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庇太手下的渔夫把渔网抬到肩上,当洁净清新、宛如造物主刚刚创造出的晨光抛洒到革尼撒勒湖面上的时候。马利亚的儿子已经同西庇太的长子雅各登上旅程了。马加丹被他们抛在脑后。每走一段路他们就要停下来对痛失口粮的妇女们说几句安慰话,然后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继续赶路。
头一天晚上,雅各同样也被暴雨阻在马加丹;他是在一个朋友家里过夜的。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起床,匆忙踏上归路。在灰蒙蒙的曙光里,他在泥泞中跋涉着,急着赶回革尼撒勒湖。他在拿撒勒的经历一时也曾使他悲愤填膺,但这时候他的心情已经逐渐平静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奋锐党徒已成为过去的记忆,他的心又重新被他父亲的渔船、被打鱼以及日常生活中种种琐事占据住了,暴雨在路上冲出很多沟坑,他大跨步地一个个迈过去。树木半哭半笑地滴落着枝叶上的积水。天空露出笑脸,小鸟也都醒过来。这将是美妙辉煌的一天。阳光逐渐加强,他看到了暴雨毁掉的打麦场。堆在场地上的小麦、大麦被雨水冲到大路上;第一批从屋里走出来的男女农民冲到田野里,哭哭啼啼。突然,他看见马利亚的儿子正在一块冲毁的场地上俯身同两个老太婆说话。 欢迎到看书
雅各紧紧握着手中的拐杖,咒骂了一句。拿撒勒的情景又回到他脑中:十字架、被钉死的奋锐党徒……可这个做十字架的人却正在这里悲天悯人地抚慰别人呢!雅各性格粗暴、睚眦必报、吵吵嚷嚷、贪婪而无同情,一句话,他的性情同他父亲一模一样,丝毫不像他母亲圣洁的撒罗米,也不像他那温柔可爱的兄弟约翰。他紧握拐杖,气呼呼地向场地走过去。
这时候马利亚的儿子,脸上仍然挂着眼泪,正挺起腰准备回到大路上。两个老太婆却拉着他的手亲吻,不肯让他走。有谁能像这个过路的陌生人这样真心实意地安慰她们呢?
“你到哪儿去,马利亚的儿子?”西庇太的儿子问道,语声里露出几分亲切。没等马利亚的儿子回答,他又说:“咱们一起走吧。路很长,应该有个旅伴。”
路很长,但我不需要旅伴。马利亚的儿子想,但他没有说。
骑骆驼的人走过湖边的一片白沙,离他们越来越近。
“是他,是他!”渔夫们喊起来。“欢迎你的儿子。” 本文来自
骆驼从他们前面跑过去,骑在上面的人对他们挥了挥手。
“约翰,”老父亲喊道,“你干吗这么忙?你这是到哪儿去?下来歇一会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老院长快死了,我没有时间。”
“为什么?为什么?”
但是骑骆驼的人这时已经走远;他又说了些什么谁也没听清楚。
老西庇太咳嗽了两声;他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愿上帝保佑他们,还是别做圣徒的好!”
太阳已快当头。田野里的悲号声停止了。这些受痛苦折磨的人已经习惯于灾难:他们记起,号哭从来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就不再啼哭了。几千年来他们一直被苛待,饥寒交迫,被有形的和无形的两种力量颠来倒去,但他们还是活过来了。他们总是想出办法,从绝路上逃出来——这就教会了他们,对万事都要逆来顺受。
一只绿色的蜥蜴从一丛低矮的灌木底下跑出来。它想出来晒晒太阳,看见高踞在面前的可怕怪物,一颗小心——它的心就在颈子下面——吓得怦怦跳动。但是它没有逃走,它壮起胆子,全身紧贴着地面温暖的岩石,滚动着一对乌黑的小圆眼睛,勇气十足地打量着马利亚的儿子。它好像在说:欢迎,欢迎,我看见你就一个人,所以出来给你作伴。马利亚的儿子感到一阵喜悦,他屏住呼吸,怕把这位客人吓走。看着这只蜥蜴,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同样怦怦地跳起来。两只带红点的黑蝴蝶在马利亚的儿子同蜥蜴之间上下翻飞,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始终不想离开,它们在阳光下翩翩飞舞,玩得非常高兴,最后才落到年轻人头上那块带血的头巾上。它们的触须正好贴到一块血迹上,好像要把它吮吸到肚里。马利亚的儿子感到头上轻轻的触摸,不由想起上帝的锐利的指甲;他觉得那指甲同蝴蝶的羽翼带给他的是同样的信息。哎,如果上帝不是总以霹雳或是利爪老鹰的形式,而是像蝴蝶这样落到自己头上,那该有多好啊! 本文来自
就在他凝神于蝴蝶与上帝的异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脚踵被轻轻地搔拂着。他低头看了看,一队黄黑色的大蚂蚁正忙忙碌碌地从他脚心下面穿行,每两只或三只共同衔着一颗麦粒。它们从田野里、从人的口里把这些粮食偷来,现在正急急忙忙往蚁穴里运。它们一路工作一路赞颂蚂蚁上帝,感谢它们的上帝关怀蚂蚁选民,正当麦子高高垛在打麦场上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发了一场洪水。
马利亚的儿子长叹了一口气。蚂蚁也是上帝的创造物,他想,同人、同蜥蜴一样,还有那在橄榄树丛里鸣叫的蚱蜢、那夜里号叫的豺狼,还有洪水、饥馑……无一不是上帝创造的!
他觉得自己全身包围在上帝的呼吸中。那气息从他身上吹过,有时温暖、慈祥,有时凶狠、无情。蜥蜴、蝴蝶、蚂蚁、诅咒——都是上帝。
他听到大路上传来一阵人语和驼铃声。一只长长的骆驼队,满载贵重货物走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不起眼的小毛驴。这只商队一定是从尼尼微和巴比伦来的,那是祖先亚伯拉罕的富庶的河谷地。穿过沙漠,商队载着丝绸、香料、象牙,也许还有男女奴隶,直到把这些货物运到海上花花绿绿的大船上。
商队从马利亚儿子身边走过去,好像没有尽头。这些人有多少财富啊,他想,是些什么样的珍宝!最后,走在骆驼队压尾的,是那些黑胡须的阔商人。他们戴着金耳环,缠着绿色头巾,穿着阿拉伯式的宽松的白袍。他们一个又一个地从他面前过去,随着骆驼的脚步身体一摇一晃。
马利亚的儿子颤抖了一下。他突然想到,这些人走到马加丹,会在那里过夜的。抹大拉的大门日夜敞开,他们会走进去,他想。我一定要救你,抹大拉——哎,如果我有这个力量啊!——救你,抹大拉,我不要救什么以色列,因为我救不了,我不是先知。如果我张开嘴,我也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上帝并没有用燃红的煤块涂抹我的嘴,没有把雷霆投掷到我的肚子里叫我燃烧、叫我发了疯似的在街上乱跑、大喊大叫……如果要我说什么,我也要说他的话,不是说我自己的。我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我要自己张口,由他来讲话。不,我不是先知,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我什么都害怕。啊,抹大拉,我要到沙漠去,到寺院去,去为你祈祷。祈祷有无限神威。我听说摩西打仗时只要把两臂擎向空中,以色列的子弟们就能战胜,而当他感到疲劳,把胳臂放下来,他们就打败了……抹大拉,我要永远举着手臂,永远向天空高举,为你,日日夜夜。
“我去修道院。”耶稣指了指湖的彼岸回答说。
“为什么?上帝——” 本文来自
多马突然冒起火来。“我求求你做做好事,别再一张嘴就提上帝了。对上帝来说,既无疆界,也无地区。你想找到他,可要跑一辈子,也许跑完了这一辈子,还要跑下一辈子。他老人家是无边无际的。所以你还是把上帝丢开,别把他牵扯到咱们自己的事情里来吧。听我说:咱们要对付的是人,是心术不正、狡猾七倍的人。头一个就是那红胡子犹大,你要提防着。在我离开拿撒勒之前,我看见他跟那个被处死的奋锐党徒的母亲嘀嘀咕咕,后来又跟巴拉巴和两三个他们一个党派的家伙一起商量什么。那些人都是他的爱耍刀子的好朋友。我听见他们提到你的名字,所以你要小心点,马利亚的儿子。你还是别去修道院了。” 欢迎到看书
耶稣低下了头。“每一个生命都掌握在上帝手里。他决定哪个活哪个死,我们又怎能抗拒。我要走了,上帝会帮助我的!”
多马又嘿嘿地笑起来。“小羊……小羊……你真是只天真的小羊……”他念叨着,一边说一边拿起他的包裹。“再见。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叫你向后转,可你偏要往前走。好吧,你去吧——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那双小对眼闪了一下就吹着口哨向山坡下走去了。 欢迎到看书
夜现在认真地降临了。地面变得昏黑,湖泊也隐没不见。迦百农点亮了最初的灯火。小鸟早已把头颈埋在翅膀里进入睡乡,但一些夜间出来活动的游禽却开始活跃起来,纷纷飞离枝巢,开始外出捕食。
多么神圣的时刻!该是动身的时候了,马利亚的儿子想。谁也不会看见我——我不走还等什么?
老撒罗米假装没听见他要酒的话。她的丈夫喝得已经够多的了。她想转个话题。“他们都还年轻,”她说,“你别为这些事心烦,过一段时候他们就不这样了。”
“你说得对,老伴。你的脑瓜想事想得周全。说真的,我干吗坐在这里自己找苦吃呢?是这么回事,他们都还年轻,一阵热火劲早晚就过去了。年轻也是一种病,但病总会好的。我年轻的时候有时也是全身火烧火燎的,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我以为我是在寻找上帝,但我真正寻找的是一个老婆,是在找你,撒罗米。后来我们结婚了,心也就平静了。咱们的儿子也会这样的,所以咱们就别再想这件事了。我现在心满意是了……老伴,给我拿点吃的,拿点乌鱼,还要一点酒,亲爱的撒罗米——我要为你的健康干一杯!” 本文来自
离西庇太住家不远的地方,从他们房子再走一段路,老约拿正独自坐在他的小屋里在灯光下补渔网。一条破渔网他补过来补过去,脑子里却乱糟糟地想着事。他想的不是他死去的老婆,也不是那半痴不傻的儿子安德烈,更不是另一个儿子彼得。彼得是一个比牛还蠢的天字第一号傻瓜,就知道在拿撒勒串酒馆,出了这一家再进那一家。他心里根本不知道有父亲,把孤老头一个人抛在家里,同鱼和渔网拼老命。约拿想的不是家里人,而是老西庇太刚才说的一番话。那些话叫他心情极不平静。说不定自己真是先知约拿吧!他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两只脚和自己的大腿,到处是片片鱼鳞。连他呼吸、出汗都是一股鱼腥味。他还记起一件事:有一天他为死去的老伴掉眼泪,他的眼泪也是腥的。狡猾的老西庇太说到螃蟹也是事实,他自己就偶然在胡子里摸出一只小螃蟹来……说不定他还真是先知约拿,哎,这就对了。这就说明为什么他总不爱说话,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都得用铁钩子往外钩,为什么他在旱地上走路总是磕磕绊绊,爱摔跟头,而一旦跳到湖水里,就快乐得灵魂出窍。湖水抱着他,轻轻托着他,摸他,舔他,在他耳边唧唧哝哝说话,他就像一条鱼,用不着用语言回答,只从嘴里汩汩地冒着水泡就够了。
我就是先知约拿,一点也不用怀疑,他对自己说;我复活了——鲨鱼吞了我又把我吐出来。但是这回我也该长一点脑子了:我是先知,没有错,可是我假装是个渔夫,我决不向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我可不想再惹麻烦了……他为自己的狡猾得意地笑起来。我装得可真像,他想。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要不是那魔鬼西庇太讲出来,连我自己也蒙在鼓里呢。是件好事,他叫我睁开眼睛了。
他把工具从地上捡起来,志得意满地搓了搓手,接着打开柜子,拿出一葫芦酒。他仰起又短又粗、长满鱼鳞的脖子,一边往嘴里倒酒一边哈哈大笑。
正当两个心满意足的老头在迦百农喝酒的时候,马利亚的儿子却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跋涉在革尼撒勒的湖边。他倒也并不孤单;背后总响着踏在沙地上的咯咯吱吱的脚步声。在抹大拉的庭院里,新来的商人们已经下了坐骑,正盘膝坐在铺着石子的地上。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嚼着枣子和烤螃蟹,等着轮到自己进屋。在修道院里,僧侣们已经把院长平放在他修道院的正中,在旁边守护着。他的呼吸仍然没有停止;两只眼睛努力望着打开的房门,枯瘦的脸显出焦急的神情。他好像正紧张地听着什么。
他们悄声议论着,望着院长,每个人都准备看到奇迹发生。他们都竖着耳朵,可是除了铁锤重重敲打在铁砧上的当当声响外什么都没听见。在修道院庭院中的一个遥远的角落,犹大已经生起火来。彻夜他都在打着铁活儿。 欢迎到看书
【注释】
(1)以色列的先知之一,《圣经·旧约》有《约拿书》,记载他的行迹。根据《约拿书》,先知约拿因违反了上帝指训,乘船渡海时遇到风暴,水手把他抛入大海,为大鱼吞噬后又被吐出,故有“海草缠绕我的头”等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