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回到有谦卑的洗衣妇的往日好时光
很久以前,大概三四十年以前吧,那时候世界上有一种谦卑的人,叫做洗衣妇。她的用处很简单,那就是:每隔一两天露一次面,用大大的篮子把脏衣服带走,把它们洗得雪白后再送回来。
如今洗衣妇已经绝迹。她的位置已被联合洗衣公司取代。她已经一去不回,但我希望她能回来。
无论在实际生活中,还是在小说里,洗衣妇所代表的是最低下的社会地位。她能勉勉强强活下来就不错了。没有比她更寒怆的了。现在的联合洗衣公司可大不一样,用的是水电,办公室有如银行,用灵枢似的大货车送货,开车的司机穿着气派的制服。但我还是希望往日那谦卑的洗衣妇能回来。
在过去那些岁月里,世界上任何一个被抛弃的妇女都可以靠替别人洗衣活命。在其他活路断掉之后,至少还可以洗衣服。任何一个想显示自己的独立精神和性格力量的女人,都可以威胁说要去当洗衣妇。那是高贵心灵最后的退路。在很多伟大的小说里,女主角的母亲几乎都是洗衣妇。
很多血统和十字军颇有渊源(尽管从未得到确证)的女人,在失而复得的遗嘱把她们从肥皂水里解脱出来之前,都是靠替别人洗衣维生的。但今天要是一个女人高呼:“我怎么办呢?我在世上孤独无依!我要开一家联合洗衣公司!”——那听起来和当年是大不一样的。
当年替别人洗衣服——以我对四十年前的回忆而言——做法是非常简单的。洗衣妇往往找上门来,把我的衬衫和硬领拿走,在她洗它们的时候,我用的是另一件衬衫和另一副护领。她把洗好的东西带回来的时候,我们又换过来。总是她拿走一套,我穿着一套。在那些日子里,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年轻男士都需要两件衬衫。
可怜的洗衣妇简单得无可造就之处,表现在她决不会损伤或毁掉衬衫。她甚至从来没想过要用牙齿把衬衫咬下一块来。当她把它送回来的时候,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柔软,让人看了特别舒服。她头脑里从没闪过要把袖子扯下一个来的念头。假如她洗的过程中弄脱一粒扣子,她会谦恭地把它再缝上去。
在她烫衣服的时候,她那简单的心灵从没转过要在上面烧出一个褐色印记的念头。这种女人缺乏如此的想象力。换句话说,现代工业还处于其摇篮时代。
我还从未亲眼见过使用最先进设备的现代一体化洗衣公司的洗衣过程。但是我能很容易地想象出收到一包待洗的衣服时会做些什么。那些衬衫首先被分类并送到一个专家那儿,这位专家很快会给它们喷上硫酸。
然后它们被送到染色车间,在那里被浸泡在黄色的溶液里。尔后它们又进入机枪车间,在那里被打出一连串的孔。完了它们又被自动传输机送到水压撕扯车间,在那里被撕扯掉衣袖。然后,它们在巨大的压力下被挤压得绝对平整,一个纽扣捣碎专家只需出一次手,纽扣就被扫荡得所剩无几了。
以后的工序是纯手工活和算账,我听说这两道工序非常贵。一个对材料的耐裂度具备专门知识的纽扣清除专家,每天可以轻而易举地挣到五十元钱。不过他的工作是非常严谨的,没有任何一粒纽扣能指望逃过他的眼睛。最近各家大型洗衣公司用上了新的化学手段,如芥子气、催泪弹和照明弹等。
我明白,硬领的处理方式也是一样的,尽管加工的细节视目的不同稍有变化——制造毛边效果和裂边效果的做法不同。任何一家第一流的洗衣公司的主导思想,都是保证没有任何一条衬衫或一条硬领能被送回来两次,当然如此。假如碰巧第二次被送回来了,它会立即被送往最后消毁车间,该车间会在它下面放上火药棉,把它炸成六块。然后它会被贴上“破损”的标签,在大清早被一个侍者用特殊的运输工具送回主人家。
假如当年那可怜的洗衣妇有一挺机枪和一点儿炸药的话,那她准能发大财。可惜她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在过去那些日子,一个洗衣妇洗一件衬衫只挣十二分之十分钱——也就是说,每洗一打衣服挣一毛钱。而今天最好的洗衣公司,也就是那些拒绝外人参观其办公场所,由一名全副武装的卫兵把衣服押送回来的大公司,它们现在洗一件衣服的收费标准为一块钱,特惠价为每洗一打衣服收十二元。
若是用以上标准计费,洗衣妇的收入可增加到原来的一百二十倍。而实际上,她的年收入只有五十元,她所代表的价值就这么一丁点儿。要是当年人们知道她其实不止值这几个钱的话,那她完全可能被某个老板招进洗衣公司,从她身上赚到的红利完全可能像满树的越橘一般丰盛。
以我现在的眼光看,她值得一提之处甚至不止以上所说。把衣服送到现代洗衣公司处理过之后,一件衣服还能穿一两次就不错了,而且每次只穿一天时间。然后这件衣服就报废了。花上四块钱又可以买一件新的。而在过去那些日子里,一件衣服一直可以穿到你嫌它小了为止。在那时候,一个人进入中年的时候,发现已穿多年的衣服与发福的身体相比显小了,不由得感到某种满足。于是他不由得想花上七毛五分钱去买一件新的,而这件衣服可以一直陪伴他进入坟墓。
假若当年某个可怜的洗衣妇头脑够开窍,能不时从这些衬衫里挑出一件,把衣领咬掉,或许她早就可以真的赚大钱了。
但尽管已说了这么多,洗衣妇另外还有其可称道之处。在过去那些日子里,假如你对洗衣妇所干的活儿有什么不满,你可以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她就在那儿。听到你的埋怨之后,她会泪眼汪汪地悄然离去,回到她那简陋的蜗居。在那儿,她会一边读《圣经》,一边借杜松子酒解愁。
但假如你是想对一家联合洗衣公司表示不满,你压根儿就找不到它。对那位开车送衣服来的司机抱怨是毫无用处的。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一件洗涤中的衬衫。
到公司的办公室去也毫无意义。你见到的只是一群躲在铁格栅后面的女雇工。她们从没见过你的衬衫。不要去问她们。白天她们要忙办公室的活儿,晚上她们要去上课补习现代戏剧。即使她们看见一件衬衫,她们也不愿了解那是谁的。
你写信给洗衣公司也是白搭。我这话可不是信口瞎说的,因为我曾写过信给一家洗衣公司表示不满,经验告诉我那是瞎子点灯白费油。以下便是我写的那封信:致联合环球洗衣公司董事会函
先生们:
我希望你们对我的衬衫能更小心几分。我是指粉红色的那件。我想上一次你们无意中在衣领上多放了一点浆,致使它整个儿好像粘到一块儿了。
你们的忠实顾客——
但我得到的唯一答复是一封信,措辞如下:亲爱的先生:
110,615页。0412车间。2月19日上午9点26分收到。3月19日上午8点23分阅毕。4月19日凌晨4点零1分送下去。5月19日凌晨2点送上来。
我们谨此通知阁下,阁下的上述大函将提交下次股东大会审议。回函请注明页码、车间、年龄与职业。未收到名目具体或言辞确凿的抱怨。
您的
0016号谨上
此后我感到继续下去已毫无希望。将来唯一可做的便是,去认识某个漂亮而富有的妇女。或许将来某一天她丈夫会弃她而去,不给她留下分文。当她坐在家里伤心痛哭,同时滥饮杜松子的时候,我会走到她门口,对她说:“擦干眼泪吧,我亲爱的朋友,并不是走投无路,你还会走运的,你可以替我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