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金门〗(小旦上)人中了,只等香车来到。(净)想是灵鹊寻人寻未着,为甚不听檐外噪?
(小旦)奴家来到庵中,得了两番喜信:妒妇已经病死,才郎又捷春闱。只是一件,如今接我的人也该来了,为甚么不见一毫信息?
(净)只在一二日间,定然到了。
〖前腔换头〗(老旦)亏得恩官甚好,肯把佳音传报。(旦上)他虽假递书为介绍,此情原可表。
(老旦)我儿,昨日蒙太爷分付,叫我们住在城中,好等华官人相会,又许代传书信,这种意思好不过了,我们都要依他。闻得乐善庵中最是幽静,故此特地寻来。此间已是,待我敲门便了。(敲门介)
(小旦惊喜介)外面有人敲门,一定是接我的人役到了。师父去开,待我坐在这边,好待他们见礼。
(净开门介)呀!是两位女菩萨,因何到此?
(老旦)我们是娘儿两个,来到宝庵借住的。
(净)这等请进。
(小旦、旦相遇,各惊介)呀!原来是婶娘与妹子,你二位避入深山,为何忽然到此?好奇怪也。
〖哭相思〗此地相逢殊不料,悲共喜,都难保。(旦)姐姐,你从良已久,该在侯家享福,为甚么倒先在庵中,真不解也。你先我从良遭遇好,因甚事,皈三宝?
(老旦)妇人家走入空门,料想不是得已之事。且把我们的情由,先说一遍,然后问他。
(对小旦介)自从华官人去后,我们避到乡间,正住得好,不想被两个魔贼黑夜撬进门来,把家私搬得罄尽,后来没奈何,只得去寻财主,借几两银子度活。谁想银子便借了来,却是一宗孽债。只为那财主欺心,假造一张文契,要占你妹子做小,被我们写下状词,首他谋反。昨日蒙太爷审过,把三名贼犯都问成斩罪,我们才得脱身。昨日这般时候,还叫做在官人犯哩。
(小旦)既然如此,是极恭喜的事了,为甚么又走进庵来?
(旦)其中有故,听妹子讲:
〖五供养〗忧多变乐,听得儿夫,身上云霄。(小旦)华郎与侯生一齐中了鼎甲,那殿试题名录是我见过的。(旦)又经悬武帜,不止夺文标。非迟即早,经此地可图欢笑。因此上寻一所宽闲地,待旌旄,少不得文君司马定相遭!
(老旦)我们的话讲完了。请问邓家姐姐,你为甚么也来到这边?
(小旦)侄女之来,比不得二位,心事还略好些,没有甚么不得已处。只因妒妇不贤,终日与我争闹。侯郎去不放心,所以送在庵中暂住几月。他如今中了,少不得早晚之间就有人来迎接。只怕这庵中窄狭,容不得两处的车马,还该另寻一所空房,做个退步才是。
〖园林好〗旧同林原该合巢,当不得他并雄飞群多树小。我是一接便去的。你与他呵,图燕尔还须宽绰,不比我多庆事少良宵,多庆事少良宵!
(旦)你的人役来得快,我的车马到得迟;就是他到了,也不过相会一面,料想不与我同行。我的佳期,原约在十年之后,如今才得一年,还有九年未过,正好没有佳期。何劳你恁般忧患!
〖嘉庆子〗你只因自己的人可料,竟忘却他人账未消。我时刻将来筹较,才过去百来宵,还欠下数千朝。
(老旦)请问师父,我娘儿两个到这里,你还是留与不留?
(净)既然远来,岂有不留之理。但不知要用几间房舍?
〖尹令〗(老旦)外求一圈篱落,内求数椽遮冒,旁求半间厨灶。(净)房儿便有,只怕低小不堪。(老旦)只要我头儿勾抬,管甚么月槛风檐矮共高。
〖品令〗(净)茅庵窄小,有客不堪招。似这等慈悲信善,不至也该邀。况有个同心女伴,比你还来早。又怎忍强分厚薄,故把言词推调去声!你若是不怪拘挛,我扫榻移薪敢惮劳。
——今夜晚了,卧房收拾不迭,这位老人家同我暂宿一宵,你两个后生也相伴睡过一晚。到明日打扫空房就好各自去睡了。
(老旦)如此多谢。我儿,昨日蒙本府太爷,当面许了寄书,你今晚就写起来,好待我明日送去。
(旦)孩儿就写。
(老旦)连宵不寐忧官法,今夜安眠仗佛慈。(随净下)
(旦)姐姐,你的笔砚借我一用。
(小旦付笔砚,旦写介)
(小旦自言自语,作坐不定介)接我的人役为甚么不到??难道路途之间有甚么阻滞不成?
〖豆叶黄〗怪来人阻滞,使我心劳。他止剩我一个孤身,又没有别的家小。怕甚么人多难带,资重费挑!到此际不来迎接,到此际不来迎接,多管是伊行,亲自来招!
(旦)书写完了,我和你一同睡罢。
(小旦)我心上有事,怕睡不安稳,还要坐一会儿,你先睡罢。
(旦)主人不睡,做客的人岂有独眠之理?就陪你坐到天明,也是小事。
(小旦)如此甚好。妹子,你当初对我讲过,说男子之中,但凡一见绸缪,就许同偕到老的,定然有始无终,后来没有结果;倒不如淡淡相与的,反有归着。如今把他们两个比并起来,你说还是闹热的好,冷淡的好?
(旦)只怕还是冷淡耐久,闹热的人儿未必十分可恃。
〖月上海棠〗蒲柳交,争如松柏多坚操。但一时难验,似费推敲。(小旦)不必推敲,如今验出来了。华郎是个冷淡的人,侯生是个闹热的人,他两个一齐中了,眼见得闹热的人眼下就来接我,只怕你那冷淡人儿,一时未必到手哩。(旦)我甘心耐着凄凉,并不怕担迟担错。莫怪我言词矫,试看将来,福分谁消!
——我如今陪你不过,要去睡了。
(小旦)妹子,我和你两个同是一样心肠,又处的是一般境界,为甚么你睡得着,我便睡不着?各人讲出一种道理来。
(旦)我这种道理极容易讲,他许我十年之后才得成亲,我终日把“十年”二字放在心头,打点一个长远之局,自然不想欢娱,所以就睡得着了。
(小旦)我这种道理也容易讲,他许我得中之后就来接我,决不耽迟一日。我从他中的日子算起,算到如今,却是再迟不去的时候了,所以刻刻担心,再睡不着。
〖六幺令〗移辰换卯,自得佳音,算到今朝。屈伸一日几千遭,生折断指头腰。再迟定把人愁老,再迟定把人愁老!
(旦伏桌睡介)
(小旦)呸!我对他诉说衷情,他却呼呼的睡了。嗳!我想来接的人役,就到了这边,也没有半夜敲门之理,不如去睡罢。
(内打四更介)好了,如今已是四更时分,再等一会就天明。一到天明,就有望了,我落得耐着心儿再坐一会。
〖玉交枝〗这几日呵,门儿凄悄,要人敲又没人肯敲。不似往常喜静愁喧闹,他故意儿将人哗吵。昨日听见敲门,只道定然是了,谁想却是妹子娘儿两个。天公把人相戏嘲,只怕这一冲愈使青鸾杳!喜同侪慰人寂寥,怪同侪增人郁陶!
(旦作醒介)呀,天明了,也亏你一夜不睡,絮絮聒聒的讲到天明,难道竟是不倦的?
(小旦)那有不倦之理,只因睡不着,所以如此。这叫做无可奈何。
(末上)五更出户非图利,千里捎书止为情。(敲门介)里面有人么?
(小旦惊喜介)这早晚敲门,难道还说不是?我乃官人娘子,不便出去开门,不免叫师父起来。(高声连叫介)
(净上)夜来闻絮聒,早起听欢呼。惊醒思凡梦,离开体尚酥。天还不曾大明,就叫我起来做甚么?
(小旦)接我的人役到了,快些开门。
(净开门介)
(末)有个邓蕙娘住在庵中,我从京里出来,带有家书在此。
(净)他终日在此盼望,你来得正好,待我取了进去。
(末付书介)
(净)恐怕他有话要问,请在佛堂上少坐片时。
(末)使得。万金交过手,一事放宽心。(下)
(净)蕙娘恭喜,你的家书到了。
(小旦)接我的人役呢?
(净)他不说起,想是来在后面。
(小旦)这等,待我谢过天地,然后开函。
(望空拜毕,拆书看介。看毕,大惊,作垂首丧气,长叹不止介)
(旦)呀!为甚么看了家书,不见欢喜,反做出这般模样?
〖江儿水〗顷刻眉添锁,须臾面失娇。莫不是相思已甚将魂掉,欢欣太过将神耗,穷通欲变将形造?不用寻医诊疗,少不得福至心开,十倍增添怀抱。
(净)蕙娘,你还是为着甚么?快些讲来。
(小旦)他如今富贵已极,现娶过两位佳人,不用我了。
(净)难道他不用你,就好休了不成?
(小旦)不休待怎的?这就是他的离书,二位请看。(递书与旦,大哭介)
〖川拨棹〗如何了?眼见得兽心多,人面少。便与他真个开交,便与他真个开交,也拚着控阎罗把阴司气淘。(合)这离书不忍瞧,怎由人不怒号。
(旦)看了这等家书,不由你不气。只是一件,这是你自己眼睛不济,看错了人。如今气也没用,你不多一会,还寻出旧话来塞我的口。如今塞住的倒开了,只怕开了的反要塞住,请与那闹热的人儿去讨个下落。
(小旦)你也不要太夸,只怕冷淡的人儿也像他娶下几个,你那里知道?
(旦伸手介)我与你赌个掌儿,且看他娶也不娶?若还娶了人,你也像方才塞我的口。
(净)二位不消争得,捎书人现在佛堂,待我去问他一声,华状元娶妾不娶妾就知道了。
(旦)也讲得是,就去问来。
(净急下)
〖前腔换头〗(旦)我的盟儿订的牢,他的情儿定不浇。谅不似薄幸儿曹,谅不似薄幸儿曹,得身荣将人便抛!(合前)
(净急上)问来了,他说那两位小姐原是要嫁状元的,只为华状元坚辞不就,才嫁了他。这等看起来,果然是他的眼力高你几分。我看你好几夜不睡,才等着这个喜音,如今被你等着了,请去睡一睡罢。
〖尾声〗这佳音不比寻常好,(小旦)自抑郁助人欢笑。(旦)还亏我这蕴藉的声儿笑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