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我写的不是你的事。虽说是最近,但也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着手写这部预估长达三百页的小说《右大臣实朝》 (1) ,今年二月底,好不容易写了一百五十一张,但已疲累至极,便给自己放了两三天假。这时忽然想起,答应今年正月要给舟桥先生的短篇小说。但我生性可能有愚直的部分吧,整个心思无法脱离《右大臣实朝》,我又没那种能快速转换心情写别的小说的能耐,几经犹豫的结果,还是只能写《右大臣实朝》,别无他法。但我的意思是,我原本就打算以三百张稿纸来写“实朝”这个人,现在就以这部未完成的三百张稿纸《右大臣实朝》为中心,另外写个三十张吧。好像也只能这么办。但关于这点我也想了很多,担心会不会变成故弄玄虚地在宣传自己的作品。我想任谁都会有和我一样的看法。对自己的作品胡乱自吹自擂,简直就像自己明明其貌不扬,却莫名地引以为傲,硬要说似是而非的解释给别人听,那种猖狂的态度委实令人生畏。所以即使出版社命令我在自己的书上写“序”或“跋”,我再怎么自大都不敢写,更何况我的小说既幼稚又笨拙,我自己看了都很傻眼,更遑论宣传,压根儿都没想过。不过,若现在要谈谈执笔中的小说《右大臣实朝》,无论作者的真意如何,结果都会变成恶心的自吹自擂吧。以电影来说,这三十张稿纸大概就像预告片,摆明了在宣传。无论如何低头垂眼,佯装谦虚美德,乡巴佬就是厚颜无耻,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居然是创作的甘苦谈。甘苦谈,真是受不了啊。那家伙最近认真起来了,好像也赚了不少钱,似乎也努力在钻研学问,还说喝酒很无聊,而且留起胡子。这会令听到的人瞠目结舌,直呼真的假的?总之甘苦谈还是算了。看到观众仔细聆听,肚子里的蛔虫都跑出来胡言乱语,作者也深感困惑,所以这篇作品就命名为《厚脸皮》吧。反正我的脸皮本来就很厚。
在稿纸上写了大大的“厚脸皮”后,心情多少也稳定下来了。孩提时期,我很喜欢怪谈,尽管因为太恐怖而吓得哭出来,我也不会扔掉怪谈书籍,而是继续读。后来甚至从玩具箱里取出赤鬼面具戴在脸上,继续读。我此刻的心情和那时很像。因为太恐惧而发生奇妙的倒错。戴上这个“厚脸皮”面具就放心多了,没什么好怕。厚脸皮,定定凝视这三个字,我觉得它变成精磨得发出黑光的铁面具。坚硬有如钢铁,属于男性的阳刚。说不定,厚脸皮是男人的美德。总之,我不觉得这个词低级下流。若戴上这副坚硬的铁面具,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谈所谓创作甘苦谈,或许会显得格外庄重,也免于受人嘲笑。想到这里,我这个战战兢兢、胆小如鼠的蠢作者,也独自落寞地颔首赞成。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三日到同年十一月十二日,这一个月里,我每天在昏暗的病房里哭泣。这一个月的日记,我把它当成小说发表在某文艺杂志。因为是形式任性的作品,似乎给编辑带来莫大的困扰。这篇作品题为HUMAN LOST(人间失格),虽然现在变成不吉利的敌国语言,但当时我是模仿PARADISE LOST(失乐园) (2) ,以“人间失格”的心情写下这个标题。这部日记形式小说的十一月一日,有段文章如下:
难忘实朝
伊豆海卷起白浪
盐花散落
芒草摇曳
蜜柑田
每当痛苦时,我一定会想起实朝。一直希望有生之年能写实朝。我幸存下来,今年已三十五岁,差不多是该写的时候,但若只写出装模作样的空洞美丽词藻就太无聊了。写实朝,是我年少时期就偷偷怀抱的夙愿。如今这个夙愿似乎得以实现,我也算是幸福的男人,感激得想向天神与观音致谢。但毕竟那个阿光到头来都空欢喜一场了 (3) ,因为世事难料,所以终于写了一百五十一张稿纸,心情也喧嚣起来,必须谨慎才行。接下来才是最重要。写完这部短篇小说,我又要立刻提着沉重行李箱去旅行,继续做那个工作。哎呀,果然还是写成小学生要去远足前,兴高采烈般的文章更好。人的一生能乐在工作的时期并不多,所以这种轻浮的文章也别消去,留下来当纪念吧。
右大臣实朝
丞元二年戊辰。二月小。三日,癸卯,晴,鹤岳宫照例举办御神乐,将军罹患天花不克前往,遂派前大膳大夫广元朝臣御史代理祭神,此时御台所亦同出席。十日,庚戊,将军身染天花,心神烦忧。因此由近国的家人等出席。二九日,己巳,下雨,将军病愈,有沐浴。
(《吾妻镜》 (4) ,以下同)
关于你问的镰仓右大臣,我就把我所见所闻,不加粉饰地告诉你。
这是开头第一页写的。自己引用自己的文章未免太奇怪,况且这样抄写自己的文章,也有一种乳臭未干炫耀才学的感觉,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但这时就要出动厚脸皮的功夫,我可是抄得泰然自若哟。说不定我这个厚脸皮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本来就厚颜无耻,喜欢装模作样,连夏目漱石一把年纪都还捻着胡子,煞有介事地写:“我是猫,尚无名字。”其他更可想而知。反正都不正经。贤者通常会避开此道。虽然《徒然草》也写过这种讨厌的事。模仿笨蛋的人是笨蛋;模仿疯子爬上电线杆的是疯子;模仿圣人贤者,一脸得意双手交抱于胸的人,果然是真正的圣人贤者。但模仿外遇的人,依然是外遇;奇妙地装出学者模样的人,果然是真正的学者;模仿酒后乱性的人,才是真正的酒后乱性;装作艺术家的人,是真正的艺术家;大石良雄 (5) 借酒装疯的样子,那是真的;还有教人笑谈严肃事的哲学家尼采,居然边笑,边半开玩笑地说着正经事,果然也是爱搞笑的人。因此假装厚脸皮的蠢作者,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厚脸皮的蠢作者。真是直截了当到令人扫兴,简直像被脱光衣服似的,但这也是不容小觑的论述。我想花更多时间来思索这个论述。但唯独小说家是不知羞耻的愚者,这连想都不用想,绝对没错。去年年底,故乡的老母过世,我暌违十年返乡之际,学到一个教训。那时故乡的长兄对我大声斥责:“你到死都没出息!”
我嬉皮笑脸地回说:“大哥,虽然我现在很没出息,但是,再过五年,不,再过十年吧,十年后我一定能写出让大哥肯定我的东西。”大哥睁大眼睛:“你对外面的人,也老是说这种蠢话吗?少来了你,丢不丢脸啊。你一辈子没出息,怎样都没出息。五年?十年?想让我肯定你?别傻了,你就省省吧。你到死都不会有出息。这是一定的。好好记住我的话!”
“可是,”还可是咧,被骂得狗血淋头,我却完全没感觉似的咧嘴傻笑,然后像个被踢开还抱紧人家大腿的女人说,“这样我就失去希望了。”用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口吻又说,“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嘛?”我曾在水上温泉看过“宝船团”剧团下乡巡回演出的一出戏,那时有个额头很窄的小生,站在舞台边垂头丧气地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这出戏的名称非常勉强,叫作《染血的明月》。
大哥也傻眼,开始烦躁起来。
“那就什么都别写啊,什么都不要写。我的话到此为止。”语毕便起身走人。但这时大哥的训斥非常管用。我因此眼界大开。过了百年、千年依然能名留青史的人物,一定是我们难以揣想的神人。看到羽左卫门饰演的义经,会在心里画出温柔白皙的义经像;看到阪东妻三郎扮演的织田信长,会被他粗哑的嗓音震住,宛如信长本来就这样。可能不是,但或许可能就是。近来历史小说非常流行,我最近读了两三部,惊异地发现羽左、阪妻 (6) 跃然纸上。羽左、阪妻的表演活跃,外形也很绚丽抢眼,若把它当作一种新的说书,也有说书难以割舍的天马行空,读起来也很有意思,但若为了让人物更有人味,把楠木正成说成寂寞得要命的人,把御前会议写得好像同人杂志的评论会,充斥着大吵大闹与憎恨怨怼,就有点离谱了。可能因为作者写加藤清正 (7) 或小西行长 (8) ,是以自己微小的日常生活来推想,才会净是孤寂的英雄豪杰,甚至把加藤与小西都写得像运动选手般喧闹,到了夜晚就会嚷嚷寂寞。这种历史小说,若当成滑稽小说或讽刺小说或许别有一番趣味,但作者却格外用力,想写得很严肃,使得读者都不知道该从何读起。就旨趣而言,也是很糟糕的旨趣。
我以前就在思索,是否非得把历史大人物和作者的差距拉开千万里才行,这时大哥开骂了:“千万里也不够!是白虎和瓢虫!不,是龙和孑孓!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有个通俗作家说,这次想和德川家康联手,写出一部巨作。“你在胡说什么呀,跟谁联手都没有用!称称自己有几两重,几两重!一定到死都没出息!好好记住这句话!”我模仿大哥的语气,把这个根本不存在的通俗作家抓出来臭骂一顿,心里痛快多了。所以我这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八成是日本第一大笨蛋。
(前略)从他的环境来推测,他可能是一脸自夸地咕哝厌世、自暴自弃、看破红尘的人,但看在我眼里,他总是那么惬意悠哉,甚至曾纵声大笑。从环境来推测,他可能吃了不少苦,但若同情他,看到他活得积极开朗反而会大吃一惊,这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在旁边看他的日常生活,也不是那么灰暗阴郁。我来将军府是十二岁的正月,问注所 (9) 入道大人 (10) 在名越的家遭祝融之灾是正月十六日,在那三天后,父亲带我来到将军府,开始在将军身边服侍,因为那场火把将军交由入道大人保管的文件书籍都烧成灰了,入道大人也来到将军府,但却老年痴呆似的,只是呆呆站在那里流泪。我看到那副模样忍不住窃笑,惊觉失礼后立刻重新振作偷看将军的脸,只见将军也正看着我,对我莞尔一笑。那神情仿佛在说,即使贵重的文件书籍烧掉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和我一起趣味盎然看着入道大人的愁叹。那时我打从心底,把他当神明般尊敬,决定死也不离开他身边。但毕竟,他和我们是天壤之别,身份背景截然不同。若以我们贫穷凡俗的心态,来推测他的各种事情,会犯下离谱的错误。说什么每个人都一样,这是何等肤浅又自命清高的想法,真是令人恼怒。这是发生在他刚满十七岁的事。那时他的身体已长得颇为健硕,稍稍低头垂眼、泰然自若坐在那里的模样,看起来比将军府任何老人都有智慧,也更成熟稳重。
“年纪一大,每逢岁末,备觉孤寂。”
那时,他已经能做出这种诗。虽说有天生的背景所赐,但我们真的只能感叹不可思议。(后略)
抄太多的话,说不定会被出版社骂。这部作品应该可以控制在三百张稿纸内完成,不会在杂志连载,直接由出版社发行单行本,因为我已预支了一些稿费,这份稿子已经不是我的了。但从三百张里抄录个五六张,应该不是什么重罪吧。若要放在杂志连载,这种抄录是不允许的,一定是犯罪。但因三百张要一次发行单行本,所以只不过五六张,就笑一笑原谅我吧。不,我不敢说这种话,我恳求宽恕。反正是电影的预告片,以结果来说就像宣传一样,我想出版社也会高抬贵手。既然已经如此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卑鄙无耻为自己辩解,那就再戴上铁面具。刚才抄录了两张半,顺便再让我抄个两张。
(前略)我刚来到将军府工作,而且是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孩,真的非常紧张害怕(中略)。现在我来谈一下那时候的事吧。二月初,将军发烧,六日晚上病情恶化,十日几乎濒临病危,过了这个关卡,后来就像薄纸一张张撕去,将军病情也逐渐好转。我忘不了,二十三日下午,已出家的尼御台所夫人带着御台所夫人来将军的寝室探病。那时我也低调地待在寝室一角。尼御台所夫人一直跪坐在将军枕边,凝视将军的脸,然后说了一句:“我好想再看一次你以前的脸。”说得泰然自若,咬字清楚,宛如在说今天气很好。即使我是个小孩,听了这话,心里也一阵悲戚。御台所夫人更是难以忍受,哭倒在地。但尼御台所夫人依然凝视着将军的脸,以平静的语气问:“你知道吗?”将军脸上残留着天花痕迹,面容变得很丑。身旁的人都装作没看到,尼御台所夫人却若无其事地说出来,我们霎时吓得脸色苍白,差点昏过去。那时将军稍稍点头,露出雪白牙齿笑说:
“马上就会习惯的。”
这句话真是难能可贵。他果然是出类拔群、不同凡响的人。之后过了三十年,我也四十几岁了。但他那时豁达的心境,我无论如何,到了三十岁或四十岁,不不不,即使今后再过几十年,都无法达到这种境界。(后略)
并不是这段很感人,我才特别抄写。我只是让大家具体知道,我是以这种感觉在写。实朝的近侍在实朝大去之时出家了,隐居在深山里。这部小说的视点,是以去探访住在深山里的近侍,听他谈很多实朝的回忆来写的。史实则是根据《吾妻镜》。因为不能乱写,所以撷取了些许《吾妻镜》的文本,穿插在小说的重要环节中。但故事情节未必和《吾妻镜》的文本一样,这时我会比较两者,做一些引人入胜的安排。天啊,这广告简直比大马路边摆摊卖药膏的小贩更露骨。算了,就此打住。我的铁面具都热起来了。谈谈别的事吧。话说,D这家伙还真敢啊。三年前遇到他时,他还搞不清足利时代与桃山时代,弄得自己狼狈不堪,这回竟然要写实朝?所以说嘛,这个世界真的很可怕,什么跟什么嘛,莫名其妙。D还说,写实朝是他年少时就偷偷怀抱的夙愿。真是吓死人。天啊!这人是不是疯了?那家伙说他戒酒在努力读书是骗人的哟。他是买了一本儿童绘本《源实朝大人》回来,窝在暖炉桌里,一边喝着配给的烧酎,一边用红笔仔细在绘本的说明文做注脚吧。啊,我可以想象他那副德行。
最近,我认为每个人都彻底瞧不起我是应该的。艺术家,这样只是刚刚好。我丝毫没有生而为人的伟大。伟人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意志,绝不会输,也不会挫败。我总是咕哝含糊,招来严重误解,通常都输得一塌糊涂。到了深夜独自躺在床上便开始后悔,啊,要是那时候这么说就好了,真糟糕。啊,要是那时候潇洒走人就好了,真糟糕。后悔莫及,辗转难眠,所以遑论伟大,甚至可说是最劣败的人。
日前,我向某个年少友人说了一段话。你认为自己也有优点,可是名垂青史的人,在你这年纪已经读了万卷书,而且那万卷书不是猿飞佐助 (11) 、鼠小僧 (12) ,也不是侦探小说或恋爱小说,是那个时代连学者都还没读过的书。就这点而言,你已经失格了。此外伟人的腕力也是,毫无例外都是出类拔萃地强,但他们绝不夸耀自己有多强。你好像是剑道二段吧,但你有个毛病,一喝酒就找我比腕力,这实在太难看。伟人不会这样。名人或高手,大多貌似柔弱,但显得很镇定。就这点而言,你也完全失格。还有,你中学时代做过不自然的行为吧,这也已然失格,伟人终生不做这种事。身为一个男人,这比死更耻辱。还有,伟人也不会嚷嚷寂寞,不会轻易落泪,没有过剩的感伤,能泰然忍受孤独。哪像你,只是被父亲骂一下,就去找朋友倾诉你的孤独之苦。女人都比你更有忍受孤独的能力。
俗话说“女人三界无家” (13) ,即便是自己出生的家,迟早总得出嫁,所以父母的家也只是寄居。嫁人之后,若不符合夫家的家风也可能被休妻,就算没有被休妻,要是丈夫死了会怎样?若有小孩,或许可以去小孩的家让他们照顾,但这也不是自己的家,只是寄居。但纵使三界无家的女人,也不会悲叹自己的孤独,还是忙碌地做针线活儿、洗衣服,到了夜晚也香甜地睡在别人家,真是了不起啊。你连女人都比不上,是人类最低下的等级。你和我都是同样的等级。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活在当今这个时代,必须先认清自己和伟人有多么不同。
以上是我笑着奉劝自称天才诗人的建言。最近每当有事发生,我就更明白自己有多没出息,觉得很扫兴,便一本正经起来。我想默默地像虫子般努力读书,这种有些害羞又值得嘉奖的心情,也是完全来自这里。日前,我戴着战斗帽、缠着绑腿,参加后备军人的分会检阅时,在五百个人里,只有我的动作最笨拙,连单膝着地的姿势都做不好,被分会长骂,让我很不是滋味。我很想向分会长说,虽然我在这里表现得很差,但到了外面我可是个出色的男人。尽管如此,我还是紧闭嘴巴,改以怒目瞪视分会长。但这无言的抗议完全无效,只落得仿如睡眼惺忪在乞怜般的效果。
我是后备的国民兵,而且是丙种体质 (14) ,其实可以不参加那个检阅,但在班长的建议下,我去了。服装也很诡异,只要穿上后备国民兵的服装,任何人都彻底变成后备国民兵的模样,职业、年龄、知识、财产全部消失了,无论医生、工匠、董事或理发师,看起来都是同年龄、同资格的后备国民兵。平常我穿得再寒酸,但我的人品气质也不会显得卑下,大多会被认为我这个人非比寻常;但穿上后备国民兵服装后,这些成了说书里的事,完全就只是一个国民兵,所幸这里有严谨的军律,因此我不敢随便对长官兴起傲慢之心。这天,我完全是个后备国民兵,其他什么都不是,而且是个动作颇为拙劣的兵。因为我一个人的参加,给我的小队带来莫大困扰。我就是如此笨拙不堪。但其实也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检阅完毕后,担任检阅官的老少校讲评:“今天各位的成绩还算良好。”然后又拉高嗓门说,“最后,我要告诉各位,有一位同袍,没有被召集来参加今天的检阅,但他却主动前来,委实令人感佩,精神可嘉,真的堪称一桩美谈。我当然会把这件事呈报上级。现在我要呼叫他的名字。这位同袍,请以在场五百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清楚地,大声回答。”
真的也有奇特之人哪,究竟是在什么环境下生长的人会如此行动?正当我如此思忖之际,我的名字被叫到了。“有呜……”因为我喉咙卡着痰,回答时声音变得沙哑怪异。别说五百人,不晓得有没有十个人听到,总之我的气势衰弱。怎么会是我呢?会不会搞错了?我又重新思考一下,应该不是无凭无据。虽然我身体很差,又是丙种体质,可是我们班人数很少,因为住在附近的班长建议,我才来参加。虽说聊胜于无,但我万万没想到这是如此值得激赏的善行。我觉得我好像卑鄙无耻地欺骗了大家。检阅结束后的归途上,我羞得不敢看任何人,避开大马路,低头快步走田间小路回家。那晚,大家一起喝配给的五合酒,但我心情极度凝重。
“你今晚怎么特别沉默?”
“我要用心读书。”
记得有位勇士,在记者座谈会上说,穿着降落伞独自降落在草原时,觉得很孤寂。连勇士们这时都感到孤寂。这晚我喝着五合酒,也深切体会到这犹如古井底的孤独。动作极为拙劣、小心翼翼的三十五岁老兵,竟被当作分会的模范表扬,多么令人不安。不管我的脸皮多厚,说到这里我都不禁扔笔,双手掩面。
(前略)建历元年,少主年满十二岁,在当时的别当 (15) 定晓僧都 (16) 的房间举行落发,法名定为公晓。那是九月十五日的事,落发完毕后,尼御台所夫人带他去见将军,虽然这是我首度见到这位年轻的禅师,但总括一句,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有种因幼时便尝尽世间辛酸而特有的磊落。他的笑容隐隐带着卑屈胆怯,即使如此,他也以腼腆的笑容对一旁的我们谦和回礼致意,硬是努力表现得天真开朗。看着这年仅十二岁孩子的态度,我不禁心生爱怜,心情也黯淡了起来。不过,不愧是继承了源家直系血脉的人,身体已长得颇为健硕,虽然脸庞和将军的厚重相比,显得过于纤细,但依然有贵公子的典雅气质。他撒娇般紧紧偎坐在尼御台所夫人身边,然后抬头看将军,只是笑眯眯地看着。
可能是我多心,我觉得这时将军似乎不太高兴。他沉默了片刻,虽然与平常一样稍微弓背低头,动也不动地坐着。终于他抬头,面带忧容,问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你喜欢做学问吗?”
“喜欢。”尼御台所夫人代为回答,“他最近变得很乖。”
“或许不容易。”
将军又低下头,喃喃地继续说,“唯有这条是活路。”
(1) 《右大臣实朝》:即源实朝,镰仓幕府第三代征夷大将军。最后官至征夷大将军右大臣正二位左近卫大将。
(2) 即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一六○八—一六七四)的代表作《失乐园》,取材自《圣经·旧约·创世记》,揭示了人的原罪与堕落。
(3) 人形净瑠璃新版歌祭文的“野崎村之段”中,女性登场人物阿光为了成全心爱男人与其他女人的恋情,削发为尼。
(4) 《吾妻镜》:记录镰仓幕府时代的编年体史书,也是日本最初的武家记录,又称《东鉴》。写成于十三世纪末至十四世纪初。
(5) 大石良雄(一六五九—一七○三):日本江户时代早期的武士,后人根据他的事迹创作了歌舞伎剧目《忠臣藏》。其别名“大石内藏助”更加广为人知。
(6) 阪妻:阪东妻三郎的昵称。
(7) 加藤清正(一五六二—一六一一):日本安土桃山时代、江户时代的武将和大名。
(8) 小西行长(约一五五五—一六○○):日本安土桃山时代后期武将。
(9) 问注所:镰仓幕府、室町幕府设置的统管诉讼事务的机关。
(10) 入道大人:指遁入佛门的高官显要。
(11) 猿飞佐助:日本战国时代的忍者,后成为真田幸村家臣,在真田十勇士中是最出名的。
(12) 鼠小僧:江户末期的盗贼,专偷大名的宅第,因动作敏捷被称为鼠小僧。
(13) 女人在这辽阔的世界没有真正能安居的场所。
(14) 丙种体质:依照日本一九二七年颁布的《兵役法》,丙种体质指体格或健康状态极端恶劣者。只会在战争最末期兵源严重不足时被送上战场。
(15) 别当:管辖大寺院、神宫寺的僧官。
(16) 僧都:管理佛教僧尼所设的僧官职,位在僧正之下,是第二高位的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