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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粒金丹》第二十回 奈何恋恋渭阳情 归去依依乡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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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杨老爷才要出房迎接甥婿,丫鬟说:“老爷且慢,奴婢听得进宝说,寇姑爷有事不曾同来。”杨公闻言,心中惊异,复又坐下,说:“快唤他二人进来。”使女答应,去不多时,唤进二人,与老爷夫人叩头未毕,老爷急忙就问寇公子不来的缘故。家丁说:“小人们连夜赶至江南仁和县,进城寻至寇府,见了姑爷,谁知有大孝在身,不能成礼。”杨公吃惊道:“莫非翰林公有甚不祥幺?”进宝道:“不但寇老爷归西,连夫人也相继去世了,七月内才过了周年。姑爷说,多多拜上老爷、夫人,深荷厚意,服制在身,不敢成礼。俟后年间孝满之后再来,一则就亲,二来科举。”杨公听了长吁,落下泪来,说:“寇亲翁平生正直,忠诚慷慨,是宦途中第一个好人,可惜天不与寿,今年不过四十多岁,竟弥仙游了。自别之后,时常想念,指望还有会面之期,不意作了故人。”夫人说:“好人不长寿,果应其言。”杨公又问道:“寇姑爷家中几口人过活?”来爵说:“有位小姐,乃寇姑爷的胞妹;一位小公子,乃二夫人槐氏所生。还有两三个侍女,书童进喜是老院子许通的儿子,院公夫妇今年二月内也死了。小人们见姑爷不能同来,怕老爷、夫人记挂,次日就起身,急急赶来,不意老太太升仙去了,小人等万想不到!”一面说着,挥泪不止,取出一封书字,双手递上,说:“是寇姑爷与老爷的安启。”杨公接过看了一遍,说:“你二人且去安歇,目下又要行远路了。”两个家丁一齐答应,退出中堂。

杨老爷眼望夫人开言道,未曾说话好伤惨。“可怜甥女真命苦,幼儿失母丧慈萱。虽有天伦离又远,女南父北这些年。太太在日常言讲,惟有此事把心连。我只说心遵奉遗言完素愿,成就他的终身凤配鸾。厚赠妆奁回故里,老太太在天之灵也喜欢。不料吾儿命如此,未见面的翁姑赴九泉。姑爷有孝难成礼,若等除服得二年。而今我又征西去,却将冤家放那边?”夫人说:“依我带他潼关去,后年差人送转还。打发他表兄来料理,把他的终身大事完。”顺天侯摇头说:“不妥,夫人你好欠恭详。此去不比平安任,两下征杀赌斗场。胜败输赢难预料,生死存亡顷刻间。他乃是秀闺弱质千金秀,怎任那箭海刀林与瘴烟。何况西凉途路远,一来一去就一年。风霜跋涉多劳苦,住不上半载又回还。方才我已熟思过,全然不要两为难。”夫人点头说:“也是,若还如此作怎齐全?”老爷说:“欲待送他回家去,愁只愁无疼少热有谁怜。”杨公说道这句话,转过佳人高梦鸾。小姐向前说道:“舅舅、舅母不必为难,送孩儿回家乃为正理,但愿大人兵至西凉,马到成功,速寄一封平安信来,孩儿也好放心。

顺天侯沉吟良久说:“罢了,只好送你转家门。命你明器大兄长,明日清晨就起身。红梅青梅二待女,跟去伏侍可随心。预备人夫兴轿马,夫人你打点行李共金银。还有一言嘱咐你,到家凡事在留心。未知继母何情性,人心难测言未云。语错言差休使性,作儿女以顺为孝各尽心。继母总有不周处,他虽不义你要仁。我那亡妹你的母,一生只有半条根。四德三从你全晓,圣人曰,男效才良女慕贞。你亡母心高志大才思广,笑言不苟性格纯。你本盖世聪明女,千万的继他遗志慰他魂。我指望全始全终完你事,再不料半途而废两离分。舅舅从今指顾你,各奔前程各作人。”杨公说着泪如雨,叹坏丫鬟使女们。李氏夫人心酸痛,梦鸾小姐泪纷纷。说道是:“舅舅、舅母休伤感,不必牵连记在心。

孩儿虽然事继母,各尽其道古人云。况儿已经十五六,不比那赤子无知襁褓存。难道还怕折磨我,我自能见景生情孝母亲。况儿在外祖母膝前蒙教训,钢刀当作绣花针。倘有不测意外事,我敢入深山荡虎群。到家住上三五月,我还要,亲上塞北找天伦。方才说那二侍女,红梅原是本京人。为儿此去回故里,又何必令他骨肉两分离。回家自有人扶侍,还求母舅再开恩。叫他娘家领了去,一路上,只用青梅把我跟。我主仆一同回故里,他的父也是渔阳燕地人。明日个不须轿马多费事,我有个方法更爽神。改作男妆乘快马,又省盘费又省人。一路上,看水观山急又快,胜似那坐在轿内闷昏昏。又免的招摇耳目人瞧看,谁能识我是钗裙?”杨公听毕微微笑,回头有语叫夫人。

杨公说:“夫人你听,可见是将门之女,出言这等雄壮。”夫人说:“我说他定是个小小子儿托生来的,有知以来,不喜花翠,很爱男妆,举动言谈也有几分男子气象。若是外甥,姑老爷又有个……”夫人说到这半句话上,猛然想起一事,连忙站起,走入内房,取出一封书,向小姐说道:“这件事瞒了你七八年了,如今送你回家,少不得告诉你知道,你可不要生气。”说着,递了过来。

小姐惊异非常,接书在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只见他登时改变了平常色,粉面莲腮似纸白。仰面呆呆了半晌,珠泪纷纷滚下来。反覆细看书中语,长叹一声说:“怪哉!从来失盗人家有,那有个单偷孩子不偷财。这事我今猜八九,定有奸人暗使乖。我虽然当年幼小不记事,黎二娘动作行为想的来。外祖母时常向我长夸奖,最喜他沉静安详又有才。四德俱备三从晓,并无有乱作胡行半点歪。断不致贪杯误事丢孩子,这件事令人老大费疑猜。恨我那时太年幼,纵然知道也辩不来。叹我天伦真命苦,再不意家中降下这场灾。我只说回家看看亲兄弟,愁烦少解且宽怀。叹爹爹空喜一场成画饼,想必是前世命早该。这一回家看光景,我定要搜根拔树见明白。尚若因前有一隙可乘能回挽,还想着把我兄弟找回来。”小姐说到这句话,李氏夫人口内咳。

夫人说:“姑娘你不必痴心妄想了,这已是七八年的事了,知他有命无命?再者素娘已死,无头无脑,从何处追究?劳神无益,徒惹气生。你不听话,这一去,到叫我们惦着。”小姐说:“妗母慈训,焉敢不遵?但只是手足情亲,香烟事大,少不的细审一番。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也不过尽人事,听天由命。”杨公说:“见机而作就是了。”

说话之间,李夫人亲手打点行李,向小姐道:“梦鸾我的儿,这包裹大匣中黄金十锭、明珠二串,还有两包散碎银子,与你拿去,自己使用方便些。如今是你继母用事,省的从他手中取讨。那大红锦子包儿孔雀木匣中有个水晶比目鱼儿,乃是你婆家的红定,到家好生收起,不可忘记。”小姐说:“长者赐,不敢辞。愚甥女领受就是了。但只是舅舅、舅母数载慈恩,叫孩儿何以答报?”杨公把大公子明器叫至膝前嘱咐了一番,看看天色晚,大家安歇。

小姐回至香阁,只见青梅欢欢喜喜,红梅惨惨凄凄向小姐哭道:“姑娘,一样的丫头,为何两样看待?既带了我妹子去,怎幺离舍了奴婢?”小姐说:“红梅有所不知,我今回家住上几时,还要去到边庭看望老爷,青梅又会本领,又有臂力,随我出塞,可以去得。你生来薄弱,又不会骑马,那时主仆仍要分离,留你在家,有谁怜悯?到是我一番牵连。方才已向老爷说,放你回家与你父母完聚,岂不是好?后会有期,不必伤感。”说着,又赏些衣裙花翠,首饰钗环。红梅叩头谢了,站住一旁,不住擦泪。青梅向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姐姐别哭了,后年秋间咱们就会着面了。姑爷服满来京赴考,中了状元,一定搬娶姑娘。那时娘儿们同在一处,求姑娘望姑爷说个情儿,把你搁在脚底下,与姑娘一辈子相守,不亦乐乎?”红梅掉过头来,呸一口啐了青梅一脸,说:“怪不的你这样欢喜,原来有这个好想头,要望脚底下去呢!”青梅笑嘻嘻擦着脸跑过一边去了。小姐看着微微而笑,说:“青梅只顾耍笑,别忘了正事。咱们的兵器可都包裹停当了幺?”青梅说:“我早已送到上房,夫人亲手装入皮箱,留下清风剑与姑娘佩带。”小姐点了点头儿,听了交二鼓,主仆收拾安寝。

方才说的是什幺兵器呢?看官不知,且听细表。那梦鸾小姐乃是左金童下界,生来聪明绝世,颖悟过人,心伶性巧,一见就会。揣度是非遇有疑难,明断如神。从三四岁上认字读书,过目不忘。至十一二岁,珠玑满腹,落笔成章。自幼儿最爱习武,使些木头兵器,跟着隆太君,已将十八般武艺举通。到十四岁上,臂力长足,隆太君画了式样,叫巧匠打了一杆竹节银枪。何为竹节呢?那枪长一丈,一节二尺,共是五节,雌雄笋儿相对,用时向右拧在一处,便是一杆长枪;不用时向左拧开,每节二尺,包裹被套,俱可携带。那老太君疼爱外孙女,无所不至,将那一百单八枪法教熟不算,还密传了九路败中取胜的神枪法,又传了一宗独艺。这宗器名为雁翎针,又叫作龙尾神钉,铁打成,头似磨石,尾似锥尖,遍体倒须钩儿,细索练擒绾,单打敌人头面前胸,中者必死;若打在下三路,打一个血窟窿不算,被那铁须将骨肉带去,其人不死也受大伤。小姐学时,先用草人,先大后小,后用香头,百步之内,打无不中。太君又教他马战,将御赐的两匹马,命人牵来,同至花园教演。此马乃西凉大宛国所进,这一匹浑身似雪,青尾青鬃,四蹄如墨,名为铁蹄银合,又叫作照夜登山玉,小姐乘坐;那一匹艾叶青驹,青梅骑坐。老太君跨在花亭上,看着他主仆二人,一个单枪,一个双锏对舞交锋,来往盘旋,杀到热闹处,鼓掌大笑,时常以此为乐。杨老爷得暇之时,也来观看,指点与他。老太君又取套兵书战策与他观看,四五年中,习学的武就文成。

更兼他秉性清高心更细,量既宽宏志又深。满面和平无二色,时常罕见喜和嗔。生就的天香国色颜如玉,闺中领袖第一人。诸凡举止遵闺训,老太大怜如至宝爱如金。舅舅舅母表兄嫂,也都是真心敬爱到十分。连那个丫鬟使女童仆婢,俱称小姐有慈仁。这一回转渔阳去,都有牵连不舍心。次一日,合家早起送小姐,中堂设酒列杯巡。高梦鸾匆匆便把男妆扮,婢作书童在后跟。李夫人同着两媳妇,杨爷明器与明珍。让上小姐居中坐,老夫妻相陪左右分。顺天侯爷亲执盏,李氏夫人把酒斟。表兄表嫂忙摆菜,小姐离席站起身。佳人立饮三杯酒,后边归坐又谈心。说不尽骨肉亲情情不舍,言不了别离留恋语谆谆。献过汤羹用过饭,饮罢香茶要起身。这小姐神主之前行大礼,叩拜亡灵老太君。后拜舅舅与舅母,说:“谢了数载调教养育恩。孩儿不敢言答报,也只好刻骨铭肝记在心。但只愿二位大人多康健,到西凉,旗开得胜奏捷音。莫把为儿心牵挂,自加保养少劳神。将来自有重逢日,休叹离别眼下分。”老夫妻含泪忙搀起,高小姐又拜二嫂与明珍。众仆人叩别流痛泪。把一个使女红梅哭个昏。

常言说的好:恩怨于人别时自见。高小姐自到杨府这几年,那些仆人受恩甚多。只因老太太与顺天侯的性情刚烈,李夫人治家甚严,主家人们但有错规,一定重责不恕。自小姐至此,时常解劝,或正在盛怒之下,方要重责,他便走至面前,从容解劝。说出来的话儿巧妙解愿,令人听着不但气全消,还要发起笑来,那有过的仆人登时脱一顿重打。他又背后讲今比古,好言开导他为仆的道理,又道:“适因念尔愚昧,又是初犯,所以苦劝尔主,暂免其责,今既受训,应思改过自新,主人自然格外加恩垂悯;倘不自如爱,如前获罪,我不但不去讨情,再也不与你们隐瞒了!”那些仆人因感此言,都尽心竭力,侍奉主人。数年以来,受责的甚多,无不感念高小姐的德化。今日之别,不独他至亲难舍,连那些仆妇丫鬟也都是真心留恋。别人还可,把个红梅只哭了个哽咽难抬。小姐伤感不已,只得用好言安慰。

正在依依不舍之间,只见家丁来禀:“驼轿人夫,俱已齐备多时,请大少爷与三少爷起身。”小姐拭泪说:“二位大人、兄嫂、侄男请各保重,愚甥女就此告别。”这佳人眼含痛泪朝外走,青梅女拜别故主也悲伤。李夫人手拉手儿朝外送,心中不舍泪千行。老爷公子二娘子,奶妈抱定小儿郎;使女丫鬟与仆妇,一齐相送过前堂。仪门以外分了手,夫人带转痛回房。杨公送至府门外,只见那家丁伺候两边厢。杨老爷复又叮咛大公子,嘱咐跟随人四名。公子家丁齐遵命,老管家早把龙驹拉一旁。青梅伏侍上了马,高小姐控背躬身心惨伤。尊声“舅舅请回步,”据鞍顿辔把鞭扬。杨公悲惨回房去,驮驼人夫脚步忙。过了山陬与水澨阳,顺着大道走关塘。晓行夜住非一日,涉水登山途路长。这日到了渔阳郡,过了临河上米仓。眼看燕山高不远,大公子叫声三弟手高扬。鞭梢一指说:“你看,松树林东是贵庄。”佳人马上抬头望,但则见,树木森森绿两行。遥望时桑榆槐柳完村舍,附近看,古木苍松衬粉墙。不多一时临切近,显露出重楼瓦舍茜纱窗。走马门楼安稳兽,周围一带粉皮墙。珠红门上金环挂,白玉狮子列两旁。下马台石分左右,龙爪槐高遮太阳。匾额上横书镇国府,字如斗大起金光。四围村舍如屏障,一阵阵金风吹送菊花香,有几个家丁门内坐,彼此低声话短长。佳人一见增感慨,不由的一阵好悲伤。叹“我长到十六岁,今朝初次到家乡。若是天伦在家内,相逢一定喜非常。此日空说回故里,谁是我的爹爹我的娘?”这小姐,想至其间心如醉,袖掩香腮泪两行。青梅猜透其中意,含春有语叫姑娘。青梅见佳人落泪,就知他对景伤心,连忙把马往前一拉,说:“姑娘,姑娘。”不知青梅说些什幺,且待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