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霖雨浇湿了美浓的原野。午后雨停了,刮起风来。三成的旧识俨如乘着雨后清风似地来到了大垣城。
“堺的鵙屋宗安大人来访。”
侧近传达之后,三成怀疑自己的耳朵。
“宗安大人”
难以置信。以商人之身,穿过布满兵马的原野,来到美浓大垣城,这行动本身就需要相当的勇气和机智。
“确实是鵙屋宗安大人吗?”
“是的,说要来看望阵中的主公。”
传达者回答。三成大喜过望,站起来迎客。可能的话,他甚至想跑步出到门口,拉住宗安的手。
“妙斋在吗?”
三成唤来茶头,吩咐准备茶室和浴室。不消说,三成是且走且安排的。他继续且走且命令为宗安及其随从们安排歇息房间。
三成慌忙通过走廊,来到门口。恰好行旅装扮的宗安正从樟树绿荫中向这边走来,领了十四五人,像是临时随从。
(他们好像还没发觉我。)
这情形,三成愉快得像孩提时代玩游戏。三成叫来随从,命令先将来客领进更衣间。三成不愧出身于主管行政事务的官僚,下达指令总是细致入微。
少刻,宗安一人缓缓走来,站在门口。
“啊,治部少辅大人!”
三成亲自到门口迎接,宗安惊愕。
“客套话暂且搁下,先沐浴吧。”
三成摇手,以几近轻忽的态度接待这位稀客。
然后,三成慌忙进入后屋,唤来茶头妙斋,细细叮嘱让他备好茶。最后命令道:
“将芳野拿出来!”
所谓“芳野”,是三成珍藏的知名茶器中特别令茶人们羡慕的铭品——口沿棱角明显的茶罐。
所有指示告一段落,三成长舒了一口气,双肩松弛,感到疲顿了。这种疲顿含有满足感。
“一咄斋”。
宗安以这名号,名声远播。不,宗安喜欢的某种形状的茶釜,称“鵙屋釜”,应该说因为这称呼,宗安的名字才广为后世茶人熟知。宗安在堺是首屈一指的富商,跟随千利休学习茶道,娶利休女儿为妻。宗安与三成同庚。
因为年纪相仿,三成很早就和这位富商之子来往亲密。宗安继承家业后,三成给予一些关照,并以茶会友。可以说,宗安乃时下三成在这世间的唯一良友,关系近密,推心置腹。
堺的富商很多,但最大的是今井和鵙屋。今井家的老板宗薰,很早以前就与家康往来,为家康提供各种便利。鵙屋宗安则延续老关系,始终愿为三成效力。
茶室准备停妥。
三成在茶炉前迎来鵙屋宗安。
“路上如何?”
三成问道。宗安孩子气的圆脸上浮现温厚的微笑。
“首先,路上没遇到大雨。”
他答了这么一句,就低下头。三成询问的意思是,途中是否遇上军队,是否一路艰难。宗安却轻轻带过。大概是要避开战争杀伐的话题吧。
话题以茶器、故秀吉为中心,三成也尽量避开这次交战的内容。军需品的筹备,现阶段没必要借助宗安之手。过了一刻钟左右,三成拿出适才命令茶头取出的茶罐芳野,连同从中国进口的金襴袋,一起置于鵙屋宗安的膝前。
“这个呀。”
宗安歪头思索。他知道这袋子里装的是甚么。
“是芳野吧?”
宗安脸颊通红,那年轻声调彷如不期邂逅了旧情人。缘何如此?因为这拳头大小的茶罐,原本属于宗安的珍藏,是三成出三百枚黄金,从他手中强买过来了。
“哎呀呀……”
宗安笑了。
“治部少辅大人心术不正啊。让敝人重睹此物,用意在于要让敝人觉得懊悔可惜吧?”
“非、非也。”
三成出现了少见的结巴,缄默了片刻。
“那又当如何?”
“并非那用意。是否能收下?”
“此话怎讲?”
“最近我要发动讨奸会战。届时,敝人若武运不佳,战死,这般名器必定化作战场瓦砾。”
(说些啥话。)
宗安诧异地看着三成。他的憔悴令宗安心痛。宗安不由得错开了眼神。
“到那时,将是天下一大损失。故此,若听到我三成战死的噩耗,能否请用这茶罐点茶,为死者祈冥福?”
“那、那我不能接受。有摩利支天王和毘沙门天王保佑,胜利就在眼前!”
“哎呀,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敝人幸运获胜,再将其买回,如何?”
“若是那样……”
宗安终于舒展眉头,拿起膝前的茶罐,愉快接受了。——此处为冗笔。不幸的是,关原大战落幕后,这茶罐并未重返三成手中。宗安逃离堺,去向不明。次年岁末,宗安出现在筑前博多的街头。筑前国主黑田长政恰巧发现了茫然自失伫立街头的宗安。
“那不是一咄斋吗?”
黑田长政差人跑上前去,将宗安请到城里,闲聊之间,长政发现宗安脖子垂着一根带子。一问缘由,原来是宗安随身带着三成转让的芳野。
“悼念故人,事到如今只有如此了。”
说完,宗安将其取下,献给长政。长政受之,不忍私藏,拿到江户献给家康,收藏于德川家的珍宝库里。
然而,此时的三成尚不知自己与茶罐将来的命运。二人谈完茶罐之事,又快乐谈了一阵,茶事结束了。
走出茶室,为送宗安,三成踩着庭院里的踏脚石前行。忽然,宗安说:
“治部少辅大人的失物,敝人在前来大垣的途中拾获了。如何处理?”
“失物?”
“已安置在为敝人安排的客舍里,能否劳步一趟?”
(何故趁夜阴?)
三成倾头思索。但之后未再追问,因为宗安打的哑谜,答案他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我去。”
三成小声说道。所谓“失物”,恐怕指的就是初芽。
夜里,三成去了城内宗安的宿处。宗安不在。但有位接待者。手持蜡烛引三成至深处一室。这是三成为宗安提供的独栋屋子,宗安不在,只留下了接待者。此人款款移步送来煎茶。作为商人的随从,显得风格独异。
举止身姿像是儿小姓。放下茶后,就势跪拜,肩头颤抖。刚才随着行过走廊时,三成就发觉此人是初芽。宗安顾忌城里的风言风语,才让初芽这身打扮。
“为何来见我?”
三成没这么问。
“来这边。”
三成只说了这句,其余甚么也没再说了。三成拉着初芽的手,拽到自己的膝头上。这以后,不再需要语言了。
将近黎明时分,三成慢慢穿上衣服。
“还能再见。如果胜利的话。不过……”
三成低声说道。
“一定能胜利!”
“但愿如此。”
三成颔首,脸上浮出一丝令人担忧的微笑。初芽觉得,三成开始放弃对胜利的执着了。彷佛正作为此事证明,三成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初芽,我有点老了。但是,不会更老了。”
九月七日,新到达的部队使大垣城下拥挤而热闹。走伊势路抵达的毛利秀元、吉川广家两万人构成的主力,其他还有土佐的长曾我部盛亲六千六百人,长束正家一千五百人,安国寺惠琼一千八百人,都到了城下。
(大约三万人。)
三成在城外一一接待诸将,计算着兵力。加上此前到达的宇喜多秀家、大谷吉继和三成的部队,集结于美浓的野战部队已有五、六万人。
(驻扎赤坂的敌军有四万人,我方兵力已经超过了。)
现在开战,也许可以轻松战胜。是否该开战?三成思谋着。但是,家康尚未来到敌阵,纵然获胜也是白搭。发动这场大规模会战的关键,就是为了诱出家康,取其首级,斩断丰臣家的祸根,并非为了杀死赤坂的福岛正则那类人。
(是否等待家康?)
关于此事,三成必须召集诸将进行合议。
三成在城外迎接毛利秀元时,并辔徐行,他和秀元商议了此事。
“是么?”
秀元露出了稚嫩的微笑。年仅十九岁的毛利家的养嗣子,一切听凭伯父吉川广家。
“请去问出云侍从(广家)吧。”
秀元说道。
三成策马奔向出云富田城十四万二千石的吉川广家身旁,并马前行。
“今夜,想召开军事会议,意下如何?”
三成问道。
广家四十岁。他向三成非常郑重地点头回礼,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尊意如何?”
“是呀,军事会议应当大开特开,但我的人马从伊势安浓津刚抵达这里,途中没有休息。总之,先休息一下再说吧。”
“何时召开为宜?”
三成继续征求意见。“哎。”广家直摇头,不答话。
(莫名其妙。)
三成对这样的广家多少有些不快,但无其他疑问。
三成返回大垣城里。到达的几路大军在大垣城吃了午饭,继续行军,开始向西挺进。
(去向何方?)
三成伫立城头,眺望两万大军行动的景观,有些茫然了。面对随心所欲移动军队的他们,三成不掌握可以制止的强权。
敌军驻扎赤坂,己方的几路大军却走到赤坂西边高耸入云的南宫山,开始攀登。
“左近,左近在吗!”
三成喊着左近。俄顷,左近来到,三成指着远山:
“他们要登山。”
“啊?”
左近惊诧。他们俯视眼底的敌阵,要登上敌阵附近最高峻的大山。从南宫山的山麓街道至山顶,绵延着二十丁长令人胆寒的坡路。决战是平原大会战,部队上山的话,一旦开战岂非来不及?但另一方面,驻扎在高峻山上,可保自身安全。
“你看他们究竟有何图谋?”
三成难以猜透广家的本心。
“哎呀。”
连左近也从未听闻古来有此种布阵先例。
“观察到明天再说吧。”
翌日,左近全副武装,率十余个近习,去了南宫山。
摩天的山巅,布有毛利和吉川两家两万人的阵地。
其他各家布阵如下:山腰是长曾我部盛亲;再往下是安国寺惠琼;山麓(栗原山)是长束正家。
左近返回大垣,拜见三成,说道:
“吉川广家大人兴许暗通家康。”
史实上,吉川广家向黑田长政约定倒戈,进而向江户的家康派去密使,彻底敲定。
广家倒戈的方法,并非简单地突然变成叛军,他采取的倒是巧妙做法:按兵不动,就等于倒戈。大军置于山巅,俯视山下的长曾我部、长束、安国寺三支部队,一旦到了关键时刻,下山重创己方三支部队背后。既然三支部队皆对山巅的己方大军心存怀疑,就不可能轻易开往战场。
“这是按兵不动的背叛啊。那样持续下去,山下的长曾我部、长束、安国寺无论怎样效忠丰臣家,一想到山巅的己方大军背叛之事,就不能离开阵地。而且,”
左近接着说:
“广家大人的巧妙之处是,那般在山顶按兵不动,若己方获胜,则可辩解没加盟敌方的德川军。换言之,这么一来,就等于还没和敌人刀兵交战,我方就驿减了两万人。”
三成不得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