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橙》正文 第17章 十七章
冯青直接打车赶往训练室。
她才到门前就瞧见程淼淼跟老田坐在门外的一张长椅上。
程淼淼正给老田往额头上贴创可贴, 老田哎哟哟叫个没完。
一看就没发生好事,她慌忙走过去。
程淼淼跟老田听到声音一同抬头看向她。
老田脸上全是伤痕,看样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砸的。
一见到冯青, 老田就开始倾诉::“疯子发疯,操!给老子脸都砸毁容了。”。
声音特别大,仿佛不是说给冯青一个人听,一边说还一边往身后的训练室瞥。
冯青不动脑子都知道,这准是跟赵逐打架了。
她来时的担心没假,那家伙果然出问题。
老田说话时, 程淼淼一巴掌拍他肩膀上:“行了,少说两句, 你也知道他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能拿老子撒火吗?不想玩就滚蛋,谁他妈要惯着谁!”老田叫着。
冯青入队这几年没少听过老田说散伙的话, 偏偏他成了乐队元老。
他话音刚落,训练室里传来轰隆一声闷响,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老田听到这声音,更是火大:“操,发什么脾气, 有种你出来,你来用东西砸死胖子我。来!什么玩意!”
叫着叫着,眼睛一红, 竟然哭了:“妈的,爱谁玩谁玩,老子不玩了!”
说话间, 他将鼓棒往地上一丢,起身撒腿往外走。
冯青没少见过老田情绪化的时候。他这人有时像个出家人,开口闭口都是善哉善哉, 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四十几岁,一米九几大汉,还能因为一点委屈红眼睛。
程淼淼见状,将处理伤口的药塞给冯青,一边道:“我去看着他。屋子里还有位伤人,小青你帮着处理下。”
冯青嗯了一声,等程淼淼离开便转身进了训练室。
一进去就看到屋子里一片狼藉。
乐器架,文件纸,各种乐器的小配件飞了满地,不远处的墙上还贴了半张早餐饼……赵逐坐在对面的大厅靠里的地上,低着头,长发挡住了面孔,跟魔物入定了似的。
冯青往他身边走,脚下一绊,一声脆响。
她低头,不远处一个镲片打着旋,正是她踢到的东西。
这两个疯子,打架就打架,竟然还拿乐器下手。
冯青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气,弯腰捡起镲片。
她刚抬头就对上一对猩红的目光――赵逐听到声音往她这边看了过来。
她心下一惊,忍住了骂脏话的冲动。
她慢慢吐了一口长气,这才走到赵逐身边。
赵逐眼睛通红,脸比胖子还夸张,满脸的爪痕,往外渗着血,惨不忍睹。
约莫是被冯青看得不自然,他偏开头淬了一口,声音暗哑道:“胖子他妈打架像个娘们,用挠的!”
冯青没好气道:“说这话侮辱谁?我们女人才没你们这么幼稚无聊!”
赵逐牙关紧了紧,到底没好意思还嘴。
冯青将吉他放一边,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她将程淼淼给的处理伤口的药摊在腿上,冷着声道:“脸转过来。”
赵逐偏着头,长脖子上的青筋突了好几下,没动。
冯青眉头一紧,道:“赵逐,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平日里这些人爱怎么闹冯青都睁一只眼闭只眼。在这个圈子待久,她也知道这些人的臭脾气,但今天她实在看不下去,本来乐队就没钱,打架竟然拿乐器出气,这触碰她的底线。
她平日里给人一副冷淡又无所谓的感觉,今天突然语气如此严肃,弄得对面的男人愣了一下。
僵持一会,赵逐还是回过头来。
冯青用棉签沾了药水,看着他的脸,有些迷茫,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过了一会,他说:“我来吧。”
冯青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将棉签往他脸上的一道伤口上按下去。
他抽一口冷气,在冯青警告的眼神下硬是咬着牙没有叫出声。
冯青才不管他受不受得了,大刀阔斧给他上药,一边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真不想玩了?”
赵逐:“意见不和而已。”
冯青看他一眼,说:“以前说过什么,再怎么吵架不能破坏乐器。”
赵逐:“气头上,没忍住。妈的胖子,他骂我妈。”
冯青一愣,到了嘴里的训斥又吞了回去,问:“为什么吵?”
赵逐昂着脑袋躲过冯青的棉签,给自己点支烟止痛,又自觉回来凑到棉签前,然后道:“我写了首歌,他说不适合。我说排一下,他不肯,然后就吵起来了。”
“歌呢?”冯青问。
“撕了。”赵逐道。
冯青气笑了。她一脸无语看着赵逐。
赵逐微微含着脑袋,说:“你别那样看我,搞得我好像傻逼似的。”
冯青冷笑:“你不是吗?”
赵逐看着她,想要反驳,但似乎找不出话,最后烦躁地胡乱抓了下一头乱发,骂了声操。
冯青看他一脸吃瘪,没忍住,哼笑了一声。
他听到笑声,抬头瞥一眼冯青,半是威胁道:“别笑。”
冯青:“怎么,要打我?”
他含着烟:“我不打女人。”
“大男子主义。”冯青翻了个白眼,将伤药塞他手上,道,“自己处理吧。”
说完,不再管他,冯青起身开始收拾训练室。
一抬头看到个黑色的摄像头对着这边,她吼了声:“冯乐,这时候拍什么,赶紧滚过来帮忙收拾!”
冯乐慌忙应了声,屁颠颠过来帮忙。
架子鼓上的镲飞的到处都是,冯青一一搬着复原。还好,除了赵逐自己的一把吉他摔烂了,其他乐器都没有严重受损。
但是看到那把四分五裂的吉他,冯青还是有些难受。
她蹲在那里收拾吉他残骸,程淼淼这时候终于把老田叫了回来。
老田还没进屋,声音已经传进来:“他今天不跟我道歉,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程淼淼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老田看了眼赵逐,哼了一声,站在一边的墙角。
赵逐则坐在原地低着头。
程淼淼两头跑着小声劝解,结果两人都不松口。
过了一会,胖子嘟囔了一句:“是他先动的手,为什么要我道歉!”
“你脏话连篇,还怪老子了?”赵逐道。
“你不知道那是句口头禅,我是真骂你吗,你动手不知轻重!”
“你一把年纪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行了!”冯青终于受不了吼了一句。
她将手中吉他的残骸往一边的墙上用力一扔,一脚踹翻了面前的一把椅子:“有意思没意思?平时闹一闹就算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不想玩?不想玩全都滚蛋。真以为谁缺了你们还弄不出一首歌了。淼淼姐,别劝了,给他们矫情的。几岁的宝宝不成!”
一番话让整个房间立时鸦雀无声。
冯青向来不发火,一发火连后期的冯妈都得畏惧几分。冯乐见状,赶紧示意权越,两人扛着摄像机,光速撤离。
剩下的两个男人低着头,不发一言。
程淼淼见到两人这样子,压着笑走到了冯青身后。
过了一会,老田率先走过来。他小声叫了声小青,然后开始道歉:“田哥我哪是那种不知趣的人,我也知道马上要比赛,你田哥都坚持这么多年了,这鼓你非得让田哥我打不成。”
老田认了软,冯青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说:“田哥。这次机会难得,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这个乐队,我是必须得带出去的。哪怕只有我跟淼淼姐两个人。”
老田忙道:“是是是。小青你说的是。咱们乐队蛰伏这么多年。这难得一次以乐队为名的演唱会,还有那么多大神,我们一定拿到入场资格。”
说完这句话,他便跑到鼓旁,开始调试自己的鼓。
冯青瞥了眼不远处的赵逐。那人低着头,一双大长腿蜷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懒得管他,冯青走过去将音响打开,然后对程淼淼道:“淼淼姐,弹我们一年前创作的那首《肩膀》。”
“好勒!”程淼淼应了声,低沉的贝斯声就传了出来。冯青背起吉他,开始应和贝斯声,等了一会,老田的鼓声也加进来……
《肩膀》是一年前旧城人创作的一首另类摇滚,歌词来自老田对父亲的歉意,算是勉强符合比赛题目。
这首歌要是平时听没问题,可用在比赛,似乎缺少一点新意。
人练习了一会,冯青再抬头时,就看到不远处赵逐含着一根,拿着纸和笔在那里刷刷写了起来。
她回头看了程淼淼跟老田一眼,两人也注意到那边,冲她眨了眨眼睛。
随便吵架都能吵散的,那能叫什么乐队。
过了一会,赵逐过来,将一张画满了音符的纸放在他们面前,道:“用这首歌吧。”
冯青从他手中接过纸张,看了遍音符,接着抬头看了他一眼。
平日里赵逐的音乐都是以激昂或是流行为主,而这首较为舒缓,偏向后摇,更加注重氛围感。有点像《青橙》的风格。
这种音乐会给人一种乘着船在大海上轻轻航行的感觉。
浪子回头,让人惊奇。
“歌词呢?”老田问。
“没想好?”赵逐说。
两人仿佛已经忘却刚才的争吵。
“我有个想法。”程淼淼道。
人一起看向她。
她说:“我女儿前些时候写了偏作文,我给你们看看,说不定可以用在歌词里面。”
说话间,她将手机拿出来翻开拍的照片。
这篇作文叫《落》,散文,小姑娘文采不错,老师给了满分。
文章的大意就是妈妈为了她,从一个莽撞少女逐渐变成一个心灵手巧,什么都会的妇女。
跟比赛题目可以说非常契合。
“我改一下。”赵逐说着,蹲下身去。
对照手机,然后摊着一张纸在腿上,就地就开始写起来。
等了一会,他的歌词完成。
四个人第一次排练。
先是简单的键盘声,后面又出现了清脆的电吉他,然后冯青浅浅吟唱的声音传出来。所有的声音糅合在一起,一个完善的画面浮现在面前:
在一片幽蓝色的海上,一对母女乘着小船缓缓航行,一轮圆月映照在海平面上,一只巨大的月光银色的鲸鱼从海底跃起,又轻轻落入海中……
‘花开花落,潮涨潮起,有人活着,有人死去……’
冯青唱着歌词,也跟着那轻轻浅浅,带着缱绻的音乐恍惚了起来。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本来以为弟弟的出生会让父母的关系有所缓解,没想到两个人反而越吵越凶。
爸爸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冯青一直记得那是个有月亮的晚上。
她在老男人那里学了吉他回家,到家楼下时,看到了行色匆匆的男人。
男人并没想过跟她道别,在看到她的瞬间,甚至诧异了一下。
那时候冯青十岁,已经懂得很多。她甚至当即就想到了男人是要走了,但她没有半点意外。
她走过去,沉默着看着对方。
月光下拿着行李箱的男人有些局促。将行李箱往身后拉了拉,他才叫了一声:“冯青。”
冯青点点头,显得比他还要成熟。
他冲着冯青招招手:“过来。”
冯青走过去。
他开始手忙脚乱收口袋,收了无数遍,最后收出一颗不知道哪里来的棒棒糖。
那是冯青第一次收到他给的棒棒糖。
他将棒棒糖塞在冯青手里,说:“你要照顾好妈妈和弟弟。”
冯青看着棒棒糖,没有回话。
接着男人在她头上摸了摸。这也是男人第一次对她有这样亲昵的举动。她很不自然,甚至缩了下脖子。
男人见状,有些尴尬。
男人的大手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然后说:“快回家吧。”
她嗯了一声,背着吉他往家走。
走了几步远,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背着行李箱的男人,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月光和城市楼宇的阴影中。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她才知道,男人的行李箱在楼下藏了几个月。他为这场逃离准备了好久。
冯青回到家。
快五岁的冯乐又拉了裤子。冯妈一边给他洗裤子,一边骂冯青:“你又野哪里去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要再学那破吉他了,你怎么总是不懂事!”
“姐姐!姐姐!”五岁的冯乐光着屁股抓着冯青的衣服。
冯青一手握住冯乐的手,一边看向卫生间洗衣服的女人。
生了冯乐后,女人以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此时头发都能看见花白。
这女人今天又失去了某样东西,她还不知道,真可怜。冯青有些报复性的想,然后拉着冯乐回了房间。没一会外面传来女人的谩骂,冯青全当听不见。
几天后,女人终于发现男人走了。
她开始大哭,骂天地不公,打骂冯青。冯青要是不在她就打冯乐。冯青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冯乐哇哇大哭的样子。
冯青以为隐忍就行。直到有一天,她在学校时接到了电话,女人在家带着冯乐开煤气自杀,幸亏邻居发现的及时。
冯青没有去冯妈所在的诊所。
那是她第一次因为女人的生命有所害怕。她去了老男人的住院部。
冯青回忆过去,似乎每一次当她有所迷茫时,都是老男人拍着她的后背,让她选择了某一条可以继续往前的路。
那一次也不意外,老男人依旧是那那只厚厚粗糙的手拍拍她的后背,跟她了这么一段话:“冯青,你瞧这医院里,大多是些半边身体进了土的人,大家住在这里,几年也看不到一个亲人探望,每个人都在说活着没意思,但是医生让他们吃药,他们还是会好好吃药。每个人都有好好活着的权利,别小瞧自己的能力,生活是自己的,不要因为谁对你不好,就放弃了自己的生活。”
那晚,依旧是月光满头。
冯青回到家。女人跟冯乐已经从医院回家。冯乐又拉了裤子,坐在地上嚎啕哭着。女人躺在床上看着地上的冯乐,双眼空洞。
冯青走过去抱起冯乐,给他换了裤子,又哄他入睡,然后重新回到女人的房间。
女人在床上抹着眼泪。
冯青站在门前看着她。
不知道过去多久,冯青走过去伸手给她擦了擦脸颊。
那刹那的温柔让冯妈愣住。
她一脸诧异看着面前的女儿。
冯青眼神定定回望着她,用一种超越年纪的笃定声音道:“别哭了,没了他你可以活的更好。”
经历过一次生死的女人本来已经看透某些东西,再听到她的话,直接呜呜哭了起来。
她一把抱着冯青,说:“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爸爸。可是我就想要个依靠,想着这个家有个男人,那就是个完整的家。”
她的力气好大,几乎要将冯青揉进她的身体里去。
冯青艰难伸手回抱住她,拍拍她的后背,轻声说:“以后我就是你的依靠。”
音乐声停,月光消失,冯青的回忆也就到此为止。
她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眼睛有些湿了。
“我去下卫生间。”她说着,放下吉他就进了一边的卫生间。
卫生间的镜子映照着她浓妆的脸颊。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听冯妈说,她这幅长相跟男人很像。
“风吹着花变成泥,潮水的石头变成沙子,有一天,我终会独自上路,也许还会忘记你,像月亮忘记一场晚间的雨……”
这是《落》的最后一句词。
冯青深吸一口气。
这些年,她似乎真的忘记了好多东西。
但也有好多东西是铭记的。
比如那场交谈过后,冯妈再也没有打过她。两年后,这个女人带着她跟冯乐搬到了江城投靠在江城的爷爷。她四处找关系让冯青进了江城最好的高中。
在冯青高二那年,她也因病去世。
冯青记得她弥留之际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她拽着冯青的手,似有话说,最后却只是伸手摸摸冯青的脑袋,让冯青以后要加油。
她们母女一场,以前总是相对而立,后来好不容易一起向前,但那时候冯青的青春期到来,什么也不愿意跟她说。她们时常会因为一些细小的事情争论,然后陷入冷战。
这一辈子,她们之间最温柔的交流,就是最后这一刻,她跟冯青说的这句你要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