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吕引子·步蟾宫〗(外冠带,引众上)公车十上今方售,信大器、晚成非谬。胯边人今已上瀛洲,轻薄少年知否?
下官曹个臣,来京会试,忝中高魁。只因圣恩破格,选馆俱用宿儒,不拘年貌,故此下官幸入词林。我想去岁在扬州,那些轻狂小子,欺我老头巾不能发达,要骗我女儿做偏房,岂料我曹个臣还有这个日子!已曾差官往山东迎接女儿上任,怎么还不见到来?
(丑冠带上)逢驿催前站,回京缴信牌。禀老爷:小姐到了。
〖一枝花〗(小旦病容、乘车,贴旦、末随上)舟车迎木偶,骡马驮生柩。全无生气也,怎生久?(贴旦)病入膏肓,静养犹难救;茶汤不进口,枵腹空肠,怎经得碌碌风尘驰骤!
(旦扶出介)
(外见惊介)呀,我儿,为何病得这等狼狈?可不惊杀人也。(泪介)你把得病的原由说来我听着。
〖过曲·红衲袄〗(小旦)虽则是感严亲,问病由;念孩儿口如喑,难自剖。(外)是几时起的?(小旦)这膏肓虽入在三春后,那痞块先成在十月头。(外)还是风寒上来的,还是饮食上来的?(小旦)非关那户迎风,冒冷飕;休猜做口伤身,成疾疚。(外)莫不是为邪气所侵么?(小旦)便做道是月魅花妖暗蚀精神也,为甚的不现奇形眩两眸?
(外)这等,你且把病症说来,待我好延医调治。
〖前腔〗(小旦)又不为患河鱼,腹病愁,又不是喘吴牛,声苦嗽。(外)可发寒热么?(小旦)又不曾炎蒸思饮三冬溜,又不曾寒栗思披五月裘。(外)可想其么饮食么?(小旦)一任你把奇鲭,合五侯;怎奈我嗅微腥,肠并呕。(外)这等说起来,又不犯险证,为何这等瘦了?(小旦)多应是命带颜殇罗刹相催也,因此上把香肌暗里偷!
(外见末介)你是杨舅爷的管家,送小姐来的么?
(末)正是。
(外)有劳你了。
(末)小人不久回绍兴。请问老爷可有家书寄去?
(外)家中并无亲人,没有家书寄得。(对小旦介)我儿,你好生将息,我差人请太医院看你。(叹介)五穷才得离韩宅,二竖旋来困杜家。(下)
(小旦哭介)爹爹,亏你是个读书人,中了进士,入了翰林,一些动静也不谙。都是你害了我的性命,还问我这病从那里来?
〖绣太平〗
〖绣带儿〗都是你生罗刹亲持锁杻,无端把我来勾。到如今做哑装聋,还问我枉死的缘由。到是奴家差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怎生仇怨着他。
〖醉太平〗非仇,生身父母漫相尤,只合叫一声生受。自古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如今受命而死,只当交还原主。这皮囊虽臭,还喜得未启原封,送还依旧。
(贴旦)小姐,从来害相思的也多,偏是你这一种相思害得奇特。“相思”二字,原从“风流”二字上生来的,若为个男子害相思,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又不曾见个男子的面。那范大娘是个女人,他有的,你也有;你没有的,他也没有。风不风,流不流,还是图他那一件,把这条性命送了?看来都是前生的冤业。
〖宜春乐〗
〖宜春令〗(小旦)你道是冤无主,债没头,这相思浑同赘瘤。呆丫头,你只晓得“相思”二字的来由,却不晓得“情欲”二字的分辨。从肝膈上起见的叫做情,从袵席上起见的叫做欲。若定为袵席私情才害相思,就害死了也只叫做个欲鬼,叫不得个情痴。从来只有杜丽娘才说得个“情”字。你不见杜家情窦,何曾见个人儿柳?我死了,范大娘知道,少不得要学柳梦梅的故事。痴丽娘未必还魂,女梦梅必来寻柩!我死,他也决不独生。我与他,原是结的来生夫妇,巴不得早些过了今生。
〖大胜乐〗相从不久,今生良愿,来世相酬!
(贴旦)杜丽娘虽不曾见男子,还做了个风流梦。小姐,你连梦也不曾做一个,甚么来由?
(小旦)你若说起梦来,我比杜丽娘还觉受用。自从别他之后,那一夜不梦见他?戴了方巾,穿了长领衣服,就象那日拜堂的光景。
〖太师引〗俺和他梦中游,常携手,俏儒冠何曾去头!似夫妻一般恩爱,比男儿更觉风流。丽娘好梦难得又,争似我夜夜绸缪!不要说夜间做梦,就是日里,恍恍惚惚,常见他立在我跟前。我这衣前后,神留影留,不待梦魂中,才得聚首!
(贴旦)小姐,杨舅爷的管家,方才说要回绍兴,少不得从扬州经过,你何不写书一封,央他寄去。
(小旦)说得有理。取笔砚过来。
(取到,写介)
〖东瓯令〗把花笺拂,彩毫抽,一字书成几泪流。情长楮短多遗漏,肠易沥,心难呕。相逢多半在荒丘,认取粉骷髅!
(叹介)书便写了,但不知可等得回书转来?
〖刘泼帽〗(对贴旦介)倘若是回书来在我归冥后,你与我当纸钱烧向坟头。须知我夜台望信还翘首,休教人盼尽归期,枉自把宾鸿咒!
(付书介)
〖尾声〗教他把云笺交付纤纤手,早取回音慰病眸,切莫做那有意浮沉的水上邮!