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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的盛宴》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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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茶铺]

废名笔下活泼泼的姑娘和春天、美丽的花红山,多么生动和有现场感。丰子恺在山中避雨,却也避得悠闲,避得诗意盎然: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用胡琴从容地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歌唱,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他用胡琴去和她。他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梁遇春写途中,却不止是途中,他是最喜欢在十丈红尘里奔走的人,每每踏上路途,仿佛开始蜜月,仿佛从生活里被解放出来,一下子释放了天性,摘去了面具。

有欢乐的,还有不欢乐的,才是真实的世界。缪崇群把东西南北的旅途都写了,可见国家的暗淡,民众的暗淡。在那么灰暗的世界,错肩而过的列车上,那里放了一杯红酒,只见毛茸茸的手举了一下,红色的杯子变了白色的……

废名

废名,湖北黄梅人。他是京派代表作家,也是一位独树一帜、个性鲜明、精神独立的学者。黄梅自古佛教兴盛,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的故事一直在当地流传,这为他后来的禅宗思想打下了坚实基础。而胡适和周作人的启发,则促使他的禅学思想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他死后葬在黄梅县苦竹乡后山铺村的一条黄泥路边。

一见山——满天红。

“夥!”

喝这一声采,真真要了她的樱桃口,——平常人家都这样叫,究竟不十分像。细竹的。

但山还不是一脚就到哩。没有风,花似动,——花山是火山!白日青天增了火之焰。

两人是上到了一个绿坡。方寸之间变颜色:眼睛刚刚平过坡,花红山出其不意。坡上站住,——干脆跑下去好了,这样绿冷落得难堪!红只在姑娘眼睛里红,固然红得好看,而叫姑娘站在坡上好看的是一坡绿呵,与花红山——姑娘的眼色,何相干?请问坡下坐着的那一位卖鸡蛋的瘌疠婆子,她歇了她的篮子坐在那里眼巴巴的望,——她望那个穿红袍的。

穿红袍的双手指天画地!

是呵,细竹姑娘,“as free as mountain winds”(飘逸如山风),扬起她的袖子。

莫多嘴,下去了,——下去就下去!

怪哉,这时一对燕子飞过坡来,做了草的声音,要姑娘回首一回首。

这个鸟儿真是飞来说绿的,坡上的天斜到地上的麦,垅麦青青,两双眼睛管住它的剪子笔迳斜。

瘌疠婆子还是看穿红袍的。

细竹偏了眼,——看瘌疠婆子看她。

“卖鸡蛋的。”两人都不言而会。

卖鸡蛋的禁不住姑娘这一认识似的,低头抓头。她的心时实在是乐,抱头然而说话,当然不是说与谁听——

“我的头发林里是哪有这么痒!”

乐得两位旁听人相向而笑了。实在是一个好笑。抱头者没有抬头,没有看见这一个好笑。

走上了麦路,细竹哈哈哈的笑。

“她那哪里是‘头发林’?简直是沙漠!”

琴子又笑她这句话。

“你看你看,她在那里屙尿。”

“真讨厌!”

琴子打她一下,然而自己也回头一看了,笑。

“有趣。”琴子不过拍一拍她的肩膀,她的头发又散到面前去了,拿手拂发而说。接着远望麦林谈——

“这个瘌疠婆扫了我的兴,记得有一回,现在想不起来为了什么忽然想到了,想到野外解溲觉得很是一个豪兴——”

“算了罢,越说越没有意思。我不晓得你成日的乱想些什么,——我告诉你听,有许多事,想着有趣,做起来都没有什么意思。”

细竹虽让琴子往下说,但她不知听了没有?劈口一声——

“姐姐!”

凑近姐姐的耳朵唧哝,笑得另是一个好法。

琴子又动手要打她一下——

“野话!”

抬起手来却替她赶了蜂子。一个黄蜂快要飞到细竹头上。

姐姐听了几句什么?麦垅还了麦垅——退到背后去了。

方其脱绿而出,有人说,好像一对蝙蝠(切不要只记得晚半天天上飞的那个颜色的东西!)突然收拢了那么的大翅膀,各有各的腰身。

老儿铺东头一家茶铺站出了一个女人。琴子心里纳罕茶铺门口一棵大柳树,树下池塘生春草。细竹问:

“你要不要喝茶?”

“歇一歇。”

两人都是低声,知道那女人一定是出来请她们歇住。

走进柳荫,仿佛再也不能往前一步了。而且,四海八荒同一云!世上唯有凉意了。——当然,大树不过一把伞,画影为地,日头争不入。

茶铺的女人满脸就是日头。

“两位姑娘,坐一坐?”

不及答,树荫下踯躅起来了,凑在一块儿。细竹略为高一点——只会让姐姐瞻仰她!是毫不在意。眼光则斜过了一树的叶子。

“进去坐。”

琴子对她这一说时,她倒确乎是正面而听姐姐说,同时也纳罕的说了一句——

“这地方静得很,没有什么人。”

茶铺女人已经猜出了,这一位大概小一些。

移身进去——泥砖砌的凉亭摆了桌子板凳,首先看见一个大牛字,倒写着。实在比一眼见牛觉得大。“寻牛”的招贴。琴子暗暗的从头下念。念完了,还有“实贴老儿铺”,也格外的是新鲜字样,——老儿铺这个地方后来渐渐模糊下去了,“老儿铺”三个字终其身明白着,“为什么叫老儿铺?”又失声的笑了,一方白纸是贴于一条红笺之上,红已与泥色不大分,仔细看来剩了这么的两句——

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细竹坐的是同一条板凳,懒懒的看那塘里长出来的菖蒲,若有所失的掉头一声:

“你笑什么?”

“姑娘,喝一点我们这个粗茶。”

茶铺女人已端了茶罐出来向姑娘各敬一碗。

琴子唱个喏。

“两位姑娘从哪里来的?”

“史家庄。”

“嗳呀,原来是史姑娘,——往哪里去呢?”

“就是到你们花红山来玩。”

说着都不由的问自己:“他们怎么晓得我们?”琴子记起她头上还是梳辫子的时候来过花红山一次。那女人一眼看史姑娘喝茶,连忙又出门向西而笑,喊她的“丫头回来!”——到那边山上去了。

琴子拿眼睛去看树,盘根如巨蛇,但觉得到那上面坐凉快。看树其实是说水,没有话能说。就在今年的一个晚上,其时天下雪,读唐人绝句,读到白居易的《木兰花》,“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忽然忆得昨夜做了一梦,梦见老儿铺的这一口水塘!依然是欲言无语,虽则明明的一塘春水绿。大概是她的意思与诗意不一样,她是冬夜做的梦。

“你刚才笑什么?”

细竹又问姐姐。

琴子又笑,抬头道:

“你看。”

细竹就把“寻牛”看了一遍。

“你笑什么?——决不失言?”

最后一行为“赏钱三串决不失言”,她以为琴子笑白字,应该作“决不食言”。

“你再往下看。”

“过来君子——哈哈哈。”

第二节 [山中避雨]

丰子恺

丰子恺早年曾与鲁迅因同时翻译日本人橱川白村《苦闷的象征》而“撞车”,也多次为鲁迅小说绘插图,比如为“阿q”作漫画,出版为《漫画阿Q正传》,也曾为《祝福》等小说作画140幅,辑成了《绘画鲁迅小说》。

前天同了两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们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烛的。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时候,即使两角钱一壶我们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濛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闷万状。我无法把我所体验的境界为她们说明,也不愿使她们“大人化”而体验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除雨声外,这是我们当时所闻的唯一的声音。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作广告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就罢,使我们所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很欢喜。“你会拉的?你会拉的?”我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正。因为我小时候曾经请我家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里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听,却不教你工尺的曲谱。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对他的拉奏望洋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以能够摸出正确的音阶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的经验,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汉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beethoven的sonata(贝多芬的奏鸣曲)。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

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胡琴,辞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之广,也尽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一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我离去三家村时,村里的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也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塞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没有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于我这路人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人呢?古语云:“乐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一九三五年秋日

第三节 [途中]

梁遇春

梁遇春,福建闽侯人,著名散文家,师从叶公超等名师。其散文风格兼有中西方文化特色,被誉为“中国的伊利亚(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笔名)”。唐弢称赞他说:“文苑里难得有像他那样的才气,像他那样的绝顶聪明,像他那样顾盼多姿的风格。”1932年夏,他染上急性猩红热去世,年仅27岁。

今天是个潇洒的秋天,飘着零雨,我坐在电车里,看到沿途店里的伙计们差不多都是懒洋洋地在那里谈天,看报,喝茶——喝茶的尤其多,因为今天实在有点冷起来了。还有些只是倚着柜头,望望天色。总之纷纷扰扰的十里洋场顿然现出闲暇悠然的气概,高楼大厦的商店好像都化做三间两舍的隐庐,里面那班平常替老板挣钱,向主顾陪笑的伙计们也居然感到了生活余裕的乐处,正在拉闲扯散地过日,仿佛全是古之隐君子了。路上的行人也只是稀稀的几个,连坐在电车里面上银行去办事的洋鬼子们也燃着烟斗,无聊赖地看报上的广告,平时的燥气全消,这大概是那件雨衣的效力罢!到了北站,换上去西乡的公共汽车,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别有一种风味的。外面的濛濛细雨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只是车窗上不断地来临的小雨点,同河面上错杂得可喜的纤纤雨脚。此外还有粉般的小雨点从破了的玻璃窗进来,栖止在我的脸上。我虽然有些寒战,但是受了雨水的洗礼,精神变成格外地清醒。已撄世网,醉生梦死久矣的我真不容易有这么清醒,这么气爽。再看外面的景色,既没有像春天那娇艳得使人们感到它的不能久留,也不像冬天那样树枯草死,好似世界是快毁灭了,却只是静默默地,一层轻轻的雨雾若隐若现地盖着,把大地美化了许多,我不禁微吟着乡前辈姜白石的诗句,真是“人生难得秋前雨”。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她皱着眉头说道:“这样凄风苦雨的天气,你也得跑那么远的路程,这真可厌呀!”我暗暗地微笑。她哪里晓得我正在凭窗赏玩沿途的风光呢?她或者以为我现在必定是哭丧着脸,像个到刑场的死囚,万不会想到我正流连着这叶尚未调,草已添黄的秋景。同情是难得的,就是错误的同情也是无妨,所以我就让她老是这样可怜着我的仆仆风尘罢;并且有时我有什么逆意的事情,脸上露出不豫的颜色,可以借路中的辛苦来遮掩,免得她一再追究,最后说出真话,使她凭添了无数的愁绪。

其实我是个最喜欢在十丈红尘里奔走道路的人。我现在每天在路上的时间差不多总在两点钟以上,这是已经有好几月了,我却一点也不生厌,天天走上电车,老是好像开始蜜月旅行一样。电车上和道路上的人们彼此多半是不相识的,所以大家都不大拿出假面孔来,比不得讲堂里,宴会上,衙门里的人们那样彼此拼命地一味敷衍。公园,影戏院,游戏场,馆子里面的来客个个都是眉花眼笑的,最少也装出那么样子,墓地,法庭,医院,药店的主顾全是眉头皱了几十纹的,这两下都未免太单调了,使我们感到人世的平庸无味。车子里面和路上的人们却具有万般色相,你坐在车里,只要你睁大眼睛不停地观察了三十分钟,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见的人们脸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乐感觉同人心的种种情调。你坐在位子上默默地鉴赏,同车的客人们老实地让你从他们的形色举止上去推测他们的生平同当下的心境,外面的行人一一现你眼前,你尽可恣意瞧着,他们并不会晓得,而且他们是这么不断地接连走过,你很可以拿他们来彼此比较,这种普通人的行列的确是比什么赛会都有趣得多,路上源源不绝的行人可说是上帝设计的赛会,当然胜过了我们佳节时红红绿绿的玩意儿了。并且在路途中我们的心境是最宜于静观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我们通常总是有事干,正经事也好,歪事也好,我们的注意免不了特别集中在一点上,只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长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们的方寸是悠然的,不专注于一物,却是无所不留神的,在匆匆忙忙的一生里,我们此时才得好好地看一看人生的真况。所以无论从那一方面说起,途中是认识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车中,船上同人行道可说是人生博览会的三张入场券,可惜许多人把它们当作废纸,空走了一生的路。我们有一句古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谓行万里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但是我觉换一个解释也是可以。一条的路你来往走了几万遍,凑成了万里这个数目,只要你真用了你的眼睛,你就可以算是懂得人生的人了。俗语说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们不幸未得入泮,只好多走些路,来见见世面罢!对于人生有了清澈的观照,世上的荣辱祸福不足以扰乱内心的恬静,我们的心灵因此可以获到永久的自由,可见个个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并不限于罗素先生所钦定的;所怕的就是面壁参禅,目不窥路的人们,他们自甘沦落,不肯上路,的确是无法可办。读书是间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诠,便非真谛,所以我觉得万卷书可以搁开不念,万里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觉得有意的旅行倒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样能与自然更见亲密。旅行的人们心中只惦着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紧张的。实在不宜于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并且天下的风光是活的,并不拘于一谷一溪,一洞一岩,旅行的人们所看的却多半是这些名闻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赞美的胜地。旅行的人们也只得依样画葫芦一番,做了万古不移的传统的奴隶。这又何苦呢?并且只有自己发现出的美景对着我们才会有贴心的亲切感觉,才会感到了整个心灵,而这些好景却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绝不能强求。所以有时因公外出,在火车中所瞥见的田舍风光会深印在我们的心坎里,而花了盘川,告了病假去赏玩的名胜倒只是如烟如雾地浮动在记忆的海里。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天不是坐在划子里听着舟子的调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着车夫的命令,一本薄薄的指南隐隐地含有无上的威权,等到把所谓胜景一一领略过了,重上火车,我的心好似去了重担。当我再继续过着我通常的机械生活,天天自由地东瞧西看,再也不怕受了舟子,车夫,游侣的责备,再也没有什么应该非看不可的东西,我真快乐得几乎发狂。西泠的景色自然是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迹,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还做了我几个噩梦的背境。当我梦到无私的车夫,带我走着崎岖难行的宝石山或者光滑不能驻足的往龙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样求免,总是要迫我去看烟霞洞的烟霞同龙井的龙角。谢谢上帝,西湖已经不再浮现在我的梦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赏心的许多美景是从到西乡的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得来的。我坐在车里,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荡,看着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纪长篇小说,有时闭着书随便望一望外面天气,忽然觉得青翠迎人,遍地散着香花,晴天现出不可描摹的蓝色。我顿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这时我真是神魂飞在九霄云外了。再去细看一下,好景早已过去,剩下的是闸北污秽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虽然仍旧,总觉得有所不足,与昨天是不同的,于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里。甜蜜的东西看得太久了也会厌烦,真真的好景都该这样一瞬即逝,永不重来。婚姻制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于日夕聚首:将一切好处都因为太熟而化成坏处了。此外在热狂的夏天,风雪载途的冬季我也常常出乎意料地获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润着我的心田。会心不远,真是陆放翁所谓的“何处楼台无月明”。自己培养有一个易感的心境,那么走路的确是了解自然的捷径。

“行”不单是可以使我们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带有诗意的,最浪漫不过的。雨雪霏霏,杨柳依依,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许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着几个人的漫游而产生的。《西游记》,《镜花缘》,《老残游记》,cervantes(塞万提斯)的《吉诃德先生》(don quix-ote),swift(斯威夫特)的《海外轩渠录》(gulliver/"s travels),bunyan(班扬)的《天路历程》(pi1grim/"s progress),cowper(科伯)的《痴汉骑马歌》(john gi1pin),dickens(狄更斯)的pickwick papers,byron(拜伦)的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fielding(菲尔丁)的joseph andrews,gogols(果戈理)的dead sou1s等不可一世的杰作没有一个不是以“行”为骨子的,所说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觉得文学的浪漫题材在爱情以外,就要数到“行”了。陆放翁是个豪爽不羁的诗人,而他最出色的杰作却是那些纪行的七言。我们随便抄下两首,来代我们说出“行”的浪漫性吧!

剑南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南定楼遇急雨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沪游,

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欸乃下吴州,

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因为“行”是这么会勾起含有诗意的情绪的,所以我们从“行”可以得到极愉快的精神快乐,因此“行”是解闷销愁的最好法子,将濒自杀的失恋人常常能够从漫游得到安慰,我们有时心境染了凄迷的色调,散步一下,也可以解去不少的忧愁。howthorne(霍桑)同edgar里的各条街道上回复地走了又走,以冀对于心灵的饥饿能够暂时忘却,dostoievsky(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里面的raskolinkov犯了杀人罪之后,也是无目的到处乱走,仿佛走了一下,会减轻了他心中的重压。甚至于有些人对于“行”具有绝大的趣味,把别的趣味一齐压下了,stevenson(斯蒂文生)的《流浪汉之歌》就表现出这样的一个人物,他在最后一段里说道:“财富我不要,希望,爱情,知己的朋友,我也不要;我所要的只是上面的青天同脚下的道路。”

wealth i ask not,hope nor love,

nor a friend to know me;

all i ask,the heaven above

and the road below me.

walt whitman(惠特曼)也是一个歌颂行路的诗人,他的《大路之歌》真是“行”的绝妙赞美诗,我就引他开头的雄浑诗句来做这段的结束罢!

afoot and light-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free,the world before me,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 me leading wherever i choose.

我们从摇篮到坟墓也不过是一条道路,当我们正寝以前,我们可说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许多的苦辛,然而四围的风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极有趣的,值得我们跋涉这程路来细细鉴赏。除开这条悠长的道路外,我们并没有别的目的地,走完了这段征程,我们也走出了这个世界,重回到起点的地方了。科学家说我们就归于毁灭了,再也不能重走上这段路途,主张灵魂不灭的人们以为来日方长,这条路我们还能够一再重走了几千万遍。将来的事,谁去管它,也许这条路有一天也归于毁灭。我们还是今天有路今天走罢,最要紧的是不要闭着眼睛,朦朦一生,始终没有看到了世界。

(民国)十八年十一月五日

第四节 [北南西东]

缪崇群

缪崇群,著名散文家,江苏人。他早年曾游学日本,1931年回国,在湖南谋职;1935年赴上海专事写作;1937年后,辗转流亡于云南、广西、四川;1945年去世。著有小说集《归客与鸟》,散文集《寄健康人》《废墟集》《夏虫集》《石屏随笔》《眷眷草》等。

车上散记

去年春末我从北地到南方来,今年秋初又从上江到下江去。时序总是春夏秋冬的轮转着,生活却永远不改的作着四方行乞的勾当。

憧憬着一切的未来都是一个梦,是美丽的也是渺茫的;追忆着一切的过往的那是一座坟墓,是寂灭了的却还埋藏着一堆骸骨。

我并不迷恋于骸骨,然而生活到了行乞不得的时候,我向往着每一个在我记忆里坟起的地方,发掘它,黯然的做了一个盗墓者。

正阳门站

生在南方,我不能把北平叫做我的故乡;如果叫她是第二故乡罢,但从来又不曾有过一个地方再像北平那样给我回忆,给我默念,给我思想的了。

年轻的哥哥和妹妹死在那里,惨澹经营了二十多年,直到如今还没有一块葬身之地的我的父亲和母亲,留着一对棺柩,也还浮厝在那里的一个荒凉的寺院里。

我的心和身的家都在那里,虽然渐渐的渐渐的寂灭了,可是它们的骨骸也终于埋葬在那里。

当初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或从什么地方归来,一度一度尝着珍重道别时的苦趣,但还可以换得了一度一度的重逢问安时的笑脸。记得同是门外的一条胡同,归来时候怨它太长,临去时又恨它过短了。同是一个正阳门车站,诅咒它耸在眼前的是我,欣喜着踏近它的跟边的也是我……心情的矛盾真是无可奈何的,虽然明明知道正阳门车站仍然是正阳门车站:它是来者的一个止境,去者的一个起点。

去年离开那里的时候,默默的坐在车厢里,呆呆的望着那个站楼上的大钟。等着么?不是的,宕着么?也不是的;开车的铃声毕竟响了,这一次,可真如同一个长期的渺茫的流配的宣告一样,心里凄惶的想:做过了我无数次希望的止境的站驿,如今又从这里首途了。一个人,满身的疾苦;一座城,到处的伤痍,恐怕真的是别易见难了。

我曾叫送行的弟弟给我买一瓶子酒来,他买了酒,又给我带了一包长春堂的避瘟散。我笑领了,说:

“这里只剩了你一个人了,珍重啊,要再造起我们的新的家来,等着重新欢聚罢?”

同时又暗自的想:

季候又近炎夏了,去的虽不是瘴厉之地,但也没有一处不是坎坷或隐埋着陷阱的所在。人间世上,不能脱出的,又还有什么方剂可以避免了惟其是在人间世上才有的那种“瘟”气呢?

车,缓缓的从车站里开出了,渐渐地渐渐地看见了荒地,看见了土屋,看见了天坛……看见正阳门的城楼已经远了;正阳门的城楼还在那两根高高的无线电台边慢慢的移转着。

转着,直到现在好像还在我的脑中转着,可是我的弟弟呢。生活底与精神底堕落,竟使他的音讯也像一块石头堕落在极深极深的大海里去了!

哪里是故乡?什么时候再得欢聚呢?到小店里去,买一两烧酒,三个铜板花生米,一包“大前门”香烟来罢。

凄凉夜

大好的河山被敌人的铁蹄践踏着,被炮火轰击着;有的已经改变了颜色,有的正用同胞们的尸骨去填垒沟壕,用血肉去涂搨沙场,去染红流水……

所谓近代式的立体的战争,于是连我们的任何一块天空也成了灾祸飞来的处所了。

就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一列车的“三等”生灵,虽然并不晓得向何处去才能安顿自己,但也算侥幸的拾着一个逃亡的机会了。

辘辘的轮声,当作了那些为国难而牺牲的烈士们呜咽罢!这呜咽的声音,使我们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们醒觉了。那为悲愤而流的泪,曾漩溢在我的眼眶里,那为惭怍而流的汗,也津津的把我的衬衣湿透了。

车向前进着,天渐渐黑暗起来了。偶然望到空间,已经全被乌云盖满了,整个的天,仿佛就要沉落了下来,列车也好像要走进一条深深的隧道里去。

是黑的一片!连天和地也分不出它们的限界了。

是黑的一团!似乎把这一列火车都胶着得不易动弹了。

不久,一道一道的闪光,像代表着一种最可怖的符号在远远的黑暗处发现了,极迅速的只有一瞬的。这时我的什么意识也没有了,有一个意识,那便是天在迸裂着罢!

接着听见轰轰的声响,是车轮轧着轨道吧?是雷鸣吧?是大地怒吼了罢?

如一条倦惫了巨龙似的,列车终于在天津总站停住了。这时才听见了窗外是一片杀杀的雨声。

因为正在戒严的期间,没有什么上来的客人,也没有什么下去的客人。只有一排一排荷枪的兵士,从站台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枪上的刺刀,在车窗上来来往往的闪着一道一道白色的光芒。

整个车站是寂静的,杀杀的雨声,仿佛把一切都已经征服了似的。车厢里的每个人,也都像惊骇了过后,抽噎了过后,有的渐渐打着瞌睡了。

车尽死沉沉的停着不动,而雨已经小了。差不多是夜分的时候,连气笛也没有响一下,车开了。

隔了很久很久,车上才有一两个人低低说话了,听不清楚说的什么。现在究竟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也没有谁去提起。

自己也好像睡了,不知怎么听见谁说:

“到了杨柳青了。”

我猛省,我知道我已经离开我的乡土更远了。

这么一个动听的地名,不一会也就丢在背后去了。探首窗外,余零的雨星,打着我的热灼灼的脸,望着天,望着地,都是黑茫茫的。

夜是怎么这样的凄凉啊!想到走过去的那些路程,那里的夜,恐怕还更凄凉一些罢?

关上车窗,让杨柳青留在雨星子里去了。

旅伴

一个苦力泡了一壶茶,让前让后,让左让右,笑眯眯的,最后才端起杯子来自己喝一口。再喝的时候,仍然是这样的谦让一回。

我不想喝他的茶,我看见他的神色,像已经得到一种慰藉似的了。

一个绅士,一个学生,乃至一个衣服穿得稍稍整齐的人罢,他泡一壶茶,他不让旁人喝,自己也不像要喝的样子,端坐着,表示着他与人无关。那壶茶,恐怕正是他给予车役的一种恩惠罢。

其实谁也不会去讨他的茶喝,看见了他的神色,仿佛知道了人和人之间还有一条深深的沟渠隔着呢。

一个衣服褴褛的乡村女人,敞着怀喂小孩子奶吃。奶是那样的瘪瘦,身体恐怕没有一点点营养;我想那孩子吸着的一定是他母亲的一点残余的血液,血液也是非常稀薄了的。

女人的头抬起来了,我看见了她的一付苍黄的脸,眼睛是枯涩的,呆呆的望着从窗外飞过去的土丘和莽原……

汽笛响了,孩子从睡中醒了;同时这个作母亲的也好像从什么梦境里醒觉了。把孩子抱了起来,让他立在她的膝盖上。

孩子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眼睛也望着孩子的。

“喂!叫大叔啊!”女人的眼睛也望了我和孩子。

孩子的脸,反转过去望他的母亲了。

“叫你叫大叔哩。”母亲的脸,被笑扯动了。

孩子的腿,在他母亲的膝盖上不住欢跃着,神秘的看了我一眼,又把脸转过去了。

“认生吧?”

“不;大叔跟你说话哩。”

笑着,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脸,偎在一起了。

车再停的时候,她们下去了。

在这么短短的两站之间,孩子的心中或许印着那么一个“大叔”的影子;在这么长长的一条旅途上,陌生人们的眼里还依旧是陌生的人们罢。

红酒

傍晚,车停在一个站里等着错车,过了一刻,另一列车来了。起初很快,慢慢地就停在对面了。

这边的车窗正好对着那边的车窗,但那边车窗是被锦绣的幔子遮住一半。就在这一半的窗子之下,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台子,台子上放着一个黄绫罩子的宫灯,灯下映着明晃晃的刀叉,胡椒盐白瓶子,多边的盘子……还有一个高脚杯子,杯子里满盛着红色的酒液。

看见一只毛茸茸的手把杯子举了一下,红色的杯子变成白色的了。

看见两只毛茸茸的手,割切着盘子里面的鱼和肉,一会儿盘子里狼藉的只剩下碎骨和乱刺了。

看见高脚杯里又红满了……

又是一只毛茸茸的手伸出来了……

那边的人,怕已醺醺然了,可是这只毛茸茸的手,仿佛从我心里攫夺了什么东西去的,我的心,觉得有些痉挛起来。

——红酒里面,是不是浸着我们的一些血汗呢?

大地被压轧着响了,对面的列车又开始前进了。

一九三四年

第五节 [上景山]

许地山

许地山,现代作家、学者,出生于台湾省。1920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并留校任教。当时他一年四季都喜欢穿黄对襟棉大衫,又留长发蓄山羊胡,精通钟鼎文梵文,这令当时还没有成为他妻子的周俟松印象深刻。他们相识于熊佛西家,1929年5月1结婚于北京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许地山曾在那天写下:“风和日朗我们于九时行婚礼。”

无论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时间是在清早或下午三点以后。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的朦胧处;雨天,可以赏雨脚的长度和电光的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无色界的滋味。

在万春亭上坐着,定神看北上门后的马路(从前路在门前,如今路在门后),尽是行人和车马,路边的梓树都已掉了叶子。不错,已经立冬了,今年天气可有点怪,到现在还没冻冰。多谢芰荷的业主把残茎都去掉,教我们能看见紫禁城外护城河的水光还在闪烁着。

神武门上是关闭得严严地。最讨厌是楼前那枝很长的旗竿,侮辱了全个建筑的庄严。门楼两旁树它一对,不成吗?禁城上时时有人在走着,恐怕都是外国的旅人。

皇宫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齐。怎么一个那么不讲纪律的民族,会建筑这么严肃的宫廷?我对着一片黄瓦这样想着。不,说不讲纪律未免有点过火,我们可以说这民族是把旧的纪律忘掉,正在找一个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终久还要回来底。北京房子,皇宫也算在里头,主要的建筑都是向南的,谁也没有这样强迫过建筑者,说非这样修不可。但纪律因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愠的熏风,冬天接着可爱的暖日,只要守着盖房子底法则,这利益是不用争而自来的。所以我们要问,在我们的政治社会里有这样的熏风和暖日吗?

最初在崖壁上写大字铭功的是强盗的老师,我眼睛看着神武门上的几个大字,心里想着李斯。皇帝也是强盗的一种,是个白痴强盗。他抢了天下,把自己监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这样一代过一代,到头来还是被他的糊涂奴仆,或贪婪臣宰,讨,瞒,偷,换,到连性命也不定保得住。这岂不是个白痴强盗?在白痴强盗底下才会产出大盗和小偷来。一个小偷,多少总要有一点跳女墙钻狗洞底本领,有他的禁忌,有他的信仰和道德。大盗只会利用他的奴性去请托攀缘,自赞赞他,禁忌固然没有,道德更不必提。谁也不能不承认盗贼是寄生人类的一种,但最可杀的是那班为大盗之一的斯文贼。他们不像小偷为延命去营鼠雀的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盗,凭着自己的勇敢去抢天下。所以明火打劫的强盗最恨的是斯文贼。这里我又联想到张献忠。有一次他开科取士,檄诸州举贡生员后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剥皮,有司教官斩,连坐十家。诸生到时,他要他们在一丈见方的大黄旗上写个帅字,字画要像斗的粗大,还要一笔写成。一个生员王志道缚草为笔,用大缸贮墨汁将草笔泡在缸里,三天,再取出来写,果然一笔写成了。他以为可以讨献忠的喜欢,谁知献忠说,“他日图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杀来祭旗。献忠对待念书人是多么痛快。他知道他们是寄生的寄生。他的使命是来杀他们。

东城西城的天空中,时见一群一群旋飞的鸽子。除去打麻雀,逛窑子,上酒楼以外,这也是一种古典的娱乐。这种娱乐也来得群众化一点。它能在空中发出和悦的响声,翩翩的飞绕着,教人觉得在一个灰白色的冷天,满天乱飞乱叫底老鸹的讨厌。然而在刮大风的时候,若是你有勇气上景山的最高处,看看天安门楼屋脊上的鸦群,噪叫的声音是听不见,它们随风飞扬,直像从什么大树飘下来的败叶,凌乱得有意思。

万春亭周围被挖得东一沟,西一窟。据说是管宫的当局挖来试看煤山是不是个大煤堆,像历来的传说所传的,我心里暗笑信这说的人们。是不是因为北宋亡国的时候,都人在城被围时,拆毁艮岳的建筑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计划建筑北京底人预先堆起一大堆煤,万一都城被围时,人民可以不拆宫殿。这是笨想头。若是我来计划,最好来一个米山。米在万急的时候,也可以生吃,煤可无论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说景山是太行的最终一峰。这也是瞎说。从西山往东几十里平原,可怎会不偏不颇,在北京城当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说北京的建设就是对着景山的子午,为什么不对北海的琼岛?我想景山明是开紫禁城外的护城河所积的土,琼岛也是垒积从北海挖出来的土而成的。

从亭后的栝树缝里远远看见鼓楼。地安门前后的大街,人马默默的走,城市的喧嚣声,一点也听不见。鼓楼是不让正阳门那样雄壮的挺着。它的名字,改了又改,一会是明耻楼,一会又是齐政楼,现在大概又是明耻楼吧。明耻不难,雪耻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耻的还不多,想来是多么可怜。记得前几年“三民主义”“帝国主义”这套名词随着北伐军到北平的时候,市民看些篆字标语,好像都明白各人蒙着无上的耻辱,而这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的压迫。所以大家也随声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的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链子锁着,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就不见了。现在那枯槁的部分,还有一个大洞,当时的链痕还隐约可以看见。义和团运动的结果,从解放这棵树,发展到解放这民族。这是一件多么可以发人深思的对象呢?山后的柏树发出幽恬的香气,好像对于这地方的永远供物。

寿皇殿锁闭得严严的,因为谁也不愿意努尔哈赤的种类再做白痴的梦。每年的祭祀不举行了,庄严的神乐再也不能听见,只有从乡间进城来唱秧歌的孩子们,在墙外打的锣鼓,有时还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门,回头仰望顶上方才所坐的地方,人都下来了。树上几只很面熟却不认得的鸟在叫着。亭里残破的古佛还坐着结那没人能懂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