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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纱帐》《运河》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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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家的诗已出版的有两个集子,还有一篇长诗在印刷中,论理我早应分对他的诗说几句话了。自从他初学写诗以来我见过他的初稿太多了,指点着薄纸草字,或听他背诵,我同他作关于诗的谈话记不清有多少次。后来他的《烙印》印行以后,真像在今日的诗坛上掠过一道火光,收到了不少的批评。他每每同我说:“请你说几句话给我一个更清楚的认识。”我说不忙,且待日后。其实这样的答复自问是不免有点搪塞,然而我那时不愿对克家的诗说什么,有我自信的道理,现在写出来克家当能明了。

标榜是中国文人自古已然的传统的法宝,自有新文学运动以来,老实说那一个文艺团体,哪一派别能免这样有意或无意的过失?固然只是良玉精金,即同是自己人也不必避嫌硬说它是瓦砾,不值一顾。批评中自有真理,有评者的学识,素养,更有他的公正的指导与分析,这其间容不得自私,也容不得过分的矜持。但在中国,我们听惯了互相捧持,互相攻讦(为真实的批判与指摘自不在此例)的种种不忠实的,与暴戾的“心声”,所谓批评与创作在十几年的文艺界中是那么远的隔离(近来渐见佳了),似乎曾不发生关系,多数读者在这等风气之下更无所适从。

克家与我是那么近的“乡人”,又有两层戚谊,他自举写诗便找我商量,虽然在《烙印》第一版找不到书店出版时,我可担任一个发行人名字,但我打定主意不说什么话。如果他原来不能写诗说亦何益,但他有他的意识,他的苦心锻炼的文字,能写出新样的作品,我竟不信我们的文坛都是目迷五色的。所以我不但不愿多说话,就是介绍的力量也不曾用过多少。

然而他的第一个诗集出版后得到一些好评,茅盾君是头一个认识了他的歌咏的力量与朴素的技巧,以后谈的人渐渐多了,更不用我来说语,而克家见我总说,“你怎么不给它一种切实的评判?——我要的是更明了我的人的公正话,并不是借重他人抬高价值。”

现在他将这两年间的杂诗辑成《运河》一集,将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先寄了来给我看,他的信中有这样的话:

“《运河》诗稿恳叔写序,……如认为不成器或下字太不妥的可删改之。”(我曾给他改动过几个字。)

我抄在这里并非有意表示克家再三要我作序的殷勤,实在他的诗集序言,由我来写,在亲切明了上,我不但可以指出他的“诗”而且可以指出他的“人”,即使我不会批评,却总能写几行字帮助读者更进一步对于他的作品的了解。

我先应将他作诗的经过写出。

说起来话就冗长,克家也一样的是所谓现在成了“破落户”的“旧家”子弟,他父亲在民国初元时,从乡间跑出去到济南法政学堂里记有光纸的石印讲义。那时我也在那里,记得曾见过这黄瘦脸色,藏着忧郁气质的中年人。我太小,年龄上差得多,不甚留心,但那样的老实人却给予我一个特别的印象。后来他大约在三十四五岁,染了流行病默默地死在他的乡村老屋内,克家才七八岁,成了他家的孤子。

辛苦地捱着日子过,克家到后来也踏上他父亲的脚印,在省城的师范学校里学着做未来的先生了。民国十四五年,革命怒潮掀起了使全国青年翻腾的巨浪,克家虽然身体荏弱却抑制不住那一股对于民族解放的热情,于是他也在革命的大流中洗过浴。如许多的青年,他抛弃了他的老屋,他的寡母,妹妹,抛弃开快完了的学业,在兵马仓黄与水火交拼中打滚。……但到后来他得到的什么呢?载了一身的苦病,一颗重伤与搅乱的心,曾经一次跑回故乡,虽然人家没把这归来者当作河边、林下孤魂,可也有的以为这样年青人在那些地方是会把性情变成蛇蝎!……以后的生活他只有飘流着过去,——飘流到辽远的地方,饥饿,苦楚,思念,激动着他的青年的神经,却没曾磨碎了他的青年入世的热情。生活是能够深一层认识人生的明镜;纵有飞落的尘埃遮不住照到真实人生时的反映。

经过又一个时期,他从飘流中再回来,生活较为安定,引起了他决心再读书的企图。于是得入大学,同时便与文艺也接了姻缘。在沉郁中,他想用文字去对付遗忘,搜抉希求,去射出烫熟的飞箭,去抓得到人生的核心,于是他开始写诗了。每逢他拿了诗稿与我商量字句时,我暗暗地说:“这新式的香菱又须半夜不得安眠?”这不是有意的嘲讽,他对于一首诗的寻思与锻炼,那种认真与有耐性的工夫,再写,再改,惭愧,我便办不到。一有闲时,走着,坐着,与人谈起来总是诗。克家的背诗成了凡与他相熟的人习知的事。几十行的白话韵文不用拿稿,常对我慢慢地背诵。他对于自己的艺术品真像母亲对于小孩子似的用心,他初作诗时,有时也不免趋向尖巧;我知道他不缺乏尖巧的本领,只是需要更深进,更远大,更朴厚。我对于他的初期诗的告言总是这几句话。克家应当记得清晨,霜夜,在火炉边同我谈诗的兴趣?那时闻一多君也给予他重要的提示。诗人绝不是纯靠学力所能造成,(自然我们不能说学养无助于诗人的思想与文字的驱使。)“天才”二字可以抛开不管,无论如何,一个人如没有诗人的气氛想写诗终是“笨伯”,而许多人又往往认为诗顶容易写,摇笔即来。克家至少是具有诗人的气氛,而且有两年以上的工夫,专心读诗,写诗,改诗,我们不是说每个诗人都须先有这样的经验,但那么认真的严肃的态度,——也是对一件事的根本态度吧?

《烙印》以前他写的很多,但后来全丢弃了,没有一首收入集内。初印《烙印》时其中的几十首是经过他自己与别人再三的选择方才付印的。

不简单的青年的经验与思潮的冲击,给他奠定了明切认识人生的根基,在大时代的浮沉中,他抱了一颗苦跃的心安置在有韵律节奏的文字中间,——这就是说:他用诗来掏摸着自己的情感,抚摩着自己的伤痕,然而那情感那伤痕是他一个人所独有的么?

要彻底明白一个人的文字,最好能知道他的生活与他的思想,自然善读者从文字的表面也可以捉得到作者的生活与思想的轮廓。他只是真实地把他所受感的东西用相当的文字表露出来,不管是织上什么文绣,涂上什么色泽,如果他先不欺骗了自己,他便瞒不过一个善读者的眼睛。诗在文艺中更不容易把自己躲藏起来。一个善感、善于表现的诗人,他把别人仅能感受的写得出,因为他原有这分“具体的感情”,同时还有不可少的真挚,与从时间,空间中给予的,人人能有的苦与乐,愉悦与烦忧,爱与憎。他不过在想象上,比喻上,用巧妙的文字和盘托出,或露半面,或留背影,能把“我们所得而就是我们所与”的东西迅疾地溶化过,又能放射出来,分给大家。这经过了自己的溶化后的放射,能使受之者沉静的想,兴奋的不易安眠。或是快乐与忧虑的狂歌,憔悴,一个心声是无量数心的回响;一条飞弦是普遍的人生交响乐的和音。虽然诗歌中自有不同的流派,但如果达到这个境界,他的诗才伟大,丰富。不是几个人的赏鉴品。

克家所写诗内容如何,技巧如何,在这里还不想多说,也不需多说,广大的读者合起来才成一片淬利的批评的刀锋。我只是告诉出他的诗是怎样写的,不来述说他写的怎样。不过笼统地一句话,他的诗总有诚挚的“具体的感情”。我希望克家能成了那一个心声,那一条飞弦,如我所说的,向更伟大更丰富处走。不要被目前的诗格限制往了自己;更不要以为自己的诗到某种境界便难有变化与进一步的创成。——这是我的多余的话,克家不至说我唠叨吧?

世代推移,人生不复常留滞在晓风残月的趣味,与夜莺的凄唱与云雀的回翔之中,这更新的时代一定得有更新的诗人。残羹,冷炙,去沿门托钵自然不必,即为慈善而歌咏,或为粉饰热闹而作吹鼓手,抹煞了自己为他人弹琴,高唱,又为何来?(诗歌亦讲所“为”么?你如这么问我,我只有微笑。)我在这篇序文的煞尾,写上这几句,克家读过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