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部队溃灭之际,岛左近勒马边向三成的马前侍卫下令:
“把大旗……”
意即把大旗卷起来。
“将那卷起来吗?”
众武士全都仰望背后笹尾山上迎风飘扬的“大一大万大吉”长条旗。
“嗳,卷起来!”
左近命令。
“你们慢慢上山,慢慢卷旗!其间,我冲进江户内府的阵地,如果得手,取来家康那个肥膘脑袋瓜,随身携带,当作送给阎王爷的见面礼!”
左近开始打点自己一生的最后时刻了。首先,他必须打防卫战,以保证三成逃出战场。同时,自己武名远扬,此一死必须做到绝顶豪华壮丽。
(还剩几人?)
左近目视清点了一下人数。从早晨开始激战,大都阵亡了,顶多幸存百余人。
“我带五、六人即可。有无想找死的人?”
左近问道。他希望其他人悉数离开战场。然而,士卒全体要求参加拚死冲锋。这在当时是罕见的现象。
“最终,我家好奇心盛的人都聚齐了!”
左近欣喜笑着,立即应允了众人要求。同时,左近向三成派去一人送信,让他现在开始逃离战场。
三成见到来使,当即高喊:
“逃走!”
三成拔出短刀,割断铠甲的细皮条,脱了下来。头发也故意弄得乱蓬蓬的,一副当地人的装束。三成不以如此行动为耻,远远逃走,幸存下来,伺机可再谋划讨伐家康之举。
“代问左近安好!”
三成对来使说完,便去了幔帐背后。近习矶野平三郎、渡边甚平、塩野清助三人追了上来。
三成隐藏笹尾山中后,不许三人随行。
“分别逃命吧!”
他严厉命令。三人不听,哭泣着要求相伴。三成还是不允。
“走开!”
三成申斥道。他认为,既然决定逃走,只身一人隐蔽草木之中才安全。三成比史上任何败将都更执着于幸存下来。三成以一介文官身分,策划并发动了关原大战,与此相比,他的智慧在战败遁逃之际发挥得更加卓越惊人。
“我要活下去,必须卷土重来。为了让我活下去,你们走开吧!”
他继续叱喝。三人无奈,停步山道途中。
“听明白事理了,好!”
三成脸上终于现出微笑,倏然转身,消失在林中远方。这是矶野、渡边、塩野三人看到的主公最后身影。
原野上,岛左近正在进击。他一击驱散了眼前敌军京极高知部队,接着闯入生驹一正部队。
“那是内府大本营,至少要有一骑冲进去!”
冲在前头的左近声嘶力竭,激励士卒。且大喊且杀马前之敌,连踢带打,那所向无敌的猛悍气势令人不由得感到他已化身厉鬼。他的士卒到处与敌人搏杀,揪打一起,浑身是血,一点一点挺进。
战后的评传《天元实记》这样写道:
“关于石田治部少辅三成之事,世人评价,好像他根本不擅长武道。此说与事实不符。三成分外爱护武士,他招募了最看重武道名誉之士。故此,关原大战中,三成将士奋勇杀敌之气势,视死如归之形象,异乎寻常。”
左近部队最后的冲锋也到该终止的时候了。为了保卫家康的大本营,驱驰这一带的东军几乎都麇集此处,围攻左近的百余人要将其碾碎。激战三十分钟后,以左近为首的所有人都成了尸块,肉体遭马蹄践踏蹂躏,连谁是谁都辨认不出了。
“有左近的头颅吧?”
捡头颅的人在泥泞中到处寻觅,最终也没发现。其后,清理战场的杂役也在寻找,左近的头颅好像从人间蒸发似地消失了。
左近阵亡后,驰突战场的西军骑兵已不见踪影,但有一个奇妙的例外,这就是盘踞战场西北角的一队兵马——岛津部队。
岛津部队从一开始就无定见。
当初在大坂随波逐流,归属西军,然而要攻打伏见城时,突然变心,欲随东军,向守城之将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申请联手协力,遭到拒绝。无可奈何随西军来到美浓。在美浓大垣城最后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岛津斗志昂扬,力主夜袭赤坂。这建议遭三成拒绝后,倏然乖戾起来,在关原虽与三成毗连布阵,眼观石田阵地恶战苦斗,却不驰援。三成登门恳求,见到三成,岛津站都没想站起来。
然而,岛津也不当内应。
在战场上保持中立,一动不动,只有敌人前来挑衅时才派出先锋之兵应战。东军也惧怕这支部队不可思议的沉默,不敢发动大规模攻击,兵力都已转移到其他战场了。
还有一个奇妙的行动。正午过后,随着小早川秀秋倒戈,西军宇喜多秀家的部队崩溃了,一部份沿北国街道向北逃去,自然就涌进了沿途布阵的岛津部队里。
岛津部队开枪射击己方。
——都是自己人!有枪击友军的傻瓜吗!
宇喜多部队的士卒胡乱窜逃,对岛津部队大喊大叫。
“这是岛津家的军法!”
岛津部队高喊着回答。这是仅限于这场合的大道理,其真意是,无论敌方我方,凡涌入岛津阵地者一律给予严酷打击。宇喜多部队惊骇,再无一人逃向岛津阵地了。
(此乃何种机谋?)
家康从床几场遥望岛津阵地,觉得萨摩人的想法难以猜测。西军现在基本溃灭了,家康决定不饶岛津部队,派出麾下最强的两个军团。
即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两支部队,拥挤嘈杂朝西北奔去。
此刻,时间近午后两点。
这时,关原出现了最悲怆最滑稽的事态。岛津惟新入道和岛津丰久得知西军惨败,自家部队的三面布满了敌军人马,终于开始进行军事移动——退却。
然而,背后的伊吹山天险阻遏岛津部队退却,布满前方山野的敌军正等待出击,真是无路可逃了。
“除了突破敌军,别无高招。”
岛津家的主将与幕将立即达成一致意见。面对敌军勇往直前,就是退却。这在战争史上没有先例,哪怕全部阵亡,也要保护岛津惟新入道义弘安全返回萨摩国。他们想以此树立岛津家的武道形象。
“就这样定了!”
先锋队长岛津丰久说道,并命令全军撕下袖子上的标志,折断马标。
前队百人簇拥着惟新入道,负责殿后的岛津丰久率其他士卒,少刻,全军高声呐喊,以箭头形冲锋队形,开始进军。
高喊,擂鼓,步调一致,全军一片漆黑,跑动起来。如此异常事态,令胜军惊诧。
首先,他们通过了福岛正则部队的先锋阵地前。正则叱喝将士:
“不许攻击!”
正则不愧是个熟悉战场之人,心中自有打算。首先,岛津部队自朝鲜战争以来,有“日本最强”的悍勇武名;加之全军有决死气概。正则认为,如果轻率攻击如此敌人,唯有己方的损伤巨大。
“敌人垂死挣扎,切勿攻击!”
正则下令。按他的看法,东军胜利已成定局,现在纵然讨伐垂死挣扎之敌,也无功绩可言。
“放行!”
正则下令。但这道命令没有送达先锋福岛正之的阵地,结果他们攻击岛津部队,瞬间就被萨摩人的猛威顶回来了。
接着,秉承家康命令的井伊、本多两支部队奔上前去,队形层层旋转,挡住了岛津部队的去路,收缩包围,朝惟新入道冲杀过来。岛津部队与之激战,每冲破一层包围,便从撕破的口子逃走。此间,士卒相继被杀,人数眼看着不断减少,但退却速度丝毫未减,士气愈发旺盛。
最令家康惊讶的是,一片巨大的步伐声开始通过家康大本营前。
“竟从这里通过!”
家康手执青竹麾令旗拍打地面。他脸部充血,脖子涨得通红。已经扭转战局获胜的家康,精神上绰有余裕,他边用麾令旗拍打地面,一边因萨摩人正在他眼前通过的超人勇气而感动,大声赞美,并快言下令:
“我方将士不可劣于萨摩人,将他们全部杀死!”
天候多少为岛津部队提供了幸运。少顷,雨意浓浓,天空似呈倾斜之势,豪雨敲打地面,雨烟笼罩战场。岛津部队冲破雨幕一路南下,反击,再南下,终于抵达乌头坂。
乌头坂可谓关原东南缘,取道山中,下西南,可走上伊势街道。
然而东军不允许岛津部队如此行进。结果岛津部队在这个山坡上走投无路了。
副将岛津丰久在乱军中出于决死的意志,穿上预备好的惟新入道的短袖外罩,勒起马头,引十三骑武士冲入追兵之中。
“哇,是惟新入道!”
东军各队望着岛津丰久穿的猩红色短袖外罩,亢奋起来,停止追击,转为迎击。岛津丰久闯入敌军,挥枪拚杀。枪杆折断,拔刀再战,最后遭枪林齐刺,八杆长枪穿透了他的身体,宛如抛球似地七次抛向空中。丰久终于战死了。
此间,主将惟新入道在百余公尺的远处,遭如洪水般的敌军人马围困着,不知丰久已经阵亡。
东军本多忠胜的部下,割下丰久首级。见到首级,井伊直政说道:
“只让平八郎(忠胜)立功,我感到丢人!”
井伊直政焦急地追击岛津部队之间,发现前头有一面圆圈套十字的家旗迎风招展。
“那就是惟新入道!”
他激励士卒奋力追击。
其实这面十字旗下的大将并非惟新入道,而是扮装的家老阿多入道盛淳。
盛淳和丰久同样,也想做惟新入道的替身。他激励幸存的十五骑部下转过身来冲向敌军。部下当中有一人名曰长崎隼人,悚惧战场的过度残酷,没跟从盛淳,故意滑落入路旁小溪,欲藏身灌木丛中。盛淳在马上目光敏锐地发现了他。
“你听着!”
盛淳高喊着。
“远离乡国千里,现在你即便藏身那里,也无路可归,死路一条!”
盛淳说完,长崎隼人爬上了道路,大喊一声:
“我不再害怕了!”
他跑在盛淳的马前。
盛淳冲入井伊军中,大喊:“吾乃岛津惟新入道!”奋战之间中弹,授首大和浪人松仓重政的家臣山本七介。
丰久、盛淳阵亡,以井伊直政为先锋的追兵终于逼近了惟新入道的坐骑。
岛津的撤退战法中有一特殊布阵法“坐禅阵”,亦称“舍身下跪加伏击”。主将撤退后,决死之士散坐路上,端枪瞄准敌人,路旁草丛里布下伏兵。下跪姿势姿俨如坐禅,追兵接近时,轰然开火,射击结束,撤到队伍最后面,枪膛装弹药。其间,第二伙接着射击。按此反覆进行阻击。此战法可减缓敌军的追击速度。
井伊直政上了这种战法的当,第一巡就右臂中弹,翻身落马,还因出血过多神志昏迷,被抬进了附近的庄户人家。
接着,与井伊直政同任追兵先锋的家康四子松平忠吉,也遭狙击负枪伤,在士卒照护下送到后方。
岛津部队伤亡巨大,有名将士几乎都战死了,撤出乌头坂的惟新入道身边不过八十人。他们抵达松尾山背面名曰多罗的村落时,东军倏然停止追击,各部队分别掉头,返回关原。
此刻已是午后四点了。
岛津部队对这突然变化感到不可思议。少刻,听见敌军各阵地上回荡着螺号声,得知是家康大本营命令全体胜军结束战斗,岛津部队觉得自己复活了。但是他们的行动还未结束,还必须经得起由美浓战场回归萨摩沿路的艰难考验。
他们通过伊贺时,勇战三百草寇并驱散之;接着于白昼中威风凛凛突破了东军的伊贺上野城下。尔后经奈良、大坂,从堺乘船航行内海,抵达日向,终于回到了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