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大军抵达大坂,主将辉元任西军统帅,坐镇大坂城西丸。没有比这事实更能提高西军的威信了。
“西军必胜!”
大坂城的旗本们如此坚信。毛利和长曾我部两军到来,西军在人数上超过了东军。跟随家康东征的大名,非德川家的动员人数为五万五千余人,西军是九万三千人。
“现在可以放心了。”
船场一带的百姓都这样预测,相信西军不会失败。
可以说,这都是来自毛利本家的信用。
然而,三成的家老岛左近推测,现实未必容许乐观。
(自古以来,毛利家家风保守,缺乏进取精神,过于考虑自家安全。)
毛利家有这种倾向。毛利家世可远溯及鎌仓时代,振兴了当今毛利家的是毛利元就。元就三十年前作古,不在人世了。
元就是从安艺的吉田村小领主发展起来的,由此到他七十五岁去世的时间里,玩尽权谋数术,终于成为整个中国地方的霸主。
元就反思自己一路苛烈艰辛的生涯:
(庸才不能攻城夺国,唯有像我这样的天才,才做得到。子孙若同样行事,必然失败,最终亡家。)
他这么认定。元就患病临终之际,将孩子唤至枕畔,让他们立誓采取合议制守住家产。
元就的儿子小早川隆景、吉川元春都是贤才,尽心尽力辅弼年纪轻轻就当上主公的侄子毛利辉元,在信长和秀吉相续的动乱期间保住家道,没有式微。但这两位贤才今已不在了。
现在掌管毛利家的,内有吉川元春之子吉川广家,外有伊予六万石的僧侣大名安国寺惠琼。
二人相处不睦。
加之,吉川广家早就接近反石田派的诸将,连政治党派都不相同。广家当然会这样猜度:
“那个和尚与三成串通一气,将毛利家拖下水,企图最终令毛利家走进灭亡。”
广家对毛利家的重臣也灌输这个念头。
广家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但也算是足智多谋。他有军事才能,外交感觉敏锐,秀吉死后,他立刻接近家康方面的黑田长政,表明自己心意:“万一发生情况,敝人努力做到举毛利家支援德川大人。”广家并为此动用了一切手段。
(毛利家要在下个时代存活,这是唯一无二的策略。)
他如此坚信。
安国寺惠琼也在充分考虑了毛利本家的保全之策后,与三成结盟。
(三成必胜。)
他这样推断。三成若获胜,毛利家任西军统帅,理所当然可以取代家康,成为丰臣家最大的大名,随着形势发展,毛利家或许还能成为天下之主。在这一点,安国寺惠琼的想法可谓积极策略,自家祖毛利元就的遗言向外迈出了一步。
家主辉元采纳了惠琼的观点。他催促大军,从广岛派出大型船队,奔赴大坂。
(不愧是安国寺。)
三成尽情欢喜。安国寺若不把毛利从广岛拉出来,三成的举兵计划肯定是很难实现的。
惠琼成功了。不管怎么说,毛利家仰赖惠琼卓越的形势分析眼光,穿越了信长与秀吉交替的艰难时代。惠琼的才干开创出辉煌的业绩,据此考虑,
——安国寺惠琼的话可信。
辉元和重臣们如此认为。特别是这一次,辉元坐上了曾为家康所有“首席大老”之位。正像信长为明智光秀杀害后,秀吉英勇活跃,驱动大军,灭了光秀,继承了织田家的版图;这一次,辉元处于相同条件,只要辉元怀有那种意向,建立毛利政权绝非虚梦。安国寺惠琼为毛利家如此布局。
然而,坐镇西丸的辉元,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正处在史上罕见的幸运际遇中。
辉元生于名门,十九岁继承家业,其后二十余年一直担任毛利家的主公。其间,一切事务都由家中诸位智囊运作。唯有善良这一点,是辉元做人的可取之处。
“秀赖公很可怜。我必须驰援幼君。”
入住西丸后,辉元依然仅说此话,发誓从灵魂深处尽忠秀赖,就像心中压根儿不存有野心和阴谋等恶毒东西。
辉元进大坂城的当天就拜谒了秀赖。当时,不知是谁教给稚童这样的话:
“是毛利中纳言吧?我就拜托爱卿了!”
秀赖口齿不太灵活说道。辉元身穿印有家纹的礼服,叩拜着一直没抬头,情不自禁眼泪啪哒啪哒落到榻榻米上。辉元不是一个会演戏的人,那肯定是真实感情。殿上的司茶僧们相互议论:
“那可是一百二十万石的眼泪。”
有的司茶僧甚至在走廊上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这个人品善良的辉元,也有烦恼。
就是负责外交的安国寺惠琼与负责作战的吉川广家,二人对立。辉元已任西军统帅,但负责指挥毛利大军的吉川广家却不配合。
广家从其居城出云富田城迳直来到大坂,劝说辉元:
“奔向德川大人一边吧。”
广家并用了“务必”一词。辉元已经采用了安国寺惠琼的方案,广家没能说动他。
“这次奔向秀赖,是为了正义。”
“不,”广家本想滔滔不绝辩驳,但这个在朝鲜战争砍下敌人三千首级的实战家,论辩口才几乎等于零,无奈,只得从辉元面前退下。然后,他会见毛利本家核心重臣,陈述了跟随德川之利。不晓得中央形势的重臣们焉能有何定见,旁徨于两种说法之间,非常困惑。
广家与惠琼也进行了激烈争论。
争论之际,激昂的惠琼忘记了自己老迈年高,竟不由得大喊:
“难道侍从大人(广家)不晓得义为何物吗!”
本来惠琼的特点表现在现实分析方面,从未站在观念论的立场上。但与采取现实态度的广家论争时,除了用观念交锋,别无其他手段了。
“德川必胜!”
广家从军事和政治方面做出这样的说明。惠琼激烈摇头。
“胜败取决于毛利家辅佐那一方。然后,能够决定胜败的两方目前在此预想结果,岂非滑稽?侍从大人?”
“当然,毛利家辅佐西军,人数上也许占了优势,但交战不靠人数多寡,而靠主将。比德川大人卓越的大将,西军有吗?”
“……家康大人吗?”惠琼答道:“我不认为家康大人有那样厉害。我了解信长公,也了解少壮气盛时代的秀吉。在这二位看来,家康是个很单薄的人物,世间却把他吹捧得伟大呀伟大的。”
“就是这么个世道呀,可怕。”
广家的声音比惠琼低。但此人性格强烈,曾在伏见的殿上与浅野长政吵架,几乎要厮打起来。所以此刻膝盖上的拳头已经开始颤抖了。
“与和尚再议论家康大人也没啥意思。关键是世间。是世间如何看待家康大人。世间把家康大人视为与信长公、秀吉公并列的英雄,会向哪方倾斜,现在一清二楚。众人要拥立家康大人,而家康大人顺应天下大势。顺大势者可以干出超过实力一倍甚至三倍的大事来。家康大人必胜,胜利之后,天下巨变。”
“秀赖公怎么办?”
“不知道。我现在考虑的,就只有如何保存自祖父元就以来的毛利家业。”
吵架到此,不欢而散。
不欢而散对吉川广家不利,因为主将辉元根据惠琼的观点,决定了方针。
(算个啥,我有我的绝招!)
广家这样寻思着。他要发动叛乱。归根结柢,率领毛利军上战场的,还是广家。在战场上,是发动叛乱还是保持中立,全由战场上的广家来决定。
(要这么做,必须派出密使。)
广家和惠琼激烈争论之夜,他向关东派去了两名家臣。
不是直接拜见家康,而是见黑田长政。秀吉去世前后开始,长政很快就成了家康的爪牙,负责分裂瓦解丰臣家同僚大名的工作。广家想通过长政向家康传达自己的意思。
其要旨如下:
“我本家的辉元并非真心当奉行方面(西军)的统帅,其实真心在德川大人一方。故此,到了关键时刻,决不当贵军获胜的阻碍。”
广家选派的密使,是吉川家的谱代家臣服部治兵卫、藤冈市藏二人。
慎重起见,还拜托了黑田家的大坂宅邸留守官,求他派出一名家臣同往。同行家臣名曰西山吉藏。
三人扮做平民,取道伊贺越,进入伊势。
伊势的山田,住着毛利家的浪人桂次郎兵卫。他们找到这个浪人,将内情和盘托出,求得他计谋相助。
从这里往前,有西军设下的七道关卡,寻常手段难以通过。
“化装成伊势的御师。”
桂次郎兵卫建议。所谓“伊势的御师”,即伊势神宫的下级神官,为参拜者介绍旅馆或浪游诸国贩卖神宫皇历。所以旅行各地并不奇怪。
于是求助桂次郎兵卫的好友、御师桥村右近大夫,借来了服装和随身物品,密信则缝进绑腿的带子,一行出发了。
但是广家的家臣说话带安艺口音。考虑到这点,到关卡时的言语交涉由黑田家的家臣西山吉藏承担下来。西山生于上方,在大坂宅邸待了好长时间,一口伊势话几乎能以假乱真。
这番苦心奏效了。
三名密使通过七道关卡,来到了尾张。其后一路顺畅跑过东海道,进入关东,来到随家康出征的黑田长政的军营。
“来得好!”
黑田长政将三名密使的到来视为东军胜利的吉兆。他火速拜谒家康,“主上,请大大欢欣吧!”随之禀报了意旨。
毕竟是西军统帅毛利自己提出了串通一事,这就等于战争胜利了。
然而家康面不改色。若在这时露出了天真的笑脸,自己的内心就被看破了。
他立起一侧膝头,身体前倾,无表情地“哼,哼”,点了三次头,说道:
“吉川广家这事,由甲州大人(黑田长政)一手处理就行了。”
总之,家康不直接与广家交易,全由长政定夺。一来是尊重最高谍报官长政的业务;二是显示自己的大度:
——就这点事,并不太值得高兴呀。
这样做,当时在家康是必要的。
长政退下,回到自己军营,打发服部与西山二人回大坂覆命,仅将藤冈市藏作为事关背叛的联络将领,留在阵中。
三成在大坂忙碌着。
这个当代一流的才干高人,却没察觉举旗伊始,己方盟主毛利家内部已有崩溃之象。
而来到大坂的其他大名,与自信十足的三成不同。
(哪一方能胜利呢?)
他们绷紧神经地注视这点,观察一切事物现象的发展态势。若发现东军有胜利迹象,必须立即设法派出通敌密使。他们都观望着毛利。
(毛利能耐到何种程度呢?)
为了摸清实力,他们倾全力搜集关于毛利的所有情报。尽管没能获知上述密使之事,但大家都分别了解到:相当于毛利家总参谋长的吉川广家,对西军的态度冷淡。
“这可不能粗心大意呀。”
从这话暗地在各家大名之间流传伊始,就有大名向关东派出了密使。
还有的大名一开始就勾结家康,或者心藏勾结的主意参加了西军。譬如:
小早川秀秋
蜂须贺家政
脇坂安治
等即是。
上述大名当中,土佐的长曾我部盛亲和萨摩的岛津惟新入道的态度,极其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