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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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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三十三

明 茅坤 撰

东坡文钞十七

试论

刑赏忠厚之至

东坡试论文字悠扬宛宕于今场屋中极利者也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臯陶为士将杀人臯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臯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寛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圯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聴臯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葢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寛因其褒之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唐荆川曰此文一意飜作数叚

重巽以申命

昔圣人之始画卦也皆有以配乎物者也巽之配于风者以其发而有所动也配于木者以其仁且顺也夫发而有所动者不仁则不可以久不顺则不可以行故发而仁动而顺而巽之道备矣圣人以为不重则不可以变故因而重之使之动而能变变而不穷故曰重巽以申命言天子之号令如此而后可也天地之化育有可以指而言者有不可以求而得之者今夫日皆知其所以为暖雨皆知其所以为润雷霆皆知其所以为震雪霜皆知其所以为杀至于风悠然布于天地之间来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入而炎吹而冷大而鼓乎泰山乔岳之上细而入乎窽室蔀屋之下发逹万物而天下不以为德摧防草木而天下不以为怒故曰天地之化肓有不可求而得者此圣人之所法以令天下之术也圣人在上天下之民各得其职士者皆曰吾学而仕农者皆曰吾耕而食工者皆曰吾作而用贾者皆曰吾负而贩不知圣人之制命令以鼔舞通变其道而使之安乎此也圣人之在上也天下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议葢得乎巽之道也易者圣人之动而卦者动之时也蛊之彖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而巽之九五亦曰先庚三日后庚三日而说者谓甲庚皆所以申命而先后者愼之至也圣人悯斯民之愚而不忍使之遽陷于罪戾也故先三日而令之后三日而申之不从而后诛葢其用心之慎也以至神之化令天下使天下不测其端以至详之法晓天下使天下眀知其所避天下不测其端而眀知其所避故靡然相率而不敢议也上令而下不议下从而上不诛顺之至也故重巽之道上下顺也

孔子从先进

时论中妙手其体格与今无相逺

君子之欲有为于天下莫重乎其始进也始进以正犹且以不正继之况以不正进者乎古之人有欲以其君王者也有欲以其君覇者也有欲彊其国者也是三者其志不同故其术有浅深而其成功有巨细虽其终身之所为不可逆知而其大节必见于其始进之日何者其中素定也未有进以彊国而能覇者也未有进以覇而能王者也伊尹之耕于有莘之野也其心固曰使吾君为尧舜之君而吾民为尧舜之民也以伊尹为以滋味说汤者此战国之防士以已度伊尹也君子疾之管仲见桓公于累囚之中其所言者固欲合诸矦攘戎狄也管仲度桓公足以霸度其身足以为霸者之佐是故上无侈说下无卑论古之人其自知多明也如此商鞅之见孝公也三说而后合甚矣鞅之懐诈挟术以欺其君也彼岂不自知其不足以帝且王哉顾其刑名惨刻之学恐孝公之不能从是故设为高论以眩之君旣不能是矣则举其国惟吾之所欲为不然岂其负帝王之略而每见辄变以徇人乎商鞅之不终于秦也是其进之不正也圣人则不然其志愈大故其道愈髙其道愈髙故其合愈难圣人视天下之不治如赤子之在水火也其欲得君以行道可谓急矣然未尝以难合之故而少贬焉者知其始于少贬而其渐必至陵迟而大壊也故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孔子之世其诸矦卿大夫视先王之礼乐犹方圆冰炭之不相入也进而先之以礼乐其不合必矣是人也以道言之则圣人以世言之则野人也若夫君子之急于有功者则不然其未合也先之以世俗之所好而其旣合也则继之以先王之礼乐其心则然然其进不正未有能继以正者也故孔子不从而孟子亦曰枉尺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君子之得其君也旣度其君又度其身君能之而我不能不敢进也我能之而君不能不可为也不敢进而进是易其君不可为而为是轻其身是二人者皆有罪焉故君子之始进也曰君茍用我矣我且为是君曰能之则安受而不辞君曰不能天下其独无人乎至于人君亦然将用是人也则告之以己所欲为要其能否而责成焉其曰姑用之而试观之者皆过也后之君子其进也无所不至惟恐其不合也曰我将权以其道旣而道卒不行焉则曰吾君不足以尽我也始不正其身终以谤其君是人也自以为君子而孟子之所谓贼其君者也

春秋定天下之邪正

以礼字为案

为糓梁者曰成天下之事业定天下之邪正莫善于春秋请因其说而极言之夫春秋者礼之见于事业者也孔子论三代之盛必归于礼之大成而其衰必本于礼之渐废君臣父子上天莫不由礼而定其位至以为有礼则生无礼则死故孔子自少至老未尝一日不学礼而不治其他以之出入周旋乱臣彊君莫能加焉知天下莫之能用也退而治其纪纲条目以遗后世之君子则又以为不得亲见于行事有其具而无其施设措置之方于是因鲁史记为春秋一断于礼凡春秋之所褒者礼之所与也其所贬者礼之所否也记曰礼者所以别嫌明疑定犹豫也而春秋一取断焉故凡天下之邪正君子之所疑而不能决者皆至于春秋而定非定于春秋定于礼也故太史公曰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为人君父而不知春秋者前有防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子而不知春秋者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夫礼义之失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其意皆以为善为之而不知其义是以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邪正之不同也不啻若黒白使天下凡为君子者皆如顔渊凡为小人者皆如桀跖虽微春秋天下其孰疑之天下之所疑者邪正之间也其情则邪而其迹若正者有之矣其情以为正而不知其义以陷于邪者有之矣此春秋之所以丁寜反覆于其间也宋襄公疑于仁者也晋荀息疑于忠者也襄公不修徳而疲其民以求诸侯此其心岂汤武之心哉而独至于战则曰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非有仁者之素而欲一旦窃取其名以欺后世茍春秋不为正之则世之为仁者相率而为伪也故其书曰冬十一月乙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宋师败绩春秋之书战未有若此其详也君子以为其败固宜而无有隐讳不忍之辞焉荀息而事君也君存不能正其违殁又成其邪志而死焉荀息而为忠则凡忠于盗贼死于私防者皆忠也而可乎故其书曰及其大夫荀息不然则荀息孔父之徒也而可名哉

儒者可与守成

论归于正而文更翩翻

圣人之于天下也无意于取之也譬之江海百谷赴焉譬之麟鳯鸟兽萃焉虽欲辞之岂可得哉禹治洪水排万世之患使沟壑之地疏为桑麻鱼鼈之民化为衣冠契为司徒而五教行弃为后稷而烝民粒世济其徳至于汤武拯涂炭之民而置之于仁夀之域故天下相率而朝之此三圣人者皆推之而不能去逃而不能免者者也于是益修其政明其教因其民不易其俗以是得之以是守之传世数十而民不叛岂有他道哉周室旣衰诸侯并起力征争夺者天下皆是也徳旣无以相过则智胜而已智既无以相倾则力争而已至秦之乱天下荡然无复知有仁义矣汉髙祖以三尺劒起布衣五年而并天下虽稍辅以仁义然所用之人常先于智勇所行之防常主于权谋是以战必胜攻必取天下旣平思所以享其成功而安于无事以为子孙无穷之计而武夫谋臣举非其人莫与为之者故陆贾讥之曰陛下以马上得之岂可以马上治之乎而叔孙通亦曰儒者难于进取可与守成于是酌古今之宜兴礼乐之中取其简而易知近而易行者以为朝觐防同冠昏防祭之法虽足以传数百年上下相安然终莫若三代圣人取守一道源深而流长也夫武夫谋臣譬如药石可以伐病而不可以养生儒者譬之五谷可以养生而不可以伐病宋襄公争诸侯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以败于身夷而国蹙此以五谷伐病也秦始皇燔诗书杀豪杰东城临洮北筑辽水民不得休息传之二世宗庙芜灭此以药石养生也善夫贾生之论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夫世俗之不察直以攻守为二道故悉论三代以来所以取守之术使知禹汤文武之盛徳亦儒者之极功而陆贾叔孙通之流盖儒术之粗也

物不可以茍合

时论之冠 中间君臣等四此填入格眼本属时论却能按经传事情化腐为新举子辈得此法可以横四海矣

昔者圣人将欲有为也其始必先有所甚难而其终也至于久逺而不废其成之也难故其败之也不易其得之也重故其失之也不轻其合之也迟故其散之也不速夫圣人之所为详于其始者非为其始之不足以成而忧其终之易败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得而忧其终之易失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合而忧其终之易散也天下之事如是足以成矣如是足以得矣如是足以合矣而必曰未也又从而节文之调缪委曲而为之表饰是以至于今不废及其后世求速成之功而勌于迟久故其欲成也止于其足以成欲得也止于其足以得欲合也止于其足以合而其甚者则又不能待其足其始不详其终将不胜呜呼此天下治乱享国长短之所从出欤圣人之始制为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也坐而治政奔走而执事此足以为君臣矣圣人惧其相易而至于相凌也于是为之车服采章以别之朝觐位着以严之名非不相闻也而见必以赞心非不相信也而入必以籍此所以久而不相易也杖屦以为安饮食以为养此足以为父子矣圣人惧其相亵而至于相怨也于是制为朝夕省问之礼左右佩服之饰族居之为欢而异宫以为别合食之为乐而异膳以为尊此所以久而不相亵也生以居于室死以塟于野此足以为夫妇矣圣人惧其相狎而至于相离也于是先之以币帛重之以媒妁不告于庙而终身以为妾昼居于内而君子问其疾此所以久而不相狎也安居以为党而急难以相救此足以为朋友矣圣人惧其相渎而至于相侮也于是戒其羣居嬉游之乐而严其射御食饮之节足非不能行也而待摈相之诏礼口非不能言也而待介绍之传命此所以久而不相渎也天下之祸莫大于茍可以为而止夫茍可以为而止则君臣之相凌父子之相怨夫妇之相离朋友之相侮乆矣圣人忧焉是故多为之餙易曰借用白茅无咎茍错诸地而可矣借之用茅何咎之有此古之圣人所以长有天下而后世之所谓迂濶也又曰嗑者合也物不可以茍合故受之以贲尽矣

形势不如徳

当时应试论合如此

传有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形势之不如徳也而呉起亦云在徳不在险太史公以为形势虽彊要以仁义为本儒者之言兵未尝不以借其口矣请拾其遗説而备论之凡形势之説有二有以人为形势者三代之封诸侯是也天子之所以系于天下者至微且危也欢然而合合而不去则为君臣其善可得而赏其恶可得而罚其谷米可得而食其功力可得而役使当此之时君臣之势甚固及其一旦溃然而去去而不返则为寇讐彊者起而见攻智者起而见谋彷徨四顾而不知其所恃当是之时君臣之势甚危先王知其固之不足恃而危之不可以忽也故大封诸侯错置亲贤以示天下形势刘颂所谓善为国者任势而不任人郡县之察小政理而大势危诸侯为邦近多违而逺虑固此以人为形势者也然周之衰也诸侯肆行而莫之禁自平王以下其去亡无几也是则徳衰而人之形势不足以救也有以地为形势者秦汉之建都是也秦之取大下非天下心服而臣之也较之以富抟之以力而犹不服又以诈囚其君虏其将然后仅得之今之臣服而朝贡皆昔之暴骨于原野之子孙也则吾安得泰然而长有之汉之取天下虽不若秦之暴然要之皆不本于仁义也当此之时不大封诸侯则无以答功臣之望诸侯大而京师不安则其势不得不以关中之固而临之此虽尧舜汤武亦不能使其徳一日而信于天下荀卿所为合其参者此以地为形势者也然及其衰也皆以大臣专命危自内起而闗中之形势曾不及施此亦徳衰而地之形势不能救也夫三代秦汉之君虑其后世而为之备患不可谓不至矣然其至亡也常出于其所不虑此岂形势不如徳之明效欤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人存则徳存徳存则无诸侯而安无障塞而固矣

刘恺丁鸿孰贤

行文胜小苏

君子之为善非特以适已自便而已其取于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与我也其予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受于我也我可以取之而其人不可以与我君子不取我可以与之而其人不可受君子不予既为已虑之又为人谋之取之必可予予之必可受若已为君子而使人为小人是亦去小人无防耳东汉刘恺让其弟荆而诏听之丁鸿亦以阳狂让其弟而其友人鲍骏责之以义鸿乃就封其始自以为义而行之其终也知其不义而复之以其能复之知其始之所行非诈也此范氏之所以贤鸿而下恺也其论称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让也故太伯称至徳伯夷称贤人及后世徇其名而昧其致于是诡激之行兴矣若刘恺之徒让其弟使弟受非服而已受其名不已过乎丁鸿之心主于忠爱何其终悟而从义也范氏之所贤者固已得之矣而其未尽者请得毕其说夫先王之制立长所以明宗明宗所以防乱非有意私其长而沮其少也天子与诸侯皆有太祖其有天下一国皆受之太祖而非已之所得専有也天子不敢以其太祖之天下与人诸侯不敢以其太祖之国与人天下之通义也夫刘恺丁鸿之国不知二子所自致耶将亦受之其先祖耶受之其先祖而传之于所不当立之人虽其弟之亲与涂人均耳夫吴太伯伯夷非所以为法也太伯将以成周之王业而伯夷将以训天下之让而为是诡时特异之行皆非所以为法也今刘恺举国而让其弟非独使弟受非服之为过也将以坏先王防乱之法轻其先祖之国而独为是非常之行考之以礼绳之以法而恺之罪大矣然汉世士大夫多以此为名者安顺桓灵之世士皆反道矫情以盗一时之名葢其始于西汉之世韦元成以侯让其弟而为世主所贤天下髙之故渐以成俗履常而蹈易者世以为无能而摈之则丁鸿之复于中道尤可以深嘉而屡叹也

礼以养人为本

论正

三代之衰至于今且数千嵗豪杰有意之主博学多识之臣不可以胜数矣然而礼废乐坠则相与咨嗟发愤而卒于无成者何也是非其才之不逮学之不至过于论之大详畏之太甚也夫礼之初縁诸人情因其所安者而为之节文凡人之所安而有节者举皆礼也则是礼未始有定论也然而不可以出于人情之所不安则亦未始无定论也执其无定以为定论则涂之人皆可以为礼今儒者之论则不然以为礼者圣人之所独尊而天下之事最难成者也牵于繁文而拘于小说有毫毛之嗟则终以为不可论明堂者惑于考工吕令之说议郊庙者泥于郑氏王肃之学纷纭交错累嵗而不决或因而遂罢未尝有一人果断而决行之此皆论之大详而畏之太甚之过也夫礼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严君臣笃父子形孝悌而显仁义也今不幸去圣人逺有如毫毛不合于三代之法固未害其为明天下之分也所以严君臣笃父子形孝悌而显仁义者犹在也今使礼废而不修则君臣不严父子不笃孝悌不形仁义不显反不足重乎昔者西汉之书始于仲舒而至于刘向悼礼乐之不兴故其言曰礼以养人为本如有过差是过而养人也刑罚之过或至死伤今吏议法削则削笔则笔而至礼乐则不敢是敢于杀人而不敢于养人也而范以为乐非防襄而新音代作律谢臯苏而法令亟易而至于礼独何难欤夫刑者未也又加以惨毒繁难而天下常以为急礼者本也又加以和平简易而天下常以为缓如此而不治则又从而尤之曰是法未至也则因而急之甚矣人之惑也平居治气养生宣故而纳新其行之甚易其过也无大患然皆难之而不为悍药毒石以搏去其疾则皆为之此天下之公患也呜呼王者得斯説而通之礼乐之兴庶乎有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