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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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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十五

明 茅坤 撰

老泉文钞九

衡论

广士

韩子不幸而出于胥商之族一段议论与此畧同

古之取士取于盗贼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盗贼夷狄之士可为也以贤之所在而巳矣夫贤之所在贵而贵取焉贱而贱取焉是以盗贼下人夷狄异类虽奴之所耻而徃徃登之朝廷坐之郡国而不以为非而绳趋尺歩华言华服者徃徃反摈弃不用何则天下之能绳趋而尺歩蕐言而蕐服者众也朝廷之政郡国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虽不能绳趋尺歩华言华服然而其才果可用于此则居此位可也古者天下之国大而多士大夫者不过曰齐与秦也而管夷吾相齐贤也而举二盗焉穆公霸秦贤也而举由余焉是其能果于是非而不牵于众人之议也未闻有以用盗贼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盗贼非夷狄而犹有不获用吾不知其何也夫古之用人无择于势布衣寒士而贤则用之公卿之子弟而贤则用之武夫健卒而贤则用之巫医方技而贤则用之胥史贱吏而贤则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纸书声病剽窃之文而至享万钟之禄卿大夫之子弟饱食于家一出而驱髙车驾大马以为民上武夫健卒有洒扫之力奔走之旧乆乃领藩郡执兵柄巫医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举以为吏若此者皆非贤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进之之涂多于古也而胥史贱吏独弃而不录使老死于敲搒趋走而贤与功者不获一施吾甚惑也不知胥史之贤优而养之则儒生武士或所不若昔者汉有天下平津侯乐安侯辈皆号为儒宗而卒不能为汉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絶俊伟震耀四海者乃其贤人之出于吏胥中者耳夫赵广汉河间之郡吏也尹翁归河东之狱吏也张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书佐也是皆雄俊明博出之可以为将而内之可以为相者也而皆出于吏胥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习法律长而习狱讼老奸大豪畏惮慑伏吏之情状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猾吏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择之以才遇之以礼而其志复自知得自奋于公卿故终不肯自弃于恶以贾罪戾而败其终身之利故当此时士君子皆优为之而其间自纵于大恶者大约亦不过几人而其尤贤者乃至成功如是今之吏胥则不然始而入之不择也终而遇之以犬彘也长吏一怒不问罪否袒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与交手为市其人常曰长吏待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为犬彘哉是以平民不能自弃为犬彘之行不肯为吏矣况士君子而肯俛首为之乎然欲使之谨饬可用如两汉亦不过择之以才待之以礼恕其小过而弃絶其大恶之不可贳忍者然后察其贤有功而爵之禄之贵之勿弃之于冗流之门则彼有冀于功名自尊其身不敢匄夺而竒才絶智出矣夫人固有才智竒絶而不能为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者又有不幸而不为者苟一之以进士制防是使竒才絶智有时而穷也使吏胥之人得出为长吏是使一介之才无所逃也进士制策网之于上此又网之于下而曰天下有遗才者吾不信也

申法

古今分欵荆川谓体如盐铁中古今之异一段良是

古之法简今之法繁简者不便于今而繁者不便于古非今之法不若古之法而今之时不若古之时也先王之作法也莫不欲服民之心服民之心必得其情情然耶而罪亦然则固入吾法矣而民之情又不皆如其罪之轻重大小是以先王忿其辠而哀其无辜故法举其畧而吏制其详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则以着于法使民知天子之不欲我杀人伤人耳若其轻重出入求其情而服其心者则以属吏任吏而不任法故其法简今则不然吏奸矣不若古之良民媮矣不若古之淳吏奸则以喜怒制其轻重而出入之或至于诬执民媮则吏虽以情出入而彼得执其罪之大小以为辞故今之法纎悉委备不执于一左右前后四顾而不可逃是以轻重其罪出入其情皆可以求之法吏不奉法輙以举劾任法而不任吏故其法繁古之法若方书论其大槩而增损剂量则以属医者使之视人之疾而参以己意今之法若鬻屦既为其大者又为其次者又为其小者以求合天下之足故其繁简则殊而求民之情以服其心则一也然则今之法不劣于古矣而用法者尚不能无弊何则律令之所禁画一明备虽妇人孺子皆知畏避而其间有习于犯禁而遂不改者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恠也先王欲杜天下之欺也为之度以一天下之长短为之量以齐天下之多寡为之权衡以信天下之轻重故度量权衡法必资之官资之官而后天下同今也庻民之家刻木比竹绳丝缒石以为之富商豪贾内以大出以小齐人适楚不知其孰为斗孰为斛持东家之尺而挍之西隣则若十指然此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恠者一也先王恶竒货之荡民且哀夫微物之不能遂其生也故禁民采珠贝恶夫物之伪而假真且重费也故禁民糜金以为涂饰今也采珠贝之民溢于海滨糜金之工肩摩于列肆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恠者二也先王患贱之凌贵而下之僣上也故冠服器皿皆以爵列为等差长短大小莫不有制今也工商之家曵纨锦服珠玉一人之身循其首以至足而犯法者十九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恠者三也先王惧天下之利负县官之势以侵刼齐民也故使市之坐贾视时百物之贵贱而录之旬輙以上百以百闻千以千闻以待官吏之私儥十则损三三则损一以闻以备县官之公籴今也吏之私儥而从县官公籴之法民曰公家之取于民也固如是是吏与县官敛怨于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恠者四也先王不欲人之擅天下之利也故仕则不商商则有罚不仕而商商则有征是民之商不免征而吏之商又加以罚今也吏之商既幸而不罚又从而不征资之以县官公籴之法负之以县官之徒载之以县官之舟关防不议津梁不呵然则为吏而商诚可乐也民将安所措手足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恠者五也若此之类不可悉数天下之人耳习目熟以为当然宪官法吏目击其事亦恬而不问夫法者天子之法也法明禁之而人明犯之是不有天子之法也衰世之事也而议者皆以为今之不过吏胥骫法以为奸而吾以为吏胥之奸由此五者始今有盗白昼持梃入室而主人不之禁则逾垣穿穴之徒必且相告而肆行于其家其必先治此五者而后诘吏胥之奸可也

议法

赎金减罪两端深中宋时优柔之过之弊而重赎一议则古今来有识名言

古者以仁义行法律后世以法律行仁义三代之盛王其敎化之本出于学校蔓延于天下而形见于礼乐下之民被其风化循循翼翼务为仁义以求避法律之所禁故其法律虽不用而其所禁亦不为不行于其间下而至于汉唐其敎化不足以动民而一于法律故其民惧法律之及其身亦或相勉为仁义唐之初大臣房杜辈为刑统毫厘轻重明辨别白附以仁义无所阿曲不知周公之刑何以易此但不能先使民务为仁义使法律之所禁不用而自行如三代时然要其终亦能使民勉为仁义而其所以不若三代者则有由矣政之失非法之罪也是以宋有天下因而循之变其节目而存其大体比闾小吏奉之以公则老奸大猾束手请死不可漏畧然而狱讼常病多盗贼常病众者则亦有由矣法之公而吏之私也夫举公法而寄之私吏犹且若此而况法律之间又不能无失其何以为治今夫天子之子弟卿大夫与其子弟皆天子之所优异者有罪而使与甿竝笞而偕戮则大臣无耻而朝廷轻故有赎焉以全其肌肤而周其节操故赎金者朝廷之体也所以自尊也非与其有罪也夫刑者必痛之而后人畏焉罸者不能痛之必困之而后人惩焉今也大辟之诛输一石之金而免贵人近戚之家一石之金不可胜数是虽使朝杀一人而输一石之金暮杀一人而输一石之金金不可尽身不可困况以其官而除其罪则一石之金又不皆输焉是恣其杀人也且不笞不戮彼巳幸矣而赎之又轻是啓奸也夫罪固有疑今有或诬以杀人而不能自明者有诚杀人而官不能折以实者是皆不可以诚杀人之法坐由是有减罪之律当死而流使彼为不能自明者耶去死而得流刑巳酷矣使彼为诚杀人者耶流而不死刑巳寛矣是失实也故有啓奸之衅则上之人常幸而下之人虽死而常无告有失实之弊则无辜者多怨而侥幸者易以免今欲刑不加重赦不加多独于法律之间变其一端而能使不啓奸不失实其莫若重赎然则重赎之说何如曰古者五刑之尤轻者止于墨而墨之罸百锾逆而数之极于大辟而大辟之罸千锾此穆王之罸也周公之时又有重于此然千锾之重亦已当今三百七十斤有竒矣方今大辟之赎不能当其三分之一古者以之赦疑罪而不及公族今也贵人近戚皆赎而疑罪不与记曰公族有死罪致刑于甸人虽君命宥不听今欲贵人近戚之刑举从于此则非所以自尊之道故莫若使得与疑罪皆重赎且彼虽号为富强苟数犯法而数重困于赎金之间则不能不敛手畏法彼罪疑者虽或非其辜而法亦不至残溃其肌体若其有罪则法虽不刑而彼固亦已困于赎金矣夫使有罪者不免于困而无辜者不至陷于笞戮一举而两利斯智者之为也

兵制

者泉欲以职分籍没之田作养兵之费不知当时通天下皆有是田否其数亦可得几何若今之时则此计又难行矣

三代之时举天下之民皆兵也兵民之分自秦汉始三代之时闻有诸侯抗天子之命矣未闻有卒伍呌呼衡行者也秦汉以来诸侯之患不减于三代而御卒伍者乃如畜虎豹圈槛一缺咆哮四出其故何也三代之兵耕而食蚕而衣故劳劳则善心生秦汉以来所谓兵者皆坐而衣食于县官故骄骄则无所不为三代之兵皆齐民老幼相养疾病相救出相礼让入相慈孝有忧相吊有喜相庆其风俗优柔而和易故其兵畏法而自重秦汉以来号齐民者比之三代则旣已薄矣况其所谓兵者乃其齐民之中尤为凶悍桀黠者也故常慢法而自弃夫民耕而食蚕而衣虽不幸而不给犹不我咎也今谓之曰尔无耕尔无蚕为我兵吾衣食尔他日一不充其欲彼将曰向谓我毋耕毋蚕今而不我给也然则怨从是起矣夫以有善心之民畏法自重而不我咎欲其为乱不可得也旣骄矣又慢法而自弃以怨其上欲其不为乱亦不可得也且夫天下之地不加于三代天下之民衣食乎其中者又不减于三代平居无事占军籍畜妻子而仰给于斯民者则徧天下不知其数奈何民之不日剥月割以至于流亾而无告也其患始于废井田开阡陌一坏而不可复收故虽有明君贤臣焦思极虑而求以救其弊卒不过开屯田置府兵使之无事则耕而食耳呜呼屯田府兵其利旣不足以及天下而后世之君又不能循而守之以至于废陵夷及于五代燕帅刘守光又从而为之黥面涅手之制天下遂以为常法使之判然不得与齐民齿故其人益复自弃视齐民如越人矣太祖旣受命惩唐季五代之乱聚众兵京师而邉境亦不曰无备损节度之权而藩鎭亦不曰无威周与汉唐邦鎭之兵彊秦之郡县之兵弱兵彊故末大不掉兵弱故天子孤暌周与汉唐则过而秦则不及得其中者惟吾宋也虽然置帅之方则远过于前代而制兵之术吾犹有疑焉何者自汉及唐或开屯田或置府兵使之无事则耕而食而民犹且不胜其弊今屯田盖无几而府兵亦已废欲民之丰阜势不可也国家治平日乆民之趋于农者日益众而天下无莱田矣以此观之谓斯民宜如生三代之盛时而乃戚戚嗟嗟无终岁之蓄者兵食夺之也三代井田虽三尺童子知其不可复虽然依仿古制渐而图之则亦庶乎其可也方今天下之田在官者惟二职分也籍没也职分之田募民耕之敛其租之半而归之吏籍没则鬻之否则募民耕之敛其租之半而归诸公职分之田徧于天下自四京以降至于大藩鎭多至四十顷下及一县亦能千畆籍没之田不知其数今可勿复鬻然后量给其所募之民家三百畆以为率前之敛其半者今可取之三分而取一以归诸吏与公使之家出一夫为兵其不欲者听其归田而他募谓之新军毋黥其面母涅其手毋拘之营三时纵之一时集之授之器械敎之战法而择其技之精者以为长在野督其耕在阵督其战则其人皆良农也皆精兵也夫籍没之田旣不复鬻则岁益多田益多则新军益众而向所谓仰给于斯民者虽有废疾死亾可勿复补如此数十年则天下之兵新军居十九而皆力田不事他业则其人必纯固朴厚无呌呼衡行之忧而斯民不复知有餽饷供亿之劳矣或曰昔者敛其半今三分而取一其无乃薄于吏与公乎曰古者公卿大夫之有田也以为椂而其取之亦不过十一今吏旣禄矣给之田则已甚矣况三分而取一则不旣优矣乎民之田不幸而籍没非官之所待以为富也三分而取一不犹愈于无乎且不如是则彼不胜为兵故也或曰古者十一而税取之薄故民胜为兵今三分而取一可乎曰古者一家之中一人为正卒其余为羡卒田与追胥竭作今家止一夫为兵况诸古则为逸故虽取之差重而无害此与周制稍甸县都役少轻而税十二无异也夫民家出一夫而得安坐以食数百畆之田征徭科敛不及其门然则彼亦优为之矣

苏明允盖愤当时兵养于官或承五代银枪之后多□骜不可制欲括当时职分籍没二田以仿古者井田出兵一乘以附寓兵于农之意而今天下旣无职分籍没之田不可为训也

田制

限田之制良为复古之一端而惜乎其难行也

古之税重乎今之税重乎周公之制园防二十而税一近郊十一逺郊二十而三稍甸县都皆无过十二漆林之征二十而五盖周之盛时其尤重者至四分而取一其次者乃五而取一然后以次而轻始至于十一而又有轻者也今之税虽不啻十一然而使县官无急征无横敛则亦未至乎四而取一与五而取一之为多也是今之税与周之税轻重之相去无几也虽然当周之时天下之民歌舞以乐其上之盛徳而吾之民反戚戚不乐常若擢筋剥肤以供亿其上周之税如此吾之税亦如此而其民之哀乐何如此之相逺也其所以然者盖有由矣周之时用井田井田废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资于富民富民之家地大业广阡陌连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驱役视以奴仆安坐四顾指麾于其间而役属之民夏为之耨秋为之获无有一人违其节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已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彊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穷饿而无告夫使耕者至于穷饿而不耕不获者坐而食富彊之利犹且不可而况富彊之民输租于县官而不免于怨叹嗟愤何则彼以其半而供县官之税不若周之民以其全力而供其上之税也周之十一以其全力而供十一之税也使以其半供十一之税犹用十二之税然也况今之税又非特止于十一而已则宜乎其怨叹嗟愤之不免也噫贫民耕而不免于饥富民坐而饱且嬉又不免于怨其弊皆起于废井田井田复则贫民有田以耕谷食粟米不分于富民可以无饥富民不得多占田以锢贫民其势不耕则无所得食以地之全力供县官之税又可以无怨是以天下之士争言复井田既又有言者曰夺富民之田以与无田之民则富民不伏此必生乱如乘大乱之后土旷而人稀可以一举而就髙祖之灭秦光武之承汉可为而不为以是为恨吾又以为不然今虽使富民皆奉其田而归诸公乞为井田其势亦不可得何则井田之制九夫为井井间有沟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甸方八里旁加一里为一成成间有洫其地百井而方十里四甸为县四县为都四都方八十里旁加十里为一同同间有浍其地万井而方百里百里之间为浍者一为洫者百为沟者万既为井田又必兼备沟洫沟洫之制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万夫之地盖三十二里有半而其间为川为路者一为浍为道者九为洫为涂者百为沟为畛者千为遂为径者万此二者非塞溪壑平涧谷夷丘陵破坟墓坏庐舍徙城郭易疆垅不可为也纵使能尽得平原广野而遂规画于其中亦当驱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粮穷数百年专力于此不治他事而后可以望天下之地尽为井田尽为沟洫已而又为民作屋庐于其中以安其居而后可吁亦巳迂矣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巳朽矣古者井田之兴其必始于唐虞之世乎非唐虞之世则周之世无以成井田唐虞启之至于夏商稍稍葺治至周而大备周公承之因遂申定其制度疏整其疆畧非一日而遽能如此也其所由来者渐矣夫井田虽不可为而其实便于今今诚有能为近井田者而用之则亦可以苏民矣乎闻之董生曰井田虽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名田之説盖出于此而后世未有行者非以不便民也惧民不肯捐其田以入吾法而遂因此以为变也孔光何武曰吏民名田无过三十顷期尽三年而犯者没入官夫三十顷之田周民三十夫之田也纵不能尽如此制一人而兼三十夫之田亦已过矣而期之三年是又迫蹙平民使自坏其业非人情难用吾欲少为之限而不夺其田尝已过吾限者但使后之人不敢多占田以过吾限耳要之数世富者之子孙或不能保其地以复于贫而彼尝已过吾限者散而入于他人矣或者子孙出而分之以无几矣如此则富民所占者少而余地多余地多则贫民易取以为业不为人所役属各食其地之全利利不分于人而乐输于官夫端坐于朝廷下令于天下不惊民不动众不用井田之制而获井田之利虽周之井田何以逺过于此哉

王遵岩曰此等皆是有用文字深透世故贾鼂之亚也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