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籍冤魂》彭养鸥著。三编二十四回。宣统元年 (1909) 二月改良小说社 “说部丛书”本,封面卷端均题“醒世小说黑籍冤魂”。
书叙乾隆年间广东人吴廉将鸦片烟煎成膏子当药服,绞肠腹痛,一命呜呼。 其子吴念萱改革抽鸦片之法,传扬开去,风行海内。其孙吴恒澍以私贩鸦片为 生财之道,积资数十万。道光十八年,林则徐在广州禁烟,将吴恒澍就地正法, 并限令烟鬼戒烟。虎门一炬,将外商二万二千余箱鸦片化为烟灰。但外商唆动 国主兴兵,用洋枪洋炮打开海关,鸦片又涌入中国。吴恒澍子吴良,串通外商, 做了贩卖鸦片的总管,又花了十万两银子捐了道台。到任后,终日终夜躺在烟 铺上。大小公事,一概不问,放任幕吏胡作非为,弄得声名狼籍,只得被迫离 职。吴良的女儿爱珠也是个烟鬼,去京中与通裕银号掌柜张质夫的儿子张景韩 成亲,吴良送给她的嫁妆中还有二副烟具和十八缸鸦片烟膏。新婚第二天,当 新娘与新郎对抽鸦片时,妆奁被盗贼席卷一空。再说吴良自嫁女之后,烟瘾越 吃越深。幼子阿荫误食烟膏汤而断送了性命。其妻忧郁成疾,亦亡。吴良背生 起外症,皮肉日渐溃烂,脓血淋漓,不及旬日,竟呜呼哀哉。长子伯和因为给 强盗窝赃,被打入监牢,瘐死狱中。次子吴仲勋只好投靠其父生前好友谢子 晋。
谢子晋膝下无儿,闺中只有一少女,便将吴仲勋招为女婿,并给他五万两 银子去上海办厂经商。岂料谢子晋在上海的故交毛原卿常带着吴仲勋游园、看 戏,逛花街柳巷,弄得他烟瘾越来越大,在筹建纱厂中误了不少事。好歹纱厂 造好并开工了,谢子晋与吴仲勋翁婿都将家眷搬来上海居住。不久,谢子晋到 纱厂视察,不慎裳角被机器卷住,断胫折骨,血肉狼籍,顿时身亡,谢子晋女 儿适值临产,痛得在床上乱滚,终于生下一个女婴,但哭个不停。吴仲勋怀疑 婴儿有胎里瘾。便向女婴喷了一口烟,果然哭声顿时停了。其妻因丧父而忧伤 过度,加上产后受了些风寒,渐渐地变成“产母痨”,不到一年就死了。两回丧 事已毕,吴仲勋以鸦片销愁,精神越来越懒。毛厚卿乘机吞吃了几万两现银,挟 资而逃,致使纱厂倒闭,吴仲勋也被押进巡捕房。等被放出来,家资罄尽,便 将三岁的女儿抵押了明洋伍拾元,到山西去寻找姐姐、姐夫。那知道他姐夫张 景韩因为在考场上烟瘾发作而落榜,于三四年前捐了个知县,上任去了。吴仲 勋投亲无门,流入乞丐道中,当他冻僵在厕所旁边时,幸亏秀才苗秀夫相救。后 来,苗秀夫在知州张景韩衙门就馆,替这位知州从扬州买了年方二九的妓女小 红。从此,一副烟鬼形容的爱珠与小红之间争风吃醋,搞得张景韩六神不安。因 贻误捕盗时机,上司把张景韩先行撤任,带罪缉捕。张景韩一面托人在上司处 打关节,求宽缓; 一面派苗秀夫带着三千两银子的汇票上京城走门路。苗秀夫 在客店中开灯过瘾,迷迷糊中看到烟鬼被牛鬼惩罪。还听到牛鬼说:“张景韩夫 妇俱有烟瘾,而为官无状,已被打入阿皮地狱; 你等戒烟无须吃药,只须立志 坚定。”苗秀夫信其言,碎灯劈枪,立时即戒。明日打点行装,挟三千金南归, 不再北上入京。
《黑籍冤魂》勾勒出一群鸦片冤鬼的形象,其中有老的,也有小的;有男的, 也有女的; 有身居衙门的,也有沦为乞丐的,在书中出现的有名有姓的鸦片烟 鬼不下二十余人。作者将这二十多个鸦片烟鬼以及无名无姓的烟鬼群体组成一 幅完整的画面。而之所以能将散点透视中的一个个鸦片烟鬼组成完整的画面,关 键在于作者运用了 “锁链式” 的叙事结构。
所谓“锁链式”的叙事结构,从纵向上来说,是以“鸦片血统”为链条,父 “锁”子,子“锁”孙,子子孙孙都“锁”在鸦片烟鬼的长链子上。不妨以吴家 为例。吴氏血统中率先注入鸦片烟毒的,是吴廉。家中颇有积蓄的吴廉,成为 中国抽鸦片的“始作俑者。”开始,他怀着除病健身的欲望吞食外国新到的鸦片, 最终却成为“中国误吞生烟的第一个鸦片鬼!”接着,作者以“鸦片血统”的链 条 “锁”住他的儿子。如果说吴廉是盲目上当者,他的儿子吴念萱则是自觉嗜 烟者,他将自己的小聪明都用在改革抽鸦片烟的方法上,自制烟灯、烟枪、烟 匣、烟杆。不仅他自己“与鸦片相亲相近,结个不解之缘”,而且还将“吃鸦片 的法子传染开去”,使它“风行海内”。至于“两代鸦片血统”的继承人吴恒澍, 虽然与他的祖父、父亲同“锁”在一条链上,却是要带着“锁链”跳“贩毒”的 舞,以私贩鸦片为生财之道,数年间就积得家资数十万。不过,最终却成为禁 烟的钦差大臣林则徐的刀下鬼。如果说吴氏 “两代鸦片血统”的继承人吴恒澍 是以烟谋财,那么,“三代鸦片血统”的继承人吴良则是以烟谋官。他花了十万 银子捐了个道台,以他那副“奴隶性质,媚外长技”而官运亨通,光宗耀祖。但 这只是欲抑先扬之笔,更反衬出他后来嗜烟的悲惨。由于他将衙门变成了鸦片 烟的“鬼市”,在一阵“烟迷”之中烧了公文,只得丢官离任,返回故里。最终 又因烟毒攻心,生起外症,皮肉溃烂,脓血淋漓而丧命。故事写到 “四代鸦片 血统”的继承者,由 “单条链子”变为“多条链子”,分别“锁”住了吴良“三 儿一女”这同辈中的几个鸦片烟鬼。其一是他的幼子阿荫,这“年纪不过七 岁”的儿童“蠢如鹿豕”,因误食烟膏汤而断送了性命。其二是他的长子吴伯和 因与烟鬼强盗厮混在一起,被官府判处窝赃罪,瘐死于狱中。其三是他的女儿 爱珠以二副烟具和十八缸鸦片作为嫁妆,嫁到京中通裕银号掌柜张质夫家做儿 媳,不仅自己嗜烟如命,而且引诱丈夫张景韩抽上鸦片烟。只因夫妻双双都有 烟癖,终久被冥王打入“阿皮地狱”。其四是他的次子吴仲勋因坐吃(鸦片)山 空,走投无路,只得投奔其父生前的好友谢子晋,而最后因被鸦片所误而沦为 乞丐。可见,对于“鸦片世家”吴氏,虽然从纵向上“锁链”看他们那子子孙 孙一大串烟鬼,在 “鸦片血缘”上都有继承性,但又有差异性,其中有盲目上 当者,也有自觉嗜烟者; 既有以鸦片烟生财者,又有以鸦片烟而谋官者; 既有 直接受害者,又有直接害人者,……五花八门,丑态各异,作者以“锁链式”的 叙事结构,勾画出 “鸦片血统”代代相传又形态各异的群鬼图。
所谓“锁链式”的叙事结构,从横向上来说,是以“鸦片姻亲”为链条,亲 家 “锁”亲家,女婿 “锁”丈翁,儿媳“锁”公爹,将吴氏、张氏和谢氏家族 中的鸦片鬼都串联在一起,将吴家与谢家烟鬼“锁”在一起的 “链条”是吴仲 勋。吴仲勋到谢家做了上门女婿,这就引出了他的丈翁谢子晋。这位卸任知县 也是个老鸦片烟鬼。当他抽鸦片烟抽得晕头转向之后,竟跑到纱厂去“视察”, 结果被机器轧得粉身碎骨。最能体现吴氏和谢氏两家“鸦片血统”横向交流恶 果的,是吴仲勋与他的妻子 (谢子晋的独生女) 所生的女婴。这个女婴从娘胎 里生下来之后,整天哭个不停。但当吴仲勋向她喷一口鸦片烟之后,哭声便停 止了。原来这个由吴氏 “鸦片血统”与谢氏 “鸦片血统” 交配的婴儿有 “胎里 瘾”。这个“胎里瘾”的恶果说明,鸦片渗透到吴氏和谢氏的血统,是何等之深! 其毒害是何等之大! 将吴家与张家烟鬼“锁”在一起的 “链条”是吴爱珠,她 虽为女流之辈,但嗜烟如命却压倒须眉,她在新婚之夜就逗引丈夫张子韩与她 “对抽”鸦片,正在这“夫妻对抽”之中被窃贼将新房洗劫一空。为此,她“心 里懊��”,哭哭啼啼。其实,她所心痛的不都是为华丽的服妆,珍贵的首饰,而 是那嫁妆中的两副烟具和十八缸鸦片,因为这断绝了这女烟鬼的鸦片来源。再 说被这世代“鸦片血统”的产儿 (女)所传染的张景韩,竟然在考场上烟瘾发 作,不仅名落孙山,而且还差点被革去“秀才”的功名。他后来虽然步入仕途, 升为知州,但因为夜里与小妾同房时还嗜烟,从而引出妻妾“吃醋闹官衙”的 丑剧。其实,《黑籍冤魂》“锁链式”的叙事结构,不仅在纵向上和横向上串联 起吴氏、谢氏和张氏“三门”烟鬼的群象,而且还“锁”住了那靠行窃而过烟 瘾的赵裁缝,那吸烟卖俏、傲视主人的钱师爷,那以鸦片迷惑主子而又挟资外 逃的毛厚卿,那“调笑妻妾,吞吐烟霞”的许宗濂,那以烟香与女色争风吃醋 的小红……。不仅如此,作者又以 “锁链式” 的叙事结构,超越吴、谢、张 “三门”而“锁”住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烟鬼世界”: “这鸦片就如潮水一般,到 一处泛滥一处,……乾隆末年,吃烟的人已占全数四分之一,广东尤为兴盛。” 正是这个“烟鬼世界”,使“偌大个中国,弄得来民穷财尽,国势寖衰,坐使黄 种飘流,白人猖獗。欧风美雨,日夕惊惶,赤县神州,演出弱肉强食之惨剧。” 《黑籍冤魂》反对鸦片侵略的主旨昭然若揭。正是出于这种禁鸦片、反侵略的意 愿,作者在故事的结尾写鸦片群鬼都被打入“阿皮地狱”,尤其是将其中的“官、 吏役、开烟肆者”处以重罚,“必使刀山油镬,历尽诸般痛苦。然后禁锢之于阿 皮地狱,永远埋头,不再使有超升之日。”以烟鬼可悲的下场醒世、劝世。从某 种意义上来说,故事中形形色色的烟鬼形象,正是作者主张禁烟、醒世劝世观 念的衍变。在作者所处的晚清社会,当烟鬼再生、烟毒浸溢的时候,《黑籍冤 魂》虽然有“急就章”、“意念化”的痕迹,但也注意安排“锁链式”的故事结 构,一个接一个烟鬼冤魂形象的迭加,反复强调禁止鸦片、醒世劝世的主旨,无 论是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有某些值得肯定的地方。
维妙维肖地刻画烟鬼的外貌,是《黑籍冤魂》的又一特色。这里既有“披 发蓬头,鸠形鹄面”的鸦片群鬼的外貌描写,又有各呈其丑的个别外貌的描写, 其中以老烟鬼谢子晋的外貌描写较为出色:
年纪六十左右, 上七下八的几根老鼠鬍, 簇起在嘴边, 嘴已瘪 了,只留着三两个牙齿,却被鸦片烧得墨黑; 鼻孔边鼻烟闻得垢腻堆 积,肮脏不堪,鼻梁上带着副眼镜,却是墨晶玳瑁边的; 头上西瓜皮 帽子,正是油光显显; 身上穿着马褂长袍,却是宽袍大袖。从烟铺上 起身,不曾整顿衣服,有些歪歪扯扯;钮扣儿上扣扣了下钮;梳、挑 牙杖、多宝串,挂得噜噜;脚上穿双方头厚底镶鞋;回转身来,一 条小瓣子歪在肩胛上,口里还啣着支烟筒。
以他那肮脏的外貌折射他那肮脏的心态,颇有以形传神的艺术效果。
锲入烟鬼的心态,是《黑籍冤魂》心理描写的特点。二十二回中由乔岳创 作的《烟室铭》和《烟鬼谣》等,是这一特点的集中反映。此处以《烟室铭》为 例: “灯不在高,有油则明;斗不在大,过瘾则灵。斯是烟室,惟烟气馨,烟痕 黏手黑,灰色透皮青,谈笑有荡子,往来无壮丁。可以供夜话、闭月经。笑搓 灰之入妙,怪吹笛而无声。瘾过心头乐,瘾发涕泪零。烟鬼云:欲罢不能!”在 形式上化用刘禹锡的 《陋室铭》,又以 “旧瓶装新酒”,以寥寥数语将烟鬼丑恶 的心态刻划得淋漓尽致,讽刺得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