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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校释》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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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谦之案:傅本「含德之厚者,比之于赤子也」,范本无「之」字,河上公、王弼无「者」「之」「也」三字。又列子天瑞篇张湛注引并同此石。此云「赤子」,案汉书贾谊传刘奉世注曰:「婴儿体色赤,故曰赤子耳。」

毒○不螫,

严可均曰:御注、河上、高翿作「毒虫不螫」,王弼作「蜂虿虺蛇不蛰」。按「○」「虺」两通,作「虫」者误。谦之案:遂州、景福同此石。磻溪、楼正、柰卷、严、顾、彭、赵同御注,范同王弼。傅本作「蜂虿不螫」。

毕沅曰:依字「虿」应作「○」,「蜂」应作「」。汉书「蝮手则斩手,足则斩足」,即螫之谓也。说文解字「」作「○」,云:「螫也。」知两字声义近矣。

谦之案:「虫」,玉篇:「一名蝮,此古文虺字。」「虺,今以注鸣者,亦为蝮虫也。」「蜂」当作「」。字林:「,飞虫螫人者。」「螫,虫行毒也。」「虺蛇」二字,在此无义,当从碑本。

俞樾曰:按河上公本作「毒虫不螫」,注云:「蜂虿蛇虺不螫。」是此六字乃河上公注也。王弼本亦当作「毒虫不螫」,后人以河上注羼入之。

蒋锡昌曰:王注「赤子无求无欲,不犯众物,故毒虫之物,无犯于人也」,是王作「毒虫」。顾本成疏「毒虫,虺蛇类也」,强本荣注「是以毒虫不得流其毒」,则成、荣并作「毒虫」。「蜂虿虺蛇」当改「毒虫」,以复古本之真,俞说是也。

猛兽不据,玃鸟不搏。

武内义雄曰:此二句敦本作「攫鸟猛狩不搏」,遂本同敦本,唯「狩」字作「兽」。

谦之案:范本同遂本,惟「猛兽」在「攫鸟」前,均无「不据」二字。严遵本作「攫鸟不搏,猛兽不据」,二句颠倒。

马叙伦曰:此文当作「猛兽不攫,鸷鸟不搏」。淮南齐俗训曰「鸟穷则搏,兽穷则攫」,礼记儒行篇曰「鸷虫攫搏」,并「搏」「攫」连文,可证。「据」「攫」形似而误,又夺「鸷」字耳。成疏曰:「攫鸟,鹰鹯类也。」鹰鹯,正鸷鸟也。说苑修文篇曰「天地阴阳盛长之时,猛兽不攫,骜鸟不搏,蝮虿不螫」,疑本此文,亦「猛兽」「鸷鸟」相对,「攫」「搏」相对,尤可为例证也。潘正作「猛兽不攫,鸷鸟不搏」。

谦之案:潘静观本改「据」为「攫」,与敦、遂、范本无「不据」二字,均非。案「攫」字,唐玄宗御注道德真经疏、李约、李道纯、杜道坚、强思齐、宋刊河上本均作「玃」,乃「攫」之别构。傅本作「攫」是。说文:「攫,爪持也。」一切经音义引仓颉篇:「攫,搏也。」并引淮南子云:「兽穷则攫。」高诱注:「攫,撮也。」皆合爪持之义。攫鸟,鹰鹯之类,罗卷作「○鸟」,遂州本作「○鸟」,皆俗字。夏竦古文四声韵卷五有「攫」字,引古老子作○;卷五有「据」字,引古老子作○。「据」字作两虎相挶状,是故书。按王念孙读书杂志卷二:「战国策楚策:『楚与秦构难,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引之曰:太平御览兵部引此『搏』作『据』,『据』字是也。『据』读若戟,谓两虎相挶持也……文选江淹杂诗『幽、并逢虎据』,李善注引此策『两虎相据』,尤其明证矣。史记张仪传载此文,当亦作『两虎相据』,集解引徐广『音戟』,正是『据』之音……。老子曰『猛兽不据,攫鸟不搏』,盐铁论击之篇曰『虎兕相拒,而蝼蚁得志』,皆其证也。今本史记作『两虎相搏』,盖后人多闻『搏』,少闻『据』,故改『据』为『搏』。」知史记、战国策可改「据」为「搏」,则淮南、说苑亦可改「据」为「攫」明矣。此宜从碑本,作「据」是也。

骨弱○柔而握固。

谦之案:「○」,当从各本作「筋」。说文:「筋,从力,象筋也。」田潜曰:「力,筋也,象人筋之形;竹为物之多筋者,从力象其形。」今按「筋」,景龙、敦煌、景福三本作「○」,御注、河上、王羲之、赵孟俯作「」,皆俗字。陆德明曰:「者俗。」九经字样曰:「作『』讹俗,又作『觔』,误。」

未知牝牡之合而囗作,精之至。

严可均曰:「而○作」,王弼作「而全作」。释文引河上作「○」,本一作「脧」。「精之至」,河上、王弼「至」下有「也」字,下句亦然。

魏稼孙曰:「而作」,「而」下原空一格,严臆增「○」字,御注泐。

罗振玉曰:敦煌本、景福本亦作「○」。「精之至也」,景龙、御注、敦煌三本均无「也」字,下「和之至也」同。

谦之案:遂州、磻溪、楼正、柰卷、严、顾、彭、王羲之、赵孟俯诸本并作「○」,傅、范作「朘」,高翿作「○」。范应元曰:「『脧』,傅奕与古本同,今诸本多作『○』。玉篇『朘』字注亦作『○』、『○』,系三字通用,并子雷切,赤子阴也。」

俞樾曰:按「而全作」,「全」字之义未详。王注:「作,长也,无物损其身,故能全长也。」说殊未安。河上本「全」作「○」,而其注曰:「赤子未知男女之合会,而阴作怒者,由精气多之所致也。」是以「阴」字释「○」字。玉篇肉部:「朘,赤子阴也。」「○」即「朘」也。疑王氏所据本作「全」者,乃「○」字之误。「○」者,「阴」之本字……老子古本,盖从古文作「○」,而隶书或为「○」,武梁祠堂画象「阴」字左旁作「○」是也。「○」字阙坏,止存上半,则与「全」字相似,因误为「全」矣。是故作「○」者老子之原文,作「全」者「○」之误字,作「○」者其别本也。王氏据误本作注,不能订正,遂使老子原文不可复见,惜之。

易顺鼎曰:按释文云:「河上本一作脧。」又引说文:「脧,赤子阴也。」说文无「脧」字,据此则唐本有之。玉篇亦云「脧,赤子阴也」,即本说文之义。是说文本收「朘」字,盖即出于老子。「朘」「全」音近,故或假「全」为之。王注之误,在于望文生义,不知「全」为「朘」之假借。

洪颐烜曰:按说文无「朘」字。玉篇:「朘,赤子阴也。亦作○,声类又作○。」说文亦无「○」字,「○」疑「○」字之讹。说文「○,盖也,象皮包覆,下有两臂,而夕在下,读若范。」素问六节藏象论「诸髓者皆属于脑」,与下文「精之至也」,义亦相合。

章炳麟曰:老子「未知牝牡之合而○作」,释文:「○,赤子阴也,子垂反。」三州谓赤子阴曰「○」(岭外三州语)。

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

谦之案:「号而不嗄」,严可均曰:「高翿『而』下有『嗌』字。」案严、彭、傅、范、王羲之、赵孟俯、磻溪均有「嗌」字。「号」,严作「嗥」。「嗄」,河上、柰卷作「哑」,傅作「○」,严作「嚘」。案庄子庚桑楚篇「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释文:「『嗥』,本又作『号』。『嗄』,本又作『嚘』。」古钞卷子本正作「儿子终日号而嗌不嚘」,疑出老子。「嗌」乃秦、晋方言,李颐曰:「嗌音厄,谓噎也。」扬雄方言六曰:「厮(音斯)、嗌(恶介反),噎也(皆谓咽痛也,音翳)。楚曰嘶,秦、晋或曰嗌,又曰噎。」老子楚人,当用楚语。

成玄英疏:「言赤子终日啼号而声不嘶嗄者,为无心作声,和气不散也。」成所见本经文,疑作「终日号而嘶不嗄」。彭耜释文曰:「嗌,咽也。黄茂材云:『古本无嗌字。而「嗌不嗄」,庄子之文也,后人乃增于老子之书,今不取。』」又「嗄」,本又作「噫」,或作「哑」。陆德明曰:「而声不嗄,当作噫。」道藏张太守汇刻四家注曰:「弼本『嗄』作『噫』。」又引弼曰:「无争欲之心,故终日出声而不噫也。」是王本作「噫」。噫与欭、噎、嚘均一声之转。严本作「嚘」,指归「啼号不嚘,可谓志和」,玉篇亦引作「终日号而不嚘」。说文「嚘」字云:「语未定貌。」扬雄太玄夷:「次三柔,婴儿于号,三日不嚘。测曰:婴儿于号,中心和也。」语本老子。「嚘」,从口从忧,与「嗄」形近。与「噎」义近,盖「嗄」为本字。庄子庚桑楚篇司马彪注:「楚人谓极无声曰嗄。」老子楚人,用楚方言,用之秦、晋则为「嗌」,又为「噎」。「噎」有忧义。刘端临经传小记曰:「噎,忧也。诗『中心如噎』,传曰:『噎忧不能息也。』噎忧双声字。玉篇引『诗「中心如噎」,谓噎忧不能息也』,增一『谓』字,最得毛氏之意。『噎忧』即『欭嚘』,气逆也。说文『欭』字注:『忧也。』玉篇『嚘』字注:『老子曰:「终日号而不嚘。」嚘,气逆也,亦作○。』广韵:『欭,忧叹也。』『○,气逆也。』噎、噫、欭、忧一声之转。」案端临所见,王念孙方言疏证补(高邮王氏遗书本第三册)引之,谓「实贯通毛传、方言之旨」是也。今据以订正老子,知「号而嘶不嗄」,「嗄」是故书,其演变为「嚘」,为「○」,因又转为「噫」,为「哑」,盖皆方言之变耳。易顺鼎曰:「按庄子庚桑楚篇云『终日号而嗌不嗄』,正本老子之文,较之太玄、玉篇更为近古可据。『嗄』即史记刺客传『舌炭为哑』之『哑』,索隐谓:『哑,喑病也。』此章以螫、据、搏、固、作、嗄为韵,皆古音同部字,若作『嚘』则无韵矣。释文:『嗄,一迈反,又于介反。』音并非。」章炳麟曰:「司马彪曰:『楚人谓极无声曰嗄。』今通谓不能言者为『嗄』,极无声亦曰『嗄』,通借『哑』字为之。『哑』本训笑,易言『笑言哑哑』,然史记刺客列传已云『吞为哑』,其假借久矣。」(新方言四)据此知「哑」为假借字,本字实为「嗄」。「嗄」「哑」同字,故河上、柰卷作「哑」,然「哑」为后起之字,欲复老子古本之真,则宜从碑本作「嗄」,作「嚘」、作「○」、作「噫」、作「哑」皆非也。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

严可均曰:「知常曰明」,河上作「日明」,下二句皆然。

武内义雄曰:「益生曰祥」之「祥」字,罗振玉所藏敦煌本作「详」。案「祥」为「牂」之假借,与「壮」同义,与下「物壮则老」之「壮」字相应。

谦之案:罗考异未及此。校罗卷确为「详」字,与遂州本同,罗失校。遂本无「知常曰明」句。「曰」字,景福、柰卷作「日」,下三句皆然;室町本下三句作「日」,首句作「曰」。「强」字,楼正、武内敦本作「强」,傅奕「曰强」作「则强」。又「益生曰祥」,李道纯作「益生不祥」。道德会元序例云:「『益生不祥』,或云『日祥』,或云『曰祥』,皆非也。」李本据河上丈人章句白本,理长。庄子德充符篇:「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盖益生则老子所谓「生生之厚」,反于自然而动之,不祥是也。「不祥」二字,经文三见:三十一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兵者不祥之器」,七十八章「受国不祥」。惟此独作「祥」字,似有可疑。盖祥有妖祥之义。李奇曰:「内妖曰眚,外妖曰祥。」玉篇:「祥,妖怪也。」是祥即不祥。道德经取善集引孙登曰:「生生之厚,动之妖祥。」是也。「曰祥」,说亦通。

易顺鼎曰:按祥即不祥。书序云「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与此「祥」字同义。王注曰:「生不可益,益之则夭。」「夭」字当为「妖」,盖以「妖」解「祥」字。谦之案:道藏张太守汇刻四家注引王弼正作「妖」。

马叙伦曰:河上注曰:「人能知道之常行,则日以明达于玄妙也。」是河上亦作「日明」。成疏曰:「多贪世利,厚益其生,所以烦恼障累,日日增广。」又曰:「是以生死之业,日日强盛。」是成「曰祥」作「日祥」。……伦谓「日」为「曰」误,「曰」「则」通用。

谦之案:作「曰」是也。淮南道应训、文子下德篇引并作「曰」,当从之。刘文典三余札记(卷一)谓「曰当为日,形似而误」,以河上本此章为证,非是。

马叙伦又曰:「气」当作「气」,「强」借为「僵」。庄子则阳篇「推而强之」,玉篇引作「僵」,是其例证。……老、庄「气」字有视「心」字义为胜者,如庄子人间世篇:「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应帝王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本书「专气致柔」,「冲气以为和」,皆是也。此「气」字义亦然,故曰「心使气曰僵」。

俞樾曰:按此下本有「是故用其光,复归其明」二句,后人因已见于五十二章而删去之耳。淮南道应篇引老子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是故用其光,复归其明也。」是古本有此二句之明证。且「用其光,复归其明」,正见物不可终壮之意。故下文曰:「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今脱此二句,则与下文之意不属矣。文子下德篇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是谓玄同,用其光,复归其明」,亦有下二句。

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严可均曰:「谓之不道」,御注、高翿作「是谓不道」。

罗振玉曰:两「不」字,敦煌本并作「非」。

谦之案:作「不」是也。「早已」当作「早亡」,说见第三十章。遂州本、顾本「不」作「非」,严本上句作「非」,下句作「不」。楼正、磻溪、彭、傅、范、赵并同此石。王羲之「谓之」作「是谓」,河上「物壮则老」作「物壮将老」,广明「早已」作「早以」。又太素卷三引老子三句同此。

【音韵】此章江氏韵读:螫、据、搏、固、作、嗄韵(鱼部,螫音恕,搏音布,作音诅,嗄,疏去声)。常、明、祥、强、(阳部),老、道、已韵(之、幽通韵,老,卢叟反,已协音酉)。谦之案:老、道,幽部,已,之部,此之、幽通韵。姚文田、邓廷桢同,惟「嗄」作「哑」,「已」字无韵。高本汉:「螫」作「赦」,赦、搏、作与据、固相间为韵,老、道、已韵。

顾炎武唐韵正二十二昔:「螫」去声则音赦。十九铎「搏」去声则音甫,引老子此章,作音则故反,嗄音户。

江有诰唐韵四声正二十二昔曰:「螫」,施只切。按古有去声,当与御部并收。老子玄符篇「毒虫不螫」,与据、搏(音布)协。

孔广森诗声类(九)鱼类曰:古文去入通协者,老子:「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

邓廷桢曰:螫、据、搏、固、作、嗄为韵。按「抟」当作「搏」。说文「搏」字解云:「索持也。」周礼射人「狸首」注云:「狸善持者也,持即搏也。」淮南子曰:「鸟穷则搏,兽穷则攫。」此其义也。周礼环人「搏谍贼」,经典释文「搏,房布反」,为御部字,此其音也。此节上下文皆用御韵,不应此句独无,惟作「搏」则于韵正协。又尔雅曰「攫父善顾」,郭注云:「能攫持人,善顾盼。」说文「攫」字解云:「大母猴也,善攫持人。」此节文义,盖言毒虫善螫而不螫,猛兽善据而不据,攫鸟善搏而不搏,则于义亦通矣。又「作」,古音读若阼、胙。夏声之字古音在御部,说文无「嗄」字。广韵「嗄」字引老子「终日号而不嗄」,注云:「声不变也。」庄子庚桑楚曰「终日嗥而嗌不嗄」,与此文同。是老子本作「嗄」,与螫、据、搏、固、作等字为韵。傅奕校定老子,作「不○」;玉篇「嚘」字引此句作「不嚘」,注云:「气逆也。」皆缘不知「嗄」为入韵之字,故致有异文耳。又老、道为韵,老、道皆幽部之上声也。「老」,古音在黝部,诗击鼓与「手」韵,女曰鸡鸣与「酒」韵,采芑与「雠」、「犹」、「丑」韵,小弁与「首」韵,泮水与「○」、「酒」、「道」、「丑」韵。

右景龙碑本七十七字,敦煌本七十五字,河上七十九字,王本八十一字,傅本八十三字,范本八十二字。河上题「玄符第五十五」,王本题「五十五章」,范本题「含德之厚章第五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