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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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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三十一

明 茅坤 撰

东坡文钞十五

孔子论

孔子之所以圣不尽于用鲁而子瞻于孔子之用鲁已见得分明

鲁定公十三年孔子言于公曰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使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于是叔孙氏先堕郈季氏将堕费公山弗狃叔孙辄率费人袭公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二子奔齐遂堕费将堕成公敛处父以成叛公围成弗克或曰殆哉孔子之为政也亦危而难成矣孔融曰古者王畿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诸侯曹操疑其论建渐广遂杀融融特言之耳安能为哉操以为天子有千里之畿将不利已故杀之不旋踵季氏亲逐昭公公死于外从公者皆不敢入虽子家羁亦亡季氏之忌克忮害如此虽地势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葢不减操也孔子安能以是时堕其名都而出其藏甲也哉考于春秋方是时三桓虽若不悦然莫能违孔子也以为孔子用事于鲁得政与民而三桓畏之欤则季桓子之受女乐也孔子不能却之矣彼妇之口可以出走是孔子畏季氏季氏不畏孔子也夫孔子盍姑修其政刑以俟三桓之隙也哉苏子曰此孔子之所以圣也葢田氏六卿不服则齐晋无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则鲁无可治之理孔子之用于世其政无急于此者矣彼晏婴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礼可以已之在礼家施不及国大夫不收公利齐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为国也婴能知之而莫能为之婴非不贤也其浩然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塞乎天地之间者不及孔孟也孔子以覊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举治世之礼以律亡国之臣堕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已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圣见于行事至此为无疑也婴之用于齐也乆于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于定公而田氏之祸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难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陈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请讨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国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于老且死而不忘也或曰孔子知哀公与三子之必不从而以礼告也欤曰否孔于实欲伐齐孔子既告公公曰鲁为齐弱乆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岂礼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偪常欲以越伐鲁而去之夫以蛮夷伐国民不予也臯如出公之事断可见矣岂若从孔子而伐齐乎若从孔子而伐齐则凡所以胜齐之道孔子任之有余矣既克田氏则鲁之公室自张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

子思论

虽非知思孟之学者而其文自圆

昔者夫子之文章非有意于文是以未尝立论也所可得而言者唯其归于至当斯以为圣人而已矣夫子之道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议此其不争为区区之论以开是非之端是以独得不废以与天下后世为仁义礼乐之主夫子既没诸子之欲为书以传于后世者其意皆存乎为文汲汲乎惟恐其汨没而莫吾知也是故皆喜立论论立而争起自孟子之后至于荀卿掦雄皆务为相攻之説其余不足数者纷纭于天下嗟夫夫子之道不幸而有老聃荘周杨朱墨翟田骈慎到申不害韩非之徒各持其私説以攻乎其外天下方将惑之而未知其所适从奈何其弟子门人又内自相攻而不决千载之后学者愈众而夫子之道益晦而不明者由此之故欤昔三子之争起于孟子孟子曰人之性善是以荀子曰人之性恶而杨子又曰人之性善恶混孟子既已据其善是故荀子不得不出于恶人之性有善恶而已二子既已据之是以杨子亦不得不出于善恶混也为论不求其精而务以为异于人则纷纷之説未可以知其所止且夫夫子未尝言性也葢亦尝言之矣而未有必然之论也孟子之所谓性善者皆出于其师子思之书子思之书皆圣人之防言笃论孟子得之而不善用之能言其道而不知其所以为言之名举天下之大而必之以性善之论昭昭乎自以为的于天下使天下之过者莫不欲援弓而射之故夫二子之为异论者皆孟子之过也若夫子思之论则不然曰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圣人之道造端乎夫妇之所能行而极乎圣人之所不能知造端乎夫妇之所能行是以天下无不可学而极乎圣人之所不能知是以学者不知其所穷夫如是则恻隐足以为仁而仁不止于恻隐羞恶足以为义而义不止于羞恶此不亦孟子之所以为性善之论欤子思论圣人之道出于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论天下之人皆可以行圣人之道此无以异者而子思取必于圣人之道孟子取必于天下之人故夫后世之异议皆出于孟子而子思之论天下同是而莫或非焉然后知子思之善为论也

唐荆川曰借客形主转丸于千仞之上

孟轲论

此作似未尽长公平生

昔者仲尼自卫反鲁网罗三代之旧闻葢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终年不能究其説夫子谓子贡曰赐尔以吾为多学而识之者与非也予一以贯之天下苦其难而莫之能用也不知夫子之有以贯之也是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法度礼乐刑政与当世之贤人君子百家之书百工之技艺九州之内四海之外九夷八蛮之事荒忽诞谩而不可考者杂然皆列于胸中而有卓然不可乱者此固有以一之也是以博学而不乱深思而不惑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葢尝求之于六经至于诗与春秋之际而后知圣人之道始终本末各有条理夫王化之本始于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贼而足以为孝矣天下固知有兄弟也兄弟不相夺而足以为悌矣孝悌足而王道备此固非有深远而难见勤苦而难行者也故诗之为敎也使人歌舞佚乐无所不至要在于不失正焉而已矣虽然圣人固有所甚畏也一失容者礼之所由废也一失言者义之所由亡也君臣之相攘上下之相残天下大乱未尝不始于此道是故春秋力争于毫厘之间而深明乎疑似之际截然其有所必不可为也不观于诗无以见王道之易不观于春秋无以知王政之难自孔子没诸子各以所闻著书而皆不得其源流故其言无有綂要若孟子可谓深于诗而长于春秋者矣其道始于至粗而极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计至寛而不可犯至密而可乐者此其中必有所守而后世或未之见也且孟子尝有言矣人能充其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其无欲为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窬之类也唯其不为穿窬也而义至于不可胜用唯其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也而其罪遂至于穿窬故曰其道始于至粗而极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计呜呼此其所以为孟子欤后之观孟子者无观之他亦观诸此而已矣苏氏父子于圣学及老氏之学并未能逹故其议论多渺茫然而行文处特圆矣

唐荆川曰此篇纵恣不羁

荀卿论

以其所传攻其所蔽荀卿当深服

尝读孔子世家观其言语文章循循莫不有规矩不敢放言髙论言必称先王然后知圣人忧天下之深也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远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其所言者匹夫匹妇之所共知而所行者圣人有所不能尽也呜呼是亦足矣使后世有能尽吾説者虽为圣人无难而不能者不失为寡过而已矣子路之勇子贡之辨冉有之智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谓难能而可贵者也然三子者毎不为夫子之所悦顔渊黙然不见其所能若无以异于众人者而夫子亟称之且夫学圣人者岂必其言之云尔哉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夫子以为后世必有不足行其説者矣必有窃其説而为不义者矣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为非常可喜之论要在于不可易也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灭其书大变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师之道不啻若冦讐及今观荀卿之书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荀卿者喜为异説而不让敢为髙论而不顾者也其言愚人之所惊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轲世之所谓贤人君子也荀卿独曰乱天下者子思孟轲也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仁人义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独曰人性恶桀纣性也尧舜伪也由是观之意其为人必也刚愎不逊而自许太过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今夫小人之为不善犹必有所顾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纣之残暴而先王之法度礼乐刑政犹未至于絶灭而不可考者是桀纣犹有所存而不敢尽废也彼李斯者独能奋而不顾焚烧夫子之六经烹灭三代之诸侯破壊周公之井田此亦必有所恃者矣彼见其师歴诋天下之贤人自是其愚以为古先圣王皆无足法者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时之论而荀卿亦不知其祸之至于此也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刼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其髙谈异论有以激之也孔孟之论未尝异也而天下卒无有及者茍天下果无有及者则尚安以求异为哉

王遵岩曰以异説髙论四字立案煞是荀卿顶门一针而谓李斯焚书破壊先王之法皆出于荀卿此尤是长公深文手段

韩非论

韩非于老氏若不相及而太史迁独以为申韩并原于道徳之意东坡亦识得此意

圣人之所为恶夫异端尽力而排之者非异端之能乱天下而天下之乱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荘周列御冦之徒更为虚无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説纷纭颠倒而卒归于无有由其道者荡然莫得其当是以忘乎富贵之乐而齐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髙世远举之人所以放心而无忧虽非圣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无恶于天下自老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韩非著书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及秦用之终于胜广之乱敎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后世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荘周之使然何者仁义之道起于夫妇父子兄弟相爱之间而礼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相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不敢与不忍之心合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荘周论君臣父子之间泛泛乎若萍游于江湖而适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爱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爱其父则仁不足以懐义不足以劝礼乐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无有夫无有岂诚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韩非求为其説而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今夫不忍杀人而不足以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则是杀人不足以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如此则举天下唯吾之所为刀锯斧钺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尝一日易其言虽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视天下然若不足为者此其所以轻杀人欤太史迁曰申子畀畀施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覈少恩皆原于道徳之意尝读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谋而相感者荘老之后其祸为申韩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乱圣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终奈何其不为之所也

扬雄论

性道自宋儒濓洛以后才説得分明而苏家论性道处不免痴人説梦矣然通篇因主论客因客见主自是文家一法门

昔之为性论者多矣而不能定于一始孟子以为善而荀子以为恶掦子以为善恶混而韩愈者又取夫三子之説而折之以孔子之论离性以为三品曰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与下愚不移以为三子者皆出乎其中而遗其上下而天下之所是者于愈之説多焉嗟夫是未知乎所谓性者而以夫才者言之夫性与才相近而不同其别不啻若黒白之异也圣人之所与小人共之而皆不能逃焉是真所谓性也而其才固将有所不同今夫木得土而后生雨露风气之所养畅然而遂茂者是木之所同也性也而至于坚者为毂柔者为轮大者为楹小者为桷桷之不可以为楹轮之不可以为毂是岂其性之罪耶天下之言性者皆杂乎才而言之是以纷纷而不能一也孔子所谓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与下愚不移者是论其才也而至于言性则未尝断其善恶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而已韩愈之説则又有甚者离性以为情而合才以为性是故其论终莫能通彼以为性者果泊然而无为耶则不当复有善恶之説苟性而有善恶也则夫所谓情者乃吾所谓性也人生而莫不有饥寒之患牝牡之欲今告乎人曰饥而食渇而饮男女之欲不出于人之性也可乎是天下知其不可也圣人无是无由以为圣而小人无是无由以为恶圣人以其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御之而之乎善小人以是七者御之而之乎恶由此观之则夫善恶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之所能有也且夫言性者安以其善恶为哉虽然掦雄之论则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此其所以为异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夫善恶而以为善恶之皆出乎性也而已夫太古之初本非有善恶之论唯天下之所同安者圣人指以为善而一人之所独乐者则名以为恶天下之人固将即其所乐而行之孰知夫圣人唯其一人之独乐不能胜天下之所同安是以有善恶之辨而诸子之意将以善恶为圣人之私説不以疎乎而韩愈又欲以书传之所闻一人之事迹而折夫三子之论区区乎以后稷之岐嶷文王之不勤瞽鲧管蔡之迹而明之圣人之论性也将以尽万物之理与众人之所共知者以折天下之疑而韩愈欲以一人之才定天下之性且其言曰今之言性者皆杂乎佛老愈之説以为性之无与乎情而喜怒哀乐皆非性者是愈流入于佛老而不自知也

唐荆川曰题是掦雄而事辨韩愈亦一体也

韩愈论

前后数叚各自为説而纲目整然

圣人之道有趋其名而好之者有安其实而乐之者珠玑象犀天下莫不好奔走出力争鬬夺取其好之不可谓不至也然不知其所以好之之实至于粟米蔬肉桑麻布帛天下之人内之于口而知其所以为羙被之于身而知其所以为安此非有所役乎其名也韩愈之于圣人之道葢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何者其为论甚髙其待孔子孟轲甚尊而拒杨墨佛老甚严此其用力亦不可谓不至也然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説而不知昔者宰我子贡有若更称其师以为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之盛虽尧舜之贤亦所不及其尊道好学亦已至矣然而君子不以为贵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之污而已矣若夫顔渊岂亦云尔哉葢亦曰夫子循循焉善诱人由此观之圣人之道果不在于张而大之也韩愈者知好其名而未能乐其实者也愈之原人曰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山川草木之主也人者殊俗禽兽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夫圣人之所以为异乎墨者以其有别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视而同仁则是以待吾人之道待殊俗侍殊俗之道待禽兽也而可乎敎之使有能化之使有知是待人之仁也薄其礼而致其情不责其去而厚其来是待殊俗之仁也杀之有时而用之有节是待禽兽之仁也若之何其一之儒墨之相戾不啻若胡越而其疑似之间相去不能以髪宜乎愈之以为一也孔子曰泛爱众而亲仁仁者之为亲则是孔子不兼爱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神不可知而祭者之心以为如其存焉则是孔子不明鬼也儒者之患患在于论性以为喜怒哀乐皆出于情而非性之所有夫有喜有怒而后有仁义有哀有乐而后有礼乐以为仁义礼乐皆出于情而非性则是相率而叛圣人之敎也老子曰能婴儿乎喜怒哀乐茍不出乎性而出乎情则是相率而为老子之婴儿也儒者或曰老易夫易岂老子之徒欤而儒者至有以老子説易则是离性以为情者其弊固至此也嗟夫君子之为学知其人之所长而不知其弊岂可谓善学耶

唐荆川曰此文截然四叚而纲整目乱细观此文体乃絶是摸拟原道为之坡翁之滑稽若此予窃以愈之辟佛老也特其门戸之间而东坡所论亦犹不得乎其门而为之言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