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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俗文学史》第三章 汉代的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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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的文学,并不怎样的发达。为汉代文学之中心的辞赋,上乘的杰作,实在很少。汉赋是古典主义的作品,是全然模拟古人的作风的东西。她们只走着两条路,她们只具有两种的不同的倾向。一种是作者的叹穷诉苦的东西;这是“辞”,这是从《离骚》模拟而来的。贾谊的《吊屈原赋》、《鵩鸟赋》还是有灵魂的文章。但到了东方朔的《答客难》,扬雄的《解嘲》,班固的《答宾戏》,崔骃的《达旨》,便成了俳优式的文学了;只是个人主义的充满了利禄观念的作品了。东方朔曾经说道:“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这话充分的表白出东方朔为什么要写《答客难》的原因。狐狸吃不着葡萄,恨恨地走了开去,说道:“这葡萄太酸”,便是这个心理。这种个人主义的著作是并不怎样可重视的。

东方朔(前154-前93),西汉辞赋家。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武帝时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言词敏捷,滑稽多智。有《东方太中集》行世。

一种是铺张扬厉、颂德歌功的庙堂之作。这是“赋”,这是从《大招》、《招魂》,从枚乘《七发》模拟而得的东西。篇幅虽然很弘巨,结构却是那样的幼稚。《七发》的结构已是十分的松懈,其结束尤为勉强之至。而所谓《子虚》、《上林》、《两京》、《三都》、《长杨》、《羽猎》诸赋,则更千篇一例,读一知百,除了夸大的描状之外,几乎一无所有。他们自以为是“讽”谏。其实是“讽一而劝百”!古云:“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他们便是文学侍从之臣的真相;专为皇帝装饰门面、铺张隆治的。这一类的作品较之《答客难》等,尤为没有生命;远远看见是一片的金光,走近来察之,却不过是太阳照射在玻璃窗上所反映的光而已。

所以我尝说,汉代乃是诗思最消歇的一个时代。

被古典的空气的重重压迫之下,民间的文学当然不能很发达。而时代相隔已久,我们也很难得到多量的材料。但即在所得到的材料里面讲来,古典主义究竟压不死活泼泼的民间文学。民间作品在汉代依然能够顽强的生存着。春草自绿,春水自波,决不会受人力的干涉而枯黄、干涸了的。

汉高帝刘邦原来是一个无赖子;溺儒冠,乱骂人,“为天下者不顾家”,“幸分我一杯羹”,处处都表现其为一个无教育的人物。所以,他不会欣赏古典的东西的。他喜欢楚歌,爱看楚舞,他自己也会作楚歌。而楚歌,乃是当时流行的民歌,大约是随了楚兵的破秦而大流行于世的。他有《大风歌》和《鸿鹄歌》,都是楚歌。

大风歌

《史记》:高祖既定天下,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击筑自歌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鸿鹄歌

《史记》:高帝欲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后不果。戚夫人涕泣。帝曰:为我楚舞,我为若楚歌。其旨言:太子得四皓为辅,羽翼成就,不可易也。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缯缴,将安所施?

刘邦的妾戚夫人,为其妻吕后所囚,剪去她的头发,穿着赭衣,令在承巷里舂米。戚姬一面舂,一面想念着她的儿子赵王如意,唱着楚歌道: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赵幽王刘友娶吕氏女而不爱,爱他姬。诸吕谗之于吕后。她大怒,令兵围其邸,竟至饿死。他在被幽禁时,曾作歌道:

诸吕用事兮刘氏微,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

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

我无忠良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与道!

于嗟不可悔兮宁早有财!

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这不绝像口头的说话么?

诸吕用事,朱虚侯刘章心里很不平。有一天,宫廷里宴会的时候,吕后命他监酒。他起来歌舞,作《耕田歌》道:

涤耕,概种,立苗欲疏。

非其种者,锄而去之。

诸吕用事,诸吕指汉代吕后专权时形成的以吕后为首的外戚集团,包括吕后的侄子吕谷、吕产、吕禄等。他们占居军队要职,把持朝政,谋夺刘氏天下。后被诛灭。

这也是近乎白话的诗歌。

在汉初,自刘邦以下诸侯王未必都受过古典的教育,但往往能楚歌,故自刘邦、戚姬以下,所作的楚歌,都是浅显如话的。

到了汉武帝刘彻的时候,便有些不同了。这时,古典主义的势力已经渐渐的大了。挟书之禁,早已除去。刘彻他自己是最喜欢文学的。他看重枚乘、司马相如等。他自己所作的楚歌,像《秋风辞》、《落叶哀蝉曲》等便作风有异了。这时的楚歌却变成了逼肖《离骚》、《九章》了,而非复近乎口语的东西。

但像其长子燕刺王刘旦将自杀时的歌:

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

横术何广广兮,因知国中之无人。

其第五子广陵厉王刘胥的歌:

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

奉天期兮不得须臾,千里马兮驻待路。

黄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为苦心?何用为乐?

心所喜,出入无悰。为乐亟。

蒿里召兮非门阅,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

都还带着极浓厚的白话的气息的。杨恽的《答孙会宗书》中有一诗云: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田,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也是明白浅显的。

张衡的《四愁诗》,也是楚歌,“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艰,侧身东望涕沾翰。……”而古典的气息已是相当的浓厚了。

五言诗在什么时候代替楚歌而起的呢?起于枚乘或李陵、苏武之说是不可靠的。最早的五言诗都是童谣民歌一类的东西。《汉书·五行志》载汉武帝时童谣云:

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雀巢其颠。

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

又《汉书》载承始、元延间(汉成帝时)长安人歌尹赏云:

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

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

可靠的五言诗没有更早于汉成帝(公元前32至前7年)时候的。

后汉的时代,五言诗的主体还是民歌民谣。《后汉书》载光武时,樊晔为天水太守,政严猛。人有犯其禁者,率不生出狱。凉州为之歌道:

游子常苦贫,力子天所富。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

大笑期必死,忿怒或见置。嗟我樊府君,安可再遭值!

光武(前6-57),即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字文叔,南阳郡蔡阳县(今湖北刺阳南)人。谥号“光武”。好儒任文,以重治国,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形成汉王朝的中兴局面。

《后汉书》又载童谣歌云: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

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这些都可见出是民歌、民谣的本来面目。五言诗在这个时候,似还未为学士大夫们所注意。

但班固却很早的便注意到她。固在《汉书》里已引五言,当然会受到影响。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仓令有罪,就逮长安城。

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

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这是咏歌汉文帝时少女缇萦上书救父的事的。虽是“咏史”,却已开了以五言诗体来写“叙事诗”的大路了。

缇萦(生卒不详),即淳于缇萦,西汉临淄(今山东淄博)人。汉代著名医学家淳于意(仓公)女。汉文帝时,其父为齐太仓令,因被人所告下狱。缇萦上书请做官婢,以救其父。

张衡也有《同声歌》:“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情好所交接,恐傈若探汤”,颇富于民歌的趣味。

汉末,五言诗始大行于世,但还未尽脱民歌的作风,有许多还是带着很浓厚的口语的成分。

“青青河边草”的一首《饮马长城窟行》,相传为蔡邕作,惟《文选》以此首为无名氏作。但“青青河边草”如非邕作,他实际上也曾作着五言诗的,像《翠鸟》:“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形容。”托物见志,也有民歌的余意。

蔡邕(132-192),东汉辞赋家、散文家、书法家。字伯喈,陈留圍(今河南杞县)人。博学多识,擅长辞章,精通音律。辞赋以《述行赋》最为知名。

郦炎的《见志诗》二首诗,也明白如话:

大道修且长,窘路狭且促。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

舒吾凌霄羽,奋此千里足。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

贤愚岂常类,禀性在清浊。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

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陈平教里社,韩信钓河曲。

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

灵芝生河洲,动摇因洪波。兰荣一何晚,严霜瘁其柯。

哀哉二方草,不植泰山阿!文质道所贵,遭时用有嘉。

绛灌临衡宰,谓谊崇浮华。贤才抑不用,远投荆南沙。

抱玉乘龙骥,不逢乐与和。安得孔仲尼,为世陈四科。

郦炎(150-177),东汉诗人,字文胜,范阳(今河北定兴)人。曾为郡吏。有文才,通音律,善于说理。钟嵘《诗品》把他和班固、赵壹并列。

赵壹的《疾邪诗》二首,最近于口语;他恃才倨傲,为乡党所摈。后屡抵罪,几至死,友人救得免。“散愤兰蕙,指斥囊钱”(《诗品》语),这是他处困境的呼号: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

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肮脏倚门边。

势家多所宜,欬唾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

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尔分,勿复空驰驱!

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

赵壹(生卒不详),东汉辞赋家。字元叔,汉阳西县(今甘肃天水)人。代表作《刺世疾邪赋》,揭露社会现实,议论透辟。《后汉书》本传载其有赋、文等作品16篇,原有集,已佚。

孔融在汉末,清名令望,著于天下,曹操最忌他。后来,竟令路粹诬奏他,下狱弃市。二子也俱死。他遭着这样不可言说的冤苦,在狱中,写有《杂诗》一篇:

远送新行客,岁暮乃来归。入门望爱子,妻妾向人悲;

闻子不可见,日已潜光辉。孤坟在西北,常念君来迟。

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

生时不识父,死后知我谁?孤魂游穷暮,飘摇安所依!

人生图孠息,尔死我念追。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

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这是披肝沥胆的哀音,和刘友具有同样的情怀的。又临终时,有诗一首,那是更近于口语的;他原是颇敏感的人,对于俗谚方言,故能脱口即出:

刘友(生卒不详),汉高帝庶子。高帝十一年(前196)立为淮阳王,孝惠元年(前194)徙为赵王。王后为吕氏女,因不爱其妻而移情他姬,遭谗被幽禁致死。《汉书·艺文志》有其赋一篇,今不传,惟作歌尚存于《汉书·高五王传》中。

临终诗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

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

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

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秦嘉为郡上计,其妻徐淑寝疾还家,不获面别,乃作诗三首赠她,这三首诗显然也是受有当时流行的民歌的影响的: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

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

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秦嘉(生卒不详),东汉诗人。字士会,陇西(今属甘肃)人。桓帝时,为郡吏(上计),迁任黄门郎。与其妻徐淑恩爱,均能诗文。

皇灵无私亲,为善荷天禄。伤我与尔身,少小罹茕独。

既得结大义,欢乐苦不足。念当远别离,思念叙款曲。

河广无舟梁,道近隔丘陆。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

浮云起高山,悲风激深谷。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

针药可屡进,愁思难为数。贞士笃终始,恩义不可促。

肃肃仆夫征,锵锵扬和铃。清晨当引迈,束带待鸡鸣。

顾看空房中,仿佛想姿形。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

何用叙我心,遗思致款诚。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

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

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虽知未足报,贵用叙我情。

建安诸子所写乐府及五言诗都多少地受有民歌的影响。应场的《斗鸡诗》、《别诗》都很近于白话。应璩的《百一诗》,就今所存者观之,甚为浅显通俗,极似民间流行的格言诗。已为王梵志、寒山、拾得们导其先路,像:

细微可不慎!堤溃有蚁穴。腠理早从事,安复劳针石?……

子弟可不慎!慎在选师友。师友必长德,中才可进诱。……

史称其“虽颇谐,然多切时要”。

这种模拟民歌之作或受民歌影响的东西,至晋初而未绝,我们且引程晓的《嘲热客》为结束。这虽不是汉诗,但可见五言诗在这时还未完全成为古典的。

程晓(生卒不详),字季明。魏黄初中封列侯,嘉平中为黄门侍郎,后为汝南太守。入晋后官职不明。

平生三伏时,道路无行车。闭门避暑卧,出入不相过。

今世褦襶子,触热到人家。主人闻客来,颦蹙奈此何!

谓当起行去,安坐正咨嗟。所说无一急,𠴲唅一何多?

疲倦向之久,甫问君极那。摇扇髀中疾,流汗正滂沱。

莫谓为小事,亦是一大瑕。传戒诸高明,热行宜见呵。

这是一首开玩笑的诗,不仅明白如话,且简直引进了许多方言俗语,像“𠴲唅一何多”、“甫问君极那”之类。这是俗文学史里极可珍贵的材料。

无名氏的五言古诗,像《古诗十九首》等,作非一人,也非出于一时;必定是经过了许多人的修改、润饰,而最后到了汉末方才写定的。钟嵘说道:“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他又道:“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大约有许多古诗,到了曹、王时候方才有了最后的定本吧。

钟嵘(466-518),南朝梁诗论家、文学家。字仲伟,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齐永明中为国子生。入梁后先后任衡阳王及晋安王记室,故后世称之为“钟记室”。著作有《诗品》三卷,是我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批评专著。

这些古诗,对于后代的影响颇大;自建安以后,受其影响的诗人们极多。同时,且带着很浓厚的民歌的本色,使我们可以明白汉代的民歌究竟是如何样子的——其实和《子夜》、《读曲》乃至《挂枝儿》、《马头调》都同样的以“哀怨”为主的。

《古诗十九首》以情诗为主,大抵这些情诗都是思妇怀人之作,其内容和辞语有些是不甚相远的;这乃是民歌的特质之一;她是决不迟疑地袭用着他人之辞语的。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南北两地相隔而不能相见的情形。还是不用去思念着,而“努力加餐饭”吧。

第八首的《冉冉孤生竹》也是思女望男不至的哀怨之音。“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和《行行重行行》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是同样的意义。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妇,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古诗三首》中的《橘柚垂华实》一首,也有同样的“过时不采”之感:

橘柚垂华实,乃在深山侧。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

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芳菲不相投,青黄忽改色。

人傥欲我知,因君为羽翼。

《十九首》里第二首的《青青河畔草》,乃是春日怀人之作,较之唐人诗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尤为深刻: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第十九首《明月何皎皎》写得更为温柔敦厚: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第十六首《凛凛岁云暮》和第十七首《孟冬寒气至》也都是怀人之曲;当冬寒岁暮的时候,游子离家不归,思妇独宿在室中,长夜漫漫,其情绪是更为凄楚的: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盼睐以适意。引领遥相晞,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第七首的《明月皎夜光》和《孟冬寒气至》和《明月何皎皎》二首的情绪和辞语都有相同处: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此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第十首《迢迢牵牛星》写得最为清丽可喜: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相传为苏武诗的《烛烛晨明月》一首,其情绪也是同样的: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十九首》里第五首的《西北有高楼》和第十二首的《东城高且长》,都是以弦歌之声来烘托出思妇之情怀的。“慷慨有余哀”和“音响一何悲”是抱着很相同的哀怨之感的。“四时更变化”一语,写所思不仅在一时一节,而是无时不在想念着的: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声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黄鹄,奋翅起高飞。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以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被称为苏武诗的《黄鹄一远别》一首,也是以“弦歌”来写怀的: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这一首和《西北有高楼》似是一诗的转变;其间辞语的相同处很可使我们注意。

《十九首》里第六首《涉江采芙蓉》和第九首《庭中有奇树》,其语意是很相同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所谓香草美人之思,正是这一类的诗篇。采了芳草,摘了芙蓉,将以送给什么人呢?所思是在那辽远的地方,如何可以“致之”呢?《古诗三首》里的《新树兰蕙葩》,似也是这二诗的异本:

新树兰蕙葩,杂用杜蘅草。终朝采其华,日暮不盈抱。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馨香易销歇,繁华会枯槁;

怅望何所言,临风送怀抱。

香草美人之思,我国古代文学中的一种比兴寄托手法,借助香草美人来寄托爱国思想、身世之感。屈原《离骚》首开香草美人之思,其后,诗人以绮靡、委婉的笔触寄托家国之思,便成为一个传统。

《十九首》里第十八首的《客从远方来》却弹出一个异调了;这是欢愉之音;从情人的遗赠而更坚固其爱情的:“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古诗十九首》给魏、晋文人的印象最深者,还是其中表现着“人生几何”的直率的哲理诗的六首。这六首的情调大致是相同的。既然“人生寄一世”是“奄忽若飙尘”,那么为什么不饮酒作乐呢?为什么不秉烛夜游呢?为什么不追求于刹那的享受之后呢?这种情调是民歌里所常见到的;李白的诗,元人的散曲,都浓厚的沉浸在这种情调之中。建安曹、王诸人及其后诸诗人之作,也不时的表现着这种由悲观主义而遁入刹那的享受主义的人生观。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被称为苏武、李陵作的十几首古诗,几乎没有一首不好。在《古诗十九首》之外,这若干首的古诗最足以为我们注意。在其间,民歌的情趣是浓厚的。除了上文所引的和《古诗十九首》里几首相同的以外,其余的也都可以看出是:她们本来是民间歌曲,至少或是受民歌影响很深的。旧称为苏武《答李陵诗》的《童童孤生柳》:

童童孤生柳,寄根河水泥。连翩游客子,于冬服凉衣。

去家千里余,一身常渴饥;寒夜立清庭,仰瞻天汉湄。

寒风吹我骨,严霜切我肌。忧心常惨戚,晨风为我悲。

瑶光游何速,行愿支荷迟。仰视云间星,忽若割长帷。

低头还自怜,盛年行已衰。依依恋明世,怆怆难久怀!

和《十九首》里的《冉冉孤生竹》是颇为相同的。

被称为苏武《别李陵》诗《二凫俱北飞》一首,是深情厚谊的“别诗”,辞意浅近而挚切:

二凫俱北飞,一凫独南翔。子当留斯馆,我当归故乡。

一别如秦胡,会见何讵央!怆恨切中怀,不觉泪沾裳。

愿子长努力,言笑莫相忘!

所谓苏武诗的《骨肉缘枝叶》和《结发为夫妻》二首,语语都是切近而真挚的。民歌里写别后相思的最多;写别离之顷的情绪而像这二首那么隽美的却极少。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乖离,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又有所谓李陵《答苏武诗》的二首:《良时不再至》和《携手上河梁》,也都是写“黯然魂销”的别时情景的。《西厢记》的“眼阁着别离泪”一场写得最好,而这里“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已足以尽之。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恨不能辞;

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无名氏的古诗,可称的还很多。《步出城东门》一首极为清丽。“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和《诗经》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足以并称。“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是古诗里常见之语。在民歌里辞句往往是不嫌蹈袭、不避引用习语的: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古诗四首》里的《悲与亲友别》、《四坐且莫喧》、《穆穆清风至》三首都是很可称道的。《四坐且莫喧》,以炉香为喻,颇有巧思;《穆穆清风至》则辞意清丽;“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即物起兴,也是民歌里常用的方法:

悲与亲友别,气结不能言;赠子以自爱,道远会见难!

人生无几时,颠沛在其间:念子弃我去,新心有所欢。

结志青云上,何时复来还?

四坐且莫喧,愿听歌一言。请说铜炉器,崔嵬象南山。

上枝以松柏,下根据铜盘,雕文各异类,离娄自相连。

谁能为此器?公输与鲁班。朱火然其中,青烟飏其间。

从风入君怀,四坐莫不叹。香风难久居,空令蕙草残。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裳裙。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别有无名氏的《古诗四首》,都只有五言的四句,故《古诗源》乃别称之为《古绝句》。这四首充分的表现着民歌的特色。《槀砧今何在》以隐语藏情意。在汉末,隐语是同时流行于雅士俗人之间的。《菟丝从长风》的写法,也是民歌所常用的:

槀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

日暮秋云阴,江水清且深。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南山一树桂,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庆不相忘。

在无名氏《古诗四首》里,有《上山采蘼芜》,乃是很短隽的一篇叙事诗。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古诗三首》里的《十五从军征》,乃是很悲痛的一首社会诗。十五岁当军人去了,到了八十方回,而家中人已经是亡故甚久了。大有丁令威归来之感。这一类的情绪,文人们往往托之以仙佛的奇迹;欧文(w. irving)的《睡乡记》(rip van winkle)也是如此。惟此篇独具人间性,而没有一点神怪的成分。其情绪又是如何的凄楚难忍!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丁令威(生卒不详),道教仙人。相传为晋辽阳人。曾为县令。勤政爱民。平生喜好养鹤。曾学道于灵墟山,成仙后化为仙鹤飞回故里。

欧文(1783-1859),即华盛顿·欧文美国作家,美国文学奠基人之一。当过律师,喜爱文学。其短篇小说开创了美国文学题材的民族化道路。代表作是短篇小说和散文集《见闻札记》。

古诗里,叙事之作本来不多。在一般民歌里,也是抒情的作品多而叙事的篇章很少,除了古乐府里所有的好几篇的叙事诗之外,五言古诗里只有《上山采蘼芜》和《十五从军征》二首及蔡邕女琰的《悲愤诗》而已。

蔡琰在汉末黄巾之乱时,为匈奴掳去。在胡中十二年,已生二子。曹操执政时,痛邕无后,乃以金璧赎之归。嫁给董祀。她在离胡归汉的时候,祖国之爱和母子之爱交战于胸中;乃有《悲愤诗》之作。明人陈与郊作《文姬入塞》杂剧,颇能表白出这种交战的情绪。

琰的《悲愤诗》凡二篇,一为五言体,一为楚歌体,又有《胡笳十八拍》一篇,相传皆为她作。为什么她要把这同一的情绪,同一的故事,写为三个不同体裁的诗篇呢?这是没有理由可以解释的。这三篇写得都不坏,在古代珍罕的叙事诗里乃是杰作。

这三篇都是以第一身的口气出之。《胡笳十八拍》的结拍云:“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似未必为琰本人所作,虽然结语有“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大为深悲苦怨,而却似从“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翻出的。

五言体的一首《悲愤诗》,一开头便说道:“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不像蔡琰的口吻。她的父亲和董卓是好友;卓被杀不久,邕也因卓党遇害。她照理是不应该破口骂董卓的。

如果蔡琰写过《悲愤诗》,则最可靠的一篇,还是楚歌体的;她幼年受过文学的教养很深,这样的诗,她是可以写得出的。这一首楚歌,无枝辞,无蔓语,全是抒写自己的生世,自己的遭乱被掳的事,自己的在胡中的生活,自己的别子而归、踟蹰不忍相别的情形。而尤着重于胡中的生活情形,全篇不到三百个字,是三篇里最简短的一篇,却写得最为真挚。

大约当她的《悲愤诗》出来之后,立刻便大为流行于世。当时五言诗正是一个新体,有文人便用之来添枝增叶的改写了一遍。而同时歌唱的人,便也利用着《胡笳十八拍》的乐歌来描写其事。这便是《悲愤诗》为什么会有三篇的原因吧。

这三篇都写得很可爱,现在全录于下,以资读者们的比勘:

一 楚歌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

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

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虽苟活兮无形颜!

惟彼方兮远阳精,阴气凝兮雪夏零。

沙漠壅兮尘冥冥,有草木兮春不荣;

人似禽兮食臭腥,言兜离兮状窈停。

岁聿暮兮时迈征,夜悠长兮禁门扃。

不能寐兮起屏营,登胡殿兮临广庭。

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风厉兮肃泠泠;

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

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悲且清。

心吐思兮胸愤盈,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

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

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

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

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

二 五言诗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王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掌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终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已,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呼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别离。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嗥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靡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傍人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三 胡笳十八拍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鞞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畜恨兮何时平?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役我虏;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惜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饿对肉酪兮不能餐。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沓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徙。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兹八拍兮拟俳优,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場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兮缘离别,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日居月诸兮在戎垒,胡人宠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耻,愍之念之兮生长边鄙。十有一拍兮因兹起,哀响缠绵兮彻心髓!

东风应律兮暖气多,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羌胡蹈舞兮共讴歌,两国交欢兮罢兵戈。忽遇汉使兮称迎诏,遣千金兮赎妾身。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往两情兮难具陈!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腓腓,号失声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身归国兮儿莫知,随心悬悬兮长如饥,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处穹庐兮偶殊俗,愿得归来兮天从欲。再还汉国兮欢心足;心有怀兮愁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子?母兮离兮意难任。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修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豗兮筋力单。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汉乐府里有不少的民歌。乐府是王家的乐队所歌唱的东西。但王家未必喜爱文学侍从之臣的歌功颂德之作,深奥难解之文。故王家的乐队往往的很早的便采新声入乐,以娱帝王后妃。我们观于清代升平署所藏曲子的复杂,便可以知道其中的消息。汉代乐府之创始于武帝。刘彻自己虽是一个诗人,其趣味却很广泛。《汉书》(卷二十二)说道:

(武帝)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

升平署,清代承应宫中奏乐和演戏的机构。清代戏曲管理分三个时期,即教坊司、南府和升平署。清初沿用明朝的教坊司,康熙年间设南府,道光七年(1827)改南府为升平署。

同书(卷九十二)又道:

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刑,给事狗监中。女弟得幸于上,号李夫人……延年善歌,为新变声。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

是李延年不但收罗各地乐歌,而且也有造新声了。

到了哀帝的时候,方才把乐府官罢去。但乐府官虽罢去,而民间和贵族们之喜爱郑、卫之音则毫不受这位素朴的皇帝的影响。《汉书》(卷二十二)道:“百姓渐渍日久,又不制雅乐有以相变,豪富吏民湛沔自若。”其实,即制雅乐也不会变更了民众的嗜好的。

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郑、卫两国的民间音乐。孔子提倡雅乐,故郑卫之音便受到排斥。后也用作淫靡之乐的代称。

《唐书·乐志》云:“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曲之遗声,汉世谓之三调。又有楚调,汉房中乐也。与前三调,总谓之相和调。”此外,又有“吟叹曲”,也列于相和调。

《晋书·乐志》云:“凡乐章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八九子》、《白头吟》之属是也。”这话最为得其真相。今所见的古乐府,几乎都是带着很浓厚的民间歌谣的色彩的。

《江南可采莲》和《乌生八九子》均见于《相和歌辞》的《相和曲》里。《相和曲》是在“平”、“清”、“瑟”、“楚”四调及吟叹曲之外的。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

位于邯郸罗敷潭。

这是真正民歌的本色,只是声调铿锵,并没有什么意义。《乌生八九子》也是这样无甚意义(还有《鸡鸣高树巅》也是如此),而只是顺口歌唱着的。

在其间,《公无渡河》(一名《箜篌引》)是写得很好的: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薤露歌》和《蒿里曲》都是实际上应用着的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在其间,《陌上桑》(一作《日出东南隅行》)是写得极好的一篇叙事歌曲,较之无名氏五言古诗里的《上山采蘼芜》一篇是进步得多了。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梢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致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平调曲》里的歌辞,今所存者仅《长歌行》、《君子行》、《猛虎行》等三调。《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亦见于《曹子建集》。可见在魏、晋间,拟古乐府之风甚盛,其作风之逼肖,竟有令人不能分别之感。《长歌行》的一首,《青青园中葵》: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乃是民间的格言歌。《猛虎行》是游子的哀怨之音:

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

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清调曲》有《豫章行》、《董逃行》;此二者今存的皆为晋乐所奏,非古辞。又有《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则为古辞。凡为魏、晋所奏的歌辞,不是变得典雅、无生气,便是增饰得很多,变得臃肿不堪,只有在本辞(即乐府古辞)里,才可看出其本来面目。

相逢行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

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

堂上置尊酒,作使邯郸倡。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

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

黄金络马头,观者盈道傍。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

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音声何噰噰,鹤鸣东西厢。

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

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

长安有狭斜行

长安有狭斜,狭斜不容连;适逢两少年,夹毂问君家。

君家新市傍,易知复难忘。太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

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

大妇织绮伫,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琴上高堂。

丈人且徐徐,调弦讵未央。

《瑟调曲》里的好歌最多,像《妇病行》、《孤儿行》都是民间产生的极漂亮的短篇的叙事歌曲,表现着最真切的社会的、家庭的凄苦的生活之情景:

妇病行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

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

“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

“行当折摇,思复念之!”

乱曰:

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

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

从乞求,与孤买饵,对啼泣,泪不可止。

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

入门见孤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

弃置勿复道!

孤儿行

孤儿生;孤儿遇生命当独苦。

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

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

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头多虮虱,面目多尘。

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

上高堂,行趣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

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

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

泪下渫渫,清涕累累。

冬无复襦,夏无单衣。

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春风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

将是瓜车,来到还家。

瓜车反复,助我者少,啖瓜者多。

愿还我蒂,独且急归。

兄与嫂严,当与较计。

乱曰:

里中一何说谎,愿欲寄尺书,

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像那样深刻而婉曲的描叙,乃是《上山采蘼芜》和《十五从军征》等古诗里所不见的;他们是率直的写着;但在这二篇里作者们已知道怎样的曲曲的描写入微了。这是一个大进步。

在《楚调歌》里,只有《皑如山上雪》和《怨诗行》二篇。《怨诗行》是平常的一首叹生命的短促而欲“游心恣所欲”的诗曲。《皑如山上雪》即是有名的《白头吟》,《晋书·乐志》所举的“汉世街陌谣讴”之一。晋乐所奏的此曲,分五解,较本辞约多出一倍。但本辞却是极凄丽的绝妙好辞。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蓰蓰。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于“相和歌辞”外,乐府古辞又有所谓《舞曲歌辞》及《杂曲歌辞》的。今存的《舞曲歌辞》像“铎舞歌诗”、“巾舞歌诗”均极不易解;其间有许多重复不可解处,当是有声无义的助语;今则很难将其分别出来。

“杂曲歌辞”里的好歌很多。有极轻茜可喜的《伤歌行》、《悲歌》和《古歌》。《伤歌行》大类五言古诗的一篇;也许原是古诗,入乐来唱的。《悲歌》和《古歌》均结之以“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二语,正和有几篇古诗同以“愿为双黄鹄,高飞归故乡”二语作结的情形一样。我们在这里更可以明白:民间歌曲是并不避忌袭用习见的成语的。

伤歌行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

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傍徨。春鸟翻南飞,翩翩独翱翔。

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

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悲歌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古歌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也有极富风趣的《枯鱼过河泣》:

枯鱼过河泣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更有一首古代最长的叙事诗,《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

鸡呜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

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

“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共事三二年,始尔末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

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

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阿母得闻之,椎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

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计。”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

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

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

以此下心意,慎勿违我语。”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

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

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

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

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

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

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

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

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

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

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

“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

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

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

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

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

“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

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

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

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薄苇纫如丝,

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

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入门上家堂,

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

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

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

“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

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

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

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

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

不得便自许。”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

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

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

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

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

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

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

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

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

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

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

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

流苏金缕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

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阿母谓阿女。

“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

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

晚成单罗衫,崦崦日欲暝,愁思出门啼。府吏闻此变,

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

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

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

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

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

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

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

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

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

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

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

贵贱有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

便复在早夕。”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

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

徘徊顾树下,自挂东南枝。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这一篇叙事歌曲凡一千七百四十五字,较之《上山采蘼芜》、《陌上桑》,乃至《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均长得多了。

从《上山采蘼芜》,很快的便进步到《陌上桑》和《妇病行》、《孤儿行》,更很快的便进步到《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乃是很自然的趋势。很像滚丸下坂,不到底不止。

汉乐府尚有《鼓吹饶歌十八曲》,这些该是很古典的庙堂之乐了。但实际上仍有民歌在里面。像《战城南》、《有所思》、《上邪》等,都是绝好的民间歌曲。《有所思》和《上邪》,在民间情歌里是极大胆、极热情之作:

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可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已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稀,秋风肃肃晨风飓,东方须臾高知之。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汉代的俗文学在散文方面却发展得极少。司马迁作《史记》,善于描状人物的神情口吻。最可注意的是,《陈涉世家》里,记着陈涉的故人,进宫去看见涉为王的享用,便说道:

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

这是如闻其声的描写。

用方言来写人物的对话最足以表现其神情。在小说里用此而成功的有《海上花列传》。《三宝太监下西洋记》和《野叟曝言》反而在对话里大谈其学问,大做其文章,当然要成为十足陈腐的东西了。可惜在《史记》里,像这样的方言还不多。

汉宣帝的时候,有以辞赋起家的王褒(字子渊)却在无意中流传下来一篇很有风趣的俗文学的作品——《僮约》。这篇东西恐怕是汉代留下的惟一的白话的游戏文章了。

《僮约》写的王褒以事到湔,住在寡妇杨惠家;其奴便了,颇为倔强。王褒命其酤酒,不应。乃买之。便了说道:“要做的事,都要写在券上。不写出的事,便了便不能做。”褒乃写了这篇《僮约》。那趣味是很坏的,只是和不幸的人开着玩笑。好在本来是一篇游戏文章;故结之以:便了说道:“早知当尔。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恶!”原是有韵的,其实是一篇“赋”。

蜀郡王子渊以事到湔,止寡妇杨惠舍。惠有夫时奴,名便了。子渊倩奴行酤酒。便了拽大杖上夫冢巅曰:“大夫买便了时,但要守家,不要为他人男子酤酒。”子渊大怒曰:“奴宁欲卖耶?”惠曰:“奴大忤人,无欲者。”子渊即决买券云云。奴复曰:“欲使皆上券,不上券,便了不能为也。”子渊曰:“诺。”

这是《僮约》的序。下面是《僮约》的本文,即是王褒同便了订的买奴的条件。

“神酌三年(西历前五九),正月十五日,资中男子王子渊从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亡夫时户下髯奴便了,决贾万五千。奴当从而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早扫,食了洗涤;居当穿臼缚帚。裁衣凿斗,……织履作粗,黏雀张乌,结网捕鱼,缴雁弹凫,登山射鹿,入水捕龟。……舍中有客,提壶行酤,汲水作铺,涤杯整案;园中拔蒜,断苏切脯。……已而盖藏关门塞窦;喂猪纵犬,勿与邻里争斗。奴但常饭豆饮水,不得嗜酒,欲饮美酒,唯得染唇渍口,不复倾盂覆斗。不得辰出夜入,交关伴偶。舍后有树,当裁作船,上至江州下至湔;……往来都洛,当为妇女求脂泽,贩于小市,归都担枲,转出旁蹉,牵犬贩鹅,武都买茶,杨氏担荷(杨氏,池名,出荷)。……持斧入山,断揉裁辕。若有余残,当作俎几木屐彘盘。“……日暮欲归,当送干薪两三束。……奴老力索,种莞织席;事讫休息,当舂一石。夜半无事,浣衣当白。……奴不得有奸私,事事当关白。奴不听教,当笞一百。”

读券文适讫,词穷诈索,仡仡叩头,两手自搏,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审如王大夫言,不如早归黄土陌,丘蚓钻额。早知当尔,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恶!”

参考书目

一、《乐府诗集》,宋郭茂倩编有《四部丛刊》本。

二、《古诗纪》,明梅鼎柞编,有万历间刊本。

三、《古诗源》,清沈德潜编,坊刊本甚多。

四、《全汉魏六朝诗》,近人丁福保编,有医学书局铅印本。

五、《白话文学史》上卷,胡适著,商务印书馆出版,可看其第二章至第六章。

六、《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郑振铎著,北平朴社出版(再版本为商务印书馆出版)。可看第一册第六章及第八章。

七、《中国诗史》,陆侃如、冯沅君,开明书店出版。

八、《乐府文学史》,罗根泽著。

九、《中国文学流变史》,郑宾于著,北新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