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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文选》卷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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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

○民报发刊词

近时杂志之作者亦夥矣。夸词以为美,嚣听而无所终,摘填索涂不获,则反复其词而自惑。求其斟时弊以立言,如古人所谓对症发药者,已不可见,而况夫孤怀宏识、远瞩将来者乎?夫缮群之道,与群俱进,而择别取舍,惟其最宜。此群之历史既与彼群殊,则所以掖而进之之阶级,不无后先进止之别。由之不贰,此所以为舆论之母也。

余维欧美之进化,凡以三大主义:曰民族,曰民权,曰民生。罗马之亡,民族主义兴,而欧洲各国以独立。洎自帝其国,威行专制,在下者不堪其苦,则民权主义起。十八世之末,十九世纪之初,专制仆而立宪政体殖焉。世界开化,人智益蒸,物质发舒,百年税于千载,经济问题继政治问题之后,则民生主义跃跃然动,二十世纪不得不为民生主义之擅场时代也。是三大主义皆基本于民,递嬗变易,而欧美之人种胥冶化焉。其他旋维于小己大群之间而成为故说者,皆此三者之充满发挥而旁及者耳。今者中国以千年专制之毒而不解,异种残之,外邦逼之,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殆不可以须臾缓。而民生主义,欧美所虑积重难返者,中国独受病未深,而去之易。是故或于人为既往之陈迹,或于我为方来之大患,要为缮吾群所有事,则不可不并时而弛张之。

嗟夫!所陟卑者其所视不远,游五都之市,见美服而求之,忘其身之未称也,又但以当前者为至美。近时志士舌敝唇枯,惟企强中国以比欧美。然而欧美强矣,其民实困,观大同盟罢工与无政府党、社会党之日炽,社会革命其将不远。吾国纵能媲迹于欧美,犹不能免于第二次之革命,而况追逐于人已然之末轨者之终无成耶!夫欧美社会之祸,伏之数十年,及今而后发见之,又不能使之遽去。吾国治民生主义者,发达最先,睹其祸害于未萌,诚可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还视欧美,彼且瞠乎后也。翳我祖国,以最大之民族,聪明强力,超绝等伦,而沉梦不起,万事堕坏;幸为风潮所激,醒其渴睡,旦夕之间,奋发振强,励精不已,则半事倍功,良非夸。

惟夫一群之中,有少数最良之心理能策其群而进之,使最宜之治法适应于,吾群之进步适应于世界,此先知先觉之天职,而吾《民报》所为作也。抑非常革新之学说,其理想输灌于人心而化为常识,则其去实行也近。吾于《民报》之出世觇之。

☆汪精卫

○民族的国民

呜呼,满洲入寇中国二百余年,与我民族界限分明,未少淆也。近者同化问题,日益发生。此真我民族祸福所关,不容默尔。故先述民族同化之公例。(凡文字必严著述之辨。著者自发其思,成一家言。故有所征引,必详所出。述者本诸旧闻,连缀成辞。大概分译述讲述二种。未尝自居己作。故所征引可略所出,亦以难于毛举也。于此不辨,而崇剿说,则是以士君子而为盗贼之行。故附识于此。)次论满族之果能与吾同化否,以告我民族。

民族云者,人种学上之用语也。其定义甚繁。今举所信者曰:民族者,同气类之继续的人类团体也。兹析其义于左:

(一)同气类之人类团体也。兹所云气类,其条件有六:一、同血系(此最要件。然因移住婚姻,略减其例);二、同语言文字;三、同住所(自然之地域);四、同习惯;五、同宗教(近世宗教信仰自由,略减其例);六、同精神体质。此六者,皆民族之要素也。

(二)继续的人类团体也。民族之结合,必非偶然。其历史上有相沿之共通关系,因而成不可破之共同团体。故能为永久的结合。偶然之聚散非民族也。

国民云者,法学上之用语也。自事实论以言,则国民者,构成国家之分子也。盖国家者,团体也。而国民为其团体之单位。故曰:国家之构成分子。自法理论言,则国民者,有国法上之人格者也。自其个人的方面观之,则独立自由,无所服从。自其对于国家的方面观之,则以一部对于全部而有权利义务。此国民之真谛也。此惟立宪国之国民惟然。专制国则其国民奴隶而已。以其无国法上之人格也。

准是,则民族者,自族类的方面言。国民者,自政治的方面言。二者非同物也。而有一共通之问题焉。则同一之民族,果必为同一之国民否,同一之国民,果必为同一之民族否是也。

解决此问题有二大例:

(一)以一民族为一国民。凡民族必被同一之感蒙,具同一之知觉,既相亲比以谋生活矣。其生活之最大者,为政治上之生活。故富于政治能力之民族,莫不守形造民族的国家之主义。此之主义,名民族主义。盖民族的国家其特质有二:一曰平等。自有人类,即有战争。战胜民族对于战败民族,牛马畜之,不齿人类。古之希腊所征服者,悉以为奴隶,是其例也。若一民族,则所比肩者,皆兄弟也。是为天然之平等。二曰自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战胜民族对于战败民族,必束缚压抑之,不聊其生,而死其心,其以求必逞。若一民族,则艰难缔造,同瘁心力。故自由之分配必均。以是之故,民族主义为人性所固有。即或民族中更变乱,为强所弱,四分五裂,不能自存。而民族主义淬而愈厉,困苦百折,卒达其目的而后已。举例以言,罗马帝国瓦解后,民族主义代世界主义而兴。英吉利之亨利八世及大僧正威尔些之事业,法兰西之路易十一世之事业,大僧正里些流之事业,及亨利四世之事业,皆贯彻此主义者也。十九世纪之初,日尔曼民族分属联邦,无统一之观念。遭法兰西蹂躏,憬然思变,实行民族主义。卒合二十五联邦而成德意志帝国。意大利民族自帝国破灭后,邦分离析,受轭制于奥大利。惟能实行民族主义,卒合十一邦而成意大利帝国。此其荦荦大者也。其他诸国受此思潮,理想丕变。此主义遂磅礴全欧。其结果也,进步而为民族帝国主义。

(二)民族不同同为国民,其类至繁。先大别为二种:

(甲)以不同一之民族,不加以变化而为同一之国民者。其中复有二小别:(一)诸民族之语言习惯,各仍其旧。惟求政治上之一统。如瑞西是。此必诸民族势力同等,然后可行。否则一有跳梁,全体立散矣。(二)征服民族对于被征服民族,既以威力抑勒之,使不得脱国权之范围,又予以劣等生活,俾不得与己族伍。如古者埃及之于犹太,今者俄之于芬兰、波兰是也。然使被征服民族而有能力,必能奋而独立,以张民族主义。如比利时之离荷兰,希腊之离土耳其是。

(乙)合不同一之民族使同化为一民族,以为一国民者。今欲问此为民族之善现象乎?抑恶现象乎?社会学者尝言:凡民族必严种界,使常清而不杂者,其种将日弱而驯致于不足自存。广进异种者,其社会将日即于盛强,而种界因之日泯。希腊邑社之制,即以严种界而衰微。罗马肇立,亦以严种界而几沦亡。其显例也。是故民族之同化也,极迁变翕辟之一致。而其所由之轨有可寻者。归纳得同化公例凡四:

第一例 以势力同等之诸民族,融化而成一新民族。第二例 多数征服者,吸收少数被征服者,而使之同化。

第三例 少数征服者,以非常势力,吸收多数被征服者而使之同化。第四例 少数征服者,为多数被征服者所同化。

以上四例,通于今古。至于同化之方法,不外使生共通之关系,政治社会的生活之共通,或由于诱引,或由于强迫,皆足纳之于同化之域者也。上之所述,皆政治学者所标之公例也。以下将涉于鄙论:

吾今为一言以告我民族曰:凡关于民族上之研究,第一宜求诸公例。公例者,演绎归纳以获原理之标准,以告往知来者也。为变虽繁,必由其轨者也。第二宜知我民族在公例上之位置。呜呼,吾言及此,而不能不有憾于严几道也!夫几道,明哲之士也。其所译《社会通诠》有云:宗法社会,始以羼族为厉禁。若今日之社会,则以广土众民为鹄,而种界则视为无足致严。此其言诚当也。然几道案语,言外之意,则有至可诧者。观其言曰:“中国社会,宗法而兼军国者也。故其言治也,亦以种不以国。(中略)是以今日党派虽有新旧之殊。至于民族主义,则不谋而合。今日言合群,明日言排外,甚或言排满。(中略)虽然,民族主义将遂足以吾强种乎?愚有以决其必不能矣。”几道此言,遂若民族主义为不必重,而满为不必排者。此可云信公例矣。而未云能审我民族公例上之位置也。以上同化四公例言之。其第一例重势力同等。是故彼之合同,平等之合同也,自由之合同也。盎格鲁撒逊民族,峨特民族,条特列民族,群居美洲,以共同生活之。既久,遂成为亚美利加民族。是其例也。盖其合同也,诸民族实皆居主人之地位以相交互,故能相安而无尤。其他三例,则皆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关系也。此其合同,非出于双方之自由意思甚明。夫两者相持,势力优者,权必独伸。而政治上之势力,军事上之势力,其最者也。是二势力,必握于征服者之手。由是挟其雷霆万钧之力,所当必碎。被征服者乃不得不戢戢然归化之。是其一立于征服者之地位,一立于被征服者之地位,厘然分明也。更端言之,则一立于主人之地位,一立于奴隶之地位也。夫民谁其堪!奴隶者!果其能力萎弱,则不聊其生而渐归于尽。而非然者,则将百折不挠,以求遂民族主义之目的。而方其未遂也,叩心饮泣,然而为人奴。而彼之征服者,狎之既久,则食其毛践其土,薰其文化,乐以忘其故。自形式观之,固同化矣。自精神观之,则不共天日之仇雠,而强相安于衽席之上也。于是而指摘被征服者曰:汝其与之同化!汝胡不安?汝胡不安?呜呼,而真欲其长处于被征服者之地位而已。呜呼,是曰知公例而不知公例上之位置!

今欲知吾民族于同化公例上之位置,则请言自黄帝以来以至有明之末,民族变化之历史。然欲语其详,有专史在。今述其概略而已。

黄帝时代与苗族竞。九黎之君曰蚩尤,苗族之至强者也。黄帝破而灭之。迁其类之善者于邹屠之乡。其不善者,以木械之,命之曰民。己之族则曰百姓。三代以来,百姓与民之别泯矣。是为彼折而同化于我。

观夫春秋,有荆越山戎诸戎,北狄、长狄鲜虞诸族。或滑诸夏以主齐盟。然至于秦,则凡此名词,仅留于历史上而已。是亦折而同化于我。

汉初患匈奴。逮乎孝武以兵攘之,命张骞通西域,命唐蒙通西南夷,其卒,闽粤滇黔皆折而同化于我。

降乎典午,吾族不武,五胡乱华。前赵则匈奴也;成则巴氐也;后赵则羯也;前燕后燕南燕西秦南凉,皆鲜卑也;前秦后凉,皆氐也;后秦,羌也;北凉大夏亦匈奴也。以次夷灭,天下中分南北。北朝始于拓跋氏。其后高氏宇文氏,复中分。自晋至隋,我民族之陵迟极矣!诸虏得志,多效汉俗,几如第四例所云少数征服者,为多数被征服者所同化。然刘裕创之于前,隋文帝获之于后。诸族中更屠杀,其孑遗者悉折而同化于我。我民族虽暂屈于被征服者之地位,而终复居征服者之地位。

唐初,突厥肆虐,太宗灭之。其后回纥、吐蕃虽屡为梗,无大患也。五季,沙陀、契丹相继猖獗。至于有宋,我民族复宁焉。宋末,厄于女真,亡于蒙古。元胡之辱我民族也尤酷。谓契丹为汉人,谓我民族为南人,阶级至卑。此大垢也!有明奋兴,北虏穷遁,归其巢穴,未同化于我。而我民族光复故物,复居于征服者之地位。

是则,四千年来,我民族实如第二例所云,多数民族吸收少数民族而使之同化。我民族初本单纯,后乃繁杂。然实以吾族处主人之位,殊方异类,悉被卵翼。相安既久,遂同化为一而成四万万之大民族。

呜呼!今竟何如?自明亡以来,我民族已失第二例之位置。而至于今,则将降而列第三例之位置。

满洲与我民族不同。此我民族所咸知者也。即彼满人,亦不然自附。观其《开国方略》云:“长白山(在吉林乌拉城东南)之东,有布库哩山,山下有池曰布勒湖里,相传有天女三,浴于池。有神鹊衔朱果,置季女衣取而吞之,遂有身。生一男。及长,命以爱新觉罗为姓,名曰布库哩雍顺”云云。是则,满族与我真风马牛之不相及。无他之问题可以发生。彼其长白山下宁古塔边,长林丰草,禽兽所居,孳乳蕃庶,乃奋其牙角,奔踔噬咋。先取金辽部落,继兼有元裔之蒙古,又继兼有朝鲜,又继兼有明之关外。金辽语言相同之国也。蒙古语言居处不同,而衣冠骑射同之国也。朝鲜及明,则语言衣冠皆不同。故用兵次第亦因之为先后。(语本魏源《圣武记》。)然金之与彼,实同族类。《开国方略》曾尝言之。天女之说,其神话耳。彼其东胡贱族(西方谓之通古斯种),方以类聚,故所合至易。辽及蒙古,视之有间矣。至于朝鲜,则尤疏远。然彼未尝涎之。特以近在肘腋,劫以威力,使勿生变耳。天命以来,所处心积虑以图之者,厥惟中国。终乃乘明之亡,疾驱入关,遂盗九鼎。自是以后,与我民族相接益密。夫以满族与我民族相比较。以云土地,彼所据者长白山麓之片壤,而我则神州。以云人口,彼所拥者蕞尔之毳裘,而我神明之胄。以云文化,彼所享者鹿豕之生活,而我则四千年之文教。相去天壤,不待言也。彼既荐食不仰给于我,且无以为生。使其绝对的不同化于我,必不足以营卫明矣。使其绝对的同化于我,则一二世后将如螟蛉失其故形,而别有所天,是自歼其族也。彼中枭酋,处此问题,苦心焦虑,匪伊朝夕。卒乃得其所以自保而制人者。为术有二:一曰,勿为我民族所同化;二曰,欲使我民族与之同化。如是,则彼族可以长处主人之位,以宰制万类。其计弥工,其心弥毒。顺康雍乾以来,妙用此术,未尝少变。今钩考历史,刺取其真证实据,类列于左,以供参考。

(一)欲不为我民族所同化。夫两民族相遇,其性格相近而优劣之差少者,其同化作用速。其性格相异而优劣之差少者,其同化作用迟。其优劣之差远者,其同化作用速。此通例也(语本日本小野冢博士《政治学》)满族与我文野相殊,不能以道里计。盖适合乎第三例者。当同化进行时,滔滔然莫之能御,势将举其言语文字居处饮食而一同于我。此固当日之所不能免者也。彼大酋思障其流,首严通婚之禁。(多尔衮入关,下令满汉得通婚姻,其后撤回此令,通婚者罪不赦。见蒋良骐《东华录》)夫满之与我不同血族,复绝婚姻。故二百年来,精神体质,未尝少淆。彼族所恃以自存者在此。不然,以五百万之民族,与四万万之民族相片半合,在我民族,固蒙其恶质,而不及百年,彼族将无一存者,可决言也。彼既自间其族系,乃复保守其所固有者,以自别于我。利用其所擅长者,以凌制我。其手段可别为二种:

(甲)保守其习惯习惯为民族之一要素。习惯存,则民族之精神存。其显然表见者,常有以自异于他民族。满人而知保此,其计之巧者也。虽然,若语满人之习惯,必将有狂笑绝气者。微特吾人不知所云,即彼族亦赧言之。举其一二例。生而以石压首作圆扁形。彼悬诸太庙之太祖太宗,图形于紫光阁之世臣,皆作此状。即最夸能保守满洲旧族之弘历,亦言之若有余羞者也。此其习惯之一。崇奉堂子,凡有战役,必先祭之。其神何名,无知之者。其祭献之礼绝诡秘。或曰:其大酋自裸以为牺牲。然无信据也。此其习惯之二。自作文字,先以蒙古字合满语,联缀成句。寻复以十二字头无圈点上下字雷同无别,因加圈点以分析之。其拙劣仙野,不足以载道甚明(如译壬戌为黑狗之类)。此其习惯之三。夫其习惯之不足言如此。而彼兢兢然保持之者,非以为美也。以之自别于我民族,而使其族人毋忘固有之观念也。此其心事,彼固明言之。王先谦《东华录》内载:乾隆十七年三月辛巳,谕阅《太宗实录》,内载崇德元读《金世祖本纪》,谕众云:熙宗合喇及完颜亮效汉人之陋习。世宗即位,惟恐子孙仍效汉俗,豫为禁约。衣服语言,悉遵旧制,时时练习骑射,以备武功。先时儒臣巴克什达海库肃缠,屡劝朕改满洲衣冠,效汉人服饰制度。朕不从。正为万世子孙计也。云云。(以上太宗语,乾隆引之。)我满洲先正遗风,自当永远遵守,循而弗替。是以朕常躬率八旗臣仆,行围较猎,时以学习国语,练习骑射,操练技勇,谆切训诲。此欲率由旧章,以传奕祀,永绵福祚。呜呼!此语情见乎辞矣!其为万世子孙计,真不可谓不周矣。彼既累世相传,坚守此旨。故于满洲旧俗,虽至微细,必监督之。乾隆八年,叹满洲旧俗日即废弛。责宗室子弟,食肉不能自割,行走不佩箭袋,有失旧俗。十五年六月癸未,谕:前因宗室等及满洲部院大臣,俱各偷安坐轿,竟不骑马,曾降谕禁止。此欲令伊等勤习武艺,不至有失满洲旧规。今闻有坐车者,与坐轿何异!嗣后只准王等与满洲一品大臣坐轿。其余概令骑马,二十年五月谕:满洲本性朴实,不务虚名。近日薰染汉习,每思以文墨见长。并有与汉人较论同年行辈者,尤属恶习。不知其所学者,未造汉人之堂奥,反为汉人所窃笑。此等习气,不可不痛加惩戒!嗣后八旗,总以清语骑射为务。即翰林等,有与汉人互相唱和,较论同年辈者,一经发觉,决不宽贷。其谨小慎微,思患豫防,至于如此!然其中尚有宜注意之点。彼一则曰:“学习国语”;再则曰“以清语骑射为务”。夫以满洲人操满洲语,此真天然之事,何待强迫督率之为。则以彼虏自入关以来,悉操北京语,久已忘其固有之语言故也。彼知语言文字为民族之要素,故汲汲欲保守之。且令翰林院必考试满洲文。然丑劣寡用,微特汉人吐弃之,即满人亦不以为意。特为威力所怵,聊事率循而已。至骑射,则关系重要。后将论之。其他习惯,亦多关于强悍之俗。彼之主张保守,非无故也。夫北魏孝文帝自恧虏俗,刻意模范汉人风化,迁都洛阳,粉饰汉制。其结果,胡虏悉同化于我民族。迨乎隋唐,畛畦悉泯。无他,忘故我之观念,而与他族相混于无形也。满洲人保守其习惯也,是欲永保其固有之民族,以翘乎我民族之上,不可忽也。

(乙)发皇其所长 满俗无所长,其所长惟骑射。彼之得志,皆由狂噬死咋而来。故日谋宝有而精进之。观上所述诸论可证也。而彼惟利用所长,故得钤制我民族,使无生气。因之于吾历史上留万年之大纪念曰:满洲自人寇以来,凡兵权悉操于彼族,而我民族无与焉。呜呼,吾不能不叹满人设计之工也!夫以兵权悉操于彼族之手,则生杀屠醢,一惟其命。故以少数之民族,制多数民族而有余。彼于一方,则利我民族之文弱,务求柔其骨而{艹尔}其神者。既以科举愚之矣,又开博学鸿词科,求天下图书,储之四库,使儒臣从事校勘,使之益近于文柔。至于武事,则不复齿之。乾隆之于汉臣,口吻尤刻。于陈宏谋之转粮不力也,则曰:彼系汉人,不必责以有勇智。于陈世倌之言兵事也,则曰:彼汉文臣,乃敢言兵事,其志可嘉(皆见《东华录》)!其侮弄如此。于一方面,则重满人之兵权。凡国家之军政组织,全部属之。其用意所在,固至易明。盖两民族相遇,一尚文柔,一尚强武,比其格格不相入,而必不能同化,无待言者。而强者摧柔,又其必然之理。故彼族首重此。以为如是,则不独有以自异于我民族,且足以凌制驯伏我民族而有余也。故其兵制,则重驻防,重禁旅,而不重绿营。魏源《圣武记》有云:八旗有禁旅,有驻防。禁旅八旗,满洲兵八万,并蒙古汉军共十万。其人则皆东海扈伦诸部落。无在黑龙江北,宁古塔东者。其汉军亦无远在山海关以内者。若夫驻防之兵,则即八旗佐领中之余丁,佐领外之新附,随时编籍,人无定额,散处辽河东西诸城。无事射猎耕屯,有事驰驱甲胄。故天命十一年攻宁远时,兵已十三万。崇德中,远蹂燕蓟,随近摧宁锦,旁挞朝鲜、蒙古,用兵常十余万。而入关以后,以之内卫京师,外驭九服四夷。观此,其兵制可略见矣。是以入关以来,凡有战役,皆以防任之。彼其心,不第不望绿营之强也,实且利绿营之弱。即间有一二征伐,资绿营之力者,然终不以为正师也。惟康熙禁旅驻三藩之役,有小例外。盖其时为满族与我民族交战。彼满人者,既深忌我,复深畏我。惧其悉趋于三藩,而并力以敌己也。故谋有以离间而利用之。为手谕以诏绿营诸将曰:从古汉人叛乱,只用汉兵剿平,岂有满兵助战!于是,一时赵良栋、施琅、李之芳、傅宏烈诸民贼,争刈同种以媚异族,而三藩遂戡。此其间出于政策也。至于典兵之臣,则几满族所专有。其初皆以亲王为统帅。睿礼郑豫肃勤等是也。康熙时,尚仍此制。三藩之役,则安康简等也。西北用兵,亦屡以皇子将之。至雍正以后,始不尽然。汉人之司军柄者,惟年羹尧、岳钟琪二人。然年旋被戮,岳亦谤书盈箧。以其手絷曾静,以兴大狱,始幸而苟全。其他如康熙准噶尔之役,则费扬古也;雍正西南夷之役,则鄂尔泰也;乾隆准部之役,则班第、永常、兆惠等也;回疆之役,则兆惠等也;大金川之役,则傅恒也;小金川之役,则阿桂也;缅甸之役,则傅恒也;廓尔喀之役,则福康安也;嘉庆川湖陕之役,则额勒登保、德楞泰也。此荦荦之大役,皆以满人掌兵。而汉人则不欲其与闻军事,即为偏稗,亦欲限制之。雍正六年,满珠等奏:京营武弁等员参将以下,不宜用汉人为之。得旨:“朕汉满一体,从无歧视。(中略)满洲人数本少。今止将中外紧要之缺补用已足。若参将以下之员弁,悉将满洲人补用,则人数不敷,势必员缺。”(见蒋氏《东华录》)夫于“满汉一体”之下,忽著此语,一何可笑!至此亦可云情见乎辞矣。总之,专制国之政府,有非常之兵力为第一要义。使为异族政府,则更所急。察满洲军事的组织,乃欲以一民族为一军队,营卫京师,而驻防各省,长驾远驭,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之计。至于其不予我民族以兵权,则战胜民族对于战败民族所应有之手段。英之于印度,法之于安南,亦犹是也。彼之不愿与我民族同化者在此。彼之遂能不与我民族同化者,亦在此。

(二)欲迫我民族为所同化 彼之不欲为我民族所同化,既如上述。然不同民族而同为国民,虑我民族之不安其生而将有变也。则求所以同化我者。其目的在使我民族铲除民族思想,而为驯服之奴隶。彼又虑欲达此目的,非用威迫之手段不可。故不以柔道行之,而惟以蛮力行之。其手段可分二种:

(甲)关于物质上者 其最重要者,莫如剃发易服一事。而剃发尤切肤之痛也。夫民族之表见于外者,为特有之徽识。图腾社会(此从严译《社会通诠》。日本译为征章社会),视此最重。至于今世,亦莫能废。民族之徽识,常与民族之精神相维系。望之而民族观念油然而生。彼满族之效我民族之所为欤,是使人灭绝满洲民族之观念也。使其强我民族悉效彼之所为欤,是使人灭绝我民族之观念也。故彼旁皇久之,卒厉行此政策。蒋氏《东华录》顺治五年谕礼部:“向来剃发之制,姑听自便者,欲俟天下大定也。此事朕筹之至熟。若不归一,不几为异国之人乎?自今布告以后,京城内外,直隶各省,限旬日内,尽行剃完。若巧避惜发,藉词争辩,决不宽贷!该地方官若有为此事渎上奏章,欲将朕已定地方,仍存明制,不遵本朝制度者,杀无赦。”呜呼,此一纸剃发令,彼实掬其野心以示天下者也。悍然曰“若不归一,不几为异国之人!”质直自白,无遁辞焉。犹复饰言明制。彼宁不知此非有明一代之制,而我民族相沿之制耶?不过欲我民族变形鹿豕,丧尽种族观念,戢戢然归化之而已。然我民族一息尚存,此心不死。自剃发令宣告后,吴楚江浙接踵起义。伏尸百亿,流血万里,以殉其节。遗臣逸老,争祝发为僧,或著道士服。而王夫之氏且窜身獠峒,终其身不复出。此犹曰忠节之士也。一般国民,屈于毒焰,不得自由。然风气所成,有男降女不降,生降死不降之说。女子之不易服,犹曰非其所严禁。至于殡殓死者以本族之衣冠,使不至于不瞑而有以见先人于地下,其节弥苦,其情尤惨矣!此犹曰普通之人心也。污贱如陈同夏,犹知昌言于朝,谓蓄发整衣冠,然后天下太平。毒戾如吴三桂,犹知以剃发易服为耻,号召天下以谋一洗之。此辈狗彘不若,而赞同舆论犹若此。此犹曰为时尚迩也。洪杨崛起,兵力所及,汉宫威仪,一复其旧。东南群省,翕然应之,几覆满祚。呜呼,怨气所聚,郁而必泄。自今以往,我知彼族终无幸存之理也。彼虽处心积虑以谋同化我,其安能,其安能!

(乙)关于精神上者 我民族有自尊之性质。自以神明之胄,不当与夷狄齿。故对于他民族,无平等之观念。至于用夏变夷,尤非所堪。此种思想,为满人所大不利彼以犬羊贱种入据九鼎。假使我民族日怀猾夏之痛,死灰必燃,终为彼患。盖社会心理,常为事实之母。果其民族精神,团结不解。则虽怵于威力,为形式上的服从。一旦爆发,若溃江河,决非彼等所能御也。彼故日谋所以使我民族死心尽气者。日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饰之以淫辞,行之以威力。庄廷钅龙之狱,戴南山之狱,查嗣庭之狱,陆生楠之狱,曾静吕留良之狱,钱名世之狱,胡忠藻之狱,皆一二私人痛心种沦,时发微叹,遂被踪迹,而及于难。直接使一二人受其痛苦,而间接使我民族箝口结舌,胥相忘于公义。由是视异类若兄弟,戴仇雠为父母,剥丧廉耻,世为人奴。呜呼,贱胡操术若是工耶?今举当时诏书,其心事之最明白显露者如下:雍正七年九月癸未谕有云:我朝既仰承天命,为中外生民之主,则所以蒙抚绥爱育者,何得以华夷而有视。而中外臣民,既共奉我朝以为君,则所以归诚效顺,尽臣民之道者,尤不得以华夷而有异心。又云: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殊有籍贯。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诗言: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者,以其僭王猾夏,不知君臣之大义,故声其罪而惩文之,非以其为夷狄而外之也。其所根据者,为以君臣之大义,破种族之思想。以为既成君臣,不当复问种族也。而当时有排满思想者,亦实不免以政治上之革命,与种族上之革命,混和同观。故彼所持之说,转若铿然有声。至今日,则知以一王室仆一王室,谓之易姓。以一国家踣一国家,谓之亡国。以一种族,克刂一种族,谓之灭种。满洲者,对于明朝则为易姓,而对于中国,对于我民族,则实为亡国灭种之寇雠。誓当枕戈泣血,以求一洗。而奚君臣之与有?噫б!五洲之族类繁矣!苟其不问种姓,惟强是从。前则生番野獠,黑蛮红夷,皆将可谓吾君,而奚止汝满奴者!彼其利用儒术,摭拾一二尊君亲上之语,欲以摧陷廓清华夷之大防,以蕲我民族死心归化,罔敢有越志。故虽一字之微,亦所不忽。观雍正十一年四月己卯谕:“朕览本朝刊写书籍,凡遇夷狄胡虏等字,每作空白,又或改易形声。如以夷为彝,以虏为卤之类。揣其意,盖为本朝忌讳而避之。不知此固悖理犯义不敬之甚。此后临文作字,刊刻书籍,如仍蹈前辙,将此等字空白及更换者,照大不敬律治罪。”(见《东华录》雍正八年)夫{艹尔}然民族,屡遘淫威,防触忌讳,百方避之。彼以为此之避我,乃远我也。使不我远而反我亲,然后相安,驯致相忘。故其监谤之法,细微至此。呜呼,斧所及,不止形体,而深入于心术,不其酷哉!贼智相传,其子弘历,乃复跨灶。取我四千年历史而点窜之。凡夷夏之闲,悉被扫抹。夫历史为民族精神所寄。我民族于此,有深自表见者。司马光之作《通鉴》也,晋亡之后,继以宋齐梁陈,未尝使索虏纂统也。王世贞之作《纲鉴》也,宋帝飘零□海,犹不著其失位。明祖义师一起,即以纪元。所以恶元之篡我也。凡此皆民族精义所存。彼纂《御批通鉴辑览》,概删改之。且龈龈致辨焉。凡此皆谬托学术,以行其鬼蜮之技,狐蛊之智,欲我民族帖然归化,自安顺民而已。然民族大义,中更磨砻,益发光莹。今日吾民族思想,更进一步,不复如前者之自尊而卑人。而知以保种竞存为无上义。自今以往,我知彼族终无幸存之理也。彼虽处心积虑以谋同化我,其安能,其安能!

准是以言,彼之不欲同化于我也若此,而强我民族使归化于彼而卒无效也又若彼。是以三百年满汉之界,昭然分明。他日我民族崛起奋飞,举彼贱胡,悉莫能逃吾斧。芟剃所余,仅存遗孽。以公理论,固宜以人类视之。而以政策论,则狼性难驯,野心叵测,宜使受特别之法律。若国籍法之于外人之归化者可也。如此,则彼有能力,自当同化于我。否则,与美洲之红夷同归于尽而已。如此,则使我民族自被征服者之地位,一跃而立于征服者之地位。复民族同化公例上第二例之位置。

然则,吾前言我民族之在今日,将降而列第三例之位置者何也?则以满人自咸同以来,其状况已大异畴昔。故以云保有习惯,则贱胡忘本,已自失其故吾。迄今日关内满人,能为满洲语言文字者,已无多人可知矣。以云专擅武事,则八旗窳朽,自嘉庆川湖陕之役,已情见势绌。道光鸦片烟之役,林则徐守两广,边防屹然。其偾者,皆满洲渠帅也。英法联军之役,僧格林泌率满蒙精骑以为洋枪队之的,其军遂歼,而《天津条约》以成。洪杨之役,赛尚阿辈工于溃败,官文则直曾胡之傀儡耳。人才既衰,军制尤腐坏不可方物。胡林翼疏论兵事,谓凡与贼遇,宜使兵勇临前敌,而吉林精骑尾其后。如胜,可使逐利。即败,亦不至多所损失(见《胡文忠遗集》)。其轻侮若此!是故湘淮诸军,势力弥满天下。而捻回诸役,皆以汉人专征。逮乎今日,各省练兵,以防家贼,不复恃禁旅驻防。虽近者练兵处侧重满人,已有显象。要之,其不能回复已失之势力,可决也。是其昔之所汲汲自保,不欲同化于我者,已无复存。而庚子之役,俄军藉口占奉天。以彼曹失其首邱,益有孤立之惧。屈意交欢于我,下满汉通婚之诏,以冀同化。凡此皆与嘉道以前,成一反比例者也。虽然,使若是,则少数征服者同化于多数被征服者。同化公例之第四者耳。何至如第三例所云耶?即应之曰:满酋之在今日,又别有新术在。

大抵民族不同而同为国民者,其所争者莫大于政治上之势力。政治上之势力优,则其民族之势力亦独优。满洲自入关以来,一切程度恶劣于我万倍,而能久荣者,以独占政治上势力故也。今者,欲巩固其民族,仍不外乎巩固其政治上之势力。由是而有立宪之说。

夫立宪,一般志士所鼓吹者也,一般国民所希望者也。使吾状其丑恶,则必有怫然不欲闻者。吾今先想像一至美尽善之宪法,而语其效果曰:此之宪法,于民族上之运动有二效果,一曰使满汉平等。曩者虽同为国民,而权利义务各不平等。今则自由之分配已均。二曰使满汉相睦。曩者阴实相仇,恐莫能释。今则同栖息于一国法之上,可以耦俱无猜。如是,当亦一般志士一般国民所喜出望外,而心满意足者也。虽然,吾敢下一断语曰:从此满族遂永立于征服者之地位,我民族遂永立于被征服者之地位。而同化之第三例,乃为我民族特设之位置也!请不复语深远,为设浅近喻以明之。今有大盗入主人家,据其室庐,絷其人口,而尽夺其所有。既乃自居户主,释所絷俘,稍予恩赐,使同德壹衷,以奉事己。如是,则故主人者遂欣然愿事之乎?抑引为不共天日之仇雠乎?我民族之愿奉满洲政府以立宪也,胡不思此况乎?宪法者,国民之公意也。决非政府所能代定。盖宪法之本旨在伸张国民之权利,以监督政府之行为。彼政府乌有立法以自缚者!即在立宪君主国,其宪法或由政府所规定。然实际仍受国民之指挥。今国民已有指挥政府之权力乎?而敢然言立宪乎?况今之政府,异族之政府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彼惧其族之孤,而虞吾之逼。乃为是以牢笼我,乃遽信之乎?希腊之受制于土耳其也。知求独立而已,不知求土耳其政府之立宪也。比利时之受制于荷兰也,知求独立而已,不知求荷兰政府之立宪也。匈牙利之受制于奥大利也,知求独立而已,而奥大利卒与之立宪,为双立君主国。匈虽绌于力,暂屈从之。然至于今日,犹谋反动。盖民族不同,而因征服之关系,同为国民者,征服者则恒居于优势之地位,而牵制被征服者,俾不得脱其羁绊。而被征服者即甚无耻,亦未有乞丐其沾溉者。非势所不能为,亦义所不当为也。则知满洲政府之立宪说,乃使我民族诚心归化之一妙用,而勿堕其术中也。

深观乎国民之所欢迎立宪说者,其原因甚繁。而其最大者,则国民主义与民族主义,皆幼稚而交相错也。夫国民主义,从政治上观念而发生。民族主义,从种族上之观念而发生。二者固相密接,而决非同物。设如今之政府为同族之政府,而行专制政体,则对之只有唯一之国民主义,踣厥政体,而目的达矣。然今之政府为异族政府,而行专制政体。则驱除异族,民族主义之目的也。颠覆专制,国民主义之目的也,民族主义之目的达,则国民主义之目的亦必达。否则,终无能达。乃国民梦不之觉,日言排满。一闻满政府欲立宪,则冁然喜。是以政治思想克灭种族思想也。岂知其究竟政治之希望,亦不可得偿,而徒以种族,供人鱼肉耶?呜呼,种此祸者谁乎?吾不能不痛恨康有为、梁启超之妖言惑众也!

康有为之《辩革命书》,一生抱负,在满汉不分,君民同体。以为政权自由,必可不待革命而得之。而种族之别,则尤无须乎尔。此其巨谬极戾,余杭章君炳麟已辞而辟之。公理显然,无待赘矣。然康之所说,其根据全在雍正关于曾静、吕留良之狱所著之《大义觉迷录》。不为揭而出之,恐天下犹有不知其心,而误信其言者。兹刺取《大义觉迷录》中康氏书抄袭之语,比较互列于下。《大义觉迷录》有云:“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有籍贯。舜为东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康氏原书亦云:“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入主中国,古今称之。”又云:“所谓满汉,不过如土籍客籍,籍贯之异耳。”此其抄袭者一。《大义觉迷录》有云:“韩愈有言:中国而夷狄也,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康氏原书有云:“孔子春秋之义,中国而为夷狄,则夷之;夷而有礼义,则中国之。”其抄袭者二。(康氏平日治《春秋》主《公羊》,斥《左传》为伪传。今为辩护满洲计,则并引其语矣。)《大义觉迷录》有云:“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犭严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而目为夷狄可乎?至于汉唐宋全盛之时。北狄夷西戎,世为边患。从未能臣服而有其地。自我朝入主中土,并蒙古极边诸部,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之分论乎?”康氏原著亦云:“中国昔从晋时,氐羌鲜卑入主中夏。及魏文帝改九十六大姓,其子孙遍布中土,多以千亿。又大江南五溪蛮及骆越闽广皆中夏之人,与诸蛮相杂,今无可辨。”又云:“国朝之开满洲、蒙古、回疆、青海、藏卫万里之地,乃中国扩大之图,以逾汉唐而轶宋明。”其抄袭三。呜呼,彼其心岂不以为此我世宗宪皇帝之圣著,为小臣者所宜称述弗衰者耶?尤其甚者!彼雍正仅云:“我朝既为中外臣民之主,不当以华夷而有殊视。”而己未尝自认与吾同种族也。康氏原书乃引《史记》,称匈奴为禹后。遂倡言曰:“满洲种族出于夏禹。”呜呼,非有脑病,谁为斯言!夫匈奴即与我同所自出。然民族要素,非第血系而已。无社会的共同生活,即不能自附同族。至于满洲,则更为匈奴不同族类。匈奴为北狄,而彼为东胡。彼之《蒙古源流》已详言之。大抵华人蒙古人满洲人皆无不能知之而能言之者。今康有为竟以无端之牵合,而造出满洲种族出于夏禹一语。非有脑病,谁能为此言!至于称颂满政府圣德,谓为“唐虞至明之所无,大地万国所未有”。此虽在满洲人犹将愧骇流汗,掩耳走避,而彼公然笔之于书,以告天下!呜呼,彼真人妖!愿我民族共绂除之,毋为戾气所染!

梁启超更不足道矣!彼其著《中国魂》也,中有句云:“张之洞非汉人也,吾恨之若仇雠也!今上非满人耶?吾尊之若帝天也。”其头脑可想!本此思想,以为伯伦知理之学说(见壬寅《新民丛报》三十八三十九号),于民族主义极力排斥。其第一疑问谓:“汉人果已有新立国之资格否?”夫梁氏之意,岂不以我民族历史上未尝有民权之习惯,故必无实行之能力乎?其所译伯氏波氏最得意之辞,即在此也。然历史者,进步的也,改良的也。国民于一方保历史之旧习惯,于一方受世界之新思潮,两相冲突,必相调和。故其进也以渐而不以骤。乌有专恃历史以为国基者!至于所云:“爱国志士之所志,果以排满为究竟之目的耶?抑以立国为究竟目的?毋亦曰目的在彼,直借此为过渡之一手段云耳。”噫,此真我所谓种族思想与政治思想混而为一者也。则请语之曰:以排满为达民族主义之目的,以立国为达国民主义之目的。此两目的,誓以死达,无所谓以此为目的,而以彼为手段也。其第二问曰:“排满者,以其为满人而排之乎?抑以其为恶政府而排之乎?”则请语之曰:以其为满人而排之,由民族主义故;以其为恶政府而排之,由国民主义故。两者俱达者也。夫使为国民者,对于政府但有政治观念而无种族观念,而有异种侵入,略施仁政,便可戴以为君,此真贱种之所为也!满洲未入关以前,与我国不同种。其不同,犹今日之邻国也。乘乱入寇二百余年,使我民族忘心事仇,犹不以为非。则联军入京,比户皆树顺民旗,亦将推为达时势之君子乎?其第三问曰:“必离满族然后可以建国乎?抑融满洲民族乃至蒙苗回藏诸民族而亦可以建国乎?”则请语之曰:若云同化,必以我民族居于主人之位而吸收之。若明以前之于他族可也。不辨地位而但云并包兼容,则必非我民族所当出也。彼之言曰:“中国言民族者,当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以对于国外诸族是也。”此其言有类梦呓。夫国内他族同化于我久矣,尚何本部属部之与有?今当执民族主义以对满洲。满洲既夷,蒙古随而倾服。以同化力吸收之,至易易也。若如梁氏所云:“谓满人已化成于汉民俗”,而不悟满之对我,其阴谋诡计为何如,容可谓之知言乎?故吾之排满也,非“狭隘的民族复仇主义”也。劝我民族知同化公例上之位置以求自处也。梁氏而无以难也,则请塞尔口,无取乎取民族主义而诋毁之也!尤可笑者,不敢言民族主义,乃至不敢言共和。鼠目寸光,一读波伦哈克之《国家论》,即颤声长号曰:共和,共和!吾与汝长别矣!噫!郑人相惊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则皆走,不知所往。梁氏其有此景象乎?请语之曰:子毋怒!子欲知国法学,宜先知家数。日本有贺长雄氏,言英国宪法学者,采求王权割让之事实,法国宪法学者讲究国家新造之理论,德国宪法学者用力于成文宪法之解释,皆非偶然,诚通论也。故德国学者什九排斥共和政体。而美国学者巴尔斯且斥曰:欧洲公法学者无知国家与政府之别者。梁氏见之,又当震惊如何!学不知家数,而但震于一二人之私说以自惊自怪,徒自苦耳!

呜呼,吾愿我民族实行民族主义,以一民族为一国民!呜呼,吾愿我民族自审民族同化公例上之位置以求自处!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革命之决心

吾党之士,关于革命之决心,为文以论之者屡矣。顾吾以为既欲以此为吾人之决心,则其不可以不近,而所守者不可以不约也。因约言于左。

革命之决心之所由起,其则于吾人恻隐之心乎?孟子有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怛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韩愈有言: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呜呼!人之所以为人者,在于此矣。恻隐之心,至纯洁也。无所为而为之者也,此之谓仁。为恻隐之心所迫,虽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此之谓勇。仁与勇,尽人所同具也。至于乍见之而后动心,介于其侧则后往而全之者,非谓耳目所不及,即可恝然置之也。以无所感,故无所动耳。是以能充其恻隐之心者,耳目所不及,而思虑及之焉。思虑之所及,举天下之疾苦颠连而无告者,一一系诸其心,若耳闻而目睹。是则其怛惕恻隐之心无时而不存。而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而救之之志,亦无时而不存。皇皇而忧之,昧昧而思之,焦然无一息之安。其持危扶颠,盖出于情之不容已。以不如是不足以释其忧思也。然虽如是,其遂足以释其忧思乎?天下之疾苦颠连而无告者,其数无穷,则吾躬之忧患亦与为无穷。君子敢于以渺然之身,任天下之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要皆为此恻隐之心所迫而使之然耳。

吾人之决心于革命,孰非由恻隐之心所发者。人必不忍其同类之死亡屈辱。而历史之所纪,父老之所传,亡国之惨,在人耳目。此追既往而生恻隐者也。人心醉而未由醒之,浊而未由清之,目击蚩蚩之民,辛苦憔悴,为人践踏,乃无异于牛马草芥。顾身受者不能自脱,坐视者莫知所救。此抚现在而生恻隐者也。由既往而至现在,其每况愈下,已如此矣。由现在而推将来,其将如水之益深火之益烈欤?抑穷则变,变则通,剥极而复欤?此思将来而生恻隐者也。德之不建,民之无援,使人陷于沉忧之中,而不能自拔。由此郁积以成革命之决心。是故其决心至单纯也,至坚凝也。心之所向,无坚不摧。有一日之闲暇,则旁皇如无所归。有顷刻之逸乐,则而不安其居。所藉以祛忧烦而致宁静者,惟劳身焦思以力行其所志而已。此无他,恻隐之心能使人宅于忧患,而于安乐去之若将浼者也。

孟子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夫能此者,无他道焉。充实其恻隐之心而已。苟其心悬悬于天下之疾苦颠连而无告者,则身处富贵,适使其不宁之心为之滋甚。至于贫贱,则天下之所同也。天下之人,既不自拔于贫贱。吾一人又何择焉。若夫威武能屈天下之懦者,而不能屈天下之仁者。盖仁者必有勇,于情所不能忍者,必不恝然也。欲行其心之所安,虽万死而不辞。是故至激烈之手段,惟至和平之心事者能为之。至刚毅之节操,惟至宽裕之度量者能由之。由恻隐之心而生之勇气,能使威武为之屈。讵有屈于威武者乎?是故能保其恻隐之心者,则贞固之节,入水火而不渝,必不于生死去就之际,有所迟回以玷其生平也。虽然,淫于富贵,移于贫贱,屈于威武者,惟小人之所为耳。卓荦之士,克自振拔,常不为其所羁。吾今乃于富贵贫贱威武之外,更得一事焉,厥为名誉。无贤无愚,咸耽于是。虽以仲尼,犹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则几等于口头禅矣。夫名者,实之宾。名非有累于人也。然而于本原之地,而有好名之念,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也,患失之。苟患之无所不至,以名之不己属,因而灰败者有之矣。甚则,因而变节者,亦有之矣。尤甚者,以争名之故,君子之相忮,甚于小人之相残。坏植败群,于今为烈。名之为累有若是也!然求其本,亦由于未扩充其恻隐之心而已。诚使恻隐之心而能扩充,则好名之念未有不为之克灭者。余小子不敏,尝服膺于王阳明之言。每读其《答聂文蔚书》,未尝不为之叹息也。夫聂子之言曰: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其信道之笃,已可谓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矣。而阳明之意,则以为: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不信。盖以生民之困苦荼毒,莫非疾痛之切于吾身。所以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已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以祈天下之信已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夫如是,其所以天下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初非有所执拗而为之。良由疾痛迫切,虽欲己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此所以为至诚也。使人能以此心为心,则求自慊之不暇,而好名之念,无自而生矣。天下信之,喜其志之得行,而己无与也。天下非之,终必祈其志之得行,于己亦无与也。悠悠之毁誉,宁有所轻重于毫末耶?

夫富贵贫贱可以移人之情者也。威武虽不能移人之情,而以力服人,能使人不得不从者也。至于名誉,其得之之乐,有甚于富贵。失之之苦,有甚于贫贱。而其具有能左右人心志之力,则又过于威武。前三者为常人所不能免,后者则高材之士亦或不能免。然使一旦能扩充其恻隐之心者,则此四者不拨而自去,而其心乃纯一而不杂矣。夫纯洁者必有勇,所谓无欲则刚也。恻隐之心迫于内,则仁以为己任,虽杀身而不辞。斯义理之勇,而非血气之勇也。义理之勇,其可见者有二:

一曰不畏死 人情莫不乐生而畏死。以生之有可恋也。若夫为恻隐之心所迫,则接于目,充于耳者,皆颠连无告者之忧伤憔悴之色,与其呻吟之声。既不忍于旁观,又不能拯之出于水火。吾何为生于此世乎?则弥觉生之可厌,而未见其可恋也。夫以生为可厌,则其不畏死无难矣。然人情莫不恋其所亲。吾人于此,岂独无所感乎?顾天下人之爱其亲,孰不吾若。吾不忍舍吾亲,而父母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者,盈天下皆是也。吾其能一一使之不舍其亲乎?吾于家庭之际,至难言也。然而天下之人,其遭际之难同于我,或什百千万于我者,则又何限。吾其能以自私乎?思此而爱亲之心迸而合于爱同胞之心,死志决矣。自以力之微,无以致其爱于同胞,又无以致其爱于其亲也,以一死绝其爱焉。而于其将死,固未忘同胞,又未忘其亲也。于此知爱亲之心,与爱同胞之心,实为一物而无间于公私,而纯然恻隐之心是也。

二曰不惮烦志于革命者,以死为究竟,斯固然矣。然一死未足以塞责。故未死者之责任,不可以不尽也。常人乐生而恶死。哲人反之,则恶生而乐死。其所以恶生而乐死者,以惮烦故耳。世之昏浊甚矣!阳明有言:“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而行其自私之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而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亦无怪纷纷藉藉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人情之险若此!孤洁之士,愤世嫉俗,不能一朝居。往往绝人逃世,同其身于死灰槁木。其甚者,或因而自杀。其次,则险谲之士,操老子之术,以柔制刚,以静制动,颠倒一世之人,而巧于自全。又其次,则为乡愿,同流合污,阉然而媚于世。夫老氏之徒与乡愿,皆习知人之情伪,以巧于不败之地。其为自私自利,无足论。至于绝人逃世者,迹则高矣。然推其用心,由于惮烦。是亦自私自利也。而自私自利之见所由生,在于未充其恻隐之心而已。使能充其恻隐之心者,则必不为一己计,而为众人计。目击天下之纷纷藉藉,祸乱相寻,人所避之惟恐不及者,挺然以一身当其际,而无所却。即令所接者无所往而非倾险之人,所处者无所往而非阴郁之境,而其至诚恻怛之意,初不由之而少间。忧患虽深,不改其度,事变之来,不失其守。阳明所谓言语正到快意时,截然能忍默,意气正到发扬时,翕然能收敛,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廓然能消化,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盖观于克伐怨欲不行,可以知其所守之固。此所以能应万变而不穷也。

是故不畏死之勇,德之烈者也。不惮烦之勇,德之贞者也。二者之用,各有所宜。譬之炊米为饭,盛之以釜,之以薪。薪之始燃,其光熊熊。转瞬之间,即成烬煨。然体质虽灭,而热力涨发,成饭之要素也。釜之为用,水不能蚀,火不能熔,水火交煎逼,曾不少变其质。以至于成饭,其熬煎之苦至矣。斯亦成饭之要素也。呜呼!革命党人将以身为薪乎?抑以身为釜乎?亦各就性其之所近者,以各尽所能而已。革命之效果,譬则饭也。待革命以苏其困之四万万人,譬则啼饥而待哺者也。革命党人以身为薪,或以薪为釜,合而炊饭。俟饭之熟,请四万万人共飨之。

○驳革命可以召瓜分说

自民族主义,国民主义昌明以来,绅之士,荷篑之夫,稍知爱国者,咸以革命为不可一日缓。此国民心理之进步,而国家盛强之动机也。然尚有鼓其讠皮说,诋毁革命者。其立说皆诡弱而不足以自存。其稍足以淆人听闻者,不外二说。其谓今日之政府已进于文明也。然凡稍知民族与政治之关系者,皆知主权苟尚在彼族之手,则政治决无由进步。故此说决无成立之理由。其二则谓革命可以召瓜分。而谓各国方眈眈于我,一有内乱,必立干涉。而国随而亡。为此言者,自托老成持重,而以逆臆之危辞,恫喝国民,沮其方新之气。于是别有怀抱者,乐于便托此说以自文饰。即真有爱国之诚者,亦荧于听闻而摇惑失志,其流毒所播,不可谓细也。今欲外审各国对于中国之方针,内度国民之实力,口极论,阐明革命与瓜分,决无原因结果之关系。且正因革命,然后可以杜瓜分之祸。愿爱国者相与研究此问题,而悦然于解决之方法也。本论分二大段。前段论瓜分说之沿革,后段论革命与瓜分之无关系。

○第一瓜分说之沿革

瓜分之原因,由于中国之不能自立也。中国不能自立,何以为瓜分之原因?以中国不能自立,则世界之平和不可保也。各国争欲均势力于中国。势力相冲突,常足以激成世界之大战争。于是有一国谓势力之不均如此,不如分割之,俾各得其所。于是倡瓜分主义。又有一国谓势力既不平均,若言瓜分,则滋忧也。于是倡开放门户,保全领土主义。甲午以后,庚子以前,瓜分说极炽之时代也。庚子以后,至于今日,开放门户保全领土说确定之时代也。一言以蔽之,中国未至于瓜分者,列国势力平均主义之结果也。(庚子以前,因势力不均而至于言瓜分。庚子以后,因势力不均而至于言开放、保全,始终均势问题也。)而解决之法,后与前异。以上举其概要,以下逐项释明之。

(一)中国不能自立之原因。自立者何?能自以内部之力,完全独立之谓也。故自立与孤立有别。持锁国主义,孤立无邻,谓之自弃可耳。决不能自立于今日国际团体之内也。而自西力东侵以来,吾国陷于旋涡之地位。既无复孤立之余地,又不能自立。国力颓丧,瓜分在人,保全在人。岌岌然不可终日。国民所已知者也。而其所以致此者,实惟满洲人秉政之故。盖我国民之能力薄弱,固亦不能无过。而厉行锁国主义,鼓舞排外思想,见靡外侮,驯致于危亡,犹复调唆列国之冲突及其嫉妒心,使势力平均主义,亦将不能维持者,实惟满洲政府独任其咎。盖自满洲篡位以后,禁绝中国人与外国人交通。以通商为厉禁,放逐传教师于国外,戮人民之私奉外国教者。人民有迁徙于他国者,处以死刑。其与外人交接也,觐见之礼,以三跪九叩首为一大问题。初以献俘之礼待之,后以藩属之礼待之。此康熙以来之政策也。道光之际,有鸦片之役。咸丰之际,有联军之役。光绪之际,有甲午之役。中更丧乱,贱外之心变而为畏外仇外。于是奖励和拳,宗室王大臣为其首领。揭扶清灭洋之帜,以招八国之兵。迨乎北京失守,狼狈西遁。此后又一变而为媚外。然交欢于甲,失欢于乙。朝三暮四,外交之丑劣,至此为极。综满洲政府之对外政策,不出二端。前者为倨慢无礼,后者为反复无耻。以至有今日。然则,瓜分之原因,由于不能自立。不能自立之原因,由于满洲人之秉政,可决言者也。闻者疑吾言乎?试取外国人之言论以证明之。

古芬氏著《最近之支那》,第四章《支那之外交》有云:

(一六四四年满洲人征服支那而建清朝,专从事鼓吹国人之排外思想。今日欧美人恒言支那人之排外思想,为其同有之性质。不知鼓吹激动之思想者,实满洲人也。盖满洲人欲以少数之民族制御大国,永使驯伏其下。因而遮断外国之交通,杜绝外来之势力。其结果,遂致使支那人有强烈之排外感情。勃克曰:满朝势力之确立,全由于锁国政策。然其衰落,亦恐坐是也。可谓名言矣。)

以上古芬氏之言也。亦可谓旁观者清矣。更观庚子之役,联军既破北京,各国会议善后处分。德国首议处罚元凶。美国答之曰:

(此役暴徒之首魁,即政府诸宗室元老也。故宜先改造清国政府,后乃议处罚之。)

此言诚洞悉当日事变之真相者。去年日清谈判之际,日本进步党首领大隈重信于东邦协会演说有云:

(支那之政府,专以苟且姑息为治。惟企革命之不起,欲割地事人以保社稷。谓外交上柔能制刚,利用列国之冲突,及其嫉妒心,而无信义。故日英同盟虽实行支那之保全开放,列国之机会均等主义,然战国派之外交,可惹起内部之变动。)

此其言满洲政府之心事,可谓洞若观火矣。上所引证,皆非出于我国人之口,乃出于外国人之口者也。满洲政府一日不去,中国一日不能自立,瓜分原因一日不息。外国人尚能知能言之,乃我国人而反昧乎?

(二)各国对于中国之政策。满洲政府实足以召瓜分,既如上所述。然各国之由瓜分主义,一变而为开放门户保全领土主义者,非满洲政府使之然也。一由于各国间维持势力平均,二由于知我国民之情,实虑瓜分之难行也。盖欧亚交通以来,道光时有鸦片之役,咸丰时有联军之役。其战争之目的,欲击破锁国主义,得以自由贸易而已。非有瓜分之观念存于其间。迨乎甲午一役以后,情见势绌,而各国之殖势力于中国者,至不平均。所得丰者思保持之,所得歉者思挠夺之。于是德国首倡瓜分之议。于一八九七年,以海贼之暴举,占夺胶州湾。于是俄藉口以租借旅顺口大连湾,英租借威海卫,法租借广州湾。此外人屡有不割让地之设定,瓜分之论,极炽于是时矣。然终以势力不平均之故,瓜分适于滋扰。于是美国首提议门户开放主义。英日固同此主义者。于是自一八九九年至一九

○年,英德俄法日伊六国皆表同意。宣言对于中国保全领土开放门户为主旨。此为各国对清政策之根本也。未几而有庚子之变。自有庚子之役,列国益维持前此之政策,而知瓜分之难行。无识者以为庚子之役乃瓜分之机会也。然须知北京已破,帝后远遁,而各国会乃汲汲于善后处分及媾和条约者,何也?此有二原因在。其一由于各国之政见有相违也。日英美志于保全,俄德法志于侵略。联军统帅华德西欲进兵太原,英军帅加士里不奉令。谓有政府之命令,不许进兵。华德西无如何也。各国龃龉若此。俄啖知之,乃扬言曰:俄国出兵之目的,欲扫荡拳匪,救援北京而已。今宜讲善后策,维持清政府,缓处罚元凶。盖于一方博宽厚之名以市恩于满洲政府,一方萃兵于满洲,以为占领之计。遂由是而生日俄战争之结果。此由平均势力之使然也。其二则各国,于此一役,知民气之不可侮。盖拳匪之愚妄虽可笑咤,然所以激而至此者,仇外之感情使然也。今北京虽残,东南诸省犹无恙。使行瓜分,非亿万之兵力,长久之岁月,不足以集事。故有所惮而不敢发也。且因是之故,外人知暴烈的手段,予吾民以难堪,适以激动其排外之热。自是以后,由劫夺主义,一变而为吸收主义矣。以此二原因,故俄国首倡退兵,各国无梗议。旋归和好。尔后俄包藏祸心,并兼满洲,终酿日俄之战。迩来瓜分之说已如烟消云散,不复有称道之者矣。

然则,为今日之中国计,正宜利用此均势之机会,以奋然自立。勿谓门户开放领土保全,可以苟全也。受人之保护,不得谓之自立。不能自立者,不能生存。然中国不能自立之原因,由于满人秉政。故非扑满不能弭瓜分之祸。何也?各国虽取均势主义,然今日之满洲政府,其外交政策,在煽动列强之嫉妒心,而利用其冲突。于是各国中有狡者,以诈欺恫喝之手段投之,无所往而不得志。一国有所获独丰者,则均势之政策不可维持。终必出于分割而后已。盖满洲政府既谩藏诲盗,又反复无常。其究极必破坏均势政策,而使各国不得不出于瓜分。分而不均,则各国相战。分而吾国民起与为敌,则各国与吾国相战。世界无宁日矣。惟吾国之不利,抑亦各国之不利也。故中国今日宜亟谋其地位之安全,而行正当之外交政策,然后足以自立。抑亦中国之自立,而有关于世界之平和也。然则,第二革命决不致召瓜分之祸。

世之诋毁革命者,动辄曰革命军起,外人干涉瓜分随之。此言几于耳熟能详矣。然问革命故足以惹起瓜分,大概不出二说。第一说谓:但使革命军起,则外人必干涉也。第二说谓:革命军有取干涉之道也。而此二说之中所主张之原因,又各不一。吾今搜罗列举之,一一加以辨驳,使其说无复立锥之余地,庶几真理乃显也。兹分论如下:

(一)谓革命军起,即被干涉者。为此说者,以为不问革命之目的行动如何,但使内变一生,即为干涉之媒介也。夫国有内乱,外国可以干涉与否,本为国际法上一大问题。今亦无须于法理上多着议论。惟须知外国所以干涉者,固必有其原因。而革命军所以被干涉者,亦必有其原因。究其原因之为何,最切要之问题也。而世所举干涉之原因综计之,不外七说:

(甲)谓革命军足以妨害各国之政策。为此说者,其必不知各国对于中国之政策者也。今日各国对于中国之政策,即上所举开放门户保全领土主义也。革命军起,于此主义,果有何妨害。此反对者所不能致一辞者也。(如谓革命军苟以排外为目的,则于门户开放政策有妨。此则非独立原因,乃附随原因耳。何也?苟革命军无排外之目的,则此原因不发生也。故曰:附随原因。于下论之。此专论主原因也。)如谓各国之抱此政策,乃其貌托而非本心。则须知各国之抱此政策者,非有所爱于中国,乃均势问题使之然也。英美日固认此政策为有利者。其怀抱野心者,莫如俄,而方新败谋休养。法汲汲于言平和。德之心事最为阴险,其地位亦最足为人患。然各国瞵伺,不敢独轻于发难也。故开放门户,保全领土政策,乃为各国所同认。然则,革命军之起,倘如义和拳之高揭扶清灭洋之帜,则为自取干涉,使各国虽欲不干涉而不能。若夫革命之目的,单纯在于国内问题者,而谓义师一起,即于各国之政策有妨,此则稍知各国之大势者,皆能斥其妄也。

(乙)谓各国藉口于内乱而行瓜分。此说所谓小儿之见也。今分二段释明之。第一,各国苟欲瓜分,不必有所藉口。凡欲亡人国者,质直坦白宣言于众曰:兼弱攻昧,取乱侮亡而已。非有所赧而求有以藉口也。且今日各国之不言瓜分者,非患无以藉口。一由维持势力平均,二由于知中国民族之大,未可遽言并吞也。第二各国即欲有所藉口,亦不必藉口于内乱。今日满洲政府之政治,可以藉口者多矣。随时随地,何不足以藉口。必坐待有内乱起,然后有以藉口乎?举实例言之。台湾之割,朝鲜之割,缅甸之割,安南之割,曾以内乱为藉口乎?胶州湾之失,旅顺口、大连湾之失,威海卫之失,广州湾之失,曾以内乱为藉口乎?至于庚子之役,则尤非藉口。彼拳匪之宗旨为扶清灭洋,非与满洲政府为敌,乃与外国为敌也。则外国与之为敌,何怪其然。且各国苟欲瓜分,则联军入北京时诚机会矣。彼时不为,而欲于他日求有以藉口乎?故各国之不瓜分,有所惮而不敢为也,非因无内乱以为藉口也。

(丙)谓使革命军成功,则各国前此由满洲政府所得之权利,将尽失之。故各国必维持满洲政府,而与革命军不两立。为此言者,由于不知国际法之过也。于国际法,凡国家间由于条约而生之权利义务,条约之效力未消灭,则权利义务,依然继续。旧政府虽倾覆,新政府固当继承之。何也?条约以国家之名义缔结之,非以私人缔结之故也。故为此言者,自不知国际法之原则。不然,则欲以欺不知国际法之人也。(至于谓满洲政府外交丑劣,与各国结种种不平等之条约,宜筹撤改者,则固新政府之责任。然非政府新旧嬗代而失条约之效。故此两事,不可混为一。)

(丁)谓使革命军成功,则中国将渐盛强,非如满洲政府可以为傀儡。故各国为外交上之阴谋计,宁扶助满洲政府而锄除革命军。为此说者,必卑鄙狡黠之小人,未尝知外交之政策者也:大抵外国政策,贵于熟知各国之情实,定各国不可不由之准则,使己国蒙其利,而又非各国所嫉,乃为善于外交者。若夫操纵捭阖之伎俩,期于簸弄颠倒,以搏目前之小利,则未有不自戕者。俄罗斯喜用之,卒受巨创。盖各国林立,必不容一国独专其利。利之所萃,即害之所萃也。彼满洲政府诚甘为人之傀儡者。然傀儡只一,而欲利用此傀儡者有七八焉。一国乘间利用之而独享其利,此六七国者,旁皇嫉妒而不能堪。非求利益均沾,则相与攘夺耳。今日之中国,为各国所注目,而为之政府者,乃供人傀儡。得者骄盈,失者怨望。战争之祸,所以不息也。使中国人奋起而扑去此傀儡,卓自树立,行正当之外交,则不必求他人之保全,尤非供他人之傀儡。东亚问题解决,均势问题亦解决。故中国之独立,有关于世界之和平。各国息其觊觎,全球得以安燕。较之利用傀儡以生战祸者,其相去何如!而谓人不知所取舍耶?

(戊)谓革命军起,虽非以排外为目的,然经年转战,商务受其影响。各国为保其商务计,必发兵平乱。为此言者,似甚远虑,而实蒙稚可笑。其智识殆如小儿观剧,谓出兵之事至易易也。不知在古昔专制之国,其君主穷兵黩武,且有因苜蓿天马之故,而苦战连年者。洎乎世进文明,战祸愈烈,战事愈少。且在立宪政体之下,虽有好大喜功者,亦不能妄于兴戎。盖战事至危。所牺牲者,国民之生命也。所耗损者,国民之财产也。故非关于国家大计,非兵力不足以维持者,不轻言动众。试观英杜之战,其原因之伏,非伊朝夕。金矿主久怀兼并之志,一九

○五年英将露迷臣率兵驻杜,受金矿主之音旨也。杜人尽俘之。全英舆论沸腾,犹未出于战。后以争占籍问题,始决裂。杜人口止二十余万,而英人占籍者已十余万。故杜决议拒绝。英遂示威。杜立下哀的美敦书。战祸乃作。初年英败绩,益愤。前后发兵四十万,死伤六七万,耗帑五十万万。至今英人以为得不偿失。故今岁选举,主战党势力失坠。由是观之,战事岂得已耶?商务固足重。然以此单纯之原因,而遽出于战,毋乃易言乎?据最近统计表,英人在中国者五千六百人,美人三千五百人,德人一千六百人,法人一千二百人(半为教士),日本人五千二百人,葡人一千九百人。为此等人营业之故,而动各国之兵,彼政府议会何轻举妄动若此也!是故革命军兴,各国派兵保护彼商民,意中事也。然此基于国际法上之自卫权。(例如南昌教案起,法遣兵舰保护是也。国人不知,以为示威运动。由不知国际法上之自卫权故也。)不可为非。至于谓各国因保护商务之故,而联万国之众以来干涉,而实行瓜分,则真如小儿观剧而叹战事之易也。

(己)谓革命军崛起,必倚一国以为援。革命军之势盛,则此国之势亦盛。各国惧破均势之局,乃不得不出而干涉,遂至于瓜分。为此说者,较前诸说稍坚,而亦有其证据。以谓希腊之独立,求助于英。意大利之独立,求助于法。民党必连与国,然后可以胜利也。然此视敌之何如耳。希腊之敌为土耳其,意大利之敌为奥大利,其政府之威力,十倍于独立军,故非有奥援,不足自立。若中国则异是。使民族主义国民主义而普遍于我民族的国民之心理,则与革命军为敌者,只满洲人及其死党而已。灭此朝食,无所于疑也。至于各国之同情,固革命军所希望者。然所希望者,消极的赞成而已。起事之际,欲其承认为交战团体,成功之际,欲其承认为独立国。然欲得其承认,虽由于外交,实专恃乎实力。已有为交战团体之实,然后彼从而承认之。已有为独立国之实,然后彼从而承认之。所求于彼者不奢,故其后患不生也。要之,此说之前提,谓革命军必倚一国以为援。使革命军纯任自力,而不求助于人,则此说不能成立也。

(庚)谓革命军起,政府之力既不能平,则必求助于外国。外国出兵助之平乱,因以受莫大之报酬。为此说者,以为贱胡无赖,苟求保其残喘,必出于借兵平乱之政策也。夫虏之为此谋,容或意料所及。然使其借兵于一国耶?则虏先犯各国之忌。各国虑破均势之局,将纷起而责问。是徒自困也。使其借兵于各国耶?则各国之兵,非虏之奴隶,非虏之雇佣,无故为之致死耶?如谓虏以利啖之,彼将为利所动。不知各国苟欲攫利,其道甚繁,奚必出于助兵平乱耶?(有以英遣兵助攻太平天国事为证者,然此事别有原因,于后论之。)试以最近事证之。英兵之初入九龙也,乡民鼓噪逐之。英兵退回香港。电总理衙门檄两广总督,饬何长清剿平。英兵安坐而待也。广西游勇尝攻窜入安南,一在马头山,一在高平牧马。法兵安坐,檄苏元春平乱而已。虏借外兵耶?毋亦外人以虏为傀儡耳。谓外国利于报酬而不惮动天下之兵,亦见之未审而已。

以上七说,皆谓革命起,必被干涉者,所以为口实者也。其言之者非一人,其流行也非一日。吾今乃聚而歼之。抑吾之所言,非侥幸于外人之不干涉也,以本无被干涉之原因也。其所言非以意假定也,外审各国均势之大局,内察国民之实情而后立言也。夫各国之均势,前屡言之矣。至于国民之意力,今将言之。大抵国内而至于革命,必民族主义极炽之时也。人人怀亡国之痛,抱种沦之戚,卧薪尝胆,沉舟破釜,以求一洗。其革命之目的物,至单纯也。而对于外国及外国人,守国际法上之规则,此在我国民已毫无被干涉之原因矣。而为外国者,设因欲保商务,欲得报酬之故(上举原因之二种),连万国之众以来干涉(此为假定其干涉之言),斯时为我国民者将如何?其必痛心疾首,人人致死无所于疑也!则试约略计各国之兵数。庚子一役,为战地者,仅北京一隅耳。而联军之数,前后十万。今若言干涉,言瓜分。即以广东一隅而论,新安近英,香山近葡,彼非有兵万人,不能驻守。即减其数,亦当五千。以七十二县计,当三十余万。即减其数为二十万,至少十万。而其他沿江沿海诸省,当何如?至于西北诸省,则又何如?计非数百万不能集事。而我国民数四万万,其起义也,在国内革命,而无端来外人之干涉。满奴不已,将为洋奴。自非肝脑涂地,谁能忍此者!我国亡种灭之时,即亦各国民穷财尽之时也。而问各国干涉之原因,则曰:因欲得报酬,欲保傀儡之故。虽至愚者,亦有所疑而不信矣。且世勿谓我国民其弱,而各国之兵力至强也!练兵不能征服国民军,历史所明示矣。普佛之战,佛练兵尽矣。甘必大起国民军,屡败普军,为毛奇所不及料,不敢出诃南一步。古巴之革命也,金密士以数十人渡海一呼,壮士云集,前后以四五万人与西班牙兵二十万人鏖战连年,而美西战事起,古巴遂独立。菲律宾之革命也,壮士十人,以杆枪六七枝,劫西班牙兵五百人营,夺其枪五百。扑战累岁。西兵驻防于菲者凡二万人,无如何。卒赔款二百万。其后西政府失信,战事再兴。美西之例,美提督载阿圭拿度再入菲律宾,与美合兵。阿圭拿度以兵数千人,俘西班牙兵数万,卒立政府。其后美复失信菲人,以所获于西兵之枪万余,择其可用者六七千以与美。精兵七万,战数年,始定。使凭藉丰裕,则美非菲敌也。英杜之战,杜与阿连治合兵三四万人,英兵四十万,前后三年乃罢兵。如上所述,以国民军与练兵角,皆以十当一。况中国人数,非菲杜比。凭藉宏厚,相去千万,外侮愈烈,众心愈坚。男儿死耳,不为不义屈。干涉之论,吾人闻之而壮气,不因之而丧胆也。外乘各国之均势,内恃国民之意力,既无被干涉之原因,即使事出意外,亦非无备者也。内储实力,外审世变,夫然后动,沛然谁能御之。

如上所述,谓革命军起,即被干涉者,当关其口矣。在革命军未尝无被干涉之豫备。然内有国民之实力,外乘各国之均势,决无被干涉之原因也。然则,谓革命可以召瓜分者,其言已摧破而无存立之余地也。

(二)谓革命有自取干涉之道者。此说与前说不同。前说谓凡革命军起,必遭干涉。此说则谓革命军起,本不致遭干涉。惟因革命军有自取干涉之道,使外人不得不干涉。故其所言非独立原因,乃附随原因也。使革命军而无自取干涉之道,则必不致于被干涉明矣。而其所指为自取干涉之道者,谓革命家固以排满为目的,又兼有排外之目的。故革命之际,或蔑人国权,或侮人宗教,或加危险于外国人之生命财产,于是乃召外人之干涉。为此言者,若以施之义和拳,则诚验矣。义和拳,以扶清灭洋为目的,于是杀公使,毁教堂,戕人生命,掠人财产,以致联军入京。以排外为原因,以干涉为结果,固其所也。吾人所主张之革命,则反乎是。革命之目的,排满也,非排外也。建国以后,其对于外国及外国人,于国际法上,以国家平等为原则,于国际私法上,以内外人同等为原则。尽文明之义务,享文明之权利。此各国之通例也。而革命进行之际,自审交战团体在国际法上之地位,循战时法规惯例以行,我不自侮,其孰能侮之!谓革命军有自取干涉之道者,其太过虑也。抑犹有宜深论者。今日内地之暴动,往往不免含排外的性质,此不能为讳者也。然此等暴动,可谓之自然的暴动,乃历史上酝酿而成者也。吾国历史上以暴君专制之结果,揭竿斩木之事,未尝一日熄。第开明专制之时,政府威力方张,民间隐忍苟活,即有骚动,旋被平靖。故其表面有宁谧之象。洎乎衰朝末季,纪纲废堕,豪杰之士,乘间抵隙,接踵而起。峰屯蔓延,弥满天下。此历代之末,同一之现象也。即以清朝而论,内乱未尝中辍。康熙时则有三藩之役,台湾之役(其初定台湾之役,不得谓之内乱。其再定台湾之役,则属于内乱),武昌兵变之役。乾隆时有台湾之役,临清之役。嘉庆时有川湖陕之役,畿辅之役,川陕乡兵之役。道光时则有海盗之役。咸丰同治时,则有太平天国之役,捻之役。光绪时则有义和拳之役。内乱继作,未尝少休。凡此皆自然的暴动也。洎乎近日,感外界之激刺,与生计之困难,其势尤不可一日居。此为历史上自然酿成,无待乎鼓吹者。此等自然的暴动,无益于国家,固亦吾人所深虑者也。以中国今日,决不可不革命也如此,而自然的暴动之不绝也又如彼,故今日之急务,在就自然的暴动,而加以改良,使之进化。道在普及民族主义,国民主义,以唤醒国民之责任,使知负担文明之权利义务,为吾人之天职。于是定共同之目的,为秩序之革命,然后救国之目的,乃可以终达。夫既由自然的暴动,而为秩序的革命矣,则滔滔然向于种族革命,政治革命以进行,而毫不参以排外的性质明也。然则,吾人之主目的,固非在避外人之干涉,而自无自取干涉之理也。

综上所论者而括之,则革命决不致召瓜分之祸,明白无疑矣。然尚有引证一二事实,以为辨者。今复疏解之如下。问者曰:法兰西大革命之际,各国不尝共同干涉耶?幸而法能战联军而退之。否则,法之为法,未可知也。今中国之革命,能独免于干涉乎?应之曰:法兰西大革命,而各国群起干涉者,以欲抵抗民主之思潮故也。盖法之革命,实播民权自由之主义于全欧。各国君主,思压抑之,故集矢于法,其共同干涉,实抱此目的也。尔后之神圣同盟,亦本斯旨。故比利时之独立,亦被遏制。卒令建君主立宪政体而后已。由其时各国以扑灭民主思想为目的故也。若今日,则情势与昔大殊。中国革专制而为立宪(指民主立宪),与各国无密切之利害关系,不能以法之前事为例也。问者又曰:太平天国之被干涉者何也?应之曰:太平天国有自取干涉之道也。洪秀全之破南京也,英即遣全权大臣波丁渣来,欲缔结条约。此为承认其独立良机会也。惜洪氏不知国际法,犹存自大之余习,命其觐见,行跪叩礼。波氏不肯,遂拒绝不见。只见杨秀清,失望而归。其后洪军至上海,犹立两不相犯之约。及曾军破安庆,自长江而下,遂围南京。左军破浙,李军发上海,洪氏大事已去,英始袒清助攻洪氏。故干涉之原因,由洪氏有自取之咎。使洪氏能知国际法,早与结纳,不至若此也。且其时英人初欲殖势力于东方,故谋助兵平乱,冀藉此以增拓势力。至于今日,则情势迥异。承认独立,与藉兵平乱二者,皆遥难于昔日矣。问者又曰:今者外人相惊以中国人排外。遇有小警,辄调兵舰。如南昌教案,法调兵舰矣。广东因铁路事,官民交讧,各国亦调兵舰矣。凡此岂非干涉之小现象乎?应之曰:此非干涉,乃防卫也。国际自卫权,本分二种。一为干涉,一为对于直接之危害而用防卫之手段。若内地有警,各国派兵舰防护,可谓之防卫之准备行为,与干涉不同也。盖国家于领域之内,不能自保,而使外国人蒙其损害,则对之可以匡正。匡正之法,国际之通则有三。过去之赔偿与将来之保障是也。然使蒙急遽之危害,依此通则,有缓不及事之虞,则可以用防卫之手段,用强力于他国领域内。此国际法所承认者也。然则,使内地有变而危险及于外国人之生命财产,则外国派兵保护捍御灾难,不得谓之非理。然此与干涉固不同也。至于屯泊兵舰以备不虞,则只可谓之防卫之准备行为,尤不必以干涉相惊恐。乃内地之人既鲜知国际法而诋毁革命者又借此以号于众曰:此瓜分之渐也,干涉之征也。其心固狡,其计亦拙矣。外国领事既察吾民之隐情,于是遇有小故,辄征调兵舰以相恫喝。即如近日拒约之会,美领事日以调兵相胁。而实则美国之大总统,以至国中名流,多不以苛约为然。方且借华人拒约之坚,有辞以对议会,且提议当禁欧工以示平等矣。要之,若云干涉,非得各国政府之同意,联军并进不可。而革命军无被干涉之原因,既如上所述。至于防卫,则以保全其人民之生命财产为目的。征调兵舰,一领事所优为,非出于其政府之意。革命军但当守国际法而行,尤不必谈虎色变若此也。况吾人之革命,以排满为目的,而非以排外为目的。在己固可自信,而外人亦未尝不渐共喻。最近英国《国民报》(于政府最有势力之报)倡论曰:

支那人排满之感情与排外之感情,大有分别。其政府必尽力导排满之感情,变为排外之感情。此最宜防者也。

旁观之言,明白如此。使革命起而循乎国际法,则更予人以确证。此事固在我而不在人也。

故吾敢断然曰:革命者,可以杜瓜分之祸,而决非可以致瓜分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