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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中缘》第十四出 露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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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贤歌〗(净幅巾、华服上)老婆睡在别人舱,自己埋头不敢张。棒槌擦裤裆,头毛不肯长,几时才做黄和尚?

我是空自从娶了杨小姐过来,已经数日。把大船装着他们两个,自己另雇一只小船尾在后边,莫说不敢见面,就是张也不敢去张一张。只是一件,往常还有妙香那个丫鬟在身边救急,如今连他也过去了。只消这几时工夫,把我熬得死不死活不活。若再是几日的欲火焚烧,连我这个法身都要坐化了。我如今要与黄天监商议,叫他把言语缓缓说他。万一他不怪我,就在路上成亲,也省得到了京中,又做一番手脚。不免叫过船来,与他商议便了。

(向内介)驾掌,把船靠着大船,请董老爷过来讲话。

(内应介)

〖前腔〗(丑巾服上)新郎虽做不同房,落得朝朝醉一场。他嫌貌不扬,我愁没那桩,两家心事都难讲。

(见介)

(净)老黄,连日好受用。

(丑)说也不该,我在前舱,他在后房;我打草铺,他睡绣床。话也不曾说一句,眼也不曾张一张。只听见后舱洗小脚,丫鬟倒浴汤。我走到下风去小解,刚刚闻得些玉体香。言甚么受用?

(净)呸!谁教你做这样假清官?既做新郎也要像个新郎的家数,手便不好动得,口里也讲些知情识趣的话,渐渐亲热起来,才好替我做事。何这等驴瞭子向东,马瞭子向西。万一被他识破,在路上要死要活起来,怎么了得?

(丑)不是我不亲近他,只因他是个女中才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区区的学问是瞒不得老师父的,西瓜大的字识不上两箩,万一他替我谈起文来,教我怎么样答应?故此不敢去近身。

(净)这个不消愁得,我前日分付妙香过了,他若与你谈文,妙香自会替你答应。你如今只去亲热他,不时把些肉麻的话挑动他的春心。他若有些难过起来,你就来见我,我自有临机应变之法。

(丑)这等说,我就胆大了。如今走过船去,即便依计而行,有好光景就来奉复。

(净)快去!淫词忙打点,娇态好安排。

(丑)得他淫兴发,是你好时来。

(同下)

〖霜天晓角〗(旦上)心头鹿撞,底事谁堪讲?欲试山魈伎俩,其如野鬼深藏。

奴家自从那日下船,看见彼人的面貌,心上甚是狐疑。欲待试他一试,看他才技何如?怎奈他自从那晚出去,再不走进舱来。或者他自知分量,料想那副嘴脸配我不来,故此不敢相近,也不可知。是便是了,俗语说得好,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难道躲得一世不成?我如今把笔砚安排在此,待他进来,就好面试,且看真假何如,再做商量便了。(放笔砚介)

(丑内叫介)妙香,泡一壶好茶,送到后舱来,我要和夫人讲话。

(旦)来了。我只当不知,在这边画画,等他走到,就好把画来试他。(搦笔想介)画些甚么东西好?也罢,岸上的梅花开了,就画一幅梅花,有何不可!(画介)

〖小桃红〗笔呵余冻写春阳,眼到处生佳趣也,笔颖生花,墨瀋流香。(丑换飘巾、艳服,作娇态上)缓步入官舱,先将这话儿温,态儿妆,胆儿雄,心儿壮也。(见介)呀,夫人在此画画,不要打断你的笔兴,且走出去,停一会进来。(回身欲走介)(旦)奴家正要请教,相公来得正好。请坐了,不消回避。(丑背介)你说,早又不来,迟又不来,刚刚在这个时候来起他发难之端。那“求教”的两个字,就不是好声口了。妙香,快进舱来。疾忙呼救命梅香,做个护身牌,好把箭来搪!

(老旦捧茶上)松柴作炭烧难着,河水烹茶味不清。呀,原来今日是逆风。

(丑)怎见得?

(老旦)若不是逆风,老爷坐在前舱,怎么吹得到后舱来?

(丑)多嘴!立在这边服事,不要转身。

(旦)奴家一向信笔涂鸦,无人讲究,不知贻笑了多少大方。如今得近高明,正好求教,凡有不到之处,求相公当面提醒。

(丑)不敢。

(旦递画介)

(丑一面看,一面作眼色对老旦,老旦背介)想是求救的意思了。不要管他,走到外面去,好等他出丑。

(出立暗处偷看介)

(丑慌,背介)呀!这个丫头,竟走了出去,分明是作弄我了。怎么了得?我有道理,若还赞他的画好,他便要骄傲起来,只管盘问不住了。不如大模大样,充做一个识者,寻些破绽出来,倒说他画得不是,他或者被我吓倒,不敢再来盘问,也不可知。有理有理!

(转介)夫人,你这幅梅花画便画得好,只是有花无叶太冷静些。岂不闻古语道:牡丹虽好,还要绿叶扶持。为甚么不画些叶子,点缀一点缀?

(旦)相公说差了,梅花与诸卉不同,是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的。相公若不信,只看岸上的梅花,叶在那里?

(丑看岸上笑介)啐!好几日不会夫人,一见了面就昏了,那有梅花与叶子一齐发的?这是下官粗心浮气,得罪夫人了。莫怪,莫怪!(揖介)

〖下山虎〗胡诌乱讲,得罪娘行,幸恕多狂妄。(旦)画得何如,也要评论几句。(丑背介)如今没奈何,只得要赞了。想句甚么话儿赞他的好?(想介)有了,我闻得人说,时画不如古画好。只把古人赞他,他自然欢喜。(转介)夫人的画,笔笔都是古人,如今的作者那里画得出?便是古人复生,遇此丹青也应叹赏!(旦)既然如此,请问一问,不知奴家的笔意,像那一位古人?(丑)待待待我想来。(背介)这桩苦事是我自家惹出来的了,没原没故说甚么古人,就贴张招子到肚里去,也寻不出这个人来。(闷想,忽笑介)妙妙妙!有一个古人就在口头,为甚么不讲?(转介)夫人,我肚里的古人极多,想来都不相合。只有一代名公的画,极像你的笔仗。(旦)是那一个?(丑)叫做张敞。(旦惊介)张敞虽是个古人,不曾闻得他会画。请问相公,出在那一本书上?(丑)这是眼面前的故事,要查甚么书本,那一个不说张敞画梅,张敞画梅!(旦大笑介)张敞所画的是眉眼之眉,不是梅花的梅。你认错了。(丑)他是个聪明的人,或者两样都会画也不可知?(旦背介)这等看起来,画画的事是一窍不通的了。但不知写作何如?待我把两桩技艺都考他一考。(转介)相公,想是你做官的人久不作画,未免生疏了。闻得相公是当今才子,写作俱佳,如今要求一首题画的诗,写在这尺幅之上。一来为拙笔增光,二来留作法帖,以便学书。董字如今配二王,书翰弥天壤;况诗词更擅长。这是你馆阁家常事,料无废荒,愿赐我白练裙边一二行。

(丑)既然如此,待下官领到前舱去做,少顷之间,就送来请教何如?

(旦)相公久负才名,这一首题画的诗有甚么难做,一定要当面求教。

(老旦暗笑介)如今做不来了。料他没有别法,一定要逃走,待我把门儿扣上。(扣门介)

(丑)这等说起来,一定是要做的了。待我去出个大恭,把肚里的污秽出脱尽了,好进来做诗。(急走开门,开不开介)呀!是那一个反扣住了?妙香,开门!

(老旦不应,暗笑介)

(丑大慌,背介)这怎么了!这怎么了!我原是不肯来的,都是那贼秃逼我进来,说甚么话,调甚么情,如今说得好话,调得好情。

(旦)诗有了不曾?奴家磨浓了墨,待你来好写。(磨墨介)

(丑背指介)你不是磨墨,分明是磨我的骨头,磨我的性命!如今叫天不应,叫地不应,却怎么处?(捶胸,顿足介)

〖五般宜〗急得我浑身虚汗流似浆;急得我凄慌,泪乱流似汤!(哭介)天那!我黄天监穷便穷、苦便苦,却无拘无束的过了半生,何曾受过这般的磨难?若是为自家吃苦,也还气得过;别人图快乐,教我替他受熬煎。这样的冤枉到那里去伸诉么?天那!(放声大哭介)(旦惊介)呀!为甚么原故,竟号咷痛哭起来?我则道哦韵试铿锵,却原来是髭捻太苦,逼成凄响!做诗做到这个地步,真可谓之苦吟了。还差几句不曾完,快写出来,待我替你续完了罢。(丑一面哭,一面说介)其、其、其、其实一句不曾有,求、求、求、求夫人饶过了罢!(旦大笑介)好翰林,好才子,好名公!这等,你往常的诗文书画,都是那里来的?难道你终日价悬标卖谎,就没个人寻鸡告攘?终不然世眼尽如盲,直到今日呵,咏梅花才遇敞!

——既然如此,不消做得了,饶你去罢。

(丑)多谢夫人!这等,暂且告别,改日再来奉陪。(出介)谢天谢地,这样一场大祸,被我放声一哭,就哭脱了。怪不得古人有窍,把眼泪叫做泪珠;珍珠虽好,还没有这般适用。我如今有了这个哭法,凭你甚么女中才子、绝世佳人都不怕了。从今以后呵,门上挂个招牌,招揽四方主顾,替人包做新郎,只是不同床铺。(笑下)

(旦长叹介)这等看起来,那里是董思白,明明是个大拐子,假冒他的名字,骗我过来的了。不免叫丫鬟进来,拷问一个明白。妙香那里?

(老旦)在。

(旦怒介)你们这班人,分明是一伙奸贼,做定圈套拐骗良家子女。好好的说来就罢,不然我喊起地方来,拿到官司,连你也去不得!

(老旦)夫人说得不差,果然是一伙奸贼。只是妙香这个丫鬟,也与夫人一样,同是受害的人。若还是他一党,方才就不该反扣舱门,看他出丑了。

(旦背想介)也说得是。

〖五韵美〗(老旦)我和你是鸟同罗,鱼同网,休得做相持鹬蚌将臂攘。(旦)这等,是甚么原故?你快讲来。你既然不是贼人党,为甚么踌躇费想?(老旦)非是我吞声相向,只恐怕前舱近,又没个隔耳墙;须待等到夜静人眠,对伊细讲。

(旦)这等,把舱门关了,走近身来,轻轻的说就是了。

(老旦观望介)且喜他过船去了,就重讲也无妨。

(旦)他到甚么人的船上去了?

(老旦)是空和尚的船。

(旦)怎么是空也来了?他到那里去?

(老旦)夫人,他当初是“空”,如今是“实”了。这桩事都是他的诡计,方才那个主儿是他雇倩出来,替天行道的。

(旦惊介)这是甚么原故?

(老旦)他终日到你家求画,见你人物又标致,性子又聪明,就起了不良之心,要娶你做妻子。只因不曾蓄发,不好自家出名,故此央了这个主儿,假充董翰林,娶你过来。如今带到京中,就要交还他了。

(旦)呀!原来如此。这怎么了得?我那爹爹呵!(哭介)

(老旦)夫人,你且忍气吞声,不可被他听见。他若听见,知道亲事不谐,就要害你的性命了。

(旦)也说得是。这等,我便不知落了他的圈套,你既晓得,为甚么也随了他来?

(老旦)只因卖身的时节,也吃媒婆骗了。后来身子被他所辱,时时切齿腐心,只是孤身一人不好行事。如今随了夫人,不愁没有帮手了。须要缓图机会,切不可泄漏机关!

(旦)这等说起来,你能勾忍辱报仇,也是个女中侠士了。可敬,可敬!

〖山麻稭〗听说罢,增悲壮,同病相怜,同事相商。这等,方才那个厌物,是何等之人?(老旦)说起是空令人发怒,若说起这个厌物,只怕又要发笑起来。(旦)怎么说?(老旦)他姓黄,名天监。虽是个男子,却与我们一样的。(旦)难道也是个妇人不成?(老旦)虽然不是妇人,却是有男子之名,无男子之实,为害杨梅结毒,烂去了人道的。(旦笑介)怪道那般老实,不敢近我的身,原来是这个原故。(老旦)夫人,你还亏得是他,若遇着别个村郎,此时呵!也与我忍耻辱的梅香一样。(旦)这等说起来,不但不该恨他,还该感激他才是。从今以后呵!便和他同居无恐,同行无碍,便同宿也无妨!

——是便是了,想个甚么法子对他?

(老旦)有一件东西在这里,是他当初摆布我的。我一向要拿来摆布他,只因没有帮手,不好做得,如今要用着了。

(旦)是件甚么东西?

(老旦)我初来的时节,原不肯同他睡,被他把一服迷药,放在茶饭之中与我吃了,就昏迷不醒,所以失身与他。及至醒来,已悔之不及。后来他不疑我,把迷药都教我收藏。如今现有一包在此,几时设个计较,弄他过来,放在酒杯里面与他吃了,待他昏迷不醒的时节,丢他下水就是了。

(旦喜介)妙绝,妙绝!

〖江神子〗虽然罹祸殃,还喜得同仇辈协力劻襄。两人合胆偕肠,休呼主母呼梅香,彼此互称吾党。

——既有此药,事不宜迟。你几时走过船去,说我情愿嫁他,叫他过来成了亲事。到那时节,依计而行便了。

(老旦)说得有理,明日就过船去。

〖余文〗(合)不须别处伸冤枉,至公堂就在这木兰舟上。那生杀之权都是我和你一对儿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