老,叮嘱道:
“勿让夫人外出。夫人若要求外出,必须死谏。”
曾有如此轶闻。
某年秋季的清晨,夫人来到屋檐下洗手钵处清洗。庭院里园艺师正在修剪植栽。
“今天早晨挺冷啊。”
夫人向园艺师开了腔。园艺师惊骇,从树上滑落,跪拜回话:
“今天早晨是很冷。”
对园艺师来说,不幸的是,忠兴在居室里目击了这个场面,一时精神错乱,提刀跑了出来。
“无礼的家伙!”
一刀砍下了园艺师的头颅。鲜血飞溅,都迸溅到夫人身旁的洗手钵里了。
然而夫人脸无异色,继续洗手,直到完毕。
她接过侍女递上的布巾,低头慢慢擦乾双手。
夫人内心必然不快。她故意脸不变色,无视眼前发生的异常事件,定是以这种态度向忠兴抗议。
砍了头颅后的忠兴,
(糟糕!)
他清醒过来,但还亢奋着。忠兴对夫人过于冷静的态度宣泄自己的怒气。
“阿玉,你觉得无所谓吗?”
“啊?”
夫人眨了眨眼睛。
“何事呀?”
“我这样处理,你觉得很平常吗?”
忠兴提着血刀,指着园艺师的尸体。
夫人站在檐廊上。
“那不是我应知道的事。大人不是已经处理完了吗?”
“看你那种神情,”
忠兴在庭院里大喊起来:
“那么平静,你真是心如蛇蝎呀!”
夫人微微一笑。
“恶鬼的老婆有着蛇蝎心肠,不正恰好么?”
此事随即在细川家上下传闻,传言再添枝加叶,园艺师变成了修缮屋脊的工匠。
忠兴夫妇用餐时,正修缮对面屋脊的工匠,双眼离不开夫人的姿色,滚落下来。
(啊,被夫人迷住了?)
忠兴跑出来砍下工匠脑袋,为了消除心中火气,将脑袋置于膳几上,摆到夫人面前。
(怕了吧?)
越中守忠兴向夫人展示出施虐狂的心态。他盯着夫人,但夫人面不改色,继续动筷,彷佛没看到那脑袋。
这时,进行了前述的对话。这是关于忠兴的另一则轶事。
还有这么一则。
朝鲜战争时期。
大名征战海外,秀吉频频觊觎他们的妻子。有时倏然来到大名宅邸,有时命令大名的妻子私下会见:
“来玩一玩!”
当然,传达私下会见命令的使者,也来到了国色无双的细川伽罗奢家。
夫人深知忠兴将异常嫉妒,遇到这种场合,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裹着白衣,盛装登殿。她来到私下会见的房间,十指撑着榻榻米,正要伏拜之际,和服腰带滑落一柄白鞘短刀,滚到榻榻米上。
无疑,这是夫人的计谋。但她当场做出狼狈之相,一再道歉自己的疏忽失礼。
不消说,秀吉明白夫人的真意,让她平安退去了。
秀吉觊觎诸将女眷的消息,传到了朝鲜战场上的列位大名耳中。
忠兴立即派出急使,寄赠一首和歌予夫人。因为醋意大发。对歌人忠兴来说,这首称不上佳作。
“切莫随风摆,”歌云,“我家矮垣女郎花,任凭男山风吹来。”
夫人也擅和歌。这种场合虑及忠兴的心情,她省略无用的修辞,回赠一首:
“绝不随风摆,我家篱垣女郎花,任凭男山风吹来。”
忠兴身在朝鲜战场,监视不到夫人。照其个性,想必是忧虑得坐立难安吧。可以说,这种忧虑转化为对秀吉的憎恶。至少,性情激越的忠兴不可能对秀吉心生尊敬。
秀吉死后,忠兴对丰臣政权不留恋,无感伤,乃属理所当然。忠兴心中的秀吉形象,不同于三成,可说是截然相反。
秀吉死后,忠兴沦为家康的走狗,忙碌奔走于大名之间,频频暗中运作大名。这次他率五千大军随家康出征,奔向会津。
三成还在佐和山上。他接二连三向大坂派遣使者,操纵增田长盛等奉行。
当然,诸位大名中,他首先将目标镇定在细川家的伽罗奢夫人身上。
(若将那位夫人做为人质……)
三成熟知忠兴的性情,若将其扣为人质,忠兴必感战栗,投向西军。
“尤其不能让越中夫人逃脱!”
三成向大坂下令。
却说细川宅邸,得知了三成举兵的消息。
(夫人的命运,可想而知。)
特别是服侍夫人的家老小笠原少斋老人,这样思忖。
忠兴奔赴关东之时,预想到这种情况,曾对小笠原少斋详细嘱咐了应急计划。
清正和长政在大坂留下了睿智的老臣,交代道:“不择手段,务必让夫人平安逃出大坂!”忠兴却没有留下这样的话。
“让夫人自尽!”
他竟这样下令。对忠兴而言,伽罗奢被别人牵着遁逃,那场面简直不堪想像。再说,如果逃跑失败,被软禁大坂城内,将会如何?光是想像忠兴就要疯了。
这种情况下,若想继续独占伽罗奢,除了令其自杀,别无他法。
然而伽罗奢是天主教徒,天主教严禁自杀。
“夫人若拒绝自杀,就由你动手!”
忠兴这样叮嘱骨瘦如柴的老人。
少斋对主公的命令十分苦恼,但此时唯有服从。
少斋仅能寄望事态好转。他一直祈愿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别起兵,别发生骚乱。
然而,事情终于发生了。
(总之,请示一下夫人的意见吧。)
少斋心里七上八下,来到分隔内外的杉木门前,当然,他没有进去。
“阿霜,阿霜!”
少斋喊了五声。霜女是伽罗奢偏爱的女官。这里顺便说几句。霜女是近江人,是住在比良的比良内藏助之妹。及长嫁给近江国的和尔城主入江兵卫尉。丈夫兵卫尉跟随伽罗奢的父亲明智光秀,加入明智军,前往本能寺袭击信长,后来在山崎会战中阵亡。
霜女沦为寡妇,伽罗奢将她收留到细川家中。霜女负责联络内外。
“哎,来了。”
霜女远远应着,接着传来跑在走廊里的声音,倏忽出现于小笠原少斋面前。
二人间隔着半开的杉木门。门上画着牡丹图。
“阿霜,听说了吧?”
“少斋大人,何事呀?”
“佐和山的治部少辅举兵,众奉行赞同,拥戴秀赖公。因此有了小道消息。”
少斋说出了交出人质一事。“这种场合如何应对是好?能劳您代为请示夫人吗?”
“好的。”
霜女跑过了走廊。虽然身为女性,但经过乱世,丈夫在“明智光秀之乱”中战死,因此霜女遇事决不慌张。
她向伽罗奢禀报。
“是吗?”
伽罗奢思考片刻,没有冥思苦索,便回答:
“让少斋和石见分辨定夺吧!”
石见即留守家老河喜多石见。
两名家老商定了方案。奉行若命令交出人质,就回答:“没有人了。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出征去了关东,三公子在江户。已交不出可当人质的人了。”奉行若进一步命令:
——那么,交出夫人!
那就回答:“幽斋大人(忠兴之父)在丹后宫津城,我家火速将幽斋大人请到大坂,得其指令,再作回覆。”两个老人觉得,这样慢吞吞磨蹭之间,事态也许会发生变化。
“阿霜,就这样商定的。”
少斋言讫,霜女就跑进内室,禀报伽罗奢。
“这样就好。”
伽罗奢只回答这么一句。
其后,隔了一日,奉行正式派来使者,少斋和石见应对,复述了以上所言。
“就照办吧。”
使者只好这样说。翌日,来了个非正式的使者,是和细川家关系亲密的老尼。
“至少搬到邻居家住。”
她劝道。邻居家就是西军主干宇喜多秀家的宅邸。伽罗奢生下了细川家的长子忠隆。忠隆之妻和宇喜多秀家之妻是姊妹。老尼姑劝说:“至少,让夫人移身宇喜多家。”
“我不去。”
伽罗奢表态。因为无论移身何处,忠兴都会不高兴。加之,邻居是反家康派的主要大名之一。理所当然,他们若接受了伽罗奢,必定会移送进大坂城。
十六日。
奉行方面已经不靠协商了,而采“命令”的形式。
“这是为了尽忠秀赖公。将夫人交到城里吧!如果违抗命令,只好率兵来将夫人强行带走。好好斟酌一下!”
奉行的使者说道。
“我们只是细川家的家臣,”
小笠原少斋回答:
“您通知的事,实难从命。我们家臣身分,不宜将贵言禀报夫人。这可是个难题呀。”
“那么,今夜就得武力解决了!”
说完,使者归去。
其后,少斋和石见商谈了一番,来到杉木门前,喊道:
“霜女!霜女!”
霜女来了。少斋备述原委。霜女已有觉悟。
“二位请到内室。”
霜女作出了超常的决断。在细川家,男臣进入内室是特例。这种情况下,除了直接禀报伽罗奢,别无良策。霜女这样判断。
两位老人将小开的杉木门又拉开一点。进身,哑默悄声,首次走过了内室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