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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斋随笔》容斋四笔 卷第九(十六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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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魏公逸史

  蔣魏公逸史二十卷,穎叔所著也,多紀當時典章文物。云舊有數百冊,兵火間盡失之,其曾孫芾始攟摭遺稿,而成此書,將以奏御,以其副上之太史,且板行之,傳之天下後世,既而不果。蔣公在熙寧、元祐、崇寧時,名為博聞強識,然閱其論述,頗有可議,恨不及丞相在日與之言。其一云:「行、守、試,視其官品之高下,除者必帶本官,呂晦叔除守司空而不帶金紫光祿大夫者,此翰林之失也,既不帶官,不當著『守』字,故晦叔辨之,遂去『守』字,為正司空,議者謂超過特進、東宮三太、儀同矣。」予謂行、守、試必帶正官,固也。然自改官制以後,既為司空,自不應復帶階官。呂從金紫遷,只是超特進一級耳,東宮三太,何嘗以為宰相官?儀同又係使相也,呂亦無自辨之說。其二云:「文潞公既為真太師矣,其罷也,乃加『守』字,潞公怏怏,諸公欲為去之,議者謂非典故,潞公之意,止欲以真太師致仕耳,諸公曰:『如此可乎?』曰:『不可,為真太師則在宰相之上。』竟不去『守』字,但出劄子,令權去之。」案潞公本以開府儀同三司守太師,河東節度使致仕,入為平章軍國重事,故繫銜只云太師。及再致仕,悉還舊稱,當時有旨於制詞內除去「守」字,以嘗正任太師也。所謂劄子權去,恐或不然。其三云:「舊制,執政雙轉,謂自工部侍郎轉刑部,刑部轉兵部,兵部轉工部尚書。惟宰相對轉,工部侍郎直轉工書,比執政三遷也。」予考舊制,執政轉官,與學士等。六侍郎則升兩曹,以工、禮、刑、戶、兵、吏為敍,至兵侍者,轉右丞,至吏侍者,轉左丞,皆轉工書,然後細遷。今言兵侍即轉工書,非也。宰相為侍郎者,升三曹,為尚書者,雙轉。如工侍轉戶侍,禮侍轉兵侍,若係戶侍,當改二丞,而宰相故事不立丞,故直遷尚書。今言工侍對轉工書,非也。其四云:「楊察為翰林學士,一夜當三制,劉沆以參知政事,富弼以宣徽使,皆除宰相。宣徽在參政下,則富當在劉下,乃誤以居上,人皆不覺其失,惟學士李淑知之,揚言其事,遂貼麻改之。」予考國史,至和元年八月,劉沆以參知政事拜集賢相。二年六月,以忠武軍節度使知永興軍文彥博為昭文相,位第一,劉沆遷史館相,位第二,宣徽南院使判幷州富弼為集賢相,位第三,其夕三制是已。而劉先一年已在相位,初無失誤貼改之說。其五云:「有四儀同:一曰開府儀同三司,二曰儀同三司,三曰左儀同三司,四曰右儀同三司。」案自漢鄧騭始為儀同三司,魏、晉以降,但有開府儀同三司之目,周、隋又增上字為一階,又改儀同三司為儀同大將軍,又有開府、上開府,儀同、上儀同,班列益卑,未嘗有左右之稱也。後進不當輒議前輩,因孫偃有問,書以示之。

  沈慶之曹景宗詩

  宋孝武嘗令羣臣賦詩,沈慶之手不知書,每恨眼不識字,上逼令作詩,慶之曰:「臣不知書,請口授師伯。」上即令顏師伯執筆,慶之口授之曰:「微生遇多幸,得逢時運昌。朽老筋力盡,徒步還南岡。辭榮此聖世,何愧張子房?」上甚悅,衆坐並稱其辭意之美。梁曹景宗破魏軍還,振旅凱入,武帝宴飲聯句,令沈約賦韻,景宗不得韻,意色不平,啟求賦詩,帝曰:「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詩?」景宗已醉,求作不已。時韻已盡,唯餘競、病二字,景宗便操筆,其辭曰:「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帝嘆不已,約及朝賢,驚嗟竟日。予謂沈、曹二公,未必能辦此,疑好事者為之,然正可為一佳對,曰:「辭榮聖世,何愧子房?借問路人,何如去病?」若全用後兩句,亦自的切。

  藍尾酒

  白樂天元日對酒詩云:「三杯藍尾酒,一楪膠牙餳。」又云:「老過占他藍尾酒,病餘收得到頭身。」「歲盞後推藍尾酒,春盤先勸膠牙餳。」荊楚歲時記云:「膠牙者,取其堅固如膠也。」而藍尾之義,殊不可曉。河東記載申屠澄與路傍茅舍中老父、嫗及處女環火而坐,嫗自外挈酒壺至曰:「以君冒寒,且進一杯。」澄因揖,遜曰:「始自主人翁,即巡澄,當婪尾。」蓋以藍為婪,當婪尾者,謂最在後飲也。葉少蘊石林燕語云:「唐人言藍尾多不同,藍字多作啉,出於侯白酒律,謂酒巡匝,末坐者連飲三杯,為藍尾,蓋末坐遠,酒行到常遲,故連飲以慰之,以啉為貪婪之意。或謂啉為燷,如鐵入火,貴其出色,此尤無稽。則唐人自不能曉此義。」葉之說如此。予謂不然,白公三杯之句,只為酒之巡數耳,安有連飲者哉?侯白滑稽之語,見於啟顏錄。唐藝文志,白有啟顏錄十卷、雜語五卷,不聞有酒律之書也。蘇鶚演義亦引其說。

  歐陽公辭官

  歐陽公自亳州除兵部尚書知青州,辭免至四,云:「恩典超優,遷轉頗數。臣近自去春由吏部侍郎轉左丞,未逾兩月,又超轉三資,除刑部尚書。今纔逾歲,又超轉兩資。尚書六曹,一歲之間,超轉其五。」累降詔不從其請。此是熙寧元年未改官制時,今人多不能曉。蓋昔者左右丞在尚書下,所謂左丞超三資除刑書者,謂歷工、禮乃至刑也。下云又超兩資者,謂歷戶部乃至兵也。其上唯有吏部,故言尚書六曹,超轉其五云。

  南北語音不同

  南北語音之異,至於不能相通,故器物花木之屬,雖人所常用,固有不識者。如毛、鄭釋詩,以梅為枏,竹為王芻,蔞為翹翹之草是矣。顏師古注漢書亦然。淮南王安諫武帝伐越書曰:「輿轎而隃領。」服虔曰:「轎音橋,謂隘道輿車也。」臣瓚曰:「今竹輿車也,江表作竹輿以行。」項昭曰:「陵絕水曰轎,音旗廟反。」師古曰:「服音、瓚說是也,項氏謬矣。此直言以轎過領耳,何云陵絕水乎?旗廟之音,無所依據。」又武帝紀:「戈船將軍。」張晏曰:「越人於水中負人船,又有蛟龍之害,故置戈於船下,因以為名。」瓚曰:「伍子胥書有戈船,以載干戈,因謂之戈船也。」師古曰:「以樓船之例言之,則非為載干戈也。此蓋船下安戈戟以禦蛟鼉水蟲之害。張說近之。」二說皆為三劉所破,云:「今南方竹輿,正作旗廟音,項亦未為全非。顏乃西北人,隨其方言,遂音橋。」又云:「船下安戈戟,既難厝置,又不可以行。且今造舟船甚多,未嘗有置戈者,顏北人,不知行船。瓚說是也。」予謂項音轎字是也,而云陵絕水則謬,故劉公以為未可全非。張晏云「越人於水中負船」,尤可笑。

  南舟北帳

  頃在豫章,遇一遼州僧於上藍,與之閒談,曰:「南人不信北方有千人之帳,北人不信南人有萬斛之舟,蓋土俗然也。」法苑珠林云:「山中人不信有魚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魚。胡人見錦,不信有蟲食樹吐絲所成。吳人身在江南,不信有千人氊帳,及來河北,不信有二萬碩船。」遼僧之談合於此。

  魏冉罪大

  自漢以來,議者謂秦之亡,由商鞅、李斯。鞅更變法令,使民不見德,斯焚燒詩書,欲人不知古,其事固然。予觀秦所以得罪於天下後世,皆自挾詐失信故耳。其始也,以商於六百里啖楚絕齊,繼約楚懷王入武關,辱為藩臣,竟留之至死。及其喪歸,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諸侯由是不直秦,未及百年,「三戶亡秦」之語遂驗。而為此謀者,張儀、魏冉也。儀之惡不待言,而冉之計頗隱,故不為士君子所誅。當秦武王薨,諸弟爭立,唯冉力能立昭王。冉者,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昭王少,太后自治事,任冉為政,威震秦國,才六年而詐留楚王,又怒其立太子,復取十六城。是時,王不過十餘歲,為此者必冉也。後冉為范雎所間而廢逐。司馬公以為冉援立昭王,除其災害,使諸侯稽首而事秦,秦益強大者,冉之功也。蓋公不細考之云。又嘗請趙王會澠池,處心積慮,亦與詐楚同,賴藺相如折之,是以無所成,不然,與楚等耳!冉區區匹夫之見,徒能為秦一時之功,而貽秦不義不信之名萬世不滅者,冉之罪誠大矣!

  辯秦少游義倡

  夷堅己志載潭州義倡事,謂秦少游南遷過潭,與之往來,後倡竟為秦死,常州教授鍾將之得其說於李結次山,為作傳。予反復思之,定無此事,當時失於審訂,然悔之不及矣。秦將赴杭倅時,有妾邊朝華,既而以妨其學道,割愛去之,未幾罹黨禍,豈復眷戀一倡女哉?予記國史所書溫益知潭州,當紹聖中,逐臣在其巡內,若范忠宣、劉仲馮、韓川原伯、呂希純子進、呂陶元鈞,皆為所侵困。鄒公南遷過潭,暮投宿村寺,益即時遣州都監將數卒夜出城,逼使登舟,竟凌風絕江去,幾於覆舟。以是觀之,豈肯容少游款昵累日?此不待辯而明,己志之失著矣!

  姓源韻譜

  姓氏之書,大抵多謬誤。如唐貞觀氏族志,今已亡其本。元和姓纂,誕妄最多。國朝所修姓源韻譜,尤為可笑。姑以洪氏一項考之,云:「五代時有洪昌、洪杲,皆為參知政事。」予按二人乃五代南漢僭主劉龑之子,及晟嗣位,用為知政事,其兄弟本連「弘」字,以本朝國諱,故五代史追改之,元非姓洪氏也。此與洪慶善序丹陽弘氏云:「有弘憲者,元和四年嘗跋輞川圖。」不知弘憲乃李吉甫之字耳。其誤正同,三筆已載此說。

  譽人過實

  稱譽人過實,最為作文章者之疵病,班孟堅尚不能免。如薦謝夷吾一書,予蓋論之於三筆矣。柳子厚復杜溫夫書云:「三辱生書,書皆逾千言,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當也?儗人必於其倫。生來柳州,見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我,道連而謁於潮,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師,京師顯人,為文詞立聲名以千數,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擾擾焉多周、孔哉?」是時,劉夢得在連,韓退之在潮,故子厚云然。此文人人能誦,然今之好為諛者,固自若也。予表出之,以為子孫戒。張說賀魏元忠衣紫曰:「公居伊、周之任。」即為二張所讒,幾於隕命。此但形於語言之間耳。

  作文句法

  作文旨意句法,固有規仿前人,而音節鏘亮不嫌於同者。如前漢書贊云:「豎牛奔仲叔孫卒,郈伯毀季昭公逐,費忌納女楚建走,宰嚭譖胥夫差喪,李園進妹春申斃,上官訴屈懷王執,趙高敗斯二世縊,伊戾坎盟宋痤死,江充造蠱太子殺,息夫作奸東平誅。」新唐書效之云:「三宰嘯凶牝奪辰,林甫將蕃黃屋奔,鬼質敗謀興元蹙,崔、柳倒持李宗覆。」劉夢得因論儆舟篇云:「越子膝行吳君忽,晉宣尸居魏臣怠,白公厲劍子西哂,李園養士春申易。」亦效班史語也。然其模範,本自荀子成相篇。

  書簡循習

  近代士人,相承於書尺語言,浸涉奇獧,雖有賢識,不能自改。如小簡問委,自言所在,必求新異之名。予守贛時,屬縣興國宰詒書云:「瀲水有驅策,乞疏下。」瀲水者,彼邑一水耳,郡中未嘗知此,不足以為工,當言下邑、屬邑足矣。為縣丞者,無不采藍田壁記語云,「負丞某處」,「哦松無補」,「涉筆承乏」,皆厭爛陳言。至稱丞曰「藍田」,殊為可笑。初赴州郡,與人書,必言「前政頹靡,倉庫匱乏,未知所以善後」,沿習一律。正使真如所陳,讀者亦不之信。予到當塗日,謝執政書云:「郡雖小而事簡,庫錢倉粟,自可枝梧,得坐嘯道院,誠為至幸。」周益公答云:「從前得外郡太守書,未有不以窘冗為詞,獨創見來緘如此。」蓋覺其與它異也。此兩者皆狃熟成俗,故紀述以戒子弟輩。

  健訟之誤

  破句讀書之誤,根著於人,殆不可復正。在易彖之下,先釋卦義,然後承以本名者凡八卦。蒙卦曰「蒙,山下有險,險而止,蒙」,以「止」字為句絕,乃及於「蒙」,始係以「蒙亨,以亨行」。訟卦曰「訟,上剛下險,險而健,訟」,以「健」字為句絕,乃及於「訟」,始係以「訟有孚」。豫卦「剛應而志行,順以動,豫」,隨卦「剛來而下柔,動而說,隨」,蠱卦「剛上而柔下,巽而止,蠱」,恆卦「巽而動,剛柔皆應,恆」,解卦「解,險以動,動而免乎險,解」,井卦「巽乎水而上水,井」,皆是卦名之上為句絕。而童蒙入學之初,其師點句,輒混於上,遂以「健訟」相連,此下「說隨」二字,尚為有說,若「止蒙」、「動豫」之類,將如之何?凡謂頑民好訟者,曰「嚚訟」,曰「終訟」,可也,黃魯直江西道院賦云「細民險而健,以終訟為能。筠獨不嚚於訟」,是已。同人卦:「柔得中而應乎乾曰同人,同人曰,同人於野,亨。」據其文義,正與諸卦同,但多下一「曰」字,王弼以為「乾之所行,故特曰『同人曰』」,程伊川以為衍三字,恐不然也。

  用史語之失

  今之牽引史語者,亦未免有失。張釋之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論,令今可行也。」遂言秦、漢之間事,帝稱善。顏師古云:「令其議論依附時事。」予謂不欲使為甚高難行之論,故令少卑之爾。而今之語者,直以言議不足采為「無甚高論」。又文帝問上林令禽獸簿,不能對,虎圈嗇夫從旁代對,帝曰:「吏不當如此邪?」薛廣德諫元帝御樓船,曰:「宜從橋。」且有血汚車輪之訐。張猛曰:「乘船危,就橋安。」上曰:「曉人不當如是邪?」師古謂「諫爭之言,當如猛之詳婉也。」按兩帝之語皆是褒嘉之詞,猶云「獨不當如是乎?」今乃指人引喻非理或直述其私曰「曉人不當如是」。又韓公送諸葛覺往隨州讀書詩云:「鄴侯家多書,插架三萬軸。一一懸牙籤,新若手未觸。為人強記覽,過眼不再讀。偉哉羣聖文,磊落載其腹。」鄴侯蓋謂李繁,時為隨州刺史,藏書既多,且記性警敏,故籤軸嚴整如是。今人或指言雖名為收書而未嘗過目者,輒曰:「新若手未觸。」亦非也。

  文字書簡謹日

  作文字紀月日,當以實言,若拘拘然必以節序,則為牽強,乃似麻沙書坊桃源居士輩所跋耳。至於往還書問,不可不繫日,而性率者,一切不書。予有婿生子,遣報云:「今日巳時得一子。」更不知為何日。或又失之好奇。外姻孫鼎臣,每致書,必題其後曰:「某節」,至云「小暑前一日」、「驚蟄前兩日」之類。文惠公常笑云:「看孫鼎臣書,須著置曆日於案上。」蓋自元正、人日、三元、上巳、中秋、端午、七夕、重九、除夕外,雖寒食、冬至,亦當謹識之,况於小小氣候?後生宜戒。

  更衣

  雅志堂後小室,名之曰「更衣」,以為姻賓憩息地。稚子數請所出,因錄班史語示之。灌夫傳:「坐乃起更衣。」顏注:「更,改也。凡久坐者皆起更衣,以其寒暖或變也。」「田延年起,至更衣。」顏注:「古者延賓必有更衣之處,」衞皇后傳:「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