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还很低。
笹尾山顶融进了不知是云还是雾的靉气中。山麓的高台视野开阔了起来,以此地为大本营的石田部队的旗帜,一目了然。
一杆杆旗帜迎风呼呼作响,兵卒不动。不动是兵法之一,因为已占地利。凭此可以充分诱敌而击之,击溃之后,挺进中原。
西军防卫部署次序如下:
第一队
岛左近、蒲生乡舍
第二队
舞兵库、高野越中、樫原平吉
第三队
三田村善七郎、大山伯耆、大场土佐
第四队
牧野传藏、高桥权大夫、喜多川平左卫门
东军判断石田部队的斗志最炽烈,便安排黑田长政与细川忠兴与之抗衡。众所周知,此二将在战场上最勇猛,而且他俩比谁都更憎恶三成。黑田长政平时就常以福岛正则式的说法扬言:
“我要生啖治部少辅的肉!”
特别是在开战前运作各大名一事,长政戮力进行,甚至比家康还着力,几乎都是他所完成的。攻击石田部队,没有谁能比他俩更合适了。
此日,黑田长政想亲手砍下三成的脑袋。头一天夜里,他从家臣里选出十五名最顽强者,组成了特别战斗队。他说:
“我要杀进治部少辅的营帐,与他一对一单挑决胜负。如果开战了,各位不要离开我的鞍前马后,不要抢先,与我的坐骑同时前进。若抢先,纵然取得了首级,也不算立功!”
以长政为首的整支黑田部队,不谙熟战场地理,只得赶紧依赖向导——竹中丹后守重门。
此人是竹中半兵卫重治的三子,秀吉的少壮时代,半兵卫任秀吉的军师,赫赫有名,三十六岁病殁。父亡之际,竹中重门还是个幼儿,受到秀吉呵护,十六岁官至从五位下,任丹后守。可谓亡父留下的余荫。竹中重门是丰臣家的直属家臣,领俸禄六千石,住在父亲的故乡美浓菩提山,领地在关原附近。
此年,重门二十七岁。
他是一个继承了父亲半兵卫血统的聪明人,只是没继承父亲的军事才干。竹中重门富有文才学识,若将他的出生时代改换一下,他会度过另一种人生。晚年,他在江户撰写父子两代服侍过的秀吉之传记,未久,写就《丰监》一书。此书的结构与行文皆模仿《增镜》,以纯日本文体写就。其节制文风令此书可列入江户初期的名文中。
关原决战的前夜,重门属于西军,率援军进入尾张犬山城。他对内部不统一的西军感到绝望,恰在此时,他接受了同僚加藤贞泰的诱降,立即从尾张返回美浓,努力促动领国内诸将倒向东军。
开战之时,重门引兵百人,成为黑田长政手下的武士。他熟悉地理,担任战场向导。
长政到达关原阵地后,靠重门带路,在小栗毛的河滩上布设了防卫阵地。
阵地前流淌的河流叫相川,相川对岸是石田阵地的前沿高地。
少时,南边雾气里传来了福岛部队和宇喜多部队激烈冲突的枪声,其他东军前线部队尚无动静。
“都怯阵了吗?”
长政手抓膝盖,心里焦急,但也没有出动。若仅有自家部队冲去,友军万一不跟上来,那只是自取灭亡。与其说窥探敌人动静,毋宁说长政更注意部署在自家部队左边的友军动向。但他们旗帜一动不动。他们也都在观望,左右友军出动后,自己大概才能出动吧。
(都怯阵了。)
长政想打头阵,忽然,他发觉了重门的存在。
重门应当打头阵,这是作战的惯例。自古以来,战场地盘的所有者或者降将,都须在前头冲锋。重门兼备这两种身分。
“丹州(重门)大人,”
长政让使番去和重门打招呼。
“在思索何事?是想坚决打头阵吗?我们愿恭闻其详。”
重门听得此言颇感困扰。与参加这场战役的许多武将一样,重门也打算尽量减少自家军队损失,并能寄身于胜方,更何况自己仅是刚达百人的小部队。大部队还好说,这么点人带头渡相川冲入敌阵,获得的唯有巨大损失而已。
然而,重门又不得不出动。
重门的小窄脸转向了使番,解释道:
“现在正在修马蹄铁。”
重门令众人着手准备。俄顷,一切准备停当。
“牵马来!”
重门摇动的麾令旗在空中呼呼作响。他下令擂起战鼓,催动部队出发。
兵卒不迈步,前面好似高耸着一堵墙壁。背后的战鼓擂响,好不容易步伐才迈动起来。那行动宛如倾全身气力一点点推动空气的墙壁。
不久,队伍渡过了大河。在东军全体右翼诸将中,重门这支部队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
黑田部队和细川部队都动起来了。
随之,加藤嘉明主力部队两千几百人走出了雾气,开始与黑田、细川两支部队齐头并进。加藤部队刚才驰援福岛部队,嘉明向北转,来到这里。
田中吉政的三千人部队,当初也布设在关原的中央位置,在雾中北进,来到了石田阵地前。生驹一正一千八百人的部队尾随其后,都希望与三成交战。若能摧毁三成阵地,宰了三成,就立下这战场上最大的功劳了。
嘉明转向北进的理由,实际上带有一点冲动。
嘉明发现福岛部队遭到宇喜多部队惨重打击,行将崩溃,下令驰援,大喊要侧击宇喜多部队的松散薄弱处,救福岛部队于危机之中。然而,主将正则非但不感谢,还一边纵马驱散敌人,一边大喊大叫:
“哎呀,孙六(嘉明的通称)跑来了,战功别让这家伙抢走了!唯有我们才是这方面的先锋!”
听此言,嘉明怒不可遏。
当年,左马助加藤嘉明通称孙六,左卫门大夫福岛正则通称市松的时候,二人就是同僚,同时当秀吉创业时代的儿小姓。二人还都是贱岳之战中世间所称的“七本枪”。其后,二人在秀吉殿上也属同一团队。正则性格急躁,嘉明有忍耐力,二人的关系并不坏。
尽管如此,眼下遭到正则劈头盖脑一顿非难,嘉明忍无可忍了。
“那好,就靠你市松一杆枪吧!”
言讫,嘉明收兵,移动在雾气里。而今出现在石田阵地前面。
望见加藤嘉明、田中吉政、生驹一正各部队的旗帜逐渐靠近,黑田长政放下心来,但又觉得自己的猎场遭到别人践踏。
“前进!”
长政拍打马鞍,激励自家军队,自己则跑出中军,想冲到前卫处。因此士卒也加快了步伐。竹中重门的小部队已经过河登上对岸了。
黑田部队也渡河了,会合重门的小部队,同时开始枪战。
火枪队冲在最前面,不断装枪药击退敌人。接着,比火枪射程短的弓弩派上了用场。弓弩队代替火枪队冲到前面,猛烈射箭。长枪队看准时机出动,骑兵队再一跃登场,成了战场主角。
遭到攻击而奋起反击的石田军左近部队和蒲生部队,战法与黑田部队一样。终于短兵相接,左近纵马于乱军之中。
“冲啊!杀啊!”
左近以低沉而脆快透彻的沙哑声叱咤己方。战后,黑田家家臣们每逢夜谈,左近的嗓声必然成为话题。
“那种刺耳的声音,现在还没消失。”
许多人且讲且毛骨悚然。
左近部队的冲锋势不可挡,轻巧击溃了两倍于己的黑田部队。黑田长政为自家军殊死督战,但无法稳住溃退的步伐,终于像大海退潮般退却了。
接着,田中吉政的三千人部队出现在左近部队面前,不给左近部队喘息的机会,立即攻打。左近巧妙地交替活用火枪与骑兵,发动冲锋,打击敌人,后来舞枪身先士卒,断然发起骑兵队的冲锋。
这场冲锋非比寻常,士卒的脸上都带着即将癫狂的表情,无人怕死。
“表情都一样。”
田中兵部大辅吉政在马上毛骨悚然。吉政是近江人,与三成的关系不坏。他对三成的评价总是很冷静的,与正则、长政不同。吉政熟知石田家的士卒对三成心悦诚服。其家风的统一特色,巍然远超出其他家。
(治部少辅那家伙,好像对全体足轻都贯彻决死的理念。)
吉政这样判断。这大概是观念主义者三成的特征吧。三成肯定是向士卒说明了这一战的意义,令其渗入士卒心底,然后再部署队伍。
(否则,不可能表情都一样。)
吉政这样推测。吉政少年时代抱一杆锈枪,寄身近江小豪族宫部善祥房家。尔来三十余年之间,他驰突过无数沙场,在审视敌我士气方面,他比谁都老练。
(与这样敌人正面交锋,只会伤亡巨大。)
吉政这样认定,对被打击得不断后退的手下士卒,一概不叱喝。他脱力了,顺其自然。其间,吉政的部队后退了二三百公尺。
却说三成,他压着搅劲疼痛的受凉肚子,从山上大本营了望战况。
(无可置疑,我方必胜。)
他这样坚信。
为了不让置敌于死的良机流逝,三成向天满山的宇喜多秀家升起了发动总攻击的狼烟信号,又遣使番荻野鹿之助奔往岛左近处,激励斗志。
三成抛弃了折凳。
跑下大本营的山丘,来到寨栅边,在这里指挥战斗。先锋左近、蒲生两支部队遥遥离开了主力军,不断将敌军驱往南方。指挥所几乎都不得不南迁了。
(我方必胜。)
三成忘记了腹痛。
东军各队一片混乱,像遭人驱赶的鸡群一样,四散奔逃,后退者与原地不动者堆叠互撞,不可收拾。组长看不见组员,组员混杂到其他家的队伍里,事实上指挥已经消失了。
(这么大规模的军队,如此状态。)
田中吉政在尽量不损兵折将的情况下逐渐撤退。己方失去控制,令他觉得悯然可笑。东军有斗志,却无统一指挥。列位大名急于立功,随意进击,溃败时又任意退却,然后就是各部队你推我挤,乱作一团,不成战斗体统。
吉政之所以选择跟随东军,因为他确信东军能胜出,这个盆地里的战况证明了这一点。诚然,西军现在占优势,但战斗的只有石田部队、大谷部队和宇喜多部队。
余皆旁观者。
(有两万人左右吧。)
吉政估算在这盆地里奋战的西军实数就是这些。再看己方的东军,总数七万几千人悉数出马,握枪面对敌人。
(总之,东军必胜,暂时不必勉强。)
这位战场高人如此认定。脱力仅限于己方如此混乱的时刻。在观察战况推移的过程中,迟早会出现一座可以明快威武拚杀的舞台。
在这一点,吉政是老练的强手。黑田长政和细川忠兴都青嫩,心急如火,拚死想稳住阵脚。细川忠兴不知不觉陷入敌群,他慌忙拔刀不断拨开敌人长枪,纵马跑回自己队伍。
乱军之中,黑田长政和细川忠兴策马擦肩跑过去了。
“越中!”
长政拉住缰绳,朝着忠兴呼喊。
“咱们这么做吧。我若目睹你如何厮杀,将来我向内府反映一下。反过来,你若目睹我如何心劳,将来也给我做个证人。如何?”
长政略从马鞍起身,伸过头来问道。忠兴感到不快。眼下身处这等败军之中,长政还一味算计立功之事。现在应当做的唯有竭尽全力,重整败军。
“我不管那些事!”
忠兴脱口说出。
“如大人所见,我还没立下甚么战功。大人究竟如何辛劳我也没看到。在乱军中互相确认战场表现,没意义。”
忠兴转过脸去,纵马跑走了。
长政也踢着马腹向东驰去,“呸!”吐了口吐沫。
(越中,你等着瞧,将来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长政一边这么琢磨着,一边在左近、蒲生部队的进攻下,向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