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时刻不停想念妻,并非属实。工作时,还有与人交谈时想她是不可能的。不过,那些不想她的时刻,恐怕是我状态最糟糕的时刻。尽管我记不清为何会如此,感觉上每样事都似乎出了差错,不那么对劲——这就好像有些梦境,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怖的场景,甚至你若在饭桌上提起它也不会让旁人大惊小怪,但整个梦境的气氛,整个梦境的感受,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死气沉沉——我现在的状态也是如此。我看见那花楸浆果在变红,却一时想不起来,为何在一切物品中,它会让我如此触目伤怀?我听到那钟声在敲响,却一时想不起来,为何它曾有的某种音质现在显得如此喑哑?这世界究竟怎么啦?是什么让它变得如此单调残破、不堪入目?这时,我才想起为什么……
这是我所惧怕的事情之一。那些痛楚,那些令人发狂的午夜,终将,终将在时间的流程中,渐渐逝去,但接下来的是什么呢?仅仅是这种心若枯槁么?仅仅是这种身如死寂么?是否有一天我会不再苦苦询问为何这世界犹似一条残破的街道了?是否因为那时我已经对这悲惨世界习以为常了?是否这悲恸最终会沦落为百无聊赖、恶心反胃的感觉?
感觉,感觉,又是感觉。我还是不要去感觉,试着去思考吧。从理性角度来看,妻的死为宇宙的奥秘带来什么新的因素?它凭什么竟能让我怀疑自己全部的信仰?我早已知道,不幸之事,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天天都在发生。应该说,这些我都考虑过,有人提醒过我,我也提醒过自己,不要顾念尘世的幸福,况且神也未曾应许我们不遇患难,恰恰相反,患难本是神计划的一部分。我们甚至被告知:“哀恸的人有福了。”我接受。我从没有指望凭空得到什么。当然,不幸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而非别人身上,发生在现实世界中,而非想象世界中,是有差别的。但是,对一个有真实信心,又真心关怀他人疾苦的人而言,上述有那么大的差别么?情况显而易见。如果我的房子一阵风来也能吹塌,这也只能归咎于它本来就是一座纸房子。“瞻前顾后”的信心不是信心而是想象,瞻前顾后本身也不是真正的同情。如果我真的如自已以为的那样,关心这世界的悲痛,当我自己的悲痛临到时,就不应该如此沉溺其间。这不过是想象出来的信心,用无足轻重的筹码下注,注上标着“疾病”、“疼痛”、“死亡”和“孤独”。我一直以为我相信这根绳子,直到现在它是否能托住我这个问题变得生死攸关时,我才发现我其实并不相信。
上一则手记是否显明了我的无可救药?当现实把我的梦想碾为粉碎时,初受打击,我忽而抑郁,忽而咆哮,继而又小心翼翼、痴心妄想重新把它拼凑回来?而且,一直都在这么做?不管这纸房子塌了多少回,我都会塌了重建?此刻,我是否正汲汲于此?
的确,极有可能,我所称之为“信心重建”的东西,倘若出现,会再度被证明为只是另一座纸房子。我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非得等下一次打击临到——比如,我的身体也被诊断出患上不治之症,或战争爆发了,或由于工作上某些严重失误弄得我自己身败名裂——才能见分晓。不过,这里有两个问题,从何种意义看,这是一座纸房子?因为我所信的只是一场梦?或我只是做梦自己相信他们?
但情绪的宣泄并不足为凭。猫儿对向它开刀的人,肯定会又吼叫,又吐口水,又伺机反咬,但到底那开刀的人是兽医,还是活物解剖者呢?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而猫的脏话根本不能帮助解决这问题。 欢迎到看书
当我思及自己的苦难,我倒也能相信祂是一位兽医。但当我思及她的苦难,却较难相信这点。心灵之痛与肉体之痛相比,哪一种更剧烈呢?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让人无法忍受的思想也会有起落平息之时,但肉体的疼痛却总是经久不止的。心灵的创痛像一架轰炸机在上空盘旋,每飞一圈下一颗炸弹。而肉体的疼痛则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持久的壕沟战,枪林弹雨连续几个小时,没有片刻的停歇。思想永无止息;疼痛则不然。
非此即彼。我们必须选择。
有人说:“我不怕神,因为我知道祂是良善的。”他们何出此言?难道他们没看过牙医么? 欢迎到看书
那可是难以忍受的事啊!接下来,你或许会很冲动地说一句:“不管有多苦,有多糟,只要能替她受,让我来担当吧!”可惜,因为没有下任何赌注,你根本不知道这场赌局有多严重,除非突然间真有这种可能了,我们才会发现自己到底有几分当真。不过,这种可能发生过吗? 本文来自
经上告诉我们,这种可能在那“唯一的一位”身上发生过。我发现自己现在能够重新信靠了。祂替我们成就了一切可成就之事。祂这样回应我们的冲动之语:“你无能力担当,也无胆量担当;而我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胆量。”
相当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是今天一大早发生的。原因很多,并非完全神秘使然。我的心情是好几个月来最轻松的。首先,我自忖体力已经从彻底的疲乏中恢复过来了。昨天一整天,我虽然劳碌奔忙但精力充沛,晚上,睡得也比以前香。而且,经过十多天的阴霾,以及闷热潮湿的气息后,阳光普照大地,微风拂面而来。也就是此刻——我对妻的思念最淡,对她的记忆却最深!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实际上,这是一种比记忆更加深邃的东西。一种瞬间的、来不及回应的印象。但说它是一次相遇又太过了。然而,的确,是有某种意味,让我情不自禁用这样的字眼,似乎愁怀一释除,障隔就挪开了。
“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我不禁要如此形容我们的婚姻。不过,可以作两种解释:一种解释相当悲观——好像神一看到祂所造之物中有两人恩爱喜乐,就要立刻拆散这段良缘(休想百年好合!);又好像祂是社交酒会上的女主人,一看到两位客人有互通款曲的苗头,就会马上把他们隔开。另一种解释则是“这段婚姻已经非常完满。已经达到了神起初设计婚姻的目的。故而不必再持续下去了”。神仿佛在说:“好!你们已将这堂课的内容融会贯通,我对此很满意。现在,你们要准备进入下一课了!”当你已经学会二次方程式,而且运用自如,你不会再停留在此阶段,老师会催促你更上一层楼。
因为,在婚姻中我们的确学到很多,受益匪浅。两性之间各有锋棱,或隐或现,直到一段完整的婚姻将两人慢慢磨合。当我们在一位女子身上看见侠骨豪情、剑胆赤心,便称之为“男性化”。这是大男子主义作祟。而当我们在一名男子身上看见多愁善感、温柔细腻,则以“女性化”形容之。这也是大女子主义。但大凡彻头彻尾的男人和彻头彻尾的女人,所拥有的人性,该是多么畸形可怜、支离破碎!不然,何以得出此“高见”?婚姻,使夫妻二人合为一体。“神按着自己的形象造男造女。”因此,云雨之欢使我们超越各自性别之藩篱。这颇为悖论。
我已到达什么地步?我想与另一类型的鳏夫差不多吧。对人们的探问,他会停下来,倚在铁锹上,这样回答:“谢谢啦。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的确格外想念她。但听说这些事发生是为了考验我们。”我与他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他用他的铁锹,我目前不善于挖土,用的是自己的工具。不过,“考验我们”需要正确理解。神从未做实验来试探我的信和爱究竟品质如何,他早就知道了,不知道的是我。在这次审判中,他让我们同时站在被告席、证人席和审判席上。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圣殿是纸叠的房子,唯一能让我察觉这事实的方法是将纸房子拆毁。
这么快就痊愈了?不过,痊愈之言有点模棱两可。说病人在动阑尾炎手术后痊愈是一回事;说他一只脚被锯后痊愈又是另一回事。手术之后,这个人或残肢愈合了,或死了。如果愈合了,那剧烈、持续的疼痛会停止,不久,他将恢复体力,可以借助木制义肢慢慢挪步。他已“痊愈”了,但锯掉的那条腿可能一辈子都会间歇性地作痛,而且,可能会痛得受不了。此外,他将永远是个瘸子。这一事实他时时刻刻都难以释怀。洗澡、穿衣、坐下、再起来,甚至躺在床上,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整个生活方式都被迫改变。他从前认为理所当然的各种乐趣和活动,都不得不取消。兵役也没法服了。目前,我正学习拄着拐杖到处走动。可能不久就会装上假肢。然而,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是双腿健全的人了。
然而,不可否认,从某层感觉上看,我的确比从前“好多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羞愧感,并觉得有责任去保持、助长、延长自己的郁郁寡欢。我曾从书中读到有关这类的感觉,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是观。我明知妻不希望我这样。她会叫我别犯傻。我十分清楚神也不希望我这样。那么,这类的感觉背后是什么?
这是否正是它的目的(潜意识里)?可能其中有极原始的因素在作祟。让死者彻底销声匿迹,确保他们不会偷偷溜回生者中间,是蛮荒之民最主要的营生——不计一切代价,要让死者“入土为安”。这些仪式行为的确强调了死者已死的事实。也许,这一结果,并不如崇奉仪式的人所相信的那么不受欢迎。 欢迎到看书
不过,我没有必要论断他们,一切都纯属臆测。我最好平心静气想我自己的问题。无论如何,我的计划已经很清楚:我将尽可能常常喜乐地转向她,我甚至会开怀大笑着问候她。对她的哀悼越少,就越与她接近。
若是螺旋梯,我正往上爬呢?还是往下爬?
多少次——难道会永远这样吗?——多少次,巨大的虚空,像完全陌生之物一般袭来,让我惊诧万分。我不得不说:“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失落了什么。”同一条腿一次又一次地被切除。那刀子往肉里猛地一戳的疼痛,我一而再、再而三捱受着。
他们说:“懦夫一生死千百回。”相爱着的人也是如此。那以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果腹的恶鹰,每次所攫食的,岂不都是长回原样的新肝?
[2] 引文见《路加福音》11章10节: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译注
[3] 引文见《马太福音》13章12节: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译注
[4] 彭忒西勒娅(Penthesileia)是希腊神话中战神阿瑞斯的女儿,亚马逊部落的女王。她曾率领十二位亚马逊女战士参与特洛伊战争,帮助特洛伊人对抗希腊人,后被希腊英雄阿喀琉斯所杀。——译注
[6] 引文出自《创世记》1章27节: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祂的形象造男造女。——译注
[7] 引文见莎士比亚的戏剧《恺撒大帝》,原文“Cowards die many times before their deaths.The valiant never taste of death butonce”本意为懦夫苟活如亡,勇者虽死尤存。——译注
[8] 在希腊神话里,宙斯为了惩罚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用铁链将之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岩绝壁上,并每天派一只恶鹰去啄食他的肝脏。肝脏被吃掉多少,很快又恢复原状。这种痛苦的折磨他不得不忍受,直到有一天赫拉克勒斯将恶鹰从这位苦难者的肝脏旁一箭射落,然后松开锁链,解放了普罗米修斯。——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