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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二 权厝志 生志 圹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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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之二十二  权厝志 生志 圹志

中奉大夫江西右布政使致仕雍里顾公权厝志

公讳梦圭,字武祥,世居昆山之雍里,故以为号。高祖讳良,曾祖讳恂,皆以文康公贵,赠光禄大夫、柱国、少保、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祖讳宜之,封山西道监察御史,文康公之兄也。父讳潜,监察御史,马瑚府知府,进封中宪大夫。顾氏自中宪始登进士,文康公位至台辅,而公父子仍世登科,贵显于时。公始入仕,年尚少,授刑部浙江司主事,改南京吏部稽勋司主事,迁验封司郎中。会诏下求言,公上疏言六事,皆时致之要。而罢去中官镇守,当世施行焉。高陵吕仲木、吉水邹谦之,皆海内名流,同在郎署。一日会饮,吕公撷梅花谓公曰:「武祥如此花矣。」其见推重如此。尝与吕公泛舟清溪,公亦忻然自以为得焉。

擢广陈布政司参议,行部至遂溪,道暍,县令跪献茶瓜,公知令贪,不受,竟劾去之。海北有平江、青莺、杨梅、乐民四珠池,诏书督采甚急。公上疏言:「海面珠池,先朝率十五六年或十年一采,始得美珠。迩者三年再采,珠已耗竭。盖珠蚌之生息甚难,采愈数,得珠愈少。非积久,不能美硕繁伙也。每采当用舟筏兵夫万计,往来海中,因以为盗。近年剧贼黄山秀,盖起于珠池也。蝥户触犯瘴雾腥气辄死,尤可悯念。海北顷罹饥荒,雕瘁尤甚。劳役不止,将有他虞,非国家之福也。乞敕停罢,养宝源以宽民力。」疏入,文康公见之,愕曰:「奈何为此惊人事耶?」下部,寝不覆奏,而二郡卒买珠以充贡。

陶都御史谐,议剿西山猺,空其地,填以新民,引韩襄毅公故事为比。公力言,猺不宜尽杀。且新民畏其吞噬,而土兵厌猺山之荒落,必不可居。韩公于廉州流贼残破之余,召新民填其空,而廉地皆平原,非今比也。陶公卒从公言。寻迁江西左参议。丁外艰,服除,升山东按察司副使,改提学河南。训士先以行义,作谕高才生文,汴人称之。会郊庙覃恩,进阶中宪大大。是年,天子驾之安陆,道河南,一省官尽出迎,而公处守。有诏,宗室惟亲王朝行在所。公榜诏旨于省门,宗王以下,视常加敛戢焉。升福建布政司左参政。闽多连山竣岭,公触冒炎雾,行部千余里。寇掠连江,自浙入寿宁,寿宁万山起伏如波涛,官兵至,贼散藏人家,歘然无迹,兵去复出。公至,讥得所匿,尽捕之。始,复有浙贼自车岭入松溪,劫崇安、建阳。公至建宁,又得土贼,贼于是始平。大率闽人以为囊橐,贼以故纵,公盖得其要,非徒兵力所能竟云。

擢本省按察使,升江西右布政使,行至建宁,病作。上疏恳乞致仕,得俞旨。公在闽,持宪无所挠。而高御史刻深,州县官被按问,无免者。朝论罪之。高知公已去,遂欲劾公以自解,奏寝不报,而高竟坐贬。

公为人敦重,言不能出口。所至阖户读书,绝无他好,而自奉如寒素。孝友恭逊,乡人称其厚德。公在汴,文康公方柄用,人皆拟其竣擢。及闽藩之命,莫不叹息,谓公不扳家势以升也。然以年少登科,爱嗜文学,宜在清华之地,而久滞外省,非其所乐。尝语所亲曰:「北河棹船者邪许之声,曰腰弯折。此今人以喻两司官者也。」其不能无望如此。虽位崇岳牧,以强年解组,优游林麓,有子又皆才俊,能绍其业,人望之以为不可及,然竟默默不自得以亡。

呜呼!世之能成其志者盖少矣,其所遭际,何可一概而论也!如公者,岂不悲哉?公卒于嘉靖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年五十有九。配皇甫氏,封恭人。子男二,允默、允焘。女一,许聘李延实。孙男女四。以岁之不利,权厝于中寮公之域,在县北之巴城。嘉靖三十九年九月三日也。铭曰:

巴湖灏灏,东奠高原。萧森古木,哲人藏焉。爰卜山龙,穿中有戾。聿来从之,金井浮竁。考事撰词,识其日月。悲则有余,匪言能发。竣于再卜,惟龟墨食。征文列位,昭垂穹石。

伯妣徐孺人权厝志伯妣徐孺人,以嘉靖二十一年,权厝于须浦之原,曾大父城武府君墓域之外。伯父曰:「有光,汝为之志。」于是小子涕泣顿首曰:「纂述遗行,子弟事也,乌敢辞?」乃志曰:

孺人姓徐氏。祖明,长寿县教谕;父尚志,母朱氏。孺人之归于我也,曾大父城武府君殁久矣,而高大父承事府君尚在堂。吾伯父为嫡长曾孙,孺人为冢妇,所事大人以十数,循谨柔和,妇道无旷,内外莫得而议之。是时遭世熙洽,家门隆盛,小大愉愉。孺人新来为妇,而伯父为县学弟子有声,方淬励进取,孺人未尝得一日乐也。中更赋役苛扰,门户萎薾,孺人长持勤俭,遂以劳苦终其身。所御衣,少时所御者也;所用器物,少时所用者也。亦不至于乏。性尤静默,岁遣二子入学,妇习女事;独居一室,竟日不闻言笑,若无人焉。他婢妾有喧争者,亦无所诟怒也。孺人母家,与吾家邻比。先是,朱孺人无恙,孺人诸姊妹时时过从会集,诸母恒叹羡,以为难得。孺人数有疾,常卧数日辄起。嘉靖十九年二月一日,乃至于大疾。年止六十。于戏痛哉!

初,先妣与孺人先后来归。先妣少孺人七年,而先妣蚤弃有光,遥遥三十年矣。每见伯父母双双,意惨然泪下,以为吾兄弟无此悲也。今又复降割于吾兄弟,欲见吾伯妣,又不可得矣。伯妣生子二人,有嘉、有庆。女二人。孙男女五人。

郑君汉卿寿藏铭

郑君汉卿年五十九,为寿藏,请予书其家世生年月日而铭之。「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汉卿宁以今之五十九之是耶?蜚廉为纣石椁北方,桓司马为石椁,君子讥之。赵太仆、司空表圣之徒,皆预为寿藏,后世以为达。若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则二子亦取讥于世矣。盖有不可以一而论者。羊叔子登岘山而叹,杜元凯自书其功于二石,一竖岘山之上,一沉汉水之渊。二子岂为身后之名,而登高顾盼 【盼 原刻误作「盻」,依大全集校改。】,周览百世之后,叹生人之速化,其意远矣。

予少闻长老言吾乡先达之高致,天下太平,士大夫弃官家居,以诗、书文艺为乐。吾外高祖太常夏公,与汉卿之祖介庵先生,生时皆有寿藏。数十年来,前辈风流,邈不可复见也。汉卿其有意慕其祖之为者与?

汉卿名吉,字汉卿,又自号怡山。其先汴人,宋华原王居中之后。南渡,始家于昆山。祖讳文康,正统戊戌进士,乞恩归养,遂不复仕,乡里高之,所谓介庵者也。父讳暠,成化戊子举人,遥授吉水县丞。汉卿生弘治辛亥某月某日。娶某氏,生女,嫁顾光裕;侧室某氏,生子,某、某。予为汉卿书如此。盖予知其意欲有所述,而又不自言,予亦莫得而论也。

郑氏世传带下医,有神验。其家甚有方书,汉卿尤能变而通之,多所全活。然予问其治状,亦不言也。曰:「活人自是医者之事,且吾亦不知人之所以活。元凯非为区区一时之功,吾何敢蕲为后世之太仓公邪?」寿藏在圆明村某字圩之原。为三穴。以十月日初度之辰封之。实嘉靖二十八年。铭曰:

天地扩扩,日月循行。星辰粲列,万物毕形。孰谓之有,目明则明;孰谓之无,目冥则冥。以死为尻,以生为脊,猗与郑君,古之达识。啸歌高堂,乐饮玄室。我为铭文,刻于贞石。

南云翁生圹志呜呼,国家以科举之文取士,士以科举之文升于朝,其为人之贤不肖,及其才与不才,皆不系于此。至于得失之数,虽科举之文,亦不系其工与拙。则司是者,岂非命也夫?

南云翁者,少为诸生,有声于黉校之间。今老矣,犹能诵其科举之文。时当五德之时,与翁同较艺于文场者,往往至今官迨九列,入为三少;以与翁较其工拙,则未知其孰先而孰后也。使南云当其时而得之,其为贵显,讵可涯量,世孰得而轻之?岂非命也夫?南云年甫弱冠,御史与之廪食。即不得一第,当循年资升国学,高不失为县令府佐,卑亦为郡文学。而当时有司以小过例汰之。万里之涂,出门而蹶。余独怪夫当时之不能爱惜人才,而屑越如此也。虽然,与南云同时而得者,使其显荣极于九列三少,而果瘝【瘝 原刻误作「??眔」,依大全集校改。】旷于职,苟冒于干禄,以负天子之任使,岂如南云之脱然无所累也乎?

南云家饶财,自为诸生,颇自驰骋,喜音乐歌舞。其为御史所汰以此。南云既弃科举之学,日从乡先生长老为社会。性不能饮酒,喜音乐歌舞益甚,以此倾其赀。顾犹忻忻愉愉,无日不然。盖至是年七十有一矣。岂非所谓达生之情者哉?

翁初与家君同学,又与伯父同年生,故常往来余家。以予之谫陋,翁独爱慕其辞,以为可传。求予志其生圹者十有二年;予未能应翁之命,翁亦不怒,而请之盆勤,谓予曰:「人死后而有志,是志者生之所不能见也。吾得子之志,是能见其死后。愿子之志吾圹也。」翁为人有风致,可谓修然于生死之际。则予之所谓命者,又不足为翁道也。翁姓龚,名某,字某,南云者,其老而自号云。是为志。

姚生圹志嘉靖十九年,姚生子英自嘉定来昆山,学于余友周士洵,是时生年十七。其秋,试京闱不第。后二年,始复学于予。予一见其文,叹曰:「未有如生知予之深者也。」生居安亭东庵,病去不见者久之。以其冬十月甲辰死。

呜呼!生未见予而知予,予于生无数月之聚,而戚戚然尝念生,此莫知其所以然者。生之志与文,宜不止此,其天耶!生有父母。其祖尚生,且老矣。怜生依依,旦暮望其有成,坐数之他郡试,试未尝不随也。故生死,其父母尤悲。将葬,予无以寄其哀,使生之友李汝节买石而书之,纳诸圹中。

亡儿曾?羽孙圹志呜呼!余生七年,先妣为聘定先妻,而以吾姊与王氏。一年,而先妣弃余。余晚婚,初举吾女,每谈先妣时事,辄夫妇相对泣。又三年,生吾儿。先妻时已病,然甚喜,呼女婢抱以见舅氏。临死之夕,数言二儿,时时戟二指以示余,可痛也。盖吾祖始有曾孙,故其母字之曰曾孙。余重违其母言,又以曾孙不可以为讳,故名曾?羽孙云。

时吾儿生甫二月,日夜望其长成。至于今十有六年,见吾儿丰神秀异,已能读父作书,常自喜先妻为不死矣。而先妣晚年之志,先妻垂绝之言,可以少慰也。不意余之不慈不孝,延祸于吾儿,使吾祖、吾父,垂白哭吾儿也。

吾儿之亡,家人无大小,哭尽哀。今母之党,皆哭之愈于亲甥。其与之游者,相聚而哭。其性仁孝,见父母若诸母,尚有乳哺之色。慈爱于人,多大人长者之言。故其死莫不哀。

始余怜吾儿,不甚督课之。或以为言。余独自念,如吾儿,当自不待督课也。尝试之三史,即能自解。诸生来问学者,余少出,令儿口传,往往如所言。或入自外合,辄就几旁展卷,视所读何书。余闲居无事,学著书,每一篇成,即持去,忻然朗诵。与之言世俗之事,不屑也。一日,余与学者说书退食,方念诸子天寒日已西,尚未午飱,使人视之,则儿已白母为具食矣。洞庭有来学者,贫甚,余馆之。儿时造其室视食饮,殷勤慰藉,其人为之感泣。余与妻兄市宅,直已雠而求不已,儿每从容言:「舅舍大宅而居小宅,可念,吾父终当恤之,他勿论也。」余误笞一人,儿前力争之。余初不省,而后悔。笞者闻儿死,为之大哭。余穷于世久矣,方图闭门教儿子,儿能解吾意,对之口不言而心自喜,独以此自娱;而天又夺之如此,余亦何辜于天耶?岁之十二月,余病畏寒,不能蚤起,日令儿在卧榻前诵离骚,音声琅然,犹在吾耳也。会外氏之丧,儿有目疾,不欲行,强之而后行。盖以己酉往,甲子死也。方至外氏,姿容粲然,见者叹异。生平素强壮无疾也。孰意出门之时。姊弟相携,笑言满前;归来之时,悲哭相向,倏然独不见吾儿也。前死二日,余往视之。儿见余夜坐,犹曰:「大人不任劳,勿以吾故不睡也。」曰:「吾母勿哭我,吾母羸弱,今三哭我矣。」又数言:「亟携我还家。」余谓「汝病不可动」,即颦蹙甚苦。盖不听儿言,欲以望儿之生也。死于外氏,非其志也。

呜呼!孰无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夺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儿几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吾儿之孝友聪明,与其命相,皆不当死。三月而丧母,十六而弃余。天之于吾儿,何其酷耶!当【当 疑当作「常」。】

时足不踰阈外,而以旅死,其又何耶?术者曰:「外氏之丧,以甲寅呼癸巳。」吾儿,癸巳生也。青鸟之书,佹琐拘畏,常以为不可信,其又足以移祸福于人耶?禹鼎沦没,九黎乱德,是何白日晦冥,邪鬼鸱张,神奸俶扰,王虺封豕,长爪巨牙,暴横于原野之间邪?何美好清淑如吾儿,使之摧折沉埋,必蒙倛而鸷盩者,乃享富贵而长世也?夫服仁义,称先王,非独世之所嗤笑,抑亦天之所嫉恶也!余茕茕世路,落落无所向。回视三穉,韩子所谓「少而强者不可保,而孩提者可冀其成立耶」?呜呼!吾于世已矣。

按礼:「公为适子之长殇中殇,大夫为适子之长殇中殇。」是适子亦殇也。而春秋「伯姬卒」,传曰:「此未适人,何以卒?许嫁矣。妇人许嫁,字而笄之,死则以成人之丧治之。」郎之战,汪踦死,鲁人欲勿殇,孔子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先王之礼,为之大法而已。至于因时损益轻重之宜,一听之于人,檀弓记、曾子问诸篇可见矣。夫礼之精微,不能一一而传也。余悲吾母之志,而先妻于是真死矣。故字之曰子孝,而以成人之丧治之。盖吾祖吾父之所痛,国人之所许,而先妣之志之所存也。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夫延陵季子之葬子,非古有也。而孔子之所谓合礼者也。余于吾儿,欲勿殇也,其可乎!

死之四日丁卯,为圹于县之金潼港先高祖承事郎府君飨堂之东房。渴葬,未成葬也。书以志余之悲而己矣。嘉靖二十有七年,岁次戊申,十有二月某日。

女如兰圹志

须浦先生之北,累累者,故诸殇冢也。坎方封有新土者,吾女如兰也。死而埋之者,嘉靖乙未中秋日也。女生踰周,能呼予矣。呜呼,母微,而生之又艰。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抚,临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为也?

女二二圹志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时又戊戌戊午,予以为奇。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予,辄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门,二二尚跃入予怀中也。

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予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予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瘗【瘗 原刻误作「痊」,依大全集校改。】于城武公之墓阴。

呜呼,予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寒花葬志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葧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