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只因独爱金银好,便把良心丧了,
惹出许多烦恼,到后才明晓。
算来无贝才为宝,莫把诗文看小。
若得逢时偏巧,何必嫌迟早。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阎文儿从外面走来,扯仇翟二人说话,仇翟二人道:“有甚么话说?”
阎文儿道:“你们瞒着我,做得好事!”
仇翟二人道:“我们并没有做甚事。”
阎文儿道:“我方才到街上玩耍,只见炼丹的那个道士,在一个珠宝店内坐着看甚物件。我走进去,看他面前摆着珍珠金子,在那里兑换,口中说道,‘我还有珊瑚琥珀哩’。这些物件,都是我家田大爷与他炼丹的,他把东西拐去,反说丹炉走了,这明明是个骗子。我去对大爷说了,着在你们身上追这些物件,只怕吐出来还要问个罪哩。”
仇翟二人听了阎文儿这番言语,吓得面如土色,说道:“好文官,你千万不可说出来,我两个人重重谢你罢了。”
阎文儿道:“把甚么东西谢我?”
仇翟二人道:“我们两个,每人买一匹上好缎子,与你做件衣服罢了。”
阎文儿摇着手道:“不要,不要。我的衣服,都是大爷做,要甚么颜色,就是甚么颜色,要甚么花样,就是甚么花样。我要你们的缎子做甚么!”
仇翟二人道:“不要缎子,要甚么呢?”
阎文儿道:“你们把分道士的金子、银子、珠子、珊瑚、琥珀,分一半与我,我就不说了。”
仇翟二人见阎文儿说的话,好似看见的一般,只得依从道:“罢了,罢了,你既是这般说,我们去寻着道士,分也要分些与你。”
阎文儿道:“你们说得好话,我还等你们去寻道士,寻得来,方分与我,不依,不依!我去对田大爷说了,不怕你们不拿出来!”
仇翟二人道:“好文官,求你稍宽半日儿,晚间没有人看见,就分与你何如?”
阎文儿道:“这个使得,我今晚是一定要分的,你不可说谎。”
仇翟二人道:“定有,定有!今晚若没有分你,你明日就对大爷说罢了。”
阎文儿信以为实,便笑嬉嬉的去了。
仇胡子道:“翟兄弟,这个光景,今日晚上是定要分与他的了。”
翟有志道:“分与他也罢了,万一这小官收藏得不好,被人看见,依旧要识破了。依我的见识,一不做,二不休,有一个算计在此。”
仇胡子道:“你有甚么算计?”
翟有志道:“我们若把东西分与他,一生一世要受他的气哩!不如趁早买些砒霜,放在酒里,晚间分物件与他的时节,先请他吃一杯儿,毒死了他。东西不分与他,我们的事,又不得泄漏,岂不甚好。”
仇胡子道:“好是好,万一他母亲要讨人来,怎生是好?”
翟有志道:“仇哥错了,他便要人,只与田公子要人,与我们甚么相干。”
仇胡子道:“既如此,如今事不宜迟,我同你就去买那话儿去。”
说罢,二人同到外面,将砒霜买来,专候晚间行事。
须臾,红日西沉。将点灯时分,阎文儿到仇翟房中,说道:“快分与我了。’仇翟道:“说过的,岂有不分之理!我们备得水酒在此,请文官吃一杯儿,待人睡静,分与你去。”
阎文儿不知是计,答道:“也罢,扰你一杯。”
仇翟二人暗暗先将砒霜放在杯内,将酒斟下,三人同饮。阎文儿吃了一杯,二人又斟一杯,阎文儿才欲动口,慌忙将手捧住肚皮道:“肚痛,肚痛!”
二人知道毒性发作,慌忙用绵被一条将阎文儿连头连身,紧紧捺住。阎文儿两只脚在地下乱扰,一会儿气绝不动。仇翟二人见文儿气绝,方才将绵被揭起,只见阎文儿七孔流血。仇胡子慌忙问道:“如今怎生出脫?”
翟有志道:“快将湿布将血抹尽,待人都睡熟,将他抬到自己床上,用被盖好,明日起来,我只说他自己病死,便与我们无干了。”
仇胡子道:“此计甚妙。”
遂用湿布细细将鲜血抹尽,将房门锁上,他二人依旧出来走动。候至二更时分,将阎文儿抬到他自己房中床上,用被盖好,关上房门,仍回自己房中睡觉。
次日起来,众人都已吃早膳,独不见阎文儿一个,卜殷凌阮等人问道:“今日为何不见阎文官?”
仇翟二人道:“正是呢,不知他到那里去了,难道他在大爷房里面?”
众人道:“大爷自娶了二娘,便不与他宿了。如今又添了二娘的甚么姐妹,大爷连房门都不出来,那里还用着阎文官,我们到他房中去寻寻看。”
仇翟二人道:“说得是,我们都去寻他。”
大家一齐到阎文儿房中来,只见阎文儿的房门内里不曾栓,已被风吹开了。众人道:“房门开在这里。”
遂一齐进房,将床上一看,见阎文儿睡在床上。众人道:“怎么此时还睡觉?”
连叫文官不应,用手推他,也不见应。众人将被揭开,只见阎文儿面色青紫,直挺挺的不动。众人慌忙道:“不好了,文官死了!”
仇翟二人故意道:“昨天还好好的,为甚么晚间便死了?奇怪奇怪,快些报与大爷知道。”
连忙报与田公子知道,田公子道:“这是何故?快买棺木与他。”
众人道:“要通知他的母亲方好。”
田公子道:“他自己病死的,又不是那个打死的,入了棺,再差人去不迟,何必着急通知他的母亲!”
仇翟二人道:“大爷说得甚是。”
遂忙忙的买了一口棺木,将文儿盛了,田公子吩咐道:“把文官的衣服物件,都与他收拾在箱内。我在这里差一个人,送信与他的母亲。再封一百两銿子,与他养老。”
一面差人往杭州,一面把阎文儿的棺木,抬去掩埋了。
过了几日,差去的人到杭州,对阎文儿的母亲说知,又把银子衣服等件,都交付他。阎文儿的母亲听了,痛哭一场。见了这些衣服银子,也就罢了。
将田公子的事且按下不题,再说元正文自离了杭州,回到洛阳,秋闱就中了举人,赴京会试。谁知路上带的盘缠,被一个家人拐去,到得京中,资斧告匮。真是家贫不是贫,路贫贫杀人。一主一仆,每日在寓处,足足要数钱花费,竟无出处。先前典衣服,后来典行李,衣服行李典完,再无可典之物。因自己叹道:“我元正文只为求取功名,受这般苦楚,难道竟无生路了?”
对家僮说道:“我有些零星物件,与些书籍,你可拿到街上,卖些银子,为日用之费,也是好的。”
家僮领命,将些笔墨扇画之类并些书籍,拿到街上,摆在一个十字路口,等了半日,看的多,买的少。又等了一会,只见四匹马,前头一个頂马,后面随着两匹马,走到路口,见摆着物件书籍,那中间一位,好似官长模样,勒住了马看书。内中有元正文的诗稿一本,那位官长揭开来看,见七言律诗里有一首诗歌,写着《西湖万花园长松堂即席》,看到此处,忽然吃惊道:“此诗是在我家园内做的,不知这做诗的是个甚么人。”
原来这位官长,就是田公子的父亲,因问元正文的家僮道:“这做诗的元正文,是你甚么人?”
家僮道:“是小的主子。”
田御史道:“你主子是姓甚么?”
家僮道:“姓元,是新科举人来会试的。”
田御史道:“既是来会试,为何把诗稿都拿出来卖起来?”
家僮道:“因盘缠被家人拐去,所以将来出卖。”
田御史又将诗稿前后一看,递与家人拿着,因说道:“诗倒做得甚好,你可速回去,将你主人请到我衙门里来相会。”
家僮道:“老爷衙门在那里?”
跟随的家丁道:“你问都察院御史田老爷衙门就是了。”
四骑马依旧开路而去。
元正文的家僮听得此话,物件也不卖了,收拾起来,忙忙回寓,元正文见了问道:“卖了些甚么?”
家僮道:“一些物件也不曾卖得,有一位都察院御史田老爷,看了爷的诗稿,赞道诗做得好,如今请爷到衙门里相会哩。”
元正文听得都察院田老爷,心上也有八九分猜着是田月生的父亲,遂整衣冠,到都察院衙门前来。门上人问道:“你是那里来的?”
元正文道:“你家老爷方才请我相会,烦你通报一声。”
门上人道:“可是元爷么?”
元正文道:“正是。”
门上人道:“不消通报,方才老爷吩咐过的,说元爷来,就请相会。”
元正文遂同门上人进去,一直走到内衙。田御史接着,相见了,师生礼坐下,田御史问道:‘方才那本诗稿,可是年兄的佳作否?”
元正文道:“正是晚生的拙句,有污老先生的尊目。幸求直教。”
田御史道:“尊作笔性雄豪,才华烂熳,真是玉堂佳品,可喜可羡。年兄如此妙句,正宜韫椟,而藏,为何轻易出售?”
元正文道:“只缘旅邸窘乏,资斧告竭,是以靦颜求价。非是晚生不自知丑,不过一时无奈何,以致遗笑大方,可愧,可愧!”
田御史道:“如此诗才,虽李杜复生,陶刘再世,不过如此,何必过谦!目今场期在迩,年兄指日飞腾,所乏资斧之需,老夫即时遣役赍上,不必过虑。”
元正文道:“多谢老先生宠惠,晓生何以为报。”
田御史道:“请问尊稿上有《西湖万花园长松堂》一首,乃何年之作?”
元正文道:“此诗乃去春所作,草率应酬,不敢言诗。”
田御史道:“此诗抱负非常,寓意深远,非寻常可及。但是这万花园乃老夫习静之所,年兄何以惠临?”
元正文道:“去春有西湖之棹,适遇一位少年,与老先生同姓名月生的,开社会诗,晚生偶尔赴约,遂以长松命题,不揣鄙陋,有此谬句。”
田御史笑道:“那田月生,就是小儿。老夫因国事相羁,有失教训。他在家中,幸能留心正务,就正有道,可喜,可喜。”
元正文道:“原来就是世兄,真是当今俊杰。”
因初时相见,不便将迷于声色之事言及,三巡茶毕,告辞回寓,料理场务。
须臾,只见一位差官,带了两个衙役,送银一百两,衣服二套,元正文拜谢收下。差官回去,元正文又差家僮投禀致谢。因自思道:“古人云,诗书不误人,我元正文只因恶仆拐逃,穷途寂寞,幸赖《长松》一诗,得受田御史银子衣服重惠,真足为知已之感。昔韩淮阴一饭千金,方是丈夫所为,我元正文日后不知可能报答田公否。但愿南宫战胜,也不负田御史一番美意。”
看官们知道,如今世上的人,趋炎附势的多,爱惜人才的少,田御史以总宪之尊,见了好诗,便肯忘分下交,可谓有吐握之风了。元正文才受了田公的馈送,便知感报,较之世上转眼忘情的人,正自不同,真可谓各尽其道。
闲言撇过,再说元正文临场会试,文章甚是得意,候至榜发,高高的中了第八名进士。及主殿试,在第一甲第三名,中了探花。饮了琼林宴,一面谢了总裁并房师,又去拜谢田御史前日之爱。田御史又请元探花的酒,元正文不敢过辞,特来赴酌。此时田御史见元正文中了新探花,比前日更加亲密,席中谈了一会时事,又谈了一会诗文,正在欢畅之时,只见众衙役飞也似的跑进来,说道:“圣旨下了,请老爷迎接。”
田御史慌忙接旨。宣读已毕,把田御史的冠带摘去,上了锁扭。不知是何原故,且看下回分解。
顾天飞评曰:有贝之才可以杀身,无贝之才可以荣身,二者之间孰重孰轻,必有能辩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