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上繁星闪烁,但身下的大地却用石头同荆棘把他刺得遍体鳞伤。他一直张着两臂,扭动身体。他挣扎,呻吟,好像他伏在上面的土地是把他钉于其上的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本文来自
黑夜连同它的大小侍从——群星和夜鸟,从他头上飞驰过去。四面八方传来犬吠声;它们是人的驯仆,守在打麦场上保护着主人的财富。夜寒袭人;耶稣浑身颤抖。有一会儿他睡着了,梦中他好像在半空游荡着,飞到一个遥远的温暖的国土,但马上又被掷回到这块布满乱石的山头上。
将近午夜的时候,他听到山下响起一阵丁当的铃声,铃声后面一个赶驼人正在唱一支忧伤的歌。他听见人们唧唧哝哝地讲话,一个人在叹气,还有一个女人的清脆的语声也从黑暗中传来。但是这些声音很快就过去了,大路又一次变得寂静了……跨在一匹备着金色鞍鞯的骆驼上、泪痕满面、脂粉已成为一片污渍的正是抹大拉。这天午夜她正好也从这里经过。四面八方来的富商都到了马加丹。但是不论在井边或者她家中,都不见抹大拉的踪迹。最后商人只好挑出一只骆驼,备上最华丽的金鞍辔,叫他们的骆驼侠子到外面去找她,火速把她接回去。这些商人来自很远的地方,一路颠簸劳顿,也遇到不少风险,但是他们念念不忘能在马加丹找到这个漂亮女人,于是又有了力气。但他们没有找到,这才派了赶骆驼的到别处去寻找,自己则排成一队坐在抹大拉的院子里,闭着眼睛等候。 欢迎到看书
骆驼的铃声在黑夜里越来越轻柔,越来越悦耳。在马利亚的儿子的耳朵里,简直像一个人的咯咯笑声,又像一股清泉,流入低处的果园,汩汩作响,亲昵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就这样听着驼铃那令人心旷神怡的鸣响,又一次进入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世界好像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繁花似锦,上帝是一个刚刚长大、仍然带着一身稚气的牧羊小童,橄榄色皮肤、生着扭曲的双角。他正坐在一个贮水池边上吹笛子。马利亚的儿子一生中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美妙、这样令人心醉的笛声。当牧羊童子的上帝正这样吹奏音乐的时候,大地的泥土开始震颤,一撮一撮地分裂成许多小块。接着它们就隆起来,形成一个个的小圆球,而且有了生命。突然间,草地上到处蹿跳着长着花环般犄角的小鹿。上帝又探过身去注视了一会儿水池:水池里出现一群小鱼;他仰头望着树,树叶开始变形,成为啁啁啾啾啼叫的无数小鸟。上帝吹奏得越来越快,音乐近乎疯狂。两只像人一样大的昆虫从土里钻出来,立刻在春天的青草地上拥抱到一起。它们从草地的一端滚到另一端,交合又分开,分开又交合,肆无忌惮地笑着,嘲弄地看着牧羊童,发出嘶嘶的讥笑声。小孩放下笛子,看着这大胆、猥亵的一雌一雄。后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一下子用脚把笛子折断,于是鹿啊,鸟啊,树啊,水啊,身体仍然黏合着的男人女人啊,突然全都消逝了。
马利亚的儿子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但是就在他梦醒前一刻,他清清楚楚看到那一对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倏地一下落到他自己脏腑的幽深陷阱里。他心惊胆战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一定要走,要赶快逃开,他想。我一定不能到马加丹去——那个可诅咒的地方!直到我跑进沙漠、置身到寺院里,我一步也不能停留。在寺院里我的肉体就会死掉,我将变成空灵的精神。
他把一只手放在杉树古老的树干上,抚摸着。他感觉到这株老树的灵魂从埋在地下的树根中升起来,通过枝枝杈杈一直升到最高处柔嫩的树梢。
“再见吧,我的姊妹,”他低声说,“昨夜我在你的荫翳下亵渎了自己。请原谅我吧。”
说完了这两句话,他怀着不祥的预感,身心交瘁地朝山下走去。
有时候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就又听见背后那沉重的脚步声,空中一会儿闪烁着青铜铠甲的光影,一会儿又消失不见,而在他的脑子里则又一次响起狞笑的声音。马利亚的儿子这时总是强自容忍,尽量保持着内心平静。他已经快要得救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看见对面的革尼撒勒湖,而在那湛蓝的湖泊后面,像鹰巢一样悬在红色岩石上的,就是他要去的寺院。
他加快了脚步。抹大拉的住房在村子的另一头,四周是一个种着石榴树的小果园。他记得非常清楚:绿色的单扇门上绘着两条缠在一起的蛇,一条黑,一条白,那是她的一个情夫,一个贝都因人的杰作。门楣上画的是一条黄色大蜥蜴,四条腿向两旁伸着,好像正被钉在十字架上。
年轻的外国商人俯下身,给了这个老太婆一枚银币,走进院子里去。马利亚的儿子跟在他后面也走进院子。
四个商人正一个挨一个盘膝在院子里坐着。两个年老的染着眼睫毛,涂了指甲;两个年轻的生着乌黑的胡子和长须。四个人都紧紧盯着抹大拉卧室的一扇矮小的房门。门是从里面关着的。偶然从门里面传来一声叫喊,一阵嬉笑,或者是有人被触到痒处哧哧笑起来,或者是床铺吱扭作响——这时门外的崇拜者就暂时停止了他们已经开始的谈话,粗声喘着气改变一下他们的姿势。早已进到屋子里的那个贝都因人迟迟不见出来;坐在院子里的人,不分老少,都早已急不可待了。最后走进院子的贵族印度青年,也按次序坐在地上,马利亚的儿子依样坐在他背后。
院子正中长着一棵高大的石榴树,结满了果实。街门两侧一边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绿柏。一棵雄的,躯干笔挺,像一把直插在地上的宝剑;另一株雌树,树枝以极大跨度向外伸展着。石榴树上挂着一个柳条编的鸟笼,笼子里养着一只鹧鸪,身上花里胡哨地系着不少装饰物。这只小鸟正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啄弄笼子里的横木,咕咕地叫个不停。
一个双脚脚腕上都戴着金圈的年轻人笑了起来。“我是从幼发拉底河往大海贩运香料的。你们看见笼子里那只红爪鹧鸪了吗?我不久就用一船肉桂和胡椒粉把抹大拉买到手,也像那只小鸟一样把她圈在笼子里,圈在一只金笼里带走。所以我对你们说,寻欢作乐的朋友们,要想做什么就抓紧做。下一次再来就吻不着她了。”
“谢谢你的忠告,漂亮的小伙子。”第二个老头插嘴说。这个人雪白的胡须上喷着香水,一双手纤小、细嫩,手掌用指甲花汁涂染过。“听你这么一说,今天吻她可就更有滋味了。”
年轻的印度贵族低垂着浓密的睫毛。他缓缓地摇摆着上身,嘴唇翕动着仿佛在作祈祷。在走进天国之前,他好像已经进入了永恒的幸福境界。他听着鹧鸪在笼子里咕咕地叫,听着门扇紧闭的室内传出的喘息、嬉笑,听着院外老太婆又把几只鲜蟹扔进火盆中,蟹在炭火上不断跳动。
“好了,小伙子们——那就小心一点,”那个生着雪白胡须的老人打断他们的话说;他这时正在数着一串琥珀念珠,“小心点,别从梦里醒过来。”
小门开了,贝都因人走了出来。他走得很慢,眼皮浮肿,舐着嘴巴,似乎仍在回味。现在已经轮到坐在天国门口的老头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动作敏捷得像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
“再见,老爷子。可怜可怜我们,别磨蹭那么长时候!”下面的三个人一齐对他喊。
但是老头这时候已经一边解腰带一边往门里走了。现在可不是闲磕牙的时候。他一进屋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天空上飘着两块云朵。云朵停住了,装满金子。一层薄霜落到树上、土地上和人的脸上。
拿着琥珀念珠的老人走出来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擦了擦眼睛上的眼泪,又抹了抹鼻子和嘴,就耷拉着肩膀、拖着两只脚,向院子外面走去。 本文来自
马利亚的儿子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院门外的雄性绿柏树。他的旅伴抬起脚,正准备跟在他后面。他想对她说句什么,请她在门外等一会儿;他想对她说他要独自进屋去,他是不会逃跑的。但是他知道这些话即使说了也是白费,于是他就把要说的都咽了下去。他紧了紧腰带,抬头向天空望了一眼。他踌躇了一会儿,但那嘶哑的喉咙却在屋子里喊:“还有没有人啦?进来吧。”那是抹大拉在说话,他鼓足全部勇气,走向前去。门开着一条缝,他走进去,浑身颤抖着。
抹大拉仰面躺着,赤身裸体,满身汗水。她的乌黑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双臂交叠放在脑袋下面。她的脸望着墙壁,正在打呵欠。从早上就在这张床上同男人们角斗,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头发、指甲、每一寸皮肤都染上了不同民族的气味;胳臂、脖子和胸脯上到处是咬伤。
马利亚的儿子垂下了眼皮。他走到屋子当中就停住脚,没有力气能往前挪动了。抹大拉一动不动地等着,眼睛仍旧凝视着墙壁,可是她听不到男人的唧哝,没有人在解衣服,甚至连喘气的声音也没有。她害怕了,突然把身体转过来,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她发出一声惊叫,忙不迭抓住被单,裹在身上。
年轻人动手从墙角搬来木块和引火的细柴,在壁炉石围旁边烧柴的铁架前头蹲下开始生火。 欢迎到看书
抹大拉的心平静下来,脸上有了笑容。她盛了一锅水放在火上,从挂在墙上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两大捧大豆角,扔进水里,然后她就跪在已经燃烧起的炉火前。她倾听着:户外,天河的闸门已经打开了。 欢迎到看书
“耶稣,”她轻声说,“你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玩的事……”
“耶稣,”那声音又在他身旁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玩……”
抹大拉的脸映着炉中火焰像烧红的铁块,红通通地发亮。但是年轻人却仍然置身在沙漠里,并没有听见她的问话。
“耶稣,”那女人又说,“那时候你三岁,我比你大一岁。我们房子前边的台阶一共有三级,我总是坐在最上面的一级,看着你用尽力气想迈上第一级。你摔倒又站起来,站起来又摔倒,我就是不肯伸手拉你一把。我要你到我身边来,但是我要让你先吃够了苦头……你还记得吗?”
一个魔鬼,缠着她的七个邪魔之一,正驱使她对这个男人讲话、引诱他。
年轻人身体震颤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别说了,”他喊道,“别再多说了!”
但是女人的脸焕发着光彩,闪闪发亮;火焰正舔着她的眉毛、嘴唇、下巴和露在外面的脖子。她抓了一把月桂树叶扔在火里。叹了口气。 欢迎到看书
“再以后你拉起我的手——是的,你拉着我的手,耶稣——我们一起走进院子,躺在铺着石子的地上。我们的脚跟挨着脚跟;我们感觉到两个人身上的温暖溶在一起,从两脚升到大腿,从大腿升到下半身。以后我们闭上了眼——”
“别说了。”年轻人又喊了一声。他抬起手,想掩住她的嘴,可是又控制住自己——他不敢碰她的嘴唇。
年轻人把他的脸埋在双膝里。“上帝啊,”他喃喃地说,“上帝啊,救救我!”
小屋又温暖又宁静,只有火焰咝咝地吞噬木柴和锅子咕噜噜地煮着角豆的声音。屋子外面,暴雨像个狂野的汉子,大声咆哮,一泻如注,而大地则敞开两腿,叽叽咯咯地笑着。
“耶稣,你在想什么?”抹大拉问,却不敢直视他的脸。
“我在想着上帝,”他声音好像被窒息住。“上帝,阿多奈……”
他说出这话,马上就后悔了——他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地方念出这一神圣的名字。
抹大拉猛地站起来,在火炉和房门之间走来走去,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欢迎到看书
上帝是最大的敌人,她在想。一点不错,他总是干预别人的事,恶毒又忌妒。他从来不叫别人幸福。抹大拉站在门后边倾听了一会儿。外面起了大风,石榴树的枝干被人猛烈地磕碰着,像是马上就要折断似的。 本文来自
“雨比刚才小了。”她说。
“我走了。”年轻人站起身说。
“你害怕吗?你放心好了,天真的鸽子,我不纠缠你,不会的。我不想引诱你,叫你的洁净有了污点——你不是把它看得那么宝贵吗?”
她又往火里添了几把柴火,把油灯的灯芯捻低。“做个好梦!”她说。“明天咱们俩都有不少事做。你要重新上路,走上那条拯救你自己的路;我呢,我也要上路,另外一条,我自己的路,我也是去寻找自我拯救。好了,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不会再见面了。晚安。”
她扑到床垫上,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这一夜她一直咬着被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害怕睡在炉火前边的人听到她的哭声会被吓坏,会离开这里。一整夜她听着他平静地、均匀地呼吸着,像一个婴儿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她把悲伤埋在自己心里,只是偶尔轻轻地叹一口气。整夜她一直醒着,像个母亲似的摇晃他入睡。
直到此刻——从床垫上一翻身坐起来,甩掉床单——马利亚·抹大拉才开始痛哭起来。
【注释】
(1)以色列语。英语虽译作Peace,但除和平,平安的本义外,兼有健康、幸福、友谊等含义,既可用作见面时的问候,也作告别语。
(2)Bedouin,中东沙漠的一个阿拉伯游牧民族。
(4)数字“七”在《圣经》中有极多、无限的意思(参见译稿第4章37页脚注)。这里说七个邪魔也可能指基督教认定的七罪,即骄傲、愤怒、忌妒、情欲、饕餮、贪婪、怠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